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美人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奇异地盖过了歇斯底里的香微。
香微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卷走了她所有银钱的家伙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她的视线,留她一个人身陷泥沼之中。
“在清歌苑待了四年,你怎么还是这样天真,男人,那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东西。”在一片安静中,莞美人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楼上楼下那些开着的窗子,轻笑着道,“乖乖去刑室领上五十鞭子,给你十天时间休息,十天后继续挂牌。”说完,她也不看瘫软在地的香微,拿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转身便要回屋。
这是在杀鸡儆猴了。
香微低垂着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莞美人的话,只低低地笑了两声,然后突然爬起身,疯了一般撞向戏台的台墩子。
她的动作很突然,突然到没有谁来得及去拉住她。
一切仿佛慢镜头一样,在一阵钝响之后,她软软地倒在地,没有了声息。
那戏台的台墩子上,留下一滩刺目的血迹。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莞美人转身,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香微,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上那一张薄薄的纸。
一阵夜风拂过,卷起了那张薄薄的纸,一路吹向香微,那纸在香微的身上轻轻地碰触了一下,然后被风卷向了半空。
那一张轻飘飘的,薄薄的纸,承载着一个薄命女子的灵魂,一起飞向了天际。
“葬了吧。”莞美人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回了屋子。
这一句话,仿佛是曲终人散的预告,楼上楼下的窗子一扇扇关了起来,只有青月,仍倚在窗边,静静地看着。
她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她看到香微的灵魂带着怨气从逐渐僵硬的尸身里爬了出来,还没有来得及等她去报仇,便有阴差出来,将她带走了。
只剩下院子里一具没了魂魄的尸身。
很快便有几个武师训练有素地走上前,拿草席将那尸身裹了,抬出了清歌苑。
目睹这一切的,还有站在青月身后的连二公子,青月看着那些人抬着尸体走远,关上窗转过身,便对上了连二公子那张鼻青脸肿的面孔。
此时,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大好。
“怎么了?”青月问。
“我不会让你和她一样的。”连二公子看着她,有些突兀地开口。
青月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我不会和她一样的。”
“我,不会让你和她一样的。”连二公子仿佛没有听清她的话一样,有些执拗地再一次开口,十分坚定地,仿佛在说着一个誓言一般。
青月笑了一下 ,再一次十分肯定地道,“我不会和她一样的。”
“你等我。”连二公子再一次无视了青月的话,郑重其事地说完,转身便走。
只留下青月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完全不明白这连二公子想表达什么意思。
沟通障碍啊……
二、赎身
丝碧等了一夜,也再没等到什么动静,倒是那连二公子,花了五十金好不容易抢来的初夜权竟是就那样白白地浪费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香微引起的那场闹剧结束之后,他便面色不大好地离开了清歌苑。
第二日天一亮,被好奇心折磨了一整夜的丝碧便迫不及待地以侍女的身份去了青月的房间。
推开房门的时候,便见桌上的饭菜被吃了个七七八八,一片杯盘狼藉,而青月,正抱着她的傀儡睡得香甜。
看样子,昨天夜里竟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那个连二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丝碧蹙了蹙眉,随即又释然,反正青月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跑不掉,虽然不晓得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既然她已经挂了牌,以后的事情便不是她可以说了算的。
她就等着看,青月的好运气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等到她的好运气用尽了,就会露出真面目吧……
丝碧无比期待着。
就在这时,丝碧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待她向着那寒意的源头看去,便一眼望进了一双琉璃色的眼睛里。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
是青月怀中的傀儡,傀儡的眼睛是用琉璃珠制成的,看起来漂亮而冰冷,可是明明只是一个傀儡,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丝碧还是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
“不要打阿姐的主意。”那傀儡的嘴巴一张一合的着发出声音来,是个少年的声音。
这声音丝碧并不是头一回听见,往日里她只当这声音是青月用腹语术说的,可是此时,青月分明还没有醒,而且那声音将少年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丝碧忍不住怀疑那傀儡里是否真的住着一个少年的灵魂。
还是……其实青月已经醒了,她只是在警告自己?
