香兰忙摆手道:“这么难得还是姐姐留着吃罢。”

迎霜硬塞到香兰手里,笑道:“让你吃你就吃,我还有呢。”

香兰无法,只得收了,心中暗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迎霜的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大爷亲自下了令,说岚姨娘身子重,日后不必到正室跟前立规矩,岚姨娘也处处躲着,大房和东厢一直井水不犯河水。这些日子大太太肃整内务,革了好些人的职,又打又罚的。大奶奶老实得跟避猫鼠一般,连门都没怎么出。这会子迎霜跟我个小丫头套什么近乎?”

迎霜见香兰闷头吃枣,也不说话搭腔,便清清嗓子道:“妹妹真勤快,一大早就起来浇花,东厢的活儿多不多?重不重?我冷眼瞧着,好像就妹妹一个人里里外外张罗似的。”

香兰心生警惕,脸上仍笑笑着说:“我刚进府,年纪又小,什么都不懂,还处处要人教,怎么可能里里外外张罗呢,不过是听话罢了,姨奶奶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迎霜道:“年纪小有什么打紧?我虽不能干,但好歹在大奶奶跟前伺候了几年,日后妹妹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若是受了谁的欺负,也只管告诉我。”说着顿了一顿,想听香兰说些道谢客气的话,谁想香兰只是憨憨的笑,低头去揉弄衣角,便又试探着道:“也不知岚姨娘平日里都吃什么喝什么,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们奶奶常念叨,说岚姨娘怀了身子辛苦,惦记送她些东西,又不知送什么好。”

香兰咧嘴笑道:“姨娘的吃食不归我管,我也不知她爱吃什么,不过偶尔到厨房端个菜,还笨手笨脚的。”

迎霜心里起急,暗道:“这香兰看着有点灵气,没想到是个傻大姐,一问三不知,光知道傻笑…又或许她是个精明的?不见兔子不撒鹰,非要见到有利可图了才开口?她是大爷亲自指派过来的,只定知道大爷的事,还是再套问几句。”想着从袖里掏出一支老银的蝴蝶簪子,塞到香兰手中道,“这簪子是大奶奶前年赏我的,我这个年纪再戴这个样式的,显得太生嫩,妹妹不嫌弃就拿着。”

香兰连忙推辞,诚惶诚恐道:“这怎么使得?”

迎霜笑道:“又什么使不得的,大奶奶那儿什么样的金银首饰没有?前些天还赏了我个金镯子。她还跟我说,冷眼看着妹妹这么伶俐勤快,还想跟岚姨娘张嘴,把你要到大房来呢。”硬把簪子塞到香兰手里。

香兰嗫嚅道:“大奶奶错爱,我哪有这么好。”

迎霜又问道:“大爷每日从外头回来都去东厢么?”

香兰道:“我也不知是不是每日,有时大爷便往东厢这边看看。每逢大爷来,都是春菱去服侍,我只管做个针线、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不总到前头去。”说到此处,余光看见春菱站在窗前,眼风频频往这边扫来,便道:“我该回去了。”将簪子往迎霜手里一塞:“无功不受禄,这簪子姐姐留着戴罢。”说完转身一路小跑溜了回来。

回到茶房里刚刚把壶放下,春菱便走过来问道:“方才迎霜跟你在花架子底下说什么呢?”

香兰道:“迎霜先请我吃枣子,又夸了我一通,要送我一根银簪子。问我姨娘平时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做什么,还问大爷是不是每天都来。我是姨娘的丫头,这些怎么能告诉她们?便说什么都不知道,簪子也还给她了。”说着摊开手,“这儿还有几个枣子,你拿去尝尝罢。”

春菱冷笑道:“我就知道大房那几个妖魔鬼怪没安好心,知道我不待见她们,就朝你们刚来的丫头下手,呸,瞎了她们的心!昨天太太特特打发红笺来送了滋补药品,还问姨娘的身子,嘱咐了好几句,若是叫大奶奶她们打听了姨娘的事,生出什么幺蛾子,咱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你今儿做得不错,日后少跟大房的人牵连,枣子留着自己吃罢,我去扶姨奶奶去园子里逛逛。”看见小鹃正拿着抹布擦窗棂,便说:“今天日头好,呆会儿去把箱笼里的被子拿出来晒晒。”说完掀帘子走了出去。

小鹃一见她走,立刻对香兰说:“什么叫‘你今儿做得不错’,她可好大的口气,天天拿着架子摆着谱儿,是把自己当一等大丫头呢,你也是二等,干嘛怕她?”

香兰把手里的枣儿一股脑的塞到小鹃手里,说:“她乐意当大丫头就让她当去,跟她较真儿做什么。”

小鹃嘟起嘴:“平时她总支我干这个那个的,分明是她应该做的活儿也推给我干,然后跑到主子跟前邀功…香兰,你要升一等,压她一头就好了。”

香兰拿起一粒枣塞到小鹃嘴里说:“快省省罢,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小嘴儿呢。”笑着排排小鹃的头,转身进屋了,站在床前长长吁了口气,纵然她觉得自己呆在东厢没有前程,但也决计不会去攀附大奶奶,与虎谋皮岂是闹着玩的?她倒了半碗温茶吃了,打开箱笼,把昨天做的一件玉色小褂取出来,在衣裳背面掐牙。

