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太太将手向信封上一放,帘子外的小丫鬟嗓音不高不低地问“桃英,你来了,大姑娘好些了吗?”,她就把手收了回来,“都拿去给老爷过目吧。”瞅着蒋丰年家的捧了包袱出去,帘外的小丫鬟说“桃英,你怎么走了?我还想叫你替我描个花样子呢。”,她不禁啐了一声,“什么脏东西,还防着我偷看!——姑娘在佛堂里待多久了?被人拿住真凭实据的不罚,捕风捉影的,倒被罚去祠堂里跪着了。”
“回太太,眼瞅着就三个时辰了。”
杜大太太知道杜清词绝对不会老实地跪着,但时辰久了,外头不知道的定会以为她当真镇魇长姐,“去大姑娘那,向她讨一丸伤药来,等着给二姑娘揉腿。听说大姑娘送了李二姑娘好多东西?那就顺便告诉她,李二姑娘乍一回家,就把她的事抖落给四邻知道了。”她料定杜新词会去替杜清词求情,便靠在引枕上,静等着杜清词过来。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杜清词才抿嘴笑着,从外间走进来,她歪在杜大太太怀里,笑道:“听说柳家又有小辫子落在咱们手里头了?”
杜大太太见杜清词脸庞红润、精神矍铄,知道她没在佛堂里受委屈,伸手向她鼻子上一刮,“别提了,咱们家的小辫子,也落在人家手里头了!”
“什么事呀?咱们家一向谨慎,能有什么小辫子?”杜清词睁大眼睛,杜大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能是什么事?就是你那好姐姐的事!和她你侬我侬的柳祺翻脸不认人,打发人来讨扇子。”
杜清词噗嗤一声笑了,杜大太太嗔道:“你还有脸笑!不是你今儿个闹了那么一出,咱们家就有法子将靖国公府大房置于死地了!”
“是因为今天的事?”
“可不就是嘛,那个李红豆——”
“娘的好干女儿!”杜清词嘴一撇,杜大太太抬手向杜清词肩膀上一打,“就是她,一回家就问邻居家的少年,谁是柳西楼。那邻居家的少年,恰好就是靖国公一系的人。这事就传回了柳家,柳祺知道了,怕咱们家算计他母亲,立刻打发人来向你父亲讨要他的扇子。”
“向父亲?父亲怎么说?”杜清词兴奋地问,杜大太太摇了摇头,杜清词眸子中的光黯了下去,“到这个地步,父亲还护着她?”
杜大太太道:“你父亲护不护着她,都无所谓了。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柳家既然知道了,那陶家迟早也会知道。何必跟个‘将死之人’过不去?”
“那现在,挡道的,只剩下李红豆了!”杜清词屈辱地颤了颤话音,若是个公侯人家的女儿,也就罢了;偏只是个李举人家的女儿……她若是针对她,就辱没了自己个身份;若是不对付她,又如鲠在喉,“陶纵怎么偏就看上了个举人家的女儿?”
杜大太太笑道:“你急个什么?不是还有个‘邻居家的少年’吗?我料到陶纵要等着李举人高中之后,才会正儿八经地向李家提亲。不然,门不当户不对的,陶家的长辈怎么敢应下这门亲事?”
“就算他中了,照样门不当、户不对!”
“可到底面子上好看一些。所以,咱们得逼着李家,在李举人高中之前,就给李家姑娘定亲。”杜大太太拿着手指在柳眉上轻轻地一扫,“有容典的东家……有道是无奸不商,我就不信,他家没有小辫子!听蒋丰年家的说,王三就是被他家从杏花巷撵出去的?那就让蒋丰年问问王三,赵家身上有什么可拿捏的!”
杜清词依偎在杜大太太怀里,使劲地将她拱了拱,“娘心里有数,女儿就放心。娘,等着瞧吧,等女儿嫁进陶家,谁还敢小瞧娘?”
