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知秋一直都很喜欢孩子—在很多年之后她仍然对别人手里牵着的陌生小孩充满急切而外露的喜爱:甚至包括一切的动物—我见过她与我在晚上逛夜市的时候,遇到白天贩卖剩余的杂种小猫被丢弃,在街上喵喵叫着流量,她当即就把其抱过来,拢在怀里,顿时眼泪唰唰唰地掉,吓了我一跳。
她抱着猫用脸蹭它们的毛(而我恐惧是否有跳蚤和虱子),一直哭着喃喃道:怎么这样,她们这么小就没了妈妈……你们的妈妈呢……
我瞠目结舌—那个时候我也大都知道了知秋的经历—我不相信她为何在有些时刻还能这般天真善良若天使。
后来这样的场景数次出现我也就不足为奇,只是每次她与动物呆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很难将她一旦抱着动物时那副慈爱天真的形象与她的经历和性情联系起来。
知秋不喜欢人。大约是人心的狡诈黑暗,她是在是见得太多,因此对人常常没有情分。唯独动物天真无知,一派柔弱动人,所以她又太多怜悯,这又如同于她在内心深处怜悯自己。
跟了小马哥之后,她自知要做有身份的人,鸡头毒贩都不是有脸面的事情,她决定洗手不干,渐渐把手上的客户和手下的小姐等等交给阿美。阿美这么聪明世故,甜甜地叫,听您吩咐,放心吧,苏琴姐。阿美果然也事事都接手得很好,每个月如数上交利润,知秋慢慢不再操心,任由她去。
等到小马哥带着她出现在自家的时候,对方父母目光落在知秋身上,来回上下冷冷打量了几番,一言不发。客厅里早就坐着父母给儿子安排好要结婚的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儿子自己带回来的寻欢女人他们根本无法接受。一对夫妇只顾与千金小姐热情寒暄,知秋尴尬万分地站在那里—不知有多少像她这样的女子被带回过家了。过了好一会儿,父母才背对着知秋说话,可是开口就问她出身,工作,年龄,奈何这些连知秋自己都说不出口。
其实小马哥也走啊就自知不会与知秋结婚,求婚不过是想把她钓到手的伎俩。见识了她真面目之后便更加没有兴趣。
可怜了知秋,一心想着可以结婚,做一个贵夫人,安安逸逸过相夫教子的日子,早就狠心放了手里的生计,各色各样的客户再来找她,她只是利利落落地说,“对不住大哥,现在不做了,准备结婚。有事找阿美。”弄得很是得罪。
她那时还未学会要留后路。
家里的保姆在饭厅的桌上摆好了大桌饭菜,低声说,夫人可以开饭了。小马哥的父母当着知秋的面,拉着千金小姐和儿子的手,非要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吃饭,父母不停地找话塞住小马哥的嘴,不让他关照知秋—全家人把知秋晾在一边,视若不见,硬是连句请坐都不说。
待他们都坐下了,知秋孤伶伶站了一会儿,顿觉一场梦寒,气得颤抖,索性撒泼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什么订婚戒指,求我我都不要,还你!