小鹃嚼着枣子跟进来,往床边一坐,耷拉着脑袋说:“原以为在大奶奶那头受气,到了岚姨娘这儿就熬出头了,想不到好过没几天,又有这么个人添堵。”

香兰笑了笑:“日子不就是这样,一关一关闯呢,你以为闯过了火焰山,后面就是阳关大道,可以随意畅快了,可稍稍把心放下来的时候,才发觉原来前头还有一个大油锅,旧的烦恼未去,新的麻烦又出来,没个停歇的时候。”口中说着,手里也不停闲,飞针走线。

小鹃眨巴着眼睛:“没个停歇的时候?那活着岂不是太没意思了。”

“有句俗话‘人生不如意的事八九’,可见如意的事只有一二,多想想‘一二’,少想点‘八九’,计较少了心里就敞亮了。原先我在表姑娘那里,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还常常受苛责挤兑,吃穿都拣剩下的,可如今在岚姨娘这儿,活计少了,银子多了,没人给脸色看,还常常能得主子的赏,只不过有个爱抢风头的春菱,可跟原先比又算得了什么。风头任她抢去,何必争在这一时。”香兰把线头咬断,将衣裳抖了抖。

小鹃哼哼着:“凭什么让她抢?我咽不下这口气…再说,咱们这儿算什么呀,你是没看太太那屋,红笺姐姐,绿阑姐姐,威风着呢,一等一的大丫鬟,林府里的副小姐,不单有自己住的屋子,使唤丫头,月例比咱们高了几番,还有丰丰厚厚的赏赐。你觉着岚姨娘赏个银戒指就大方啦?太太赏红笺的镯子,随便一个都是赤金的呢。”

香兰笑了起来:“你羡慕太太身边体面的丫鬟,兴许她们还正嫉妒林家的小姐呢,一个个锦衣玉食让人伺候着,以后风风光光嫁个好人家做奶奶享福;林家的小姐呢,也许正嫉妒皇亲国戚的千金,生下来就是郡主县主,她们见了要俯首帖耳,小心奉承着…人比人得死,咱们心里拿定自个儿的主意就是了,何必跟人家争竞?日子要想过得舒坦,先要惜福知足。”

香兰说完这番话,见小鹃还懵懵懂懂的,知道她年纪尚小,还没尝尽人生艰辛,便笑了笑,在小鹃脸上掐了一把。

小鹃“嗷”一声扑了过来:“大胆,竟敢调戏良家女子!”说着伸手去咯吱香兰,两人笑闹着滚成一团。

正此时,听见厅里有人喊道:“人呢?都哪儿去了?”

香兰忙推开小鹃,整了整衣裳鬓发,出去一瞧,只见林锦楼正歪坐在海棠美人榻上,官帽扔在旁边的海棠桌上,背后靠着两个秋香色妆蟒软垫,身上穿着武官常服,腰间系着织金八宝带,愈发衬得他身形伟岸,宽肩阔背,脚上登一双青缎朝靴,半眯着眼,神态懒洋洋的。

第四十二章 伺候(一)

林锦楼白天鲜少到东厢来,香兰略一迟疑,上前道:“姨奶奶去园子里散步了,大爷有什么吩咐?”

林锦楼懒洋洋的看了香兰一眼道:“原来这屋里有人,我还以为丫头们都不在呢,你去给我倒碗茶。”

香兰依稀记得林锦楼惯喝的茶放在柜子里,打开柜门一瞧,果见架上放了一个豆青釉加彩梅竹纹的小罐子,从中捏出一撮茶叶,放在青花鱼藻的小盅里,用水涮茶,将第一泡倒掉,添了热水,方才将茶端到林锦楼跟前的小几子上,然后向后退了一大步,低着头便要出去。

林锦楼靠在榻上,微皱起眉头道:“等等,谁让你出去了?”

香兰只得站住,转过身来。林锦楼半眯着眼,晃了晃脚道:“把爷的靴子脱了。”香兰走过去半跪在地上,将林锦楼脚上的靴子拔了下来,轻手轻脚放在地上,又要退出去。

林锦楼又唤住道:“爷这里还要人伺候,你要往哪儿去?我饿了,端两碟子点心来,不要千层酥,要是有汤也热一碗。”香兰只好到后头的小耳房里取了两碟点心,岚姨娘早晨用的粳米瘦肉粥还剩下小半锅,便放在炉子上热了一碗,放在托盘里端了回去。

林锦楼捧着茗碗悠然品茶,他自小锦衣玉食,吃穿住用无不讲究,虽在军中艰苦顾不得许多,但在家中即便是喝茶也要诸多挑剔。往日里都是青岚亲手给他泡茶,今日换了人,茶的味道寡淡、冷热也有所不同,虽不及以前醇浓,却口感轻浮,竟也极有余味。

当下香兰便端了吃食进来,放在小几子上道:“汤没有了,有早上做的粥,还是极新鲜的,给大爷热了一小碗。”

林锦楼点点头,喝了两口粥,开始吃点心。

屋子里静静的,只能听见廊下挂着的鸟笼里传来几声画眉的叽喳声。林锦楼微一抬头,只见香兰远远的站在屋门口,垂着头一动不动,不由有些不高兴。他在内宅所到之处,无论男女老少皆是远接高迎,点头哈腰,丫鬟们争先恐后的往前凑趣,想尽千奇百怪的招式博他多看一眼,如若平素有哪个丫头跟他独处一室,此刻早就想着法儿的引他说话儿了。可香兰却不同,好像他身上有疫病似的离得远远的,连头都懒得抬。

