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移步走近萧统,侍立在他身旁,他将桌案上的一杯温热姜茶递给我,轻声道:“才从外面回来,当心受寒。”
我双手接过玉盏饮了一口,抬眸笑道:“臣妾谢殿下赐赏!”
萧统闻言,不觉微微一笑。
那太医诊视完毕退后之时,丁贵嫔见他神色略带忧虑,急忙问道:“殿下身体状况究竟如何?要不要紧?”
萧统自行将卷起的朝服衣袖向下展开,我伸手替他整理衣袂时,听见那太医肃声应答道:“请太子殿下与贵嫔娘娘恕罪,微臣方敢直言。”
丁贵嫔迅速说道:“有何罪可怒?医者当直言不讳,你尽管照实说来!”
那太医得旨,略微抬头,向萧统叩首后方道:“微臣斗胆,请问殿下一事。殿下近日来是否时常觉得神思倦怠,梦中亦常有奇形异状之白须怪物出现,且闻啸叫之声?”
萧统神色平静,答道:“偶尔会有此兆。”
那太医神色遽变,又叩首一次,才说道:“微臣昔日在姑阿山下游历时,亦曾遇见过此等病症,似太子殿下如今症状并非是病,却是误中邪族妖术所致。此等妖术源于狐族,初始之时毫无征兆,中术之人若能觉察到病症,便已为妖术所蛊惑甚深,若是再不将妖术破解,天长日久后,只恐…”
他言及此处,却无论如何不敢再说下去,丁贵嫔闻听“妖术”二字,早已吓得玉容惨淡,惊惶失措看向萧统道:“皇儿!太医所言症状是否确实?此事非同小可,皇儿切勿过于疏忽,倘若真如太医所言,这皇宫之内岂非有妖孽横行?须得速速设坛施法驱逐之!”
萧统似乎并不惊慌,安慰丁贵嫔道:“母妃不必如此担忧,儿臣并不觉得身体状况有异,皇宫本是龙气凝聚之地,父皇潜心向佛,儿臣身边亦有师父所赠佛珠护身,怎会有妖孽危及儿臣?”
丁贵嫔身边一名年长侍女听他说完这番言语,忙道:“娘娘,奴婢记得当年空明大师赠太子殿下佛珠之时曾有言此珠可护佑殿下长命百岁,娘娘莫非忘记了么?”
丁贵嫔经她提醒,虽然将信将疑,神色之间却已轻松不少,颔首缓言道:“正是,我却忘记了太子身边尚有护身佛珠,宫中设有不少佛堂,那些妖孽想必不敢前来才是。”
那太医本是机灵人,见萧统语带驳斥,丁贵嫔等人皆不信其言,惟恐他们斥责自己,早已汗流前额,急道:“微臣医术浅薄,并无十分把握断定此事,只因心系殿下圣体安危,才会凭借当年所见胡言乱语,其实不足为信…请太子殿下与娘娘宽宥微臣失言之过错。”言毕又叩首告罪不迭。
萧统走近他面前,亲手扶起他,神态温和对他说道:“太医不必为我担心,我虽有微恙,料想还不至于到那般地步。宫中流言相传甚快,太医切记今日在云华殿中所言,日后不可在人前轻易提起,以免多生事端。”
那太医知晓他话中利害,连连应诺道:“微臣遵旨!殿下如今并无大碍,只需多加调养休息,服用些温补之药剂即可。”
丁贵嫔终于舒了一口气,又细心叮嘱了几句,准备起身离去。
我见那太医临去之时又小心翼翼靠近萧统,对他轻声低语数句,萧统俊容微带尴尬之色,轻轻点了点头。
云华殿内十分温暖,热气自地笼升腾而起,香炉内的梅花淡香在室内四处漫溢,令人闻之欲醉。
宫人侍女们皆散去后,萧统脱下外衣,端坐在大床边缘,我轻盈一跃扑入萧统怀中,他舒展双臂将我拥住,一面低头问道:“外面下着雪,出宫走这一趟觉得冷么?你姐姐既然来到京城,为何不告知我?”