多么烂俗的桥段—她摘下戒指扔了就转身走,小马哥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父母的脸色狠狠地压着他,又有千金小姐瞪着,他只得乖乖坐下来吃饭。这段闹剧又告了终。
又一次泡了汤—总不能穿着一身古奇戴着钻石手链在破烂的月租房进进出出,平日骑自行车罢。她脱得干干净净,把昂贵的衣服首饰全都打包扔了回去,还是穿廉价的恤衫和牛仔短裙回到原处去,老老实实又一次从头做起。
那么多个突然地循环,她还是没有学会绝望。
但阿梅翅膀已经硬了,只不过顾及旧日感情,对她还算恭顺。和小马哥散了她便回来住在阿美的地方,暂时落一个脚。
知秋回去不久,又有一个夜总会的徐老板找她做二奶,她正值心烦意乱,这男人又长得实在难以入目,她不赌气都看不上。徐老板纠缠她一两个星期,她夜里回了阿美的住处便跟她抱怨这男人如何搅她心烦。
徐老板还不放弃,眼巴巴地在她面前一边敬酒一边讨好,吹牛吹完了 就来甜言蜜语,都是些她听腻了的东西。她很是傲气,眼见徐老板面子快要挂不住了,会动肝火,她便说,我给您介绍一个好的。阿美是我的好姐妹,她人漂亮乖巧,肯定能让您满意。
徐老板顺着这台阶也就还是下了,知秋言出必行,约了徐老板和阿美三个人一起出来吃饭,极力撮合他们的事情。
徐老板顺着这台阶也就还是下了,知秋言出必行,约了徐老板和阿美三个人一起出来吃饭,极力撮合他们的事情。
饭局结束徐老板就带着阿美离开了,知秋看着他们走,大大松了一口气。阿美家贫,父母双亡,自从她背井离乡从从村出来跟着她这个女主人,算来也有一两年,早就成了谙知世味的风尘女子了—在这声色天地,不领教世味便无法生存。一个日夜就等于世间一年,催人心老。
知秋见她可怜,一直待她不薄,几乎将她认作自己的接班人,一切东西都悉心传教给她—阿美第一次陪酒,客人便塞橡胶在她腿间令她夹着,谁输了骰子谁便去剥,客人一边剥一边当众拉她的内裤,阿美吓得直哭,客人扫兴要凌辱她,还是知秋赶紧过来叫了另外的小姐安抚客人,她才脱身;又记得第一次带她接客,第一次带她验货,第一次教她买卖……
可是她明白阿美是情愿一直这样下去的:她还在那个世界拼命往上爬呢。
这一次知秋仿佛亲娘看着闺女嫁了出去一般,颇有姿态地叹到,总算还是又给你暂时找了个人家,积了德。愿老天让我以后有个好归宿。
可是谈何容易,阿美跟了这个徐老板不过为了捞钱,心里却怨恨不平:你苏琴平日回来只跟我抱怨这头猪有多恶心,想甩掉这个纠缠你就叫我去接这个男人,美其名曰给我找生计,你怎么不把你看得上的让给我?
最终惹翻阿美的是,徐老板还是心不死,经常叫着知秋出来作陪。知秋知道这个圈子里做事不能太傲太绝,既然都拒了人家,这番打着朋友的面子来数次找她,她也不能说不,就这么嗨继续跟徐老板出来吃饭喝酒。他们一来二往下去,被阿美知道了,气得她拍案便起:不想要了就扔给我,扔给我了又想捡回去,把我当成什么东西!