林锦楼“咣当”一声把勺子丢进碗里。

他当初把香兰送到青岚这处当差,就为了把这小丫头笼在身边儿看着,他屋里那几个人他心里有数儿,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唯独青岚,性子和顺也宽厚。只是后来他一是军中事务艰苦庞杂,二是肩负了巡盐的事项,一来二去便将这小丫鬟放下了,他偶尔到东厢来,也不见她上前伺候。如今见了,却发现是个顶没良心的,自己救过她清白,还提携她近身伺候着,她待自己却跟个陌生人似的。

香兰正猫在门边,心中腹诽道:“呆会儿岚姨娘和春菱她们回来,看我一个人在屋里伺候大爷,还以为我存心往大爷身上贴似的,若是恼了可不妙。”其实她心里确实对林锦楼心存感激,但只要见他两眼灼灼的想吃了她似的,便不敢再表现殷勤了。

此时听林锦楼道:“这屋里热,你过来给我扇扇风。”

香兰一呆,拿了八仙桌上的一把雪纨宫扇,乖乖过去给林锦楼扇风。扇了几下,林锦楼瞪了她一眼道:“离爷这么远,哪能觉出有风扇过来?”

香兰无法,只得再往前站了站。林锦楼又哼了一声道:“你把爷当野兽不成,还能吃了你?”香兰只得又往前挪了挪,低眉顺眼的开始扇风。

林锦楼方才满意了,抬眼看了看香兰,见她脸蛋圆润了些,粉腮红润,秀眸婉约,说不出的娇美,头上仍然绾着双髻,穿着锦缎驼色小袄儿,下面一条白色长裙,身段初见婀娜。

林锦楼忽皱了眉道:“你身上熏了什么香?”

香兰一怔:“奴婢从来不熏香…”

林锦楼不大自在的挪了挪身子,眯着眼看着眼前的小丫鬟。香兰靠他有些近,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随着风飘进他的鼻子,直想让他伸手摸她柔软细致的脸,闻一闻她身上那股撩人的淡香味儿。他是个花天酒地的浪荡性子,大为意动,心想着若不是在老太太丧期里,当晚就收个丫头做通房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看了香兰一眼,见她仍未及笄,还带着些许青嫩,又觉着要是再养养,再收进房也不迟。

林锦楼收了收心,喝了口茶问道:“在这儿还习惯?主子可曾为难你?我来过几次都没瞧见你。”

香兰垂着眼皮也不看林锦楼,但脸上神态却极恭敬,道:“回大爷的话,姨奶奶跟菩萨一样慈善,待我很好,还赏了好些东西。我刚来,笨手笨脚的,就在后头做做针线,端茶倒水的有春菱姐姐。”

林锦楼低笑:“你不做眼前的事儿,回头你们主子再把你给忘了。”话里有话,意态轻佻,带着惫懒的调调。

香兰是个聪明人,马上就明白了,说不清是羞还是气,脸蛋“噌”地红到脖子根,仍低低垂着头说:“春菱姐姐比我伶俐得多,我是个粗笨人,怕惹主子们生气。”

林锦楼把脚搭在榻上,笑模笑样的:“要不,回头你去专门伺候我?我身边儿的书染就要出府嫁人,你正好替了她,你跟着我,我保证不嫌你粗笨…”

正说到此处,便听门口有人惊喜道:“大爷怎么来了?”

第四十三章 伺候(二)

话音未落,银蝶好似一阵风儿似的跑了进来,一把将香兰手里的扇子抢了,一边给林锦楼扇风一边笑道:“大爷怎么这么大早儿就来了?姨奶奶刚好去逛园子,不在屋里。大爷要什么,只管吩咐我。”用眼悄悄的看林锦楼,见他英挺俊朗,风流尊贵,便有些痴痴的,暗恨自己今日穿的是两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头也不曾好好梳,又怕脸上搽的脂粉让汗水融了妆。

香兰暗暗松了口气,静静退到屏风旁边。银蝶大惊小怪道:“莫非大爷还没用早饭?怎么只吃糕点?我记得橱里还有两三个细致小菜,配粥吃最清凉爽口,待会子给大爷端过来。”说着愈发卖力给林锦楼扇风。

香兰正愁没借口,马上说道:“我去端菜。”转身便走。林锦楼摆手道:“不用了。”一指香兰,“你再给我添些茶。”银蝶已抢先一步拿了茶壶给林锦楼添茶,大眼睛忽闪着露齿笑道:“大爷已经久久没来了,想必是公事繁重,背地里我总跟香兰姐姐说爷是咱们林家的顶梁柱,天天在外奔波劳累,可要保重好身子,只恨我们不能大爷身边报恩,便使出全身的力气伺候姨奶奶,方才不辜负大爷的心意。”

香兰暗自气恼道:“你奴颜婢膝去奉承主子我不拦着,又何必捎上我?”上前收拾碗筷,借故躲到耳房去了。

银蝶喋喋不休说些感恩戴德的话,林锦楼颇不耐烦,想把银蝶轰走再叫香兰来说话,忽见青岚被春菱和吴妈妈搀着,一路说笑着走了进来,银蝶只得依依不舍的放下扇子,上前去接。吴妈妈对春菱道:“你还说要摘带露水的花儿给姨奶奶做胭脂,这会子露水早就蒸干了。”