我将一侧脸颊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娇声说:“我不怕冷。姐姐从未进过皇宫,她尚且不知我们的婚事,所以我此番前去将别后情形对她说清楚,然后才能让萧郎赐见她。”
他用指尖摩挲着我的发丝,温柔说道:“我下朝回来不见了小紫儿,还以为…”
我将头窝在他臂弯之中,抬眸笑道:“萧郎以为我又逃走了么?我才不会走呢!”
他拥紧了我,低声说:“你若是逃走,我走到天涯海角亦要将你寻回来。年关将近,朝中并无大事,我今日面见父皇时已对他言明告假一月出宫,父皇恩准了,等过了冬至,我就带你去西湖别苑小住数日,好么?”
我满心欢喜,说道:“当然好!”又凑近他耳畔问道:“适才那太医和你说什么?”
他解衣躺下,眉梢眼角带笑痕,却不肯回答我。
帐幔外的烛火忽明忽灭,窗外传来一阵阵呼啸的北风声,萧统一只手拥着我,另一只手替我盖好锦被,轻声问:“紫儿,累了么?”
我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刚才经过几许温柔缠绵,他的身体渗出薄汗,面颊微带红润,额角的那一缕青色经脉却更加清晰,俊美的面容显现出疲累之色,似乎困极欲睡。
我从枕畔取出那一方亲手织绣着小狐狸肖像的锦帕替他擦拭额角,娇嗔着说:“这块锦帕是我亲手为萧郎绣的,萧郎可不许嫌弃它针线粗陋!”
他握住我的手,接过那方锦帕展开,仔细端详片刻后微笑道:“很好,想不到紫儿如此心灵手匚巧,绣出的小狐狸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不知能否为我再绣一件?”
我闻听他如此盛赞,心中欢喜不已,问道:“萧郎想要什么呢?”
他合了一下眼眸,凝望着枕畔的绿玉如意柄上镌刻的可爱娃娃,柔声道:“我想要一幅‘百子图’,不知紫儿何时能够绣成?”
我明白他话中涵意。
今日丁贵嫔有意在我们面前提及东宫子嗣之事,萧统如今将近而立之年依然膝下无子,他心中自然盼望我能为他生下儿女承袭血脉,可是,我却无法告诉他我与他本非同类,我们之间应该不可能生育孩子。非但如此,三个月之后,如果我不能说服阿紫让我留在人间,我们面临的便是永远的分离。
我思及此处,不由自主地依靠他更紧,言辞闪烁迷离,说道:“只恐紫儿未必能有此等福气,金华宫蔡妃姐姐不是已有身孕了么?萧郎日后必定能够得偿所愿。”
他微叹道:“兰曦她嫁入东宫数年,都不曾怀有我的骨肉,怎会在突然之间就有皇儿?我早知此事有异,那晚在金华宫内,兰曦已经将其中缘故告知我了,她其实并未有娠,只因当时情形急迫不得不如此,如今正在思虑脱身之良策。”
我没有料到蔡兰曦竟然将自己伪装怀孕一事对萧统和盘托出,萧统得知此事后一直隐忍于心,直至今夜方才将真相对我说出来,他一定难免伤心失望,更加期盼我能尽快怀上他的子嗣。
我见他神情忧郁、略带惆怅,不由暗自思忖道:“虽然从未听说过人狐交合生子,但世上本无绝对之事,萧郎无亲生儿女,又如此渴望我为他孕育皇子,我怎能忍心见他如此失望?明日不妨出宫问一问青蒿,她常来人间行走,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其中法门亦未可知。”
萧统见我久久沉默不语,将我的手握在掌心内。
我靠近他胸口聆听着他的心跳之声,问道:“倘若蔡妃姐姐身孕是假,萧郎准备如何应对金华宫之事呢?”