阿美翅膀已经硬了,知秋的生意她早就接受得差不多了,做得有声有色,又跟了徐老板,腰板挺得壁纸,这番不再甘心认她这个女主人了—-其实这是多么平常的事情。且不谈以德报怨,连知恩图报都常常是童话。
阿美与徐老板天天在冰会里溜冰溜得天昏地暗,趁着他吸毒过后神智亢奋情绪激动时,不停跟徐老板念叨他追求知秋时,知秋如何在背地里奚落他是猪猡,如何只兑六十分的货狠狠骗他银子……两个吸得五迷三道的人顿时像是同舟患难一般抱头痛哭,连不离不弃的誓言都喊了一大番,徐老板听信阿美的谗言,骂知秋骂得狗血淋头,暴跳如雷,下了决心要收拾她,也算捡回自己往日在她那里丢尽的面子。
新区的声色场所就那么几个窝子,阿美揽着徐老板凑在一起为知秋的事发飙,七日圈子里的阿兰就在旁边坐着吸烟。阿美气焰嚣张,跳过来指着阿兰说,我们过去都在她手下忍气吞声,今天的话你都听到了,我不怕你去告诉那个婊子,以后有她好受的日子……
阿兰抬头看了她一眼,默默不作声,心里也知道迟早要出事。
可知秋对此还一无所知,阿美搬进了徐老板的二奶窝。她就一个人在阿美的住处睡懒觉,日日闲来无事,夜里醒来犯瘾了就找冰会的客户去溜几下,如此过了好些时日。
阿兰遇到她,正是在一个冰会上。知秋喝醉了,见到阿兰便扑过去说,阿兰,阿兰,我真的想你。话音未落她眼泪便落了下来,脸上的妆都花了,如同小丑一般滑稽。阿兰镇定不言,静静烤着锡纸吸了一口,感到死亡一般和缓的释脱,就此任她抱着哭泣。
那夜过去,天微微明了,知秋早已烂醉,伏在阿兰身边不省人事。阿兰拍拍她的肩,说,醒醒了,该走了。知秋迷迷糊糊含混发出几声,她人还是昏的。阿兰冷冷地笑,眼神仍然如冰冷蜥蜴,抽完一支烟,扶起知秋来,带着她回去。一夜大雨,树叶打落了一地,天地宁静,她们踩着积水和落叶慢慢走,入夕阳下散步的老人。
但谁又能否认她们还这样的年轻。皱纹只不过是在心上。
那日知秋在阿兰的住处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又是黄昏,阿兰正在煮皮蛋粥,电视机里在放香港警匪片,声音吵吵嚷嚷。她抽着烟,给知秋端了一碗滚烫的鲜粥来。
知秋没有胃口,面容惨淡发青,看着阿兰的背影不说话。阿兰兀自坐在床沿喝粥看电视,知秋顿觉心里凄凉,俯下身去从背后抱着她。
阿兰,你可曾想过离开这里。她突然问。
阿兰静静反问,去哪儿?
知秋倔强地说,结婚。我要过相夫教子的生活。这个世界我终于腻了。
阿兰背对着她看电视,不由得笑了起来,结婚?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你能够回到平静生活罢。
知秋说,我觉得能。
阿兰不接话,沉默了很久,不急不慢地喝完了粥,她才回过头来对知秋说,苏琴姐,你可要小心。有人想要赚你的命了。
知秋一笑而过,说,我们已经如此,谁不是在赚别人的命。
阿兰含义复杂地回敬一笑,不再多话。
6
过了两日,徐老板又叫她出来吃饭,邀请得盛情又殷勤,知秋本来就无事可做,爽快答应了下来。她不汉子道这是顿鸿门宴,吃得还十分痛快,阿美揽着徐老板左右伺候,知秋喝高了以娘家人一般自居,一大桌人吃得热热闹闹。饭局完了徐老板便说,走走走,我请客,你和阿美都跟我去溜几趟……
知秋连想都未想便跟着他们去了一个冰会。这里以前没有来过,他们上了单元楼,打开门,两室一厅的地方,紧拉着窗帘,没有一丝日光,只开了昏暗的灯,八个男子在吸毒,四仰八叉地躺着坐着,屋内烟雾缭绕如同地狱。见人进来,他们纷纷抬起头,招呼徐老板:大哥好。徐老板和阿美引她进去,还客气叫她在沙发上就座。知秋以为还可以一边做生意一边蹭吸,未料到她刚刚坐定,徐老板便按住她,正反十几个耳光劈头盖脸而来,掴得她两眼昏花。
婊子,你背地里叫我猪猡,兑六十分的货给我,把我当傻子玩,我看你是**翘到头顶了。贱货一个立什么贞洁牌坊,今天我就把你送到这里,和爷几个慢慢消遣。
