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却只道:“今日着实受惊受累,也牵连诸位同我一道受了一场吓,真对不住。我有些困乏,便先回房睡了,诸位也早些休息吧。”

说完她随手将那灯笼挂在了廊下,又顺着庑廊回到自己的房内。

先前被人翻乱的房间已被整理妥当。

只是姜雪宁重新坐到那看似齐整的床榻上时,依旧感觉到不寒而栗,仿佛置身于冰冷的囚牢中。

*

接下来的两日,宫内出了奇的安静。

姜雪宁再没听过什么流言蜚语。

也或许是依旧在传,可没有一条再能传进仰止斋,整个世界都仿佛没发什么事一般。唯有在走过长长宫道时抬眼看见偶有宫人向她递来好奇的眼神时,她才能窥见这平静之下藏着的暗流。

那一晚偶然的撞见,似乎并没有改变她与谢危的关系。

照旧是三天两堂课,练琴不落下。

只是她心里很难平静。

谢危连着叫她在那琴前坐了几日,也难磨平她的躁意,后来便干脆不管了,只叫她在旁边坐着,他则坐书案那边,埋首案牍,处理那成堆的公文,连话也少下来。

有时候姜雪宁会想,或许这才是谢危寻常模样吧。

直到出宫休沐的前一日,她终于在御花园的角落遇到郑保。

郑保悄悄同她说,长公主殿下与临淄王殿下那一晚到慈宁宫中,为勇毅侯府求情,触怒了圣上与太后娘娘,一个被罚了禁足所以这几天不能来上学,一个被圣上臭骂了一顿罚去太庙跪了三个时辰。

她不由愣住。

郑保又抬眸望着她,眼底闪过一分叹息,告诉她,那名陷害她的宫女在关进慎刑司的当天,便不明不白死了,什么也没问出来。

姜雪宁不知自己是怎么到的奉宸殿偏殿。

她今日已来得晚了。

可谢危竟也还没来。

她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坐在那一张蕉庵古琴前,只觉屋里虽暖气烘然,可手脚皆是一片凉意。

两扇雕花窗虚虚开了小半。

有风呜咽从外头吹进来。

谢危的桌案一向收拾得整整齐齐,毛笔都洗干净悬在架上,用过的或不用的纸都用尺或镇纸压了,风来也不过翻开几页。

然而偏有那么一页竟只轻轻搁在案角。

风只一拂,它便掉在了地上。

姜雪宁的目光不由落下,过得片刻,还不见谢危来,便起了身走过去,将其拾起,垂眸看上面的字迹。

竟不是什么信函,而是一份两天前的邸报!

这一瞬,她心都沉进了冰窟!

——勇毅侯府,有勾结逆党之嫌,未查明前,重兵围府,无准不出!

“扣扣扣。”

正在这时,殿门被人敲响。

殿外伺候的小太监隔着门扇道:“少师大人那边来人传话,今日事忙不能前来,累姜二姑娘等一场,正好明日休沐出宫,也请姑娘好生休息几天。”

姜雪宁看向窗外,不知不觉,岁暮已深寒。

距离那少年的冠礼,仅剩下十五日。

第71章 第071章 天教

朝廷有大事, 州府有政令,为使各部衙门知晓, 皆印发邸报, 每隔几日送到官员们的手中。

以前姜雪宁坐在这偏殿里静心, 谢危便往往在那边处理公文。

但他向来是谨严的人, 带多少东西来便会带多少东西走,绝不至疏忽至此,独独漏下这么一页邸报……

是故意放在这里, 给自己看的吗?

姜雪宁无法往深了揣度。

在那小太监隔门通传过之后,她又将这页邸报仔仔细细地看两遍, 才走到书案旁,轻轻拿起上头一方青玉镇纸, 把这页邸报同其他用过的或不用的纸页压在了一起。

*

次日离宫。

虽然这些日来宫中发生了许多事情, 甚至连乐阳长公主都还禁足未能得出,可众位伴读好容易熬到了休沐出宫回家的日子, 年纪又都不是很大, 便是情绪再低落, 也难免回升几分, 难得露出些轻快的笑容。

尤月更是高兴极了。

她这些日来已从萧姝、陈淑仪处问得了不少官盐、私盐的事情,只觉从中有大利可图。在入宫以前,她意外从尤芳吟那贱人生的贱种手中得到了秘密消息, 已经吩咐人下去在京中寻找任为志这个人,顺便查查事情的真假。

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天。

尤月相信,等回府, 多半有个惊人的好消息在等待自己!

