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与何耀辉大学四年的恋情,说来也不过是一种寻常。要论多少细节,细数起来不过都是年轻时候的片段。那时我恰恰除了自己之外,很相信他人他事。何耀辉这样一个人,我不是没有全心全意对待过。虽然都是心甘情愿的事情,后来想起来,当时是觉得付出必有回报,所以那么义无反顾地对待。

“我以为我遇到了所谓的真爱。”

这是事后我无奈慨叹最多的一句话。我在当时可是一心托以终生的。然而我心向明月,明月照沟渠。轻信和固执总是那时候的顽疾。心有多珍贵,彼时谁都不太懂得,因此滥用滥伤,包括我自己这一边。其实或许我与他的心从未真正走进过,所以要论离别恐怕都是勉强。何耀辉是我见过的性情最敏感最脆弱的人,大概这源于他的写作天份。连狗都有性格,何况是人。我多么希望他能够简单快活一点,可是事情放到他这里总是变得复杂不堪。他有他的一个精神世界。人总是有太多的极端,如康以明那样没有心肺的大有人在,像何耀辉这样太过细腻的人也不少。

多久之后我才懂得,他要的不过是一个陪衬,伙伴,陷入被害妄想时需要有一个人接受他的被害妄想,并且充分安慰。其实太多时候我爱他便是希望搭救他,奈何他总是拒绝搭救,溺在水中,只会摇摇伸手,一番绝望地哭喊自己是最悲惨的一个:爱我就与我一起跳下来。

这就怎可以呢。我连托以终生都有决心,何尝没有跳下去的勇气,只是啊只是,连他沉溺其中的那池水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在他身上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苦难。我终于明白,如果苦难是虚幻无形的,那我即便有心搭救他,都是无能为力了。我倒真希望他经历一些真实的苦难,如此他大概会懂得他其实一无所缺。

零星破碎的欢愉片刻也不是没有过。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有多花好月圆,良辰美景,想起来觉得恍若隔世。罢了罢了,都是些素常的桥段。

大学时代,我常与他在夜晚林间慢慢散步,一路无言,心中清明无限。校园里这样的情侣比比皆是,月光之下两个年轻人的并肩身影比夜色温柔。那个时候的何耀辉看太多的书,我们的时间常常都是在图书馆度过,他在遇见我之后更加喜欢写诗写文,又极想出去看世界,非常喜欢旅行。这些与我都是一拍即合。

在学校时我们一起学习德语,用他的话说是想要走出去看看,不想做井底之蛙。这些愿望我也一样有。我们其实一起走过很多地方,两个学生一切背包旅行有诸多穷酸之处,都是坐长途客车,住青年旅馆,喝开水吃面包。可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乐趣,因为他在我身边,所以一切旅途都非常美好。那么多次站在山顶俯瞰云海,习风阵阵,天地苍苍,我望着他的侧脸,极想与他一生一世--我也真的一度认为我们就此会一生一世了。

我也曾就是那样用心的小女子,欢天喜地地把他宿舍的衣物和床单抱回来清洗晒干,再送回去。下课了先去食堂打好饭菜在老位置等着他来吃。吃完就收了他的饭盆,拿回去帮他细心地洗。那时我们傍晚散步,然后一起在图书馆看书,自习到晚上,再回到寝室。分别得时候会拥抱亲吻。

他想要买的书,需要用的东西,我都尽力满足。东奔西跑地寻一些东西,他喜欢的,或者我认为是好的东西……存钱来买下,给他惊喜。那个时候做家教打工挣钱略有一些收入,也全都是花给了他。

他开始写诗作文,越来越沉浸在一个自恋自恋的精神世界里。渐渐熟悉之后,我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简单快活的人,时常都是忧郁模样。他的多愁善感似乎来自天性。在他人身上或许这样的性格是可以用来标榜个性的花招,甚至会想的富有涵养气质高贵……但现实是,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我常手足无措。