“指望你?你不给我添乱就行了。”一束火光在自杜大太太眸子中闪了闪,庶出、填房的屈辱,逼得她不得不为自己、为儿女争一口气。
王三对赵颁的怨恨堆积甚深,一见蒋丰年问起,就忙真真假假地谩骂起来。蒋丰年听了半晌,只觉得有一件事,大可以拎出来拿捏赵家,他回去禀报杜大太太,“太太,有容典的东家,除了开当铺,还开了一间绸缎铺。太太您想,他从南到被地贩货,肯一五一十地纳税么?他少报漏报,须得打点谁?难道这点子小事,他也敢把靖国公府拎出来弹压人?”
“废话少说,别兜圈子了。”
蒋丰年笑道:“太太,这在抄关上被赵家买通的人,就是咱们康国公府的门生。这门生三年任期已满,这会子恰在京中述职。待小的去见他一见,向他讨了赵颁递给他的书信,如此,太太想叫赵颁做什么事,只要不是捅破天的事,赵颁没有不答应的。”
“这些个混账东西,明知道我们康国公府和靖国公府势不两立,还和靖国公府的人沆瀣一气。”
“太太,”蒋丰年笑了,“他们那些人,眼里只有个钱势两个字,哪有什么道义?不像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生死都握在主子手里,衣食全仗主子恩赐,对主子当然忠心耿耿。”
“行了,别表忠心了。”杜大太太瞄了蒋丰年一眼,“告诉赵颁,尽快向李家聘娶李二姑娘。不然,我们康国公府收拾不了靖国公,难道还收拾不了他这狗腿子?”
蒋丰年垂着眼眸,却把杜大太太的神色看的一清二楚,他答应了一声,从杜大太太房里退出来,迎着冷风,不禁讥诮地一笑,除掉李红豆有什么用?该防着的,应当是其他人家的高门贵女。
蒋丰年忠心耿耿地替杜大太太跑腿,杏花巷里,赵颁坐在书房外,听窗后的猫儿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烦躁地骂道:“春天还没来,你□□个什么?”早先,只是靖国公府的大老爷催他向李家提亲,如今就连康国公府的大老爷也逼他提亲,看来,这桩亲事非提不可了。
“扈婆子常去李家?”赵颁忍不住叫了林三过来,林三不明就里,忙回道:“是!扈婆子常去李家看看她的骡子,跟李家人说说话。”
“叫她去李家,替二哥儿提亲。”
林三舔了舔嘴角:“老爷,筠哥儿似乎很得陶家少爷的心,这几天陶家少爷访友会客,总叫他在左右陪伴。陶家少爷一天三趟地打发人给李二姑娘送东西,大到银钱,小到茶饭,没有不送的……他对李二姑娘的这份心,谁都知道。”
“叫你去,你就去。”蒋丰年一阵的头疼,陶家虽烈火烹油,但毕竟不在京城,他还是先顾着靖国公府、康国公府吧。
林三不敢抗命,赶着去给扈婆子传话,不料,扈婆子和尼姑庵里的尼姑打架,一脚踏在雪泥里扭了脚,一直拖延到二十九这一天,扈婆子才雇了一顶轿子,一拐一瘸地踏进李家。
此时,因频繁地有人来巴结奉承,邹氏暂时不必为一大家子的口粮发愁,李家门内的年味就也浓了。
猪老钱一家四口,带着杀猪的家伙,并一口肥猪上门,正为如何养活柳祥恩一家发愁的蔺氏,瞅着那一口剔刮干净的肥猪,犹豫半天,决心模糊掉她家和二房已经分家的事实,领着钱家四口人去给邹氏送节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邹氏也不跟钱家人为难,叫蘅姑陪着猪老钱的老娘说笑,就和蔺氏站在厨房外,看猪老钱一家三口分割飞猪、卤制猪肉。
邹氏看扈婆子一拐一瘸地走来,忙叫绣鸾搬了个矮凳在太阳地里放着。
扈婆子不去坐,扭着身子走到邹氏跟前,握住邹氏的手,笑道:“二太太,大喜呀!”