他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轻柔说道:“紫儿不必忧虑,此事应对并不难。我只担心父皇母妃会因此伤神,且有朝中大臣关注,不知他们会如何想。其实诸位皇弟中不乏德才谦备之人,我倘若能够借此机会辞让东宫太子之位,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我十分惊讶,问道:“萧郎不愿意做太子了么?”
他似乎微有倦意,缓缓道:“若是能够退让,我如今只想带着你同游山水之间,只是身居高位,若想全身而退…”他说至此处,却没有再说下去。
我留心观察他神态,在他脸颊上亲昵回吻了一下。
他脸颊漾起微笑,说道:“只要有紫儿陪在我身边,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开心生活下去。紫儿入宫这些时日以来,可曾觉得宫廷寂寞么?”
我撒娇摇头,将床畔烛火吹灭,放下帷幔轻声说:“没有。”
他轻轻道:“紫儿…我如今日夜都不能没有你了,今日太医对我说要多加节制,不可过于贪欢。他们却不知我对紫儿的心意,惟有如此…惟有如此…我才会觉得能够完全拥有你,才能觉得安心一些。”
我倾听着他在香枕畔低诉爱语,毫无顾忌与他甜蜜嬉戏,依照《娘缳诀》心法与他尽情共享鱼水之欢。
次日午时,金华宫中传来蔡兰曦小产的消息,我带着小璃儿前往金华宫探望时,见众多御医神情惊慌垂手侍立,丁贵嫔眼角微带泪痕,扶着一名侍女的手从正殿内走出。
我屈膝行礼时,丁贵嫔含泪叹息道:“不必拜了,蔡妃素日行动皆小心,竟会为门槛所绊跌倒…你们须得引以为鉴,多加谨慎,若是无事就在宫中歇着,不必四处走动,免生意外。”
我低头答道:“妾身一定谨记娘娘的话。”
一语未落,身后传来沈忆霜的声音道:“妾妃沈氏,参见贵嫔娘娘。”我回头见她身着青灰色夹袄,下系浅青色罗裙,一副素淡打扮,身姿娉婷婉约而至,面对丁贵嫔恭敬请安。
丁贵嫔微微颔首,对她说道:“你随我来映兰宫吧,我有话要问你。”
沈忆霜轻声应“是”,移步跟随在丁贵嫔身后,临去之时回眸看了我一眼,秀眸中透出光芒复杂难测。
我并未理会她的敌意,与小璃儿一起走进金华宫,经过外殿时,无意中瞥见上次所见的那名太医徐士茂在中庭亲手捣药,他神情专注,似乎有着重重心事,亦并未发现我从他身旁经过。
小璃儿正欲提醒他参拜我,我摇手示意不必惊动他,放轻脚步走进蔡兰曦的寝殿。
寝殿内层层帐幕低垂,空气中充溢着一种淡淡的药草香,我走到寝床前悬挂着的珠帘后,向内轻声说道:“紫萱向姐姐问安。”
蔡兰曦命侍女将珠帘卷起,淡淡应道:“多谢你如此惦记我。我今日遭此不幸事,殿下此时必定心绪不宁,你既然时常在他身边陪伴着他,替我多开解劝说他吧。”