“又要同各位姐姐们道别了,没想到宫中十日说起来长,过起来短,一朝要跟大家暂别,我心里面还有些舍不得。”话虽这么说着,可尤月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只盼着休沐这两日赶紧过去,能快些重新回宫,为长公主殿下伴读,也与诸位姐姐们重聚。”

众人几乎都没打点行李。

一则不过是暂时休沐两天,二则在经历过姜雪宁险些因为一张纸倒霉的事情后,众人更不敢在出入宫廷时带什么东西,是以都轻装简从。

一大早,便往顺贞门去。

众人神情各异,基本没接尤月的话。

姚蓉蓉却是蹙起了耷拉的眉头,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道:“不怕姐姐们笑话,我胆子小,宫里的事情着实令人胆战心惊。原以为贵人们的生活都称心如意,不想也是步步惊心。唉,连长公主殿下和临淄王殿下这样尊贵的身份也会受罚……”

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

像是怕被其他人听见。

姜雪宁就走在她旁边不远处,闻言不由看了她一眼,竭力地回想了一下,也不过是记起这胆小怕事还不会说话的姚蓉蓉,上一世似乎也入了宫。

只是既不得宠,还受欺负。

若是真心惧怕宫里那“步步惊心”的日子,还入宫干什么?

她想到这里,目光便不由向着萧姝转了过去——

这未来差点成为宫斗大赢家的女子。

照旧华服加深,气度雍容,显得平静而沉稳,有那种高门世家才能养出的气魄。

姜雪宁清楚地记得,上一世自己执意想当人上人,执意想要成为皇后,所以舍弃了燕临、抢了姜雪蕙的姻缘,费尽心机地嫁给了沈玠。

整个过程虽显艰辛却并无什么实际的危险和阻碍。

这一世她与沈玠的交集已然变浅,可反而遭遇了上一世不曾遭遇的陷害与惊险,到底是因为这一世她有了变化,让暗中陷害之人心生危机,所以出手陷害,还是上一世本有这样一场陷害但她因为某种原因并不知晓,或者阴差阳错对方没能陷害成呢?

萧姝淡淡道:“长公主殿下与临淄王殿下乃是天潢贵胄,不过是太后娘娘与圣上一时怒极才加以责罚罢了,岂能与其他人并论?”

姚蓉蓉顿时噤声。

姜雪宁却是心念一转,故意露出笑容来,接上一句:“萧大姑娘此言极是。且不说天潢贵胄尊贵身份,责罚只是让他们想想清楚,不会动真格。便是真禁足罚跪几日,长公主殿下或许憋闷,临淄王殿下却未必。眼瞧就是冬至时节,正是躲在府中画岁寒图的好时候呢,殿下说不准很高兴能得着几日闲暇呢。”

萧姝原本是平静地在前面走着,听见“岁寒图”三个字时,脚步却是陡地一顿,不由回头看了姜雪宁一眼,笑道:“姜二姑娘知道得可真多。”

沈玠虽然贵为临淄王,后来更是被立为“皇太弟”,可他自来对政事不大热衷,性情又软和,一向更喜欢舞文弄墨。他有个极少为人知的爱好,便是冬月里画岁寒图。她也是上一世嫁了沈玠后才知晓,寻常人却很难知道得如此清楚。

没想到,萧姝也这么清楚。

要知道,这时候沈玠还没被立为皇太弟呢!且只听说萧姝与沈芷衣走得近,从未听说萧姝与沈玠也很熟识……

想着,姜雪宁心底冷笑了一声,面上却是温温和和弯起唇角,一副没大听懂萧姝意思的神情。

萧姝便也不说什么了。

没多一会儿,宫门已近在眼前,各府来接人的马车和轿子都等在外面。

棠儿、莲儿已经有整整十日没见过自家姑娘了。

两人都在马车前等候。

姜雪宁从宫门里出来,瞧见她二人却是一怔:这两个丫头已穿上了暖和厚实的夹袄,头面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看上去皮肤白皙,面色红润,脸上带着欢喜的笑容,一见到她便高兴得直挥手。

“二姑娘,宫里读书可没累着吧?”

“好久不见了真是想您!”

天知道没有姜雪宁在府里的日子,她们这两个大丫鬟过得有多舒坦。月钱照领,也不用伺候人,更不担心姑娘动辄跟太太和大姑娘掐起来。刚开始那阵还不大习惯这么轻松悠闲,可等三天一过习惯下来,真是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头发也不大把大把往下掉了。

试问——

天底下有什么比伺候一个要入宫伴读的姑娘更开心的事呢?

所以莲儿、棠儿现在见了姜雪宁才这般高兴,因为只需伺候她两日,很快又将迎来整整十日的“长假”,而且这种情况可以持续整整半年。

简直感天动地!

两人一个上来扶她上马车,一个殷勤仔细地伺候好了茶水。

姜雪宁原还有些一头雾水,可坐下来仔细一琢磨也就明白其中的关窍了。棠儿还好,多少矜持稳重些不那么明显,莲儿两只眼睛都要眯成弯月了,就差没把“高兴”两个字写在脸上。

她不由跟着笑起来。

故意逗弄她们道:“见了你们家姑娘回来这么高兴啊?那看来是想我想坏了,要不我去禀明公主殿下,干脆不伴读了,天天在家里,也省得你们念叨。”

棠儿:“……”

莲儿:“啊?别呀,入宫伴读这样好的机会——”

她说完就对上了姜雪宁似笑非笑的目光,后脑勺顿时一激灵,反应过来了,连忙把自己的嘴巴给捂上,一张脸上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姜雪宁靠在了车内垫着的引枕上,看她们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直到这时才感觉到了一点久违的放松。