他的感受太丰富。但现世生命又容不得这般不切实际地活着。

奈何这是走进我心的第一个人,我情不自禁要倾心对待--自幼我便是一个惶恐感恩的人。我为了让他可以拥有平静愉快的心情,付出太多心力已无法计算。

可慰的是,他因为本性的善良和灵性,是可以懂得的。他多数时候并不表露感激,或许是面子的问题,与亲密的人之间说不出客套的话。

我对他的照顾,他承接起来也似乎觉得就是应当。我以为他心力会记得。所以不会计较,太多事情我已经甘愿,且似乎早已没有退路。这犹如一种惯性。

偶尔在他极端脆弱动情,渴望获得安慰的时候,他还是会执着我的手说,一生,和你在一起让我觉得此生有希望和意义。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我一度为这些微波的,仅仅存在于言辞上的感恩和爱意,欣慰得无以复加。只觉得付出再多也心甘情愿,别无他求,只愿长长久久。

但我并不是不能渐渐明白--原来这个人是需要我,且,只是需要我。他是这样的需要一个人爱他。需要极大地,无限自私的,陪衬坚实的,持之以恒的,爱。他需要我,是因为我太爱他。因为那个时候,我是有心有爱的平凡女子。

但他并不爱我。与我的之间。是一种赖以生存的关怀需要。他并不是爱我。

大三开始他说他希望能有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宿舍里面那些看黄片通宵打牌的男生叫他无法忍受。彼时我也很想与他生活在一起,于是我们租了房子搬出宿舍。

钱不多,只找了一间旧房子凑合。是很老的殖民时代的欧式旧房子,外观上非常漂亮,但内里破旧,地板,天花都年久失修,墙壁上的石灰非常粗糙,大块大块剥落。木门上还是挂锁。住人其实勉强可以将就,但我或许有些洁癖讲究,辛苦打扫了三天的房间,又添置了一些简单的东西,把宿舍里不多的生活必需品都搬了过来——房子里简朴陈旧,但还是干干净净,总算看得过去了。

我喜欢的是后院的樱花树,和篱笆上的白色野蔷薇。春日开花时节,野蔷薇的翠绿小叶之间绽出一簇簇细碎的白色花朵,一树粉白的樱花在风中飘落如雨……再无比这更厌世更美的植物了。睹之叫人心碎。

我与耀辉在这里住着,度过一段并不算短的时间。早晨的时候他骑自行车载着我一起去学校上课……中午大都是在学校的食堂吃饭,下午骑车一起回来。晚上看看书,做些杂事,偶尔出门散步,就这样度过一天。

我像他的妻子一般,平日里要为两个人的生活打算,周末昨晚家教回来还要烧菜做饭洗衣拖地。我其实喜欢阳光明亮的房间。这老房子有教堂般的高大木棂窗户,顶端是弧形的那种,阳光照耀的时刻,室内有一块透彻的明亮,看得到呈放射状的束束光线,纤尘毕现。然而何耀辉非常不喜欢亮光,他总是紧紧地拉严窗帘,在我做家务事的时候,看书,写作,屋内常常只有古典音乐的声音。

我们都过得十分安静。他与我算来已有三四年。如此在一起时因为我太爱他。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是是个有心有爱的平凡女子。而他又需要爱,需要照顾,需要陪伴。

租房之后,因为有租金复旦,生活开销便不再轻松,风花雪月的桥段自然少了,过得现实了好些。柴米油盐太多琐事又容易发生摩擦,加上他长时间有抑郁,偶尔我们便争吵,频率不一,闹得有大有小,但都仍然没有结束。

所有这一切,不得不使我惊觉我似乎是在度过一段已经有十年历史的婚姻生活。那时我才二十一岁,却平生第一次感到有了一个家,付出全部心血倾力营造我想象中的样子。女子以家为世界,男子以世界为家,或许有一定的天性。