她还痛得昏倒在沙发上爬不起来,徐老板骂完便朝那几个男子使了眼色,和阿美扬长而去,铁门应声关山。
“十三个日夜的时间。整整十三个日夜。”
许久许久之后,她才这样缓缓地,在一个静默如死的深夜告诉我,十三个日夜的时间,她被囚禁在这个没有一丝日光的房间里,八个吸毒亢奋的男子丧失人性禽兽不如,没日没夜地轮奸她,做尽了不堪之事……又遭虐待:吸毒发狂的男子将玻璃冰壶敲碎,锋利的玻璃直接插进她的大腿,温热鲜血淋漓而下。他们将她打昏,又用烟头烫醒,身上到处是烫伤的水疱。她躺在地上,被当做麻袋一般踢来踢去,鼻青脸肿……男子的精液混合着她伤口的汩汩出血,缓缓流下。又给她注射海洛因,使她犯毒瘾崩溃。她连惨叫都没了力气。
在昏迷与醒来的间隙之间,她睁眼,闭眼,灯光便忽明忽暗,像是从生走到了死,又回到了生。在生与死之间,可以记得什么呢。可以见得什么呢。
她这样的暗哑,再也发不出声音。静静伏在地上,如一只爬虫,野兽还在林中咆哮,她入爬虫一般静静蛰伏在地上,翻来覆去经受噩运般的蹂躏……此刻她却竟然感受到了天主之子的受难。
光在何处……光在何处……
人间充满憔悴和痛楚,我们罪孽深重,天主你可知道。
要活下去,主说。
我们的拯救,是要活下去。因为人间就是天堂,人间就是地狱,人间就是人间。
……人间就是无数人的活着。
7
阿兰发觉自己被阿美和徐老板盯了起来,便知道知秋已经遭了害。确认知秋失踪之后,阿兰为了救她,便偷偷去找三哥。三哥是新区最大的地头蛇,那里大半的酒店和海鲜城洗浴城都是他的,开发的楼盘无数,家里又极有背景,势力很大,无人敢得罪。她求三哥派几个弟兄,去叫徐老板放人。三哥与知秋曾有过几次照面,也是陪过他喝酒。他还记得那个瘦弱的小女子。
三哥答应了下来,叫了一个大兄弟去徐老板那提人。那人替三哥出面,委婉地只是说以前大家喝酒时他看上了那个小女子,要打回去做马子,请徐老板看在三哥的面子上成全。
徐老板知道斗不过,清醒过来也觉得事情做得太重,便带他去领人。
来人进屋,环视了一下,知秋赤身躺在角落,有几个男子也是半裸。那人草草捡起两件衣裤,扔给知秋叫她穿上。
知秋被带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了人形。她只隐约感到了人间的呃日光尚且还在,照耀了她 一瞬,又迅疾熄灭了。她又被陌生男子抱上了车,根本无力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又是什么……
那个弟兄把知秋送到了三哥那里。这个男人看着知秋—她勉强睁开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再无力气。
男人看着眼前这女孩子,皱了一下眉头。吩咐说,找个房间,把阿兰叫来陪她。
养一下伤。
在三哥安排的酒店房间里,阿兰陪着她知道她醒来。喂了她一些持的,又轻轻揭开她的衣服,见到身上的伤大部分已经结痂,但有几处已经化脓溃烂。知秋满身疮痍。面色如灰。全身只剩下骨骼的轮廓。
知秋还躺在床上,终于有力气开口,第一句话声音细如蚊虫,只道: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阿兰坐在她身边,眼神仍旧入蜥蜴般冷冷注视,犹疑着伸手抚她的脸。过了很久,阿兰忽然掉了一滴泪,俯下身去紧紧抱着她,就此崩溃,在房间里面放声痛哭。凄厉如鬼。
8
几日之后知秋已经能够起身说话。阿兰放下了她离去,临走前只是轻声言道:苏琴姐,过去你恩宠我的,这次我都还清了。你以后好自为之。
知秋惨然一笑,只是说,谢谢。
三哥来看她,把她带走。这一次由不得她跟不跟谁—世间没有她容身之处。在三哥的床上,他将她衣服脱净,看着她骷髅般瘦瘠的身体,满目疮痍,淡淡地笑了笑,说,你比我八岁的小女儿还要瘦。我挺想她,你就陪我躺着说说话吧。