“小姐,不要吓丝碧了,早膳已经准备好了,要送到房间里来吗?”第一时间,丝碧作出了决定,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收拾一片杯盘狼藉的桌子。
雨生在开口的时候,青月就已经醒了,她起身看了一眼正在收拾桌子的丝碧,“不用了,我去饭厅。”
清歌苑的伙食很不错,因为十二钗口味一不,众口难调,厨房会准备各式菜肴放在饭厅让大家自行挑选,与其让丝碧送几样来,还不如自己去挑选更有成就感。
“是。”丝碧应了一声,便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起桌子,再不看青月一眼,唯恐她起疑。
青月漱洗完毕,便带着傀儡雨生下楼去饭厅。
“阿姐,小心丝碧。”下了楼,雨生突然开口。
“嗯。”青月答应了一声。
走到院门口的时候,青月差点撞上了人,定睛一看,是一个身着胭脂色齐胸襦裙的女子,很是面生的样子。
她冷冷的看了青月一眼,“你便是新来的青月吧。”
青月点点头,正欲错身而过,那女子却是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为什么要来清歌苑?”她有些突兀地问。
“嗯?”青月愣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听香微说,你是自愿跟莞美人回清歌苑的,为什么。”她定定地看着她,又道。
“莞美人说,我可以暂时住在这里。”青月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女子闻言,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暂时?来了这个吃人的地方,你还想轻易地走出去?”
青月想起了昨天夜里见到的那一幕,下意识看了一眼戏台的方向,香微留在戏台墩子上的那一滩血已经变得黑沉沉的,和戏台墩子溶为一色,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来了,可是这院子里,却似乎还带着丝丝血腥气。
注意到青月的视线,那女子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她也看了那戏台墩子一眼,脸上带了一些黯然之色,“香微是个傻的,竟相信了那样卑劣的一个男人。”
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语调很低沉,颇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味道。
“人类的感情,一向都是这么脆弱。”青月淡淡地道。
青月的语气十分的淡然,听着竟有一种看破红尘的寂寥感,那女子怔住,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微微笑了一下,“我叫红缡,住在东院二楼第三间,有事的话可以来找我。”说着,也不再看青月,抬脚进了屋子。
青月看了她一眼,脚步匆匆地去了饭厅,看她的样子应该已经用过早膳了吧,不知道还剩下些什么可以挑呢。
抱着那样的念头,青月赶到饭厅,在看到琳琅满目的粥品点心之后,她安下心来,慢悠悠地挑选起了吃食。
吃到一半的时候,刚刚在门口撞见的红缡突然闯了进来,一把拉起她便走。
“怎么了?”青月赶紧抢起一块玫瑰糕,另一只手想去再抓一块的时候,红缡已经拉着她走到门口了。
红缡听到这话,微微顿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看起来又羡又妒,“连二公子来替你赎身了。”
青月将手中的玫瑰糕吃完,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赎身?为什么?”
见她嘴上还沾着糕点屑,一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吃货的模样,红缡不由得有些怒其不争,“还能为什么?管他为什么!他是城主家的二公子,又素有才名,且是你第一个恩客,如今他愿意将你带出这个火坑,要是我,做梦都要笑醒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嘴里有些发苦。
被困在这清歌苑里的女人,哪一个不幻想着有一天,有一个男人可以将自己救出火坑,香微便是抱着这样的期望,才会被骗得那样凄惨,得了那样一个下场。
看到香微的下场,谁还敢再抱有那样的期望?
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却是恁地好命。
想到这里,红缡拉着青月的手微微松了松。
青月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
注意到青月的眼神,红缡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你去前厅看看吧,我怕莞美人会狮子大开口。”
青月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去看?看什么?若是莞美人真的狮子大开口的话,难道还有她说话的份?
虽然这样想,她还是听话地抬起脚步去了前厅。
去看看也好,她也好奇连二公子为什么要替她赎身。
红缡料得没有错,莞美人真的狮子大开口了。
此时,莞美人正斜坐在四方扶手椅上,慵懒地靠着椅背,右手轻摇着一柄轻罗小扇,听完连二公子的来意之后,懒洋洋地伸出涂着蔻丹的左手,五指微张。
“五百金?”连二公子看了一眼那只纤纤玉手,试探着问。
莞美人轻笑着摇了摇头,红唇微动,吐气如兰,“是五千金。”
站在连二公子身边的书僮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像个金鱼一般恨不起把眼珠子都凸出来,一副饱受惊吓的样子。
五千金?!
这个价钱都可以买下整个清歌苑还绰绰有余了!
休说少爷身上根本没有这么多钱,就算是有,被老爷知道少爷竟敢花这么多钱替一个青楼女子赎身,也一定会打死少爷的!想到这里,他赶紧拉了拉连二公子的衣袖。
连二公子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五千金实在太多了,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怎么?我的小青月在连二公子眼中不值这么多金子?”莞美人笑着挑了挑眉。
连二公子蹙着眉头,没有开口。
“婉香,送客。”见他久久没有开口,莞美人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笑盈盈地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