春菱笑嘻嘻道:“也不非要带露水,花朵儿新鲜就好,只是姨奶奶生得俊,我看不用胭脂也使得。”

青岚笑道:“还是你嘴甜,待会子赏你蜜饯果子吃。”见银蝶从里屋出来,三人都有些诧异,再迈步进去,展眼观望,见房里只有林锦楼脱了鞋歪在美人榻上。青岚的脸上便不自在起来,春菱和吴妈妈对了个眼神,两人都沉了脸色。

一时青岚在屋里陪林锦楼说话儿,香兰坐在外头等主人使唤,春菱重新奉了茶便退了出来,径直到房里找银蝶,问她怎么在青岚卧房里。银蝶扯了个谎道:“我本来去针线房要几束彩线,回来时候是看见香兰姐姐在屋里伺候大爷,她笨手笨脚的惹大爷不痛快,大爷才让我去伺候的,我才用扇子扇了两下风,姐姐们就回来了,不信问大爷去。”

小鹃正坐在床上分一团乱线呢,听银蝶说香兰“笨手笨脚”,便冷笑道:“你是打量我们没法问大爷,便说这样的话想死无对证?你只当我们都瞧不出来呢,跑到大爷跟前显弄自个儿,你也配!赶明儿个我们都走,连姨奶奶也挪地方,请你住东厢那间屋,是不是才得你的意?”

春菱插腰拧着眉道:“我早说屋里不能空着人,你这一上午跑到哪里疯去了?针线房离这里不远,你怎去了这么久?莫不是我之前太好性儿,纵得你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银蝶心里极其不服,暗道:“就算存这个心又怎样?我就不信你们两个小娼妇没这些弯弯绕,只要大爷一来,便护得严严实实的,争着抢着在前头伺候,这会子在我跟前拿款儿装贞洁烈女,抬出规矩压人。春菱那贱蹄子,往日里我送她胭脂水粉,她倒受用,今日我不过给大爷扇两下风,咸的淡的不够磨牙的,我呸!香兰是个呆子,随你怎样就怎样了,我岂是你们随意能拿捏的?”想争辩几句,但怎敌春、鹃伶牙俐齿,只在心里暗暗把两人骂了一个遍。

香兰坐在卧房门口的绣墩上,暗暗庆幸自己躲得及时,忽听屋里有摇铃的声音,便走进去,只见林锦楼正搂着青岚正坐美人榻上,正欲亲吻青岚的脸。青岚垂首轻笑,妙目里盈着娇羞,一边推林锦楼一边嗔道:“正经些,丫鬟在这儿呢。”

林锦楼轻笑,伸手将青岚鬓边松了的头发放到她耳后去,执起她的手亲了一下,柔声道:“羞什么,哪个没眼色的敢往外说…即便说了也不怕。”

香兰顿觉尴尬,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观鼻,鼻观眼的一径儿盯着地板。林锦楼眼风一扫,看见香兰不由愣了愣。他与爱妾调笑,进来个丫头也并不放心上,但瞧见这丫鬟是香兰,心里竟然有些不自在。

幸而听见青岚说:“去找一套大爷的家常衣服,我记得前儿个刚浆洗过两三件。”香兰如蒙大赦,赶紧转身走了。

第四十三章 卖簪

香兰走到耳房门口,依稀听见春菱训斥银蝶的声音,不由摇了摇头,暗叹道:“这宅门里上上下下的年轻丫头,几个没有攀高枝儿的心呢,尤其大爷生得俊挺,官职在身,又有大把的金银,不管是春菱还是年纪小的银蝶,都暗暗存着希望呢,只可叹她们只看见林府头上巴掌大的天,将‘世事无常’这四个字抛到脑后罢了。”一边想着一边到箱笼里取衣服。

林锦楼上次留在东厢一件蟹壳青的斗纹直缀,香兰拿出来,取了瓶烧酒喷了,用熨斗烫了烫,这时春菱挑帘子进来,见香兰正忙着,便说:“这样的活儿你做什么?让那两个小丫头子做去。”

香兰笑道:“小活计,不碍事。”

春菱撇了撇嘴说:“你也太好性儿了,你是二等,该端架子的时候就得端起来,现在银蝶那小蹄子都敢爬你头上给你脸色看。”

香兰抿嘴笑了笑。其实银蝶平日里对她还是热络殷勤的,只是今日瞧见林锦楼便失了态。

春菱说了两句,见香兰不答腔,心里微微失望。香兰随和大度,有了吃食玩意儿愿意分给大家,小丫头们都爱跟她亲近。春菱喜欢事事拿大,也爱训斥管束小丫头子,原本无可厚非,但跟香兰一比便显得不如了。还想再说两句,又听吴妈妈在院里喊她,便甩开手走了。

香兰将衣裳烫平整,整整齐齐叠好捧到屋里。只见床上架起炕桌,重新摆了果子糕饼,青岚正伺候林锦楼脱官服。

香兰把衣服放下就要走,林锦楼喊住:“等等。”他想让香兰伺候他更衣,但看了眼青岚,又觉着不大合适。

青岚并非精明之人,但瞧着林锦楼拼命盯个小丫头看,脸上也带出几分不悦。香兰低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林锦楼踌躇片刻,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对青岚道:“这个丫头不错,原先在曹丽环屋里伺候的,姓曹的黑了心,往二妹妹的吃食里放了桃子汁,幸亏这丫头机灵,告诉了太太,否则发起症候就麻烦了。如今她到了你屋里伺候,我也放心。”