3

在后来流离失所的年生,我再无对家的眷恋。想来这二十岁时候的感情太丰沛太纯真,我为当时一个家的梦想弃其所有。这样的激情再也不会有第二次。因为我而今不再相信停留。

旧日岁月,他与我在一起,越来越消沉。有时候深夜一直写诗,放意大利歌剧来听,他极喜欢普契尼,《波西米亚人》的选段《你冰冷的手》他常反复放,也喜欢马斯卡尼《乡村骑士》。又或者是舒伯特的钢琴曲改编的德语女高音《Auf d em Wassen zusingen》。他不顾灯光和声响让我无法入睡,我因为也爱古典乐,因此无怨言,只是独自躺在床上看书。但有时他突然困苦得写不下去,又会落寞得摸索到我的床上来。有时候拥抱,有时候做爱。

在声线颤抖的歌剧声中,他与我一边做爱一边流泪。总是如此,总是如此。直到进行不下去了,就只抱着我哭。有时候是无言流泪,有时候是大哭出声。

我从没见过眼泪这样丰富的人。我想若他以他此时的面目来与我相识,我是断不会喜欢上这样脆弱伤感的人的,更不用说爱。哪怕他是一个再大的天才。然而当初我并不知道他性情中隐藏着这样的一面,且随着相处的深入和彼此的熟悉愈加沉溺深陷……可惜事到如今我已经太爱他,画地为牢无法撒手放弃。心中除了怜悯还是怜悯——因为那个时候,我尚且还是个有心有爱的平凡女子。

他后来常常如此流泪哭泣,我也就疲倦,并且习惯,再也没有起初时的惊怯慌张。任由他哭。我连言语都无法安慰了。还要说什么呢。耀辉。

子啊活的积极情绪方面他是一个无能者。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与我在一起而不快乐,还是因为不快乐而与我在一起。日渐稀薄的感情失却了新的注入,于是逐步消耗殆尽,陷入窒息。我觉得我与他之间,气数已尽。

但又还是舍不得。因此静静留守,不甘心就此大势已去。

想想不可思议吗,我在年轻时代有过这么平静的生活。不知道母亲一心要我做的平凡好女子,是不是就该是如此的。

只是耀辉原来不是一个会过好日子的好人。

我依旧诚恳对他千好百好,可我不清楚何时开始,大概是因为平凡使人厌倦,我一朝一夕与他用心度过,在他看来大概却越来越像井底之蛙。

我们太熟悉了。在一起太久了。

太了解了。

他的诗歌和散文小说等作品,陆续有了一些发表。稿酬来了几笔,他忽然献出了少有的明朗开心——我又似乎觉得我理解了他,是否是因为怀才不遇……不被人知,英雄没有用武之地,所以一直这么郁郁寡欢。我见他好转起来,便愿意继续陪伴他知道他实现他的愿望,展露他的才华。大概这便是叫做背后的女子了吧……想来可笑,但我的确是如此了。

其实若论他的作品,我想我还是十分欣赏。他有他的才华,只不过他为此付出的性格代价是在太大。艺术其实是很残酷的事情能够。看艺术的人是置身度外的欣赏,而做艺术的人是代价高昂的毁灭——自我牺牲是必不可少的。

我是说——真正的艺术。

耀辉的行文这么的黑暗,冷静,又有死亡一般的温柔,一如他此人的真相。他的诗歌更是充满了复杂的意向,一万个人读了便可以有一万个人的诠释。

他渐渐开始发表得越来越多,也获得一些读者。读者们爱他,爱的是从他文字里看到的自身折射,怜悯,和细腻的共鸣——人人都在以各种方式自顾自怜自救。

唯独我是他身边的人,只有我明白,如此优美的忧郁,其实出自现实生活中怎样的不堪。

而我不得不爱着的,便是他的不堪。

4

叶知秋时不时会来看我。也在我和耀辉的住处留宿。

她已经走过了走啊前的梦魇,与那个世界基本上脱离了干系。间或地交普通男朋友,或者来见我,似乎过得也还平静。

她该毕业的时间却没有毕业证,我问到她的时候,她才说,旷课太多,早被退学了。我只不过觉得惋惜,但我不会多问。

叶知秋连一张正式的毕业证书都没有,这些年不知道她倒腾了些什么事情,我不问,她也不说。至此她仍旧对此前的呃经历守口如瓶。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又或许她是决意掩埋并且告别,给自己一个希望和新的开始。