我见她脸色苍白、神情萎顿,心中不禁暗自佩服她伪装之术,点头说:“我记住了。姐姐多加调养歇息,我改日再来向姐姐请安。”
她身旁的侍女凝翠向我福了一福,谦恭说道:“奴婢恭送谢妃娘娘。”
我转身再一次经过外殿时,见徐士茂仍是刚才那副不知是专注还是出神的茫然表情,心中微觉诧异,不禁暗暗生疑,隐隐觉得这位太医与金华宫必定有非同寻常的渊源,一时却说不出疑问从何而来。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徐士茂蓦然惊觉过来,急忙放下手中药盅,恭敬行礼道:“微臣参见谢妃娘娘。”
我有心试探他与蔡兰曦的关系,问道:“你一直在金华宫内行走侍候,蔡妃姐姐此时状况如何?要不要紧?你不妨如实告诉我,我好回去转告太子殿下,以免他担忧着急。”
徐士茂不敢抬头直视我,轻声答道:“臣奉丁贵嫔娘娘旨意,自诊视出蔡妃娘娘怀有龙脉之时便来东宫侍候,蔡妃娘娘此时虽无大碍,臣未能尽力挽救小皇子,实在罪无可恕。请谢妃娘娘代为禀明太子殿下,罪臣徐士茂无颜再苟留于太医院,恳请辞官归故里。”
我直觉此人颇有担当,亦不念恋权位,对他顿生几分好感,见他因此事惭愧欲辞官而去,出言劝他道:“徐太医既然已尽全力,又何须如此?殿下生性豁达,一定不会因此责怪你。”
徐士茂默然垂头,默默无言。
我步出金华宫门时,一阵簌簌寒风吹过宫院,将他的御医袍服衣襟卷起,他似乎浑然不觉,依然保持着适才的姿势,仿佛仍在自责。
我越发觉得疑惑不解,徐士茂身为太医院尚药典御,如此权位得来不易,他自然不是浪得虚名这辈,怎会看不出蔡兰曦有孕之事本系伪装,竟然如此伤感惭愧?
萧统曾经对我言及蔡兰曦,“我尚且可以借些机会去宫外散心游历,能够寻觅到真心相爱之人,她却永远都不能迈出宫门一步,即使近在咫尺,有些话她永远不会说出口。”
难道金华宫中,藏着众人所不知道的秘密?难道这个秘密与我眼前的这位太医徐士茂有关?
我加快脚步离开金华宫,小璃儿追赶着我,气喘吁吁道:“娘娘等等奴婢啊!娘娘要去何处?”
我向她眨眼微笑,轻轻吐出几个字:“我们去御书房。”
12烟生楼半藏
天空雪花纷纷坠落,如同柳絮轻舞,我带着小璃儿悄悄来到御书房所在的昭文殿外,见殿门与轩窗皆虚掩着,廊檐下侍立的小内侍们身穿夹袄棉袍,将双手笼在袖中取暖,互相低声闲话。
小璃儿不敢近前,在我身后细声急道:“娘娘,此处是太子殿下与诸位大人商议朝政之所,按规矩我们不能来的。”
我微笑示意她不要担心,向殿阁廊檐下看过去,其中一名常常跟随着萧统的小内侍眼尖发现了我们,他匆匆忙忙走下台阶,对我说:“奴才魏雅恭迎娘娘!”
我悄悄问他道:“殿中有朝臣议论政事么?”