邹氏记起扈婆子领着宋氏上门提亲时的嘴脸,不由地板起脸,“大年里,哪还有什么不喜的!您老人家先看骡子去吧,等猪肉卤做好,请您老人家吃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扈婆子笑道:“二太太请我吃面?好,我就在这等着。”见邹氏不大热情,丢开她的手,且去太阳地里坐着,被暄暖的阳光一晒,舒坦地眯起眼睛。
厨房里,妙莲正跟着钱娘子学做卤猪肉,蔺氏隔着门看了一眼女儿操劳的身影,鼻子不禁酸痛起来,这会子蕙娘、红豆、蘅姑都成了娇滴滴的大小姐,一个个坐在房里不动弹,妙莲就要学着怎么做个杀猪匠婆娘。
“是哪家?”蔺氏好奇地问。
扈婆子被她问得一愣,旋即笑眯眯地看向东边。
“赵家的老几?”蔺氏紧跟着问,李正清闭门不出,这几天里李正白常被人请出去吃酒听戏。据李正白在酒桌上打探来的消息看,李正清金榜题名如同探囊取物,而且有两淮节度使撑腰,他将来注定是风光无二、前程似锦。等到那时候,蕙娘、红豆二人,必定会嫁个富贵无比的人家。到那时候,妙莲的婆家更叫人没眼看了。虽说赵家也有些富贵,但富贵得有限。若是赵家,她也不至于那么气闷。
扈婆子竖起两根手指。
“来给几姑娘说的?”蔺氏觑了邹氏一眼,“哎呦,瞧我糊涂了,肯定来给大姑娘说的吧?不然,红豆、蘅姑都有着落了,蕙娘心里该多不自在。”
邹氏听出蔺氏话里的酸味,她不是死人,怎会看不见杨之谚身上换了新面子的大氅,怎会不知道蕙娘对杨之谚在衣食住行上的照料,但是杨之谚木讷得很,他身边又没个亲眷在,她身为女方,不好先开这个口。她许扈婆子常来常往,也是巴望着扈婆子看出点什么来,替她劝说杨之谚主动求亲。
“……蕙娘的事,他父亲已经有谱了。”
蔺氏忙赶着问:“真的吗?是谁?老二家的,不是我说,你可不能尽信着老二。他一个书呆子,懂个什么?旁的不说,就说蘅姑的亲事就定得太仓促了。我可是听说了,乔家那个‘统领’只是个诨号,当不得真。”
扈婆子笑道:“怎么当不得真?眼瞅着就要成真了。”
“真的吗?”邹氏忙问,亲家若能发迹,对他家自然是好事一桩。
“怎么不真?我的小子跟着筠二爷呢,筠二爷又和陶少爷形影不离,我家小子说,陶少爷看李举人面上,答应替乔统领动用人情,户部已拟了名单承报上去,只等过了年,进宫磕个头,就向扬州上任去呢。现在不说,是怕有人使坏。”
“也去扬州?”邹氏大喜过望,蔺氏笑道:“把人送回咱们老家去了,难怪这几天乔太太喜气洋洋的,常过来说话呢。只是年后人家就要启程,是不是要赶着把蘅姑嫁过去?”
“蘅姑还小着呢,过了年也才十五。等等吧,”反正她们一家在会试之后,就要返回扬州,“再说,嫁妆没一件,怎么把女儿嫁过去?钱亲家,您说是不是?”
猪老钱憨厚地一笑,“只要人好,什么嫁妆不嫁妆的。”
蔺氏又赶着问扈婆子,“你听见了吧?叫你白跑一趟了。”
“我是为二姑娘来的。”扈婆子掸了掸袖子,日光下尘埃不住地飞舞。
蔺氏笑道:“二姑娘莫不是个金子打的人,你也求,我也求!不过,你替筠哥儿来提亲,问过陶家少爷没有?这虎口夺食的事,可轻易做不得。”
扈婆子哎呦一声,拍着巴掌道:“大太太,我是那没分寸的人吗?筠哥儿和陶家少爷要好,陶家少爷没点头,他肯请我走这一趟?”嘴里咝地一声,忧心忡忡地望着邹氏,“莫非,二太太相中了陶家少爷?”