青岚方才开颜笑了起来,暗暗觉着自己太多心了,说:“我知道,这丫头是个厚道的,明里暗里做了许多活儿,却从来不表功。”

林锦楼颔首,低头看见腰间挂着个赤金黄玉的小马腰坠儿,便随手解下来递到香兰跟前说:“赏你的,拿着罢,好好伺候你们姨奶奶,以后还有赏。”

香兰低着头说:“这都是奴婢应当应份的,不敢要大爷的赏赐。”

林锦楼微微皱起眉头:“赏你你就拿着,说什么敢要不敢要的。”

这小金马腰坠儿委实贵重些,香兰迟疑着不敢拿,用眼睛去看青岚。青岚见林锦楼随手便将这么名贵的东西赏给个丫头,不由眼红,想劝说两句又不敢,听见说“好好伺候你们姨奶奶,以后还有赏”,便觉着林锦楼是为了她才赏了丫鬟这么好的东西,嘴角含着笑,对香兰说:“既是给你的,你就拿着罢。”

香兰这才敢接,又要忙忙的磕头,林锦楼摆了摆手说:“不必了,免了罢,免了罢。”

香兰这才退出来,到无人处一看,只见那金马虽拇指大小,但极其精致,镶在络子上,下头还垂着五色璎珞宫穗。香兰捏着那马只觉着烫手,想起林锦楼让她伺候打扇时那一番形容心里又七上八下起来,心道:“莫非林锦楼看上了我?”又安慰自己林锦楼就是个风流性子,跟哪个丫鬟都会调笑几句,自己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以后自己少往他前头伺候就是了。但看看手里的小金马,到底不能心安。

林锦楼在东厢用了午饭,下午又要出府,青岚亲自送了出来。迎霜站在正房门口看了一会儿,转回来给赵月婵端了一碗冰糖燕窝粥。

赵月婵正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双眼微微阖着,鬓发有些松散,几缕青丝散在秋香色引枕上,衬得脸儿愈发艳丽。

迎霜小心翼翼的把碗放在檀木海棠几子上,赵月婵忽然闭着眼问道:“人已经从东厢走了?”

迎霜看着赵月婵的脸色,低声答了一声:“是。”

“他倒是着紧那小贱人肚子里那块肉。”

迎霜不敢说话,只将那碗冰糖燕窝粥端起来,用勺子搅了搅,嗫嚅道:“奶奶,燕窝粥要趁热吃…”

“要是那小贱人生了儿子,是不是就该爬到我头上去了?”赵月婵睁开眼朝迎霜看了过来。

迎霜强笑了笑:“奶奶别想那么多,保重自己身子要紧,就算那小贱人有了儿子,也永远越不过奶奶。林家是累世簪缨的大家,断不会有宠妾灭妻的事…”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闭嘴不言了。

赵月婵盯着窗台上摆着的一盆蕙兰,出神了许久。

迎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小心翼翼道:“上回舅太太说得话也有道理…大爷跟奶奶系着心结,这些年也没回心转意,奶奶相中的丫头,大爷又看不上,不如奶奶就把舅太太家的霞姐儿给大爷纳小,一来舅太太一家子都好拿捏,二来霞姐儿性子懦,是个蠢的。她生个好颜色,大爷也瞧得上,除了奶奶,我还未瞧见比霞姐儿还有好容色的,等她有了儿子,奶奶就能抱来自己养…”

一语未了,见赵月婵眼神犹如寒霜,向她看来,迎霜一缩脖子便闭了嘴。

半晌,赵月婵才慢慢说:“别人生的孩子怎比得上自己亲生亲养的骨肉…霞姐儿的事不准再提了,我自有主意。”

两人默默无言。

赵月婵把燕窝粥接了过来,吃了两口,问道:“曹丽环那儿消停了?”

一提这个,迎霜来了精神,挺直了腰说:“消停了,这几天都没打发人过来找奶奶…我听二门几个妈妈说,她当初不肯走,哭天抢地的。我还以为她得豁出去闹一番,就她那破落户儿,平常就不能让周遭的人好过,如今给扫地出门了,还不起来闹个天翻地覆?谁想竟无声无息的了结了。”

赵月婵咽下一口粥,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冷笑道:“闹一番?她可是个聪明人,听说老太太送她走的时候说了,兴许她成亲时,老太太还能给添点子嫁妆,就为了老太太的嫁妆钱,她也不能就这么撕破脸面在外头闹开了。再说,是大爷亲自把人送出去的,他的手段还能让曹丽环撒泼丢脸?她不找上门来最好,日后跟二门几个妈妈说,她再派人来,就给打回去。”

迎霜连连点头,又叹一口气:“只是这事后又传出些风儿影儿的事,说环姐儿跟她身边的小厮不干净,那小厮偷摸上门来,吃了酒错调戏了丫鬟。估计这风声已经传到任家去了,环姐儿的亲事能不能成还说不定。”

赵月婵嗤笑一声,把粥碗放在小几子上:“她不是看不上任家么?如今她想嫁都没门儿…不过这事情也说不准,曹丽环还是有几个梯己,任家小子也不是个硬气货,兴许为了几个钱闭眼娶了也未可知。”

迎霜点点头,有些担忧道:“若是曹丽环外头嚼奶奶坏话,说咱们收了她一盒簪子,却又不帮忙办事…”

赵月婵翘着指头,把粥一勺一勺送进嘴里,满不在乎道:“随她怎样讲,吃进嘴里的东西难不成再吐出来?你以为没这匣簪子她就能说我的好话?呸!我还真不怕她!”