只是她不断地对我说起希望和平常生活这等字眼,常常来我和耀辉的住处,慨叹一声:如果我也能有这样平凡温存的小日子,该多好。

如果如果。

人总是说太多的如果。其实现实世界只有太多的但是。

但是叶知秋连一张正式的毕业证都没有,找一份正式的白天工作谈何容易。她不在傍大款,不再进夜场陪酒,不在化浓妆,穿得周周正正,去公司和单位面试。

事业单位都靠背景和关系,她都没有,权且只好选择去公司。即便如此可她还是一无所有,不知道碰了多少钉子,有时候扑到我的住处来撒气——什么世道,上来只问学历,工作经历,证书……

我觉得好笑,回答她,不问这个该问什么。

她曾经进了一家小公司,不过就是从端茶倒水打杂做起,当过小老板的秘书,又抠门又色情,动手动脚也就算了,变本加厉直接说要她陪床,她气得扔文件夹狠狠砸了那个人,头也不回辞职就走,心里恨得牙痒:为了做这么个打杂小秘挣工资就要让你白睡,老娘还不如像从前那样傍大款做鸡头。

又再也不能指望男朋友来养活自己——他也是普通毕业生,也是在挣扎求职,没钱没房没车,两人的日子过得穷酸艰辛,还忙得不行。

这就是所谓正常人的生活。原来过正常人的生活依然还是这么的难——她顿觉到这世味不堪咀嚼。

她没有办法,闲得发慌,只得捡起了老行当,进夜总会做暖场小姐。

而今重操旧业,她的底线高了一些,只是逢场作戏陪陪酒,挣一些消费和月结薪水。够生活变好。平均下来一个月还是有两三千,不算多页不算少。跟穷小子男朋友一拍两散,做回单身。

她在夜场总是又碰见康以明。他还不是照样夜夜携着不同的女伴来作陪,撞见知秋,两人皆有世事不过如此的感受。兜了一大圈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康以明看到知秋身边有客人还是要吃醋,动辄去碰瓷儿打架,有时候又叫她过来坐,喝得烂醉,意乱情迷,眼神却炯炯看着她说,还是想你。

但想念归想念,记忆复活了又如何,太多事情一去不复返,一去不复返。

她又没有了落脚的地方,便住到我和耀辉的家里来。作息是昼伏夜出,怕打扰我们睡觉,每日夜场结束之后她就和客人去吃夜宵,熬到清晨六七点才回来,彼时我和耀辉都该起床去学校,白日家里无人,她便可以大睡。

偶尔我们回家早,还是能够在家碰到她。她时时还摸着耀辉的头,逗他:小弟小弟,以后你就是我妹夫……这样的调情让何耀辉满脸羞红,只知道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周末的时候她偶尔还会带上耀辉去夜场玩乐。但我通常不去,独自在家。

耀辉的写作有所成绩,知秋来到我们家大概也有调剂作用,那年寒假,我见他的抑郁有所好转,提出希望他可以和我一起回洛桥的老家。过去我向他提起哪里说,他也曾说向往去看看。

我对他说起之后,他却拒绝了,说父母过年要和他在一起,他要回浙江。我想也对,于是又问知秋,你回家看看吗。

知秋亦说,我不用回去了,你带上我的心意便是。

那年冬天,我又回到故乡。在洛桥,母亲迎接我,做了一顿传统的饭菜。都是我爱吃的东西。

此前我已经写过家书,告诉了母亲卧与何耀辉的事情。母亲觉得欣慰——她要的就是我做这样的女子。

家里即便到了过年还是这样的安静。她忽然问及我,耀辉呢,你不是说那个孩子会和你一起回来吗。

我说,过年他也是要回他的老家,来不了。

母亲称是,很久之后迟疑地问,那叶知秋呢,她现在怎样。

我说,她很好,你别担心。

大年除夕,我与母亲独自在家度过。十年如一日的寂静仍旧丝毫没有增减,守着电视里的歌舞升平,听着外面的鞭炮爆竹之声……世间如此喧哗热闹,我心里一片寂静。少顷,母亲说,一生,我想给你一件东西看看。我推着母亲进里屋,她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旗袍,递给我。