“没有的事!”仿佛被人指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邹氏忙摆手否认。
蔺氏语重心长地说:“弟妹,我知道你心气高……可也不能拿着孩子的前程玩笑?陶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肯跟咱们家认亲戚,就是咱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你还想得寸进尺?”
“我都说了,没有的事!”邹氏再次否认。
蔺氏笑道:“那就定下来吧,我瞧赵家的筠哥儿人品、相貌都配得上咱们家红豆。”
“那可不是嘛,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扈婆子附和道。
邹氏的笑容比哭还难堪,她也觉得赵筠很合适,但她可不敢就这么定下来,旁的不说,就说乔统领那官,一旦红豆嫁给旁人,还做不做得成,就两说了,“……这件事,容我和红豆她老子商议、商议。扈妈妈,你去问一问红豆,看她乐不乐意。”
扈婆子笑道:“姑娘家面皮薄,哪能问她?这事不着急,二太太和二老爷好生地计较计较。”舒展开两条腿,又是敲、又是打,和蔺氏、邹氏插科打诨了大半天,等钱娘子、妙莲卤好猪肉,她去厅上和猪老钱的老娘一同吃了面条,随后拄着拐杖向抱厦房去,进了房内,望见摆着柜子的屋内累着满满的箱子,蕙娘正帮红豆向箱子上贴封条。
“两位姑娘这是忙什么呢?莫不是箱子里有金凤凰,怕它飞了不成?”红豆伸手在箱子上拍了拍,娇嗔道,“老妈妈还好意思说呢,叫你替我瞧瞧有没有卖丝棉的,你也不替我瞧着。呶,这是我们家荣安上街买书本时,替我拦下的。”
扈婆子忙问:“都是些什么?姑娘别上了人家的当,叫人家坑了去。”
“都查验过,一水的好丝线。”贴好了封条,红豆和蕙娘出来,就顺手把里间的纱门带上,看扈婆子腿瘸子,就问她:“老妈妈,你腿怎么了?”
扈婆子啐了一声,“还不是为了二姑娘的事,我替二姑娘去庵里上香还愿,叫个贼尼推了一把,在雪泥里扭了脚踝。”
“罪过,罪过。早知道就不让您老人家跑这趟腿了。”
红豆把扈婆子扶到炕边,扈婆子料定自己走时,就凭这条伤腿,也能落下二两丝线,就不急不躁地在炕上坐下,见蕙娘手中再做一双白棉布袜子,伸手取过来,用手指撑开袜子,“大姑娘,好大的脚呀。”
蕙娘面皮火辣辣地发烫,夺回袜子说:“这不是我的……是给我爹做的。”
“父慈女孝,好好!不枉二老爷替你寻了个好女婿。”扈婆子拍了拍桌子,蕙娘手上的针险些戳在手指头上,“老妈妈,你说什么?……我爹几时替我寻了个好、好女婿?”
“你还不知道?”扈婆子惊诧地反问,蕙娘心怦怦地跳起来,有一就有再,蘅姑的亲事不就是李正清冷不丁地定下来的吗?
“你去问问爹,快去。”红豆推了蕙娘一把,蕙娘忙下炕穿鞋,抚了抚鬓角就向外走。
“大姑娘,穿件厚衣裳。”扈婆子提醒道,红豆冲她嘘了一声,蕙娘的斗篷改了送给杨之谚那个书呆子了,蕙娘穿得越寒酸越好。
扈婆子趴在窗口,瞅见蕙娘匆匆地走了,伸着两只手替红豆整理棉线,似笑非笑地说:“二姑娘,有人央我来向你提亲了。”
“谁?”
“老身不知道二姑娘的心思,拿不准二姑娘乐不乐意。”扈婆子故意地卖关子,红豆好笑道:“莫不是,你又领了个脸生的来相看我?”