男子突然很疲倦,灭了灯,点上烟,在她身边一点点地说话:……我十八岁去当兵……那时是在南京……天天走正步打拳……排长是河南人……动辄喜欢骂人……我也挨过不少老兵的揍……南京夏天那么热……洗澡堂是一池水……一堆人脱光了跳下去……五分钟池水就变了颜色……军营后面的树林……有时候夜里有男人在野合……后来部队去抗洪抢险……我怕死怕苦……当了逃兵……回来之后无所事事……跟着大哥和父亲做生意……那个时候被人骗了钱又惹了祸……欠了大笔债……有人来杀我们……散弹枪把我小弟打成了蜂窝……死得像鬼……我的头中了弹……昏迷了不醒成了植物人……大哥还照料我……请保姆天天给我翻身晾晒……躺了八年皮肤都没有溃烂……大哥很失望……说满了十年就让我死了算了……不知道为什么第八年我又醒了过来……大哥已经东山再起……我跟着他继续做事……现在终于好了……娶了女人生了孩子……
知秋闭着眼睛听着他低声叙说,无力地问,那当年的仇家呢。
他轻描淡写地说,哦,他们……大哥早就把它们天南海北地找了回来……让人绑到了我的工地上去……直接把他们丢在了混凝土搅拌机……打发得干干净净,盖进了楼里。那楼一直空置在那里,附近人说它夜夜闹鬼。
知秋静静听完说,你真是强,什么都能够摆平。我也多希望……
他笑:其实道上有什么黑白之分……谁强谁就是道。
她跟了三哥一段日子,一样是陪吃陪谁—沦落至此跟谁都一样。三哥喜怒无常,时而疲倦冷静,时而暴躁发狂,是个人来疯—他极其喜欢当众呵斥自己的女人:并不因为心中有气,只不过是觉得呵斥女人很有面子。
知秋摸清了他,便任由着他在人多的筵席上大发脾气辱骂自己,自己低声认罪迎合他—这不过是他的游戏,世间千奇百怪,各种癖好无奇不有。众目睽睽之下再难听的话,知秋都恩能够权当左耳进右耳出,夜里照样娇滴滴伏在他身边。三哥还未遇到如此懂他性情的女人,反倒对她相当宠爱。
一段时日过去,她哄三哥哄得驾轻就熟,时机来了,她便说,三哥,我手下的一个小姐不听话,我得教训教训,您给我安排几个弟兄……帮帮忙嘛……
三哥懒得过问,之说,由你去便是。
知秋自从死里逃生,不知立誓多少次要以牙还牙,而今终于做得到,找的是阿美的旧情郎把她骗了出来。冤冤相报,那夜又是一场鸿门宴,阿美略略喝醉,兴奋得恰到好处,那个旧情郎径直把她带进了早早等候的车子里。
阿美上车,见到知秋—泛着红晕的脸色顿时刷得用一下惨败,酒全都醒了:在劫难逃,在劫难逃、
但阿美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雏样,立刻就镇定下来,一如既往,伶俐乖巧地叫:苏琴姐。这么久不见了……
知秋一言不发,几个男子便捂住了阿美的嘴,手脚都捆了起来。
夜深阑静,开车驶往四十公里之外的郊区。一片乱草丛生的废弃工地上立着一栋空楼,阴森至极。男子七手八脚地把阿美扔下了车来。知秋撕掉了阿美嘴上的胶布,阿美手脚还捆着,蜷成一团,挣扎着贵起来,伏在知秋的脚前,砰砰砰地磕头,苏琴姐,发发慈悲,饶了我,饶了我……我不是故意……
知秋站在那里抬头一望——此夜这么静,月光倾泻,星辰疏落。世间宁静祥和,照样不过如此:有人欢喜有人落泪,爱横情仇反反复复,生死最是无常。
知秋轻轻说,阿美,当初你来我手下,我还记得你的模样,见你可怜,我最疼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欠姐姐一辈子……姐姐饶了我……阿美又是一阵磕头跪求。
知秋一脚踩在她的嘴上让她收了声——
你求我绕你!当初你怎么不饶我!!!天地良心我可有一丝对不住你?!知秋崩溃,大声吼叫,一脚狠踢她的胸口,阿美当下就倒地。
你不过是皮贱嘴烂,害我至此的也不止是你,但奈何我收拾不了别人,杀不尽那帮狗养的禽兽,只抓得到你,只怪你是祸起之源,我不得不让你死!