我小心地细细展开来如展开一袭生命的霓裳——是一件正红色的丝绸旗袍,华贵森细,这样的鲜丽如雪……

母亲说,我为他人做了一辈子的嫁衣。这一件唯独赠你。我希望有生之年见得你有个好归宿……

我捧着这件澜本嫁衣,不知为何内心忽然酸楚煎熬,如此便扑到在地泣不成声。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她的失望。太多的不可奈何,我只希求母亲的原谅。

待寒假过去,冬天已经尽了。洛桥又是一春,阳光潋滟,映山红在外祖母的坟山上漫山遍野燃烧如火,晴日里苍穹是令人心碎的湛蓝,天地无欺,唯有清澈的生机盎然。轿夫抬着母亲出门,我们一道去扫墓。幼年时我只能跟在后面一路跑,而今我可以走在母亲身边,给

她递上一口茶水。

在宁静的山野之间,母亲与我静静坐着。我只见得天地之间的辽阔和灿烂,春阳和煦,遍地皆是生机的气息,母亲忽然对我说如此说起——一生,那其实不过是我的希望而已。你想要怎样的一生……你自己定夺……我是你的母亲,只要你好,我便心甘。

5

结束了寒假,我回到津城,下了火车便回家。到了的时候是中午,打开门,叶知秋与何耀辉还未起床穿衣,亲密地相拥,正欲亲吻。

这一次房间里竟然是通透光明,耀辉不再拉严黑暗的窗帘。阳光从窗户洒下,他们的脸与身体这样的明亮。我竟然无比平静,好似他们本来就在一起。我默默关上了门,走进来。无力非常的安静。他们丝毫没有慌乱,依然相拥,我亦没有慌乱,低头只寻思何处放行李。

叶知秋打破沉寂,镇定地喊我,一生,一生。

我未答应。感到这声音多熟悉,好似从洛桥传来。少年时的声音了,这样的久远。我眼前竟然又闪过了洛桥的乡下,坟山上蔓延如火的映山红,苍穹湛蓝令人心碎,那日春阳潋滟,母亲与我说——那不过时她的希望,我的一生我自己定夺……原来叶知秋可以让何耀辉晦涩的生命忽然柳暗花明。

我这样的淡然无力,静静放下自己的包,说,耀辉,知秋。我们就这样吧。没什么不好。

6

后来耀辉对我说,“一生,对不起,我想我找到了真爱”时,我没有觉得好笑。

然而叶知秋对我说,“一生,我想要过正常人的安定生活”时,我却差点没有笑出来。

她告诉我,“耀辉是我见过的唯一干净纯真的男子,我想和他一起拥有过去我从你们身上看到的那种小生活。”

我低头笑,没有告诉她:和何耀辉能有那样的生活是因为有我的存在和付出所以才得以成立。而耀辉之所以和你在一起,恰恰是因为他腻烦了那样的平淡生活。

多么烂俗的桥段。这段感情在他内心的定论是,与我在一起的思念,平凡庸碌使他感到窒息,我好似他自己的影子,他发现并不真正爱我,叶知秋的出现带他走进了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前所未有,寒假他没有回家,他们一直在一起。

他对我说,你的爱让我过得很安逸,我不离开你是以为内觉得那样对不起你。然而知秋像闪电,像酒,我看见了光,看到了她升上的浓烈丰盛……她的阅历如她的活力……太不一样……我想我找到了真爱……

