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美人闻言,微微愣了一下,丝碧虽然被七弦门派遣常驻于此,但她一向是不屑于管理此间事务的,清歌苑上上下下向来都是莞美人在打点,然而这一回在偶然见到青月之后,丝碧这个甩手掌柜却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关于青月的来历,莞美人早已经向她交待清楚了,现在见她再一次询问,她只得细细思索了一番,才斟酌着道,“上回我得了姑娘的吩咐出城办事,在城门口遇着的,那姑娘似乎是要入城的样子,偏偏身上没有入城证明,甚至连身份证明都没有,我看她容貌不俗,便邀她上了我的马车。”
“那个傀儡是怎么回事?”
“那个傀儡……似乎叫雨生。”莞美人想了想,禀道。
雨生?
“说详细些。”丝碧微微蹙起了眉,有名字的傀儡并不奇怪,一般傀儡师都喜欢给自己的傀儡取个名字以示不同,可是……为什么她总感觉那樽傀儡鬼气森森的,竟似活物一般。
“是。”莞美人想了一下,道,“当时我也一眼注意到了那个傀儡,便问她是否是傀儡师,她点头承认了,我便请她演一段看看,她看起来呆呆的似乎是不会的样子,我便觉得有些好笑,然而那傀儡却很不高兴地质问我‘你笑什么’,是个少年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很是特别。”
丝碧低垂着眼睛,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莞美人便又继续道,“我见她很有趣的样子,有心将她带来清歌苑,便又细细问了她一些事情,她是外乡来的,第一次来翼城,而且并没有亲友投靠……哦对了,我还问了她家中是否还有家人,她告诉我,只剩下那个叫做雨生的傀儡了,如此我便安心将她带回了清歌苑。”
丝碧又前前后后问了几遍,还是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便沉默了下来。
“丝碧姑娘,这青月……可是有什么不妥?”见她如此模样,莞美人不由得有些惴惴地问。
丝碧看了她一眼,在莞美人被她看得有些不安的时候,她却忽尔一笑,“没有,你做得很好。”说着,她从腰间的储物袋里掏出一个白玉瓶丢给了她。
莞美人赶紧伸手捧了个正着,打开一看,不由得喜形于色,赶紧跪下谢恩,那白玉瓶中并不是寻常丹药,而是一粒定颜丹。定颜丹对于女子来说,简直是无价之宝,何况莞美人已是双十之年,乃是女子容貌最盛之时,然而极盛之后便是衰败,如今有了这粒定颜丹,将容貌永远定格在这个最美的年华,岂不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由此看来,她当初无心捡来的那个女子,果然是有些来历的吧……
看着莞美人如获至宝地捧着定颜丹退出门去,丝碧眯了眯眼睛,有些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这俗世的女子眼光永远都是那么短浅,而她不同,她追求的是仙道,是长生不老,是与天同寿,她原是七弦门大长老青缨的首席大弟子,却因为被人设计误闯了门中禁地而遭到贬斥,不得已下山来管理七弦门在翼城的产业,明明当初她是所有弟子中天资最高的,她怎么可能甘心永远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垂下眼帘,她从怀里掏出了一面小镜子,那并不是一面普通的镜子,而是她与师门联系用的法器,而此时,那面小镜子上正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一个女子的容貌。
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今日在清歌苑里挂了牌的青月。
半个月前,她收到七弦门传来的密令,若见此女,必要不计代价地留下她,并即刻将消息传回七弦门。
她刻意隐匿不报,是想看看这女子身上到底有什么蹊跷,能够让师门那一群眼高于顶的修仙者如此重视,又想着是否能够在这女子身上得到什么机缘,让她能够突破一下。
正因如此,她才花了那么多心力在这个女子身上,并且吩咐莞美人将自己安排在她身边,然而跟着她这么久,她却始终没有发现这女子有什么异常,唯一特别的,大概就是她总是带在身边片刻不离的那个傀儡。
她……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也许……再过一会儿,便会真相大白了,毕竟……如果她真是有些来历的话,怎么可能真的委身于一个寻欢客?