迎霜端来一盏热茶,赵月婵漱了漱嘴,吐在痰盂里,用小手巾擦擦手,仔细想了想,觉着那盒簪子在自个儿手里倒是有些烫手,不如悄悄卖了,得了银子是正经,便道:“赶明儿个把那匣簪子给我表哥,让他找个妥帖的下家卖了,最低三百五十两银子,高于三百五十两的银子就他自己得着。别看那簪子小,个个儿精巧别致,更别提上头的红宝石,火红火红的,要不是这玩意儿留在身边儿烫手,我才不愿卖出去。可惜了曹丽环说过,还有一对儿红宝石耳坠子配这簪子,最终没能搞到手。”

迎霜笑道:“不如奶奶给她介绍一门亲,她如今这个处境,别说是一对儿红宝石簪子,就是要她老娘的半箱陪送,估计都能送到奶奶手里。”

赵月婵哼了一声,冷笑道:“她如今就是个过街老鼠,躲还躲不及,那还能巴巴贴上去?再说那母老虎的东西哪能随便沾,就这匣簪子还指不定她怎么肉疼呢。我把话放在这儿,如今她是先老实消停了,等过不久呀,还得找上门儿!”说着拢了拢鬓发,似笑非笑:“只是她再找上门,可就不是当初的林家表小姐了,只怕门子都能给她脸子看,咱们到时候再动她也不迟…”

迎霜笑着应声,转身拿钥匙把柜子打开,取出一只檀木匣子,打开瞥了一眼,只见里面珠光宝气,端端正正摆放着八支精巧玲珑的八宝赤金红宝石簪,遂合上盖子,预备明日带出府高价卖掉,暂且不提。

第四十四章 探亲

春日迟迟。时值暮春时节,天却骤然凉快下来,几场细雨过后,草木愈发萋萋茂盛。

香兰把自己的金银细软贴身放好,又将两件衣裳放进芍药撒花的包袱里,迈着轻快的步子从知春馆走了出去。此番是她到知春馆之后头一次回家探望,青岚因林锦楼在东厢用了饭,心情正好,故而香兰一提回家看看便准了她第二天的假,还说太晚了便在家住一宿,明日一早开府门回来也使得。

香兰自然欢喜,急急忙忙的整理一番,第二天一早便出了府。香兰家住在林府后街的巷子里,因她升了二等,二门上要派个婆子同她一起回家。那婆子姓蔡,生得矮小精干,对香兰的态度甚为殷勤,笑道:“姐儿是岚姨娘身边出来的,姨娘的身子可好?我们阖府上下都盼着姨娘给大爷添个哥儿,也算是天大的喜事。”

香兰浅笑道:“姨娘身子好得紧,也劳烦妈妈们都惦记着。”

蔡婆子一边同香兰说话,一边命人备小轿儿,香兰连忙拦住,笑道:“我家就在府后的巷子里,近得很,走两步就到了,何必备轿子大费周章?”

蔡婆子笑道:“我的姐儿,哪个出府的体面丫鬟不乘轿子去?远些的还要备马车呢。你们岚姨娘身边儿的银蝶,原是个三等,出门没什么讲究的,可还应塞给门房几个钱,说自个儿腿疼,让给备了个轿子回家,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得很,那是腿疼,要的就是这个款儿…何况…”蔡婆子看着香兰的脸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微黄的牙,“何况姐儿住在府后的巷子里,应该是家生子罢?你乘轿子也是给你爹娘长脸,后街那些,捧高踩低的,风风光光回去,也让人高看一眼。”

香兰原本不想坐轿,但听蔡婆子这般一说便改了主意,暗暗赞这老婆子知情知趣,过不久,蔡婆子果然命人备好一乘二人台的绿油布小轿,摇摇的抬着香兰去了。

香兰坐在轿里,时不时掀起帘子往外看,只觉得这几步路程都格外遥远,偏有些胡同狭窄,轿子绕了一圈方才到了。胡同口正有小孩子玩耍,另有几个老妇坐在一处磨牙,见来了一乘轿子都眯起了眼,待看清轿子上下来人是香兰,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香兰给了轿夫和蔡婆子几个钱,请他们酉时三刻再来接,推开院门走进去,只见薛氏正背对着她在院儿里晾衣服,香兰轻快的走过去,喊了一声:“娘!”

薛氏连忙转身,一见是香兰,登时喜出望外,在围裙上抹着手,欢喜道:“你怎么回来了?快,快进屋里。”一把拉住香兰的手便往屋里去,进了屋又是倒茶又是拿吃食,一时让香兰喝刚刚沏好的热茶,一时又让她吃昨天买的五香瓜子,还有上个月邻居家办喜事包的两块冰糖和酥麻团子,忙得团团转。

香兰心里头暖暖的,拦住薛氏道:“娘别忙了,咱们俩好好说说话儿。”又问道:“我爹呢?”