我苦笑,再也不想听他念酸诗,忽然怜悯起来——他真是个孩子。我打断他,够了,耀辉。打住。

我非常平静,已经收拾完了我自己的东西——寒假家里无人打扫整理已经乱得不成样子,我好容易才清理出自己的那一部分——我提起打包好的行李来,准备离开这里。

转身几步,我握着门把,触手生凉。仍

然心酸难忍。我想了想。还是对他说道——

耀辉。

我们的四年。没有爱情也有感情。我对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并没有自夸,不过我想你再也不会遇到比我更爱你的女子。大约时过境迁,你会怀念我对你仁至义尽的用心。

末了,我又添了一句——

你不会知道我在你身上有过多大的梦想。

我落泪,说完之后推门离开。彼时我心里仍会痛,眼前见着了落幕的黑暗。泪水并不多,只觉得大势已去。这一刻果然,果然还是来了。我坚持这般久,未想到先走的是他——其实有时意料之中。

离开时见到后院里的白色野蔷薇盛放,樱花飘落如雨。这帧影像就此停留,

我永生难忘。

7

我决意去德国,手续已经办理得差不多,保证金却还差一点。这是原来的初衷,而今的动力不再因为他人,只为走一条另外的路。

知秋来与我见面,一同前来的竟然还有康以明。她给我的是二十万的支票。我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我让康以明帮你一把,我想你很需要的。还与不还没有关系,这是我的一点弥补。

康以明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坦白向她说道,我并不觉得发生的一切是二十万块钱的事情,不过我现在的确需要这点资助,随意应该感谢你和以明。以后也会归还。

我收下之后作为回礼,递给她一个包裹。内力是母亲给我做的澜本嫁衣。我打开那件血红的旗袍,慢慢展开来,放在她的眼前。

母亲还不知道我不再需要它了,而我又不想看她伤心。知秋,你可要好好走下去。我们之间从来不言相恩相欠。

知秋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说,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但是我心里还是有希望的。

我答:叶知秋,事到如今除了我自己我什么都不再相信。

8

我先到法兰克福,那时已到了深秋,城市这么的干净整饬,我闲逛时走进一些大学,美丽安静如公园,书卷气甚浓,私下都有经换色树林,秋阳夕下,年轻人坐在草地上看书,三两欢声笑语从我身旁经过……

我在国内发奋,但是到了这边却还是有太多语言障碍,常听不懂他人说话,有时候连火车站牌和广告传单都看不懂。我在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又给同学介绍的家里做保姆。那个时候德国第一个开始流通欧元,雇佣当地保姆式一千欧,我却只挣三百欧。好处是我能够住在那户人家家里,不用交房租。照顾小孩非常费心,我还需要挤时间看书备考,是在是辛苦。屋主是一个单身母亲,身材高大的德意志女子,已经有两个孩子,她的职业似乎比较忙。喜欢喝啤酒。有时候会上楼来与我说说话。

入学考试我没有通过,考试那天我赶去学校路上摔倒,带有有轻微脑震荡,坐在街边缓了很久才勉强站起来,有警察过来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回答没有,谢谢。考试迟到了四十分钟,教授已经拒绝我进场。我恳求他,告诉他我除了意外,让我看一看试卷也好……教授见我摔脏的衣服和狼狈相,大约是动了恻隐之心,让我进场。做题的时候我只感到头晕,试卷在眼前一直在不停地摇晃。我又似乎觉得如果我没有出意外也考不过。我忘记怎么回到住处的,那时我刚刚交保险,还未生效,不敢去看医生,便独自在家休息了几天。

我未能入学,不得不想到这一年的出路该如何安排。休息一阵,开始重新上语言班突击考试。学费太贵,我极其心疼,每天都没命地早起晚睡。拿回大叠大叠的作业,一边守在摇篮旁边一边做题,字典和尿片放在一起——其实这还好,怕的就是幼儿总不睡觉,我常常不得安静的空闲。

语言班里有各国的青年,大都这样的活泼好动,他们的生活自由散漫,在欧洲大陆和全世界跑来跑去,天天搞聚会,奔放起来管你认不认识拉着手就一通打哈哈。火辣的西班牙女郎,口语课上最积极,动词变位和宾格全是乱来的,但却总是让人听懂她想说什么——他们拉丁语系印欧语系的母语者学起德语来都轻松好些,至少容易开口便来,可我思念本科下来,笔头尚可,口语还是困难。