这么一想,丝碧微微笑了起来,她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啜饮了起来。
只可惜,此时那位七弦门的大长老不在此处,否则,她一定会告诫这个自作聪明的徒儿不要自寻死路去招惹那个女人。
傀儡师,这三个字可是当年所有亲历那一场仙魔大战的参与者的噩梦。
一人可抵万军。
没有人比青缨更清楚傀儡师的可怕之处。
纵使她深恨着这个女人,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很强。
而此时,青月并不知道有人正在纠结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来历。
房间里十分的安静,连二公子仍是垂着脑袋一副受审的模样,青月则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一边认认真真地研究着摆在她面前的那道酸甜虾球,一边想着丝碧嘱咐的话,她说眼前这位公子花五十金买下了她今晚的所有时间,为了报答莞美人的收留之恩,她得恭恭敬敬地伺候着,至于怎么伺候么……青月垂眸细细思量了一番,想起来丝碧前些日子带她去观摩香微伺候客人的场景,唔……香微是怎么伺候的来着?
大约是房间里太过安静的缘故,一直垂着脑袋的连二公子忍不住悄悄抬起脑袋,小心翼翼地偷觑了坐在他对面的美人一眼,这一眼望去,只见那美人正微垂着眼帘正襟危坐着,眉目如画,美得仿佛梦境一般。
只一眼,他便再也挪开不视线了。
感觉到他过于灼热的视线,青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便看到一张肿胀到辨不清面目的脸,而那张青青紫紫肿胀得有些滑稽的脸上,却有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睛,灿若星辰。
触及那双眼睛的时候,青月终于想起来香微待客时的笑容,便学着记忆中的模样,微微弯起唇角,冲着对面的男子露出一个笑来。
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呆滞了起来。
连二公子只觉得脑中丝竹声声,鼓乐齐响,久久无法回过神来,往日里念的诗词一下子全都涌进了脑海,什么“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什么“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什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只恨不得把天下间所有美好的词句都用在眼前这女子的身上。
直至此时,他才知书本里写的“倾国倾城”绝非夸张溢美之词。
久久得不到连二公子回应的青月再一次将视线挪到了面前那一碟酸甜虾球上,只觉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人垂涎欲滴,当下便也不再为难自己,伸手拿起摆在一旁的银匙,挖了一大匙放在自己的小碗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等青月吃完了碗中的虾球,连二公子方才回过神来,看到青月的视线扫向了自己面前的那一碟子素三鲜,赶紧十自觉地夹了一大筷子放在了青月的小碗里。
连二公子如此上道的行为让青月高兴起来,她赶紧投桃报李地挖了一大匙酸甜虾球在连二公子受宠若惊的目光下放进了他面前的小碗里。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融洽起来。
“青月姑娘……”
“青月。”青月随口道。
“嗯嗯。”连二公子双眼放光,从善如流,说话突然就利索了起来,“青月,那些玉仙花,你喜欢么?”
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低头看了一眼雨生,在雨生的示意下才想起来那一屋子被她换成银子的玉仙花。
玉仙花=银子=食物
“喜欢。”她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
连二公子愈发的高兴起来,低头便要饮酒。
青月看了一眼他的酒杯,那熟悉的味道让她想起了阿落新婚之夜喝醉的模样,又想起了自己在那依族的土牢里被将影诓着喝了蔷薇露醉得人事不知的事情,赶紧伸手一挡,按住了他的酒杯。
连二公子愣了一下,颇为不解地看着她。
“这不是好东西,不要喝。”她看着他,极其严肃地道。
连二公子立刻听话地放下酒杯,“我娘也这么说,喝酒误事又伤身。”
青月点点头,表示十分的赞同。
连二公子便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那声音急促而尖锐,似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青月和连二公子面面相觑了一番,两人双双起身,走到窗口边,青月推窗一看,便见楼下院子里围了一群孔武有力的武师,而被堵在中间的,竟是一脸惊慌失措的香微和一个作书生打扮的俊俏男子。
“好大的胆子,竟敢拐带我清歌苑的人。”莞美人站在一楼的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灰白的香微,以及站在香微身侧的那个男人。
那男人闻言,微微颤抖起来,下意识地缩了缩高大的身子,躲在了香微的身后。
香微紧紧捏着手中的包袱,仍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被逮住了,明明她已经筹谋了许久,瞅准了今天是青月的挂牌日,想趁着人多的时候混出去的,怎么可能还没有出苑门,就被发现了?