扈婆子忙道:“哪呢,那三位少爷哪个是好相与的?况且二姑娘眼瞅着有主的人,这会子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了——是赵家二爷!”
“没来由的,提什么亲?”红豆云淡风轻地说,扈婆子好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要什么缘由?”
榆钱沏茶进来,小声地说:“陶少爷来了,他在花园里作画呢,请姑娘过去瞧一瞧。”
“陶少爷来了?我得给他请安去。”扈婆子忙拄着拐杖要下炕。
榆钱少不得搀扶她一把,“赵二爷也过来了。”
“赵二爷也来了?”扈婆子又坐下了,她怕哪一句话不对,就把陶纵、赵筠都得罪了。
“一句话也分成两半说,还有谁来了?”红豆摘掉衣服上粘着的绒线头,待榆钱拿了镜子来,慢条斯理地整理鬓发。
“还有个柳少爷,是跟着赵二爷一同过来的——赵二爷先听说陶少爷在这,迟一步才过来的。”
“柳少爷也来了?”扈婆子动了动,拄着拐杖又站了起来,榆钱好笑道:“怎么,您老人家又想动弹了?”
红豆道:“老妈妈和柳少爷有一笔账要算呢。老妈妈,你跟那尼姑说为什么要找她的茬没有?”
“怎么没说?那秃驴还不认账!吃我扇了她两个嘴巴子,跟她说再敢坏我的事,就把她做下的事张扬出去,叫官府绑了她还俗嫁人,她这才不敢吭声。”
“老妈妈,干得好。我正月十五,出城上香,您老人家走得动,就陪着我一起过去。”
扈婆子动了动脚踝,觉得疼得不大厉害了,笑道:“怎么动不了?别说扭了脚踝,就算折断了脊梁骨,刀山火海的,我也随着姑娘去!”
红豆一笑,披上斗篷,叫榆钱扶着扈婆子,便慢慢地向花园走。
039
39.
冰雪覆盖的花园内, 书房的门窗紧锁。
李正清握着书卷, 站在窗户边左右为难, 外面,是打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外甥”,这个“外甥”太尊贵, 来得又太莫名其妙,叫他没脸出去“认亲”;里面,是哭天抹泪,嚷嚷自己不嫁的蕙娘, 以及手忙脚乱要替她擦拭眼泪又不敢的杨之谚。
倘若到这地步, 李正清还看不出蕙娘和杨之谚之间汹涌的暗潮, 那他也不配做这举人了。
“老妈妈——”李正清把窗户开了一道缝, 声音不高不低地喊。
作画的陶纵没回头, 在一旁负手欣赏的柳祺微微蹙眉, 赵筠一笑, 扬声道:“扈妈妈,你先去瞧瞧李举人那有什么事。”他越想越觉得古怪, 无缘无故的,李正清躲陶纵干什么?
“这就来。”此时万里无云,赤红的日头照耀着满地积雪,扈婆子被映在雪地上的日光耀花了眼。她瞅着三位玉立婷婷的公子哥,琢磨着怎么才能让红豆速速地在三人中做出选择,如此她也好把剩下的两个说起其他的闺秀。
“老妈妈。”李正清咳嗽一声,示意进门的扈婆子向书案那边瞧, 扈婆子打眼一望,只见蕙娘哭得梨花带雨,杨之谚手足无措地安慰她。
“怎么,大姑娘不乐意这门亲事?”扈婆子奚落一声。
李正清心里急了一下,待收到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定下心来,握着书案故作沉稳地看书。
“爹,你听扈妈妈都这样说了,你还不认账!”蕙娘急了,一头扎进李正清怀里,抽噎着说,“爹,你瞧你给蘅姑定下的亲事……稀里糊涂的,连人家是不是统领都不知道,就巴巴地跟人家做了亲!我料到、料到你给我定下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李正清眉心跳了一下,这么多年,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合家老少全仗着邹氏养活,也不为蕙娘姐弟几个敬重他。
“大姑娘怎么能这样说话?”扈婆子又开了口,“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姑娘放心,我替你相看过了,人家的哥儿,家大业大、学问又好,一表人才的,包大姑娘满意。”
“我不依!”蕙娘捂着脸,抽噎个不停。
“姑娘……”杨之谚急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了半天,猛地跪在李正清面前,“叔父——”
“你这是干什么?”李正清作势要搀杨之谚起来。
杨之谚急急地说:“叔父,我……蕙娘,还请叔父成全我们!”