魏雅禀道:“今日户部、工部尚书侍郎等大人都一起进宫来觐见太子殿下,此时皆在奏事。”他秉性机灵,环顾我身后见并无其他人等跟随,忙道:“御书房往来的朝臣颇多,外面雪大天寒,奴才恭请娘娘先至偏殿稍候片刻。”
我和小璃儿随他进入昭文殿西侧的偏殿内,见其中陈设着数列楠木书架,藏书不下洋洋万卷,桌案上笔墨纸砚齐备,石雕字画俱全,料想这西殿应是萧统平日读书批阅奏章之所。
数月前我乘夜潜入昭文东殿见萧统,并未发觉此处竟然别有洞天,天下所有的书卷仿佛都集中于此处,书卷散发出淡淡的墨香,我不禁心生仰慕,沿着书架浏览观赏那些藏书。
魏雅亦步步趋跟随着我,指着那些书架道:“娘娘请看,这些书籍皆是殿下读过后细心搜集收藏的珍品。太子殿下自幼聪慧过人,三岁便能念《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十岁尽通经义,读书一目十行,过目成诵,吟诗赋词无所不精…”
小璃儿面带惊讶之色环顾四周,说:“奴婢一直跟随着老爷夫人,老爷书房内的书已经很多了,可是若于太子殿下相比较,实在是…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魏雅不禁“扑哧”笑出声,轻言道:“谢侍郎大人虽然亦是好读书之人,若论及天下间遍阅群书,又有几人能及殿下?连素有‘好学’之名的三王爷、七王爷,所读之书恐怕只有殿下的十之五六…”
我随手取下一部经卷翻阅,一阵幽雅的清新淡香霎时扑面而来,是一首古乐府《短歌行》: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阳。菽以春晕,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乐以会兴,悲以别章。岂曰无感,忧为子忘。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有咏,长夜无荒。”
文字间隙还夹杂着一些眉批注解,我认识那些清秀飘逸字迹正是萧统亲笔所书,注解道:
“列子曰:秦青抚节悲歌。王逸楚辞曰:悲歌,言愁思也。左氏传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曹植送应氏诗曰:人寿若朝霜…”
我心中不由暗自佩服萧统才华,他不但将《短歌行》之寓意详细加以解释、检阅批注,且能一一指出典故出处、如数家珍。除了读书数行并下、过目不忘,胸藏万卷读书的太子萧统,世间恐怕再难有如此博闻强记之人。
我凝视那些批注良久,问魏雅道:“殿下阅读每一本书都是如此认真么?”
魏雅答道:“殿下习惯顺手批注,多年积累下来,已经批阅过许多了,只是时常喟叹时间有限,未能尽数阅完所有典籍。”
我脑海中倏地浮现一个念头,对他笑道:“我倒有一个好主意,你日后侍读之时,不妨建议他召集一些门人文士,集中批注诗文歌赋,汇集成一册,让殿下拣择其中精要之处阅读,岂不是迅速得多么?”
魏雅面露喜色,点头说道:“奴才日后一定将娘娘所言转告殿下,殿下若知本是娘娘如此建议,必定会应允…”
我们说话之间,却听见正殿内响起两名臣子争执之声,其中一人话章略高,沉声说道:“…临川王素日作恶多端,殿下此次万万不可姑息养奸,须得从严处置此事方好!否则临川民意难平,那冻饿而死的无数饥民岂非枉送了性命?”
另有一个似乎较为苍老一些,缓缓道:“臣以为不可。临川王系皇上亲侄,便是殿下兄长,殿下若是不计情而处罚之,恐怕将来会遭受朝野讥评,有损殿下声名。”
先前说话的那人道:“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临川王将皇上与太子殿下自国库中拨出救济灾民过冬的饷银据为已有,导致临川数千流民饥饿而死,可是亲王应为之事?况且临川王之劣迹并非仅此一桩,此前监督修筑三年的浮山堰因何倒塌?黄大人身为工部侍郎,想必比下官更加清楚其中内情!”
那工部侍郎无可辩驳,只道:“浮山堰一事,本是皇上御笔钦点临川王监修,所用建材的确非上等砖石木材,但老臣不得不遵照临川王旨意行事。如今老臣为太子殿下着想,若是因此严加处置临川王,只恐将来会有隐忧。”
我听至此处,虽然不太明白其中因果,却隐约感觉到萧统必定遭遇一件十分棘手之事。
魏雅见我蹙眉,忙低声解释道:“娘娘,临川王萧正德是靖惠王爷嫡出长子,靖惠王爷与皇上本是同胞兄弟,昔日太子殿下未降生之时,皇上与皇后娘娘曾在兰陵宗庙前焚香祭祖过继临川王为子,后来因为丁贵嫔娘娘诞育太子殿下,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小璃儿心直口快,见殿中并无旁人,说道:“那么,当初若是太子殿下没有出生,这太子之位岂不就是临川王的么?”