而且看这情况……竟是有备而来?
香微自然是想不到今天晚上这阵仗原本是替青月准备的,她只是比较倒霉成了一头误入鱼网的小鱼而已。
她没有想到,被声音惊动以为终于有了动静,有些激动地走到窗边来察看的丝碧也没有想到,她兴致勃勃地布下这个网,竟就网到了这么一条无关紧要的小鱼,失望之余,她侧头看了一眼青月房间的窗户,不期然便看到了那个站在窗口的身影,当下便眯了眯眼睛。
这个女子身上,究竟有什么玄机呢?
此时,被围困在院子中央的香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哀求,“莞姐姐,你放过我吧,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四年,早已是残花败柳之身,行情也大不如前,如今这里又添新人,少我一个于清歌苑无损,你就大发慈悲放了我吧……”她连连磕头,并不为自己私奔的事情求饶,反而口口声声求莞美人放过她。
见她哭得这样可怜,莞美人摇了摇手中的轻罗小扇,笑了起来,“可是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儿,你又准备逃到哪里去呢?”
香微闻言,一下子静默了下来,垂头不语。
“不如这样,一百金,我便作主让你赎了身,如何?”莞美人抿了抿唇,忽然笑盈盈地道。
香微闻言,一下子抬起头,双眼放出光亮来,“当真?”
“当真。”莞美人点头,脸上是再认真不过的表情。
“我要看我的卖身契。”香微似乎并不相信她,又要求道。
莞美人弯了弯眼睛,对于这个得寸进尺的要求完全没有要生气的意思,只低头从腰间的绣囊里取出一枚小钥匙,然后挥了挥手让身旁的小丫头去取香微的卖身契。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得有些诡异起来。
青歌苑以院子中间的戏台为界,分东西两侧,每侧两层,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雕花小窗,窗口挂着一块价值不菲的花牌,代表着艳名远播的十二钗,此时,这些窗户都开着,包括今日刚挂牌的青月。
只除了跪在院子里的香微。
小丫头在莞美人的示意下一路小跑地去取卖身契。
整个清歌苑的气氛都显得有些微妙。
不一会儿,小丫头便抱了一个木匣子来,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莞美人打开匣子,从里头取出了一张薄薄的纸来,拿在手里晃了晃,“这就是你的卖身契。”
香微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她赶紧侧过头看向那个一直躲在她身后的男子,急不可待地道,“快!梁大哥,快把钱给她!”
那男子垂下眼帘,避开了香微的目光,嗫嚅着道,“我……我没钱……”
香微一下子瞪圆了眼睛,顾不得莞美人在场,惊声尖叫,“怎么可能!我明明前些日子刚给了你一百三十金的!”
“……那些钱,那些钱我已经交给我娘了,要留着我日后考科举用的。”他说着,似乎觉得这个用途是那样的冠冕堂皇,便挺直了原先有些弯曲的脊背。
香微眼中流露出一丝绝望来,她顾不得其他,起身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低声祈求道,“梁大哥,你先替我赎了身,你日后考科举的钱我再慢慢替你赚,好不好?”
闻言,那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来,“可是你自己都说你已经是残花败柳之身,还能靠什么赚出这一百金来?”
闻言,香微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梁、文、昌!”她红着眼睛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尖声大叫,“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瞎了眼睛才会喜欢上你!快把我的钱还给我!”
听到要还钱,梁文昌脸上的表情也立刻难看了起来,他轻哼了一声,再不看她一眼,甩手便走。
香微哪里肯让他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梁文昌,把钱还给我!”
梁文昌眼珠子转了转,见那些武师们并没有要帮香微的意思,脸上便作出有些恼怒的神情来,他狠狠推开她,拔腿便走。
在莞美人的示意下,那些围着他的武师纷纷让开了道,香微见梁文昌大摇大摆地丢下她走了出去,不由得大急,想要追上前,那些武师却伸手将她拦住了。
“让开!让开!你们为什么要放他走!为什么要放那个混蛋走!他身上有钱!那是我的钱!我的钱!”香微推搡着,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
“别闹了,香微。”莞美人淡淡地开口,“我只管事实,事实是你拿不出赎身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