微风吹起车帘。

她顺着那一角望去,车夫摇着马鞭、甩着缰绳将马车转了个方向时,巍峨的紫禁城伫立在浓重沉凝的晨雾中,正好从她窗前这狭小的一角晃过,渐渐地消失——

这短暂平静的伴读时光,终究结束了。

*

马车回姜府的途中,姜雪宁问了问近日府里发生的事情。

莲儿、棠儿这俩丫鬟享受归享受,清闲归清闲,可该知道的事情也是打听得清清楚楚,一件不少。

姜雪宁一问,她们就桩桩件件跟她数起来。

她一入宫,府里大家都喜笑颜开,尤其是原本那些曾受过她压迫、刁难的下人们,个个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孟氏也难得过了点舒心日子;

姜雪蕙则是收到了一些王公贵族家小姐的邀约,照旧是听琴,赏花,作诗,除了被好些京中富贵人家打听过亲事外,倒与往日没什么区别。

只是姜雪宁听着,撩起车帘向外面看,只见街上行人皆是脚步匆匆,恨不能把头埋到地下,生怕招惹了什么似的。

要知道京城乃是繁华地,怎会如此冷清?

勇毅侯府尊荣,建在朱雀门附近,楼阁亭台,高墙连绵,足足延伸占去半条街。姜府的马车回府也会从这条街的街尾经过。

然而这一刻,目中所见,竟是兵士列队,把守在街头街尾,个个身披重甲,手持刀戟,面容严肃,一双又一双鹰隼似的眼眸扫视着往来的行人。

姜府的马车才一过去,就有人紧紧地盯着。

直到看见马车上姜府的家徽认出了来头,才收回了目光,没有将他们立刻拦下。

姜雪宁默然无言。

棠儿见她神情,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声音,道:“前些日忽然来了重兵将勇毅侯府围了,我们姜府收到消息都吓了一跳,老爷更是夜里就起了身着人去打听情况。然而都说此次事情甚大,且京城里最近有许多游民宵小流窜,夜里悄悄在城门和各处商铺的门口张贴告示,上面都写着大逆不道之言。顺天府衙和锦衣卫都出动了,到处抓人,牢里面都关满了,据传都是什么‘天教’的教众……”

天教!

据传这一教好几十年前便有了,初时只同佛道两教一般,不想后来竟吸纳了许多流民、游侠,江湖绿林有许多无所事事的破皮破落户,都加入其中,以“天”为号,供奉教首,一应行动悉听教首号令。

二十年前平南王谋反,便是与天教联合。

但后来平南王事败,这位神秘的教首便直接率人退走京城,天教势力亦在朝廷围剿之中小了许多。

只是天教传布甚广,教首身边更有两人神机妙算。

一者年长,都称“公仪先生”;

一者却更少露面,只唤作“度钧山人”。

虽少有人见过他们,可他们常能料敌于先。朝廷势力虽大,兵力虽强,却往往棋差一招,且天教教众多是普通人,香堂隐蔽,是以对天教竟始终难以剿绝。近些年来,朝廷动作稍缓,天教便又开始在远离京城的江南地带活动,发展势力。

如今是要卷土重来吗?

姜雪宁只知道自己上一世有好几次都遇到天教教众袭击,而谢危后来则几乎将整个天教连根拔起,可她对这神秘的教派却知之甚少,更不清楚他们如今想做什么。

她只知道,勇毅侯府出事在即。

这天教势力忽然又在京城现身,绝不是一件好事,只恐要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抬起手来压着自己的太阳穴,却觉得里面有根弦绷得紧了,绷得生疼,她问:“父亲在府里吗?”

棠儿小心地道:“在的,知道今日姑娘要从宫里回来,专在府里等您回去说话呢。”

姜雪宁点了点头:“一会儿回府我先去给父亲请安,你们去帮我打听打听清远伯府的消息,尤其是尤芳吟那边。”

作者有话要说:*

度:古代计算长度的单位;

钧:古代计算重量的单位。

“度钧山人”可以理解为,称量天下的隐逸闲人。

新的一卷开始了。

明天争取日*

(还是不立flag,希望能写完!

第72章 第072章 往事

姜伯游在书房里等了有一会儿了。

前些日宫里面发生的事情早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只是最终有惊无险,圣上又给了姜雪宁一番赏赐, 连家里都赏下来不少, 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只能满口谢过天家的恩德, 反倒不敢多过问些什么了。

可回头一想——

勇毅侯府前脚遭到拘禁, 宁丫头在宫中后脚就为人构陷,哪儿是那么简单的事呢?

姜伯游四十多岁的年纪,虽侥幸官至户部侍郎, 可至今想来也不过是当年帮谢危上京,有助于当今圣上登基, 勉强算是从龙有功,所以如今在朝堂上还算过得去。

可他实没有做大官的心。

到这位置上已经凶险万分, 再往上都是尔虞我诈, 你死我活,牵扯甚大, 功成身退的少之又少, 大多数都是荣华富贵, 一朝祸患。

便如今日的勇毅侯府……

“唉……”

姜伯游看着自己面前放着的那本始终翻不下去的《左传》,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管家掀了帘进来禀报:“老爷,二姑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