魏雅神情大骇,忙摆手示意她住口道:“姑娘万万不可随意提及此话,奴才在太子殿下身边侍候时曾听说过一些传言,道是临川王在外常哀叹宣称自己是‘废太子’,皇上与太子殿下皆未与他计较,太子殿下对临川王向来礼敬有加,皇上赐予临川王的仪仗亦高于诸位嫡亲王爷。”
按照人间规矩礼仪,萧衍与郗皇后在祖庙前过继亲侄萧正德为子,无论他是否系萧衍亲生,以后便永远都是嫡出长子的身份。但是,萧衍称帝嫔妃众多,生下了萧统兄弟八人后,却不想再将帝位传给并非亲生血脉的萧正德。
萧衍赐封萧正德为临川王,对他加以优待,或许正因为心中有愧,萧正德明知皇帝与太子对自己心存歉疚,行事更加嚣张跋扈、肆无忌惮,竟然疯狂敛财至此,不但在修筑关系梁国生死存亡、抵御天灾洪水的浮山堰时偷工减料,直接导致了一场天灾人祸与战乱,还将皇帝发往临川救济灾民的钱粮银两全部掳入私囊,其所作所为令人发指。
依萧统之品行,他决不会坐视不管此事。
但是,倘若他真的对临川王加以处罚,皇帝、靖惠王、朝野诸臣,又会如何看待他?那名老臣所担忧之事不无道理,只恐届时难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攻讦太子借机铲除对自己帝位有威胁之人。
我心中暗暗担忧,左右为难,萧郎该如何处理才好?
正殿内,传来萧统温厚磁性的声音道:“据本宫所知,临川王敛财之事证据确凿,如今即使处以重罚,那些灾民亦无法再生还了。本宫欲在明年春天重修筑浮山堰,国库中并无太多积存,着户部追缴临川王所获赃款库银,以作此项之费用。”
他此言一出,殿中那两名朝臣皆不敢再争执,那先前说话的臣子却又道:“殿下此举大善,臣斗胆请问一句,临川那数千死于饥饿的灾民如何才能伸张冤屈?”
萧统面对他的质问,声音依然沉稳如昔:“国有律法,依律而行即可。”
那臣子语带感激,似乎叩首不止,说道:“殿下英明!臣早知殿下一向处事谨慎、体恤民心,每逢淫雨积雪必遣左右巡行乡间,赈济贫寒百姓、救治病弱之人,臣领户部替一古万民叩谢殿下…”
那名老臣闻听此言,急忙阻止道:“殿下不可!若是依照律法,临川王此罪当诛以斩首之刑,靖惠王所生数子皆早夭,如今身边仅余此子,请殿下三思而后行之。况且人言可畏,殿下不可不防世人误解。”
萧统并无犹豫,说道:“律法不明乃国之大患,纵然被天下人所误解,本宫若是心无藏私,又何惧人言?诸位大人不必担忧。”
众臣见他处事坚决,向他叩首行礼后纷纷告退出昭文殿外。
殿中并无外臣,我透过偏殿与正殿相连的一扇镂空楠木门,见萧统俊眉微簇起,脸色略显暗淡,似乎极为疲惫,身旁小内侍急忙奉上一盏参茶,神情关切问道:“殿下要歇息片刻么?”
萧统支肘扶住太阳穴轻揉,微微颔首道:“将殿门关好,若有朝臣来见,让他们稍等一会。”
小内侍答应着将殿门合拢,走近他低声道:“奴才有一言不得不说,请殿下勿怪奴才多话…殿下昔日处理政务至三更半夜,亦不曾似如今这般辛苦。殿下不如依从丁贵妃与太医之言,在昭文殿独居数日,或许…”
萧统喝下一口参茶,眸中掠过一缕明亮的光芒,视他道:“难道你也相信我所染微恙与云华殿娘娘有关么?娘娘初来宫廷,我怎能将她孤单一人留在云华殿中?”