……
打你砍你都太轻了,你这种死无葬身之地的婊子,我现在就给你掘坟,黄泉路上你都该谢我。
知秋发话,几个人便挖了大坑,当即就把她扔下去埋了。
了断了这桩恩怨,她又回到三哥身边求庇护,那个圈子太乱,无人知道昨天在身边喝酒的人今天是不是还活者——或许是吸毒过量而猝死,或许在黑夜被砍得面目全非暴尸接头,只有这种情况警察才会来,来了也不过是立一个案就作罢——都不是干净的人,背后也有地头蛇,管不了查不完。
知秋若无其事地在三哥身边过了一阵,暗中却做了准备——她要逃出来,她还想要像别人一样的正常生活。
临行之前她只去找了阿兰。也算是答谢救命之恩。阿兰还是那么冷漠安静,这些覆辙,她比知秋还要看得多了。阿兰说,你何必如此,其实三哥不错,对你有恩。
知秋捂着胸口说道:阿兰,也许你觉得好笑,但事到如今我仍然是一个心有希望的女子。这两年我不过是从一个虎口逃脱,钻进另一个狼穴。徐老板和三哥抓到我都要把我往死里逼,六月二十六的禁毒日又要来了,黑道白道我都在劫难逃。这一走,我是真心实意还想要好好生活。熬过了这么多事。活该的活该,受罪我都受尽了,上天应该不会再苛责我。
阿兰只是抽烟,淡淡地说,似乎你还很有决心。先戒掉了瘾再说,那样或许我以后还可以看到你相夫教子过好日子的时候。
知秋已经走出门外,阿兰才静静对关上的房门补了一句——
我只不过是说,或许。
9
知秋无声无息带着一小笔钱,躲进了河北境内的偏僻向下,住在农家土房里。
这个地方说来复杂,过去她倒卖BD时,一个与她很熟的贩子手下有个农村出身进城闯天下的小跑腿,这是他爷爷的祖房,老人死后,这里曾经一度还藏过一些货。后来那个男孩子又漂到了浙江一带闯天下,临走前还跟她一起来这里提过最后一次货。男孩子挂上了门锁,说,苏琴姐,明天我就彻底走了,这里我一辈子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肆
[我的生活就是如此的简单,家里时不时有人在房间里面开party,大声的音乐和香气四溢的啤酒满满一屋子,凌晨到了,年轻男生便带着女孩子回家。]
1
曾几何时叶知秋不是没有告诉过我,叶一生,你长大了之后除了你自己什么都不要相信。说话的时候她看我的时候目光像一口深井,但我彼时又有多年轻无知呢。我毕竟不是她那般的活法,太多事情我从来没有亲身代偿,所以个中情由我无法理解。她与我的话从来不多,在这不多的言语中间,零星的忠告我听了便听了,转身便忘记。固执就是如此:我真的以为我与她不一样。然而我错了。
如何能够不一样——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了几千年的人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若人人都循着千人的忠告走路,那是不是在而今的世代,人人都该学得聪明过得完满,再也没有折远的弯路。
可远不是如此。每个人都在勤勤恳恳地履行着重蹈覆辙的生命。当下的悲欢离合足以令人百感交集,但这早已有千万人在他们化为尸骨尘土之前都历历走过了。这一切重复毕竟对于现世的人来说是崭新的。飞蛾扑火即被笑作自取灭亡,那么面对命运的痛苦空茫和最终的死亡幻灭,人们仍一直前仆后继,大抵也高明不到哪里去。这其实无所谓壮烈还是愚蠢——活着就不得不如此。