在单身母亲的家里我做了接下来的三个多月保姆,熬过了一个下暴风雪的冬天。难怪德国式一个产生童话的国度,初见暴风雪和气候的景色叫我惊叹,像格林童话里的样子,那么厚的雪,房子街道骑车全都变成了圆圆胖胖的白色物体,俯瞰大片树林像一块提拉米苏奶油蛋糕……

圣诞节的时候家里的女主人带着孩子去瑞士和朋友团聚,让我一个人留下看房子。她走之前非常委婉地表示,要暂时扣押我的胡早留底,我觉得十分屈辱,但还是不得不忍受。

我开始懂得什么叫寂寞。节日一来就没有商店营业,夜里街道上安静得像有鬼,我不得不总在家里囤积食品过日。五点钟天就黑了,积雪在夜里是暗蓝色的一片。他人的家里正在欢喜团聚,我寄人篱下举目无亲,孑然一身。心下忽然真的明白,对于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是根本无法依靠。

过了一些时候,中国春节到了,但这里不过像平常一样没有区别。一个语言班同学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她现在在慕尼黑,重病了,却有一个口译的活要接,陪同三天,实在找不到人顶替,又不能丢了这份工作,想让我去,也可以住在她的地方。

我的课程已经结束,又不想再做保姆,索性辞掉了去慕尼黑。

我在慕尼黑一边打工一边自学备考,与那个中国女生同住。日子过得很静。每日造成步行去餐厅打工,下午三四点下班,我便走回家来看书,半路上总有一个拉手风琴的卖艺者,有时候坐下来听听他。他的琴声这样欢快,我在旁边坐下来一刻,都快忘记了前世今生。

我的生活就是如此的简单,家里时不时有人在房间里面party,大声的音乐和大量的啤酒慢慢一屋子,凌晨到了,年轻男生便带着女孩子回家。那些日子我如果没有参加就会嫌吵闹,一个人走出门去散步。大多数都会边走边吸一口烟。那个时候我开始吸烟了。

我打工的地方是宜家土耳其菜的餐厅,老板叫阿默德,是一个德籍的土耳其人。第一天来上班,他见到我便与我来了一个热情的贴面礼,大声说到,啊,我还去过你们国家的广州谈服装生意。印象最深的是你们吃饭用的是那种可以旋转的餐桌……

三十多年前阿默德全家都移民过来谋生存,而今状况已经好了很多。他在土耳其还有服装厂。阿默德体格高大,理的是那种接近光头的德国军官似的发型,有一张带笑亚细亚特色的脸孔,常穿厚麻布的卡其色衬衣,细致地扣好领口顶端和手腕上的扣子,带俄产的苏联军用风格的机械名表,且喜欢将衣摆扎进皮带。他身材很好,没有欧洲人的大肚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有时候作派很像德国人,有时候又很像热情的土耳其人。

阿默德自从我来上班之后便对我十分宽容有好,我如果需要请假他都不会介意。在他的餐厅,我的工作就是洗碗洗沙拉数次啊,西餐碗盘又多,我在厨房总是昏天黑地也洗不完。打工的时候我的手曾一度对水过敏,皮肤通红,另一个洗碗工发现了竟然是去老板那里投诉我有皮肤病,我举起双手向阿默德解释是过敏,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带我去看医生,又给我买了胶皮手套。在疲倦的夜里,我躺在床上想起来这一点恩情来竟然就落了泪。但其他也不再有太多感受,总觉得日子因为安静,所以也算还好。

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没有特色,但累计起来看却已有可回味之处。

这个城市何等的干净,好像是从森林中冒出来的一半。巴伐利亚历史悠久,拥有众多的名胜古迹,慕尼黑再欧洲旅游城市之中非常受欢迎,附近就有从前只在环球风光挂历上见过的城堡和森林,我实在是欢喜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