小内侍惊慌不已,忙道:“奴才该死,怎敢疑心娘娘,只因前日几位太医都如此说,奴才觉得奇怪…”他言及此处,抬头看萧统,见他并无明显不悦之色,顿了一下,才鼓起勇气接着说:“谢妃娘娘之美貌并不似尘世中人,倘若太医所言并非凭空捏造,殿下岂不是很危险么?”
萧统自袖中取出一物,正是我昨晚赠予他的那方亲手绣的锦帕。
昭文殿中寂静无声,他凝神看着那只翠绿丝线绣成的小狐狸,久久不语,渐渐合上双眸小憩。
我怔怔凝望着他依然优美的侧影与风姿,忆及昨日太医警戒之言,只觉无限心疼难过,心中暗暗思忖道:“难道萧郎在众人与我面前的神采奕奕皆是伪装?难道果真如那太医所说,我身为妖狐族后裔,长久陪伴在他身边必定要让他受到妖邪侵害而致病?”
魏雅在我身后小声问道:“娘娘,要奴才去唤醒殿下么?”
我急忙摇了摇头,制止他说:“不必了,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须得立刻回云华殿去。稍候殿下醒来时,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曾来过这里!”
我来御书房本是一时心血来潮,计划出其不意出现在萧统面前逗他开心一下,却不料看到他忙于政事后的疲倦情形,不忍心再惊扰他,遂带着小璃儿转身走去偏殿大门。
黄昏时分,我借用隐身术来到六皇子萧纶的邵陵王府后山,向青蒿发出寻觅她的感应讯号。
燕雀湖水依然静谧安宁,我托腮独坐在湖岸边,并没有等候太久,耳畔就传来青蒿的娇笑之声。
我并未回头,怅望着湖水愁眉不展的自己。
青蒿走近我身边,湖水映照出她的美丽倒影,她身穿着华贵金线织就的五彩丝衣,柳眉弯弯如钩,双颊红润如桃花,柔媚的轻颦浅笑足以让世间所有男子默然消魂。
她察觉我情绪低落,开口问道:“发生何事了?你为何如此匆忙呼唤我?”
我面对湖水,轻轻说:“青蒿,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和人间男子生一个属于我们二人的孩子?”
她脸颊上的如花笑容立刻凝固了,不由分说将我拉起,大声道:“紫萱!你想要替谁生孩子?太子萧统么?你们本就是露水夫妻,明年春天必定要分离的,难道你还想留在人间相夫教子不成?”
我被她捉住衣袖,不得不站起身道:“是的,我要萧郎的孩子,我想为他生一个孩子。你常来人间行走,可知道其中的秘诀么?”
青蒿松开手,轻过脸道:“我不知道,不要问我。”
我见她不肯说,追问一句道:“你敢发誓说你不知道么?如果我注定不能与萧郎白首偕老,如果妈妈一定要我离开他,我只能…若是能够为他留下一丝血脉,也不枉来人间与他相知一场!青蒿,好青蒿,如果你知道方法,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坚决摇头,干脆利落地说:“不好。我本来就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决不会告诉你。你私自与太子结为夫妻,尚且不知会不会遭受天雷大劫惩罚,还敢奢望与他生儿育女?紫萱,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此事恕我不能帮助你。”
我见青蒿如此斩钉截铁地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料想她不会透露半分消息,想到萧统的殷殷期盼,心中微觉酸楚失落,却想起另外一件事,对她说道:“我还有一桩疑问。”
青蒿无奈摇头叹息,说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一定又与太子有关了!”
我见她猜中,亦不隐讳,直接将萧统近日身体不虞之事、太医的诊断与猜测之言、丁贵嫔与宫人的疑惑向她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然后问她道:“萧郎之症果然是因我而起么?”
青蒿听我说完,蹙眉思索了半日,才道:“从来没有人间男子因我如此,当年我与陶生新婚时曾同居一室半载,亦未见陶生有何不妥之处。你与太子相伴不过数日而已,怎会让他精神不佳至这般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