母亲寄我的希望,是要我做一个平凡好女子,她要我活得小小的,静静的,与一个会过日子的好人相伴一生,她不要我大起大落颠沛流离。可她直到躺进了灵柩,也没见到我的宁和安定,停留下来——是我辜负了她。
年轻的时候想着的是,我不辜负她就要辜负我自己。风平浪静多么可怕。
大千世界何其丰富美丽,我必在有生之年览尽人间风华。
但我心比天高,低估了人的渺小。年轻与希望是大财富,但又长常常是幻觉和劫难,阅览人间风华的路上不过是太久太久的流离失所,得失只在蓦然回首之间才知孰对孰错。又或许这对与错都是模糊不清的——清楚又如何,不过都是一去不复返。
知秋死了,这一次是真正的不告而别。
那天我放弃了回土耳其的机票,跟着以明去看她。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一切的辗转纠葛,走到最后都会有一个脉络清晰地解释和结束,只不过来得突然,承接起来内心费力。
生年早前,叶知秋走过了这么多不堪设想的事情,几度命悬一线,又不是没有绝望过,不告而别归不告而别,可都一直好好地活着。未料到最终终结她的是她自己。
我又明白过来,是她没有了希望。
警署还给我们看了现场的照片,和她寻欢一夜的队友们都没有出现,因为现场涉嫌毒品,所以他们全部被拘留。我并不回避,静静盯着照片,像是摸出了珍贵的全家福在端详。我心里却是浑浊的,不知道生死之间的那段间隙,她记起的是何人的脸孔,何时的旧事?
从前我觉得她活得这么不易,大抵是应该有一个善终的,我将我屁事的所爱都让予了她,嘱她要重头来过好好走完余生……可惜这不过是对一个信念的一厢情愿。我把我以为对的东西舍弃并且给予别人,可是为什么到头来,于己于人都反而是得不偿失,弄巧成拙。
我在殓房与她的身躯咫尺在近。就在这一切她生前的所爱都回到了她身边,我,以明。或许还有耀辉。
其实还很圆满。我们如此佷好。一了百了?兰湔墼叮?缋哿恕?
和以明一起带走她的骨灰盒,我紧紧抱在怀里如抱着她瘦弱身体。少年时与她在洛桥的故居,在那一张大床上,我们可曾能够遇见到今日呢。
前两个月她还与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一生,我困了,我先睡了……
康以明与我两两相对无话可说。叶知秋是我与他之间的维系和原由,而今这维系已经死去,我们忽然如同陌人。我想他今日大概能够算是已经安定了下来。
奈何叶知秋没能活到这一天。今天放在从前的话,是她多么的期待的事情。又或许她一生都会不同。
但命运从来没有假设。
所以叶知秋,你不得不如此。
我忍不住问康以明,以明,你爱她吗。
以明没有回答我,静静抽烟,非常平静,只是嘱我保管好知秋的骨灰,带回哪里安葬都好,分别时他又转身对我说,你记得把消息带给耀辉。
这些年他一直关照知秋,还帮过我。而今只剩下我与他前来为知秋送行。
我只是没有料到,他当年对叶知秋不过是占有欲,分手之后以明也不过是不甘心,舍不得。彼此并无太多诚恳对待。可是而今时过境迁,他对她的念念不忘终于沉淀成了如此一种深情—然而这是否又不过是再次证明人只对失去的或者未得到的东西贪恋执着。
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