薛氏道:“你爹还在铺子里,等他中午回来看见你,一准儿高兴坏了,昨天晚上我们还念叨你,他还恼恨自己没拦着你进府,也不知道你在府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上次你回来,脸色蜡黄蜡黄的,没的让人忧心,我们托人打听,听说你去伺候表姑娘…那表姑娘哪是什么好人,我跟你爹愁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说着捏着香兰的手,上下打量,忍不住心疼:“倒是比上次回来强些,还是比离家的时候瘦了…”

香兰鼻头发酸,她在林府里独自咬牙担着风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都忘了自己原来是有人疼爱的,有人将你当玩意儿一样随意作践,但爹娘却永远把你当做心头的一块肉,仔仔细细的捧在手心儿里头。她抱着薛氏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我在府里好得很,爹娘别担心,曹丽环已经让太太赶出去啦,如今我在大爷的姨娘跟前伺候,还升了二等呢。”

薛氏喜道:“当真?升了二等了?”

香兰笑嘻嘻的点了点头:“姨娘是个性情宽厚的,还赏了我不少东西”

香兰拉着薛氏坐到炕上,将小包袱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给薛氏看,轻声道:“这是我进府之后得的赏。”

薛氏先把玉镯子拿起来举在光底下看了一番,又去看玛瑙金钗和珊瑚耳环,眉开眼笑道:“你只是跟着姨娘的丫头,竟能得这么些赏,真是够体面了。”

香兰道:“大爷宠着姨娘,私下里竟送了个铺子给她呢,更不用说平时的赏赐,另每个月额外再贴补她花销,这点银子对岚姨娘不过九牛一毛罢了。”说着把镯子拿过来给薛氏套在手腕子上,笑道:“这些都是拿回来孝敬你的,妈喜欢哪个就戴哪个。”

薛氏忙把镯子褪下来,塞到香兰手里道:“我一天到晚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戴这些好东西都糟蹋了,你正是爱美的年纪,家里给你置办不出什么,好容易主人家赏点子东西,还是你留着戴。我也是从林府里出来的,知道府里那些势利眼,见人穿戴寒酸便看轻几分,瞅准机会就上前踩上几脚。”

香兰笑道:“我还有呢,这些都是给娘的,再说我也不爱戴这些。”从包里取了针线出来道:“我得了闲儿给你们俩各做了一双鞋,料子是给姨娘做夏衫剩下的,都是极好的绸布,夏天穿着凉快。妈年纪逐渐大了,晚上别再熬着做针线贴补家用,太伤眼睛。这一包是我的例银,够家里用一阵了,可千万别让爹知道,省得他又拿了银子跟那群狐朋狗友一处买酒胡闹。”说着把一个小荷包塞到薛氏手中。

薛氏捏着荷包道:“这些钱我都替你攒着…当你的嫁妆。”

香兰听到“嫁妆”二字有些不大自在,低下头不说话。

薛氏又拿起青岚赏的银戒指看了又看,双手合十念了句佛,道:“你们姨奶奶真真儿菩萨的心肠,你可要记着人家的恩情,好好当差伺候才是。”

香兰拨弄着床上散着的首饰道:“她待我亲厚,我自然会好好报答她。”

薛氏瞪了香兰一眼道:“什么好好报答?你是她的丫头,对主人尽忠是你的本分。”

香兰喝了口热茶,漫不经心道:“不过是投胎投得好,什么主子丫头,我心里从没这个念头,她待我厚,我自然以真心回报;若待我薄,我又何必死忠。”心里暗想着若是薛氏知道她曾两次背主向秦氏告状,不知会惊吓担忧成什么样子,轻轻叹了口气,“眼下我是个下人,谁又知道几年以后的事呢?兴许她们日后都尊叫我一声‘奶奶’、‘太太’也说不定。”

这一番话说得薛氏受用,脸上挂了笑,啐了一口道:“野心倒是不小,我和你爹都不指望你当什么奶奶太太,你只要平平安安的,我们便知足了。”想了想又忙忙的补上一句,“你方才那番话可别在别人跟前提。”

香兰笑笑着说:“那哪儿能呢,不过在家里说说罢了。”

母女二人说说笑笑了一番。

到了中午,薛氏便围着灶台忙碌,炒了好几个香兰爱吃的菜。待陈万全归家,见香兰回来自然也喜不自胜,又闻说香兰在府里升了二等,登时乐得见牙不见眼,挺直了腰杆子,把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说:“怪道马仙姑说香兰是有两分造化的,这进府才多久,竟然能升到二等,龚家二闺女,进府多少年了,不过是个三等,就这还在我跟前吹牛摆谱,呸!看看我陈万全的闺女…我的儿,兴许过不久你就能当上副小姐了。”

香兰揉了揉额头:“爹,这话在外头可不能浑说。”

陈万全一瞪眼:“啧,怎么能说是‘浑说’呢?”

香兰无奈道:“爹出去显摆,岂不是讨人嫌么?再说府里的二等丫鬟一大把,吹嘘这个也没得让人笑话。”

陈万全愈发不悦了:“怎么不能说?这是好事,还不许我往外好生说道说道?”

香兰默默叹口气,她这一世的爹,虽本性善良,却懦弱怕事,最爱吹嘘,往往一分的东西能夸大到十分,一身市侩气。就因为这性子,枉费他有一身鉴定古玩的能耐,也只能在铺子里当个三掌柜。香兰还想再敲打几句,但瞧见陈万全满脸的得意和欣慰,便闭了嘴,暗想道:“我在府里,也难得回家一趟,何必为这事跟爹不痛快?再说,他不过就是跟他一处吃酒的人吹吹牛罢了。”

薛氏给香兰碗里夹了一筷子菜,笑着说:“兰姐儿升了二等,再说亲可就不一样了,什么柳掌柜家的,黄掌柜家的,现如今看着统统都不成…前几日对门的夏二嫂还想跟咱们家结亲,跟我提她侄子…她侄子可是平头百姓,听说读书读得好,要科举做官,如今正在家里苦读,要考秀才呢。我先前觉着他家里穷些,又怕读书人眼界高,兰姐儿嫁过去受气。可如今兰姐儿在府里升了二等,出来比寻常小姐家的都强呢,夏家肯定乐意!”

薛氏越说越欢喜,脸上笑开了花:“回头得了时机,我去瞅瞅那个小夏相公,若是模样周正,性子也好,就趁早订下来。”

陈万全皱眉道:“夏家的光景还不如咱们家,光会读书有个屁用,回头满身穷酸气,等小夏相公考了秀才再说罢。”

薛氏哼道:“等考人家考上秀才就晚了,到时候不知多少人家愿意结亲呢。再说了,哪有事事都如你的意的…”

香兰听着愈发不像,忙把话头扯开,转而说起曹丽环为何被逐出府的事,只将自己告密和险些被四顺儿施暴的事隐去不提。她爹娘又惊又叹,把曹丽环好生议论了一回,暂且将小夏相公之事放在一旁了。

第四十五章 扇子

陈万全中午吃多了酒,迷迷糊糊的躺在炕上睡着了,不久便鼾声如雷。薛氏便打发门口玩耍的小童儿去古玩铺子送信儿,替陈万全告了半天的假。香兰帮着薛氏里里外外做家务,一边听她絮絮叨叨说着家长里短的事。

忙了一回,香兰惦记着去探望定逸师太,便揣了一串钱,到街上铺子里买了两包糕点并果子等物,到了静月庵方知定逸师太正在闭关,不由十分失望,只得将果子糕饼留下,又给定逸师太留了封信,悻悻走了。

绕过静月庵的围墙,便听有个人道:“奕飞,你怎么不用昨天那把扇子?那上头的诗题得那样好,比你这把山水扇子有意思多了。”

只听宋柯道:“那诗是浑写的,好什么。”

香兰探头一瞧,见两个年轻公子正背对着她,一个是宋柯,另一个则是林锦亭。林锦亭笑道:“怎么不好?‘明月故人远,幽兰空余芳,小楼闻夜笛,岑寂已三更。’别看简简单单几句,却有股沉郁的意境在里头,赶明儿个让个会丝竹的谱成曲儿唱出来才好。”

宋柯笑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不过是闹着玩写的,这样脂粉气的东西传出去,刘大儒又该说我不务正业耽于嬉乐了。”

林锦亭哼道:“你还耽于嬉乐?如今八股的注解只怕都能倒背如流了罢?要不是我扯你出来买转转,你还指不定要读书到什么时候。”

这二人后来说了什么香兰全然没有听见,只是耳中听得“明月故人远,幽兰空余芳,小楼闻夜笛,岑寂已三更”,呆呆怔了半晌。原来她前世流放发配,夜晚宿在江边一幢破旧的屋内,房屋四壁透风,阴冷潮湿。待天色逐渐暗下去,房中又无灯烛,只天上挂着半弯残月,她便靠在窗口远眺那江上三三两两的渔火,还听得远处隐隐有笛声传来。此时萧杭已染了病,半靠在床头咳嗽。

这情形委实过于凄清凋零了些,她便给萧杭端了半碗凉水,喂他徐徐喝下,想了个话头,笑道:“若不是这屋子太破,住在这里倒也有些趣味,我出个对联你对对看,你是才子,可不准笑话我说得粗陋。”

萧杭喘了一口气,微微勾起苍白的唇儿,淡淡笑道:“你出了我对对看。”

她便念道:“明月远,小楼闻笛如一梦。”

萧杭想了想,说:“故人别,万籁岑寂已三更。”

她便笑着说:“对得妙,咱们两个的对子,可以做首诗,其中两句便是‘小楼闻夜笛,岑寂已三更’。”

萧杭也笑了笑,消瘦的面颊隐藏在月光的暗影里。

她忽然伸出手慢慢攥紧了萧杭的手,萧杭怔了怔,也慢慢的握紧了她的。

在这样惨淡的光景里,她心口居然有些烫。

其实她知道,萧杭在娶她之前另有个心爱的女子,是他的姨表亲,因那女子门第过低了些,便只好作罢。婚后她曾见过那女子,端得一派绝代风华,满腹诗书,品貌俱佳。萧杭悄悄留着那女子送他的一枚温润的白玉平安扣,总是系在颈上,如此她便知萧杭娶她多半是因着她祖父首辅的身份。两人在一处虽融洽相偕,她到底觉着意难平。

可自流放发配起,一路坎坷,却真磨了夫妻情意出来。

“小楼闻夜笛,岑寂已三更”的句子,便让她闹着玩似的刻在了那破屋的墙壁上。

如今这句子却被宋柯题出来,香兰犹如头上打了个焦雷,心怦怦乱跳,不由往前紧走几步,险些撞到林锦亭身上。

林锦亭登时不悦,回头瞪了香兰一眼,骂道:“说你呢,长眼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