扈婆子不禁为杨之谚着急,这书呆子活像是个细口茶壶,满肚子都是皮薄馅大、令人垂涎三尺的饺子,偏生倒不出来!
李正清装傻地问:“成全什么?杨兄弟的话,我怎么不明白?”
“哎,爹——”蕙娘才开口,扈婆子忙伸手在她臂弯上拧了一把。
杨之谚忙说:“请叔父将蕙娘许配给我,我、我,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这……”
“李举人,还犹豫什么?难道,你嫌杨举人学问不高、人品不好?”扈婆子笑了。
李正清蹙眉道:“不是这样说……是杨兄弟孤身一人在京城,若是我应下了,他家中不乐意,又或者已给他另外定下了亲事,这不是耽误了我家蕙娘吗?”
“这好办得很,”扈婆子弯腰把杨之谚搀扶起来,对他说:“杨小兄弟,你给你家里去一封信,告诉令尊令堂,就说你要和举人千金、康国公府的干女儿、两淮节度使府上的外甥女定亲。杨举人,不是我说,早先不是李举人一家收留你,这会子你早冻死在大街上。这样忠厚仁义的人家,你家还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这一封信一过去,你家里保证会应下。”
“不可!”李正清急心里咯噔一声,照着扈婆子的说法,他不就成了趁人之危、骗亲的无耻小人了吗?
“爹!”蕙娘连连顿脚,扈婆子忙问:“怎么?李举人还瞧不上杨举人?我告诉你吧,杨举人家在他本乡,也是数一数二的缙绅大族——”
“我不是说这个!”李正清皱眉,“我的意思是,写信时,不必提起什么‘干女儿’、‘外甥女’。”
“老身知道李举人清高,不爱慕虚荣,但这都是事实,叫杨举人在信里写上一笔,也碍不着什么。杨举人,你说呢?”扈婆子转向杨之谚。
“我这就写!”杨之谚忙走到书案边,濡墨铺纸。提笔时,望着袖口上的翠竹刺绣,心头不禁盈荡起脉脉的暖意。虽说在家时,也有女儿家悄悄摸摸地向他暗送秋波,但彼时,他是家中的骄子,哪像现在,他一身落魄,蕙娘仍钟情于他……
“写呀!”扈婆子催了一声。
蕙娘停下啜泣,见李正清并没给她定亲,都是扈婆子在捣鬼,忍不住娇嗔道:“老妈妈,你别催他……他落笔前,要仔细想一想呢。”
“我是替姑娘着急。”扈婆子促狭地一夹眼睛,蕙娘羞赧地一低头,“促狭鬼!”扭身要走,扈婆子赶紧把她拦住,“姑娘,外头冷!姑娘,我记得你有一身大毛衣裳,怎么不穿着?冻出个好来,那就没地后悔了。”
蕙娘唯一的一件大毛衣裳,被她改了之后送给杨之谚了。此时扈婆子提起,蕙娘忍不住看向杨之谚,杨之谚恰也看过来。
四目相对,带出满室春光,扈婆子看了,宛若久旱的大地遇上甘霖,说不出的畅快;李正清不免怅然若失,重重地吭了一声。
杨之谚脸红得宛若融化的铁水,提起笔来,行云流水地写下家书,写完之后,双手捧给李正清看。
李正清既想成全女儿,又羞于看见“干女儿”“外甥女”一类的字眼,扭着脸不肯看。
“我来瞧瞧,”扈婆子抢过书信,反反复复地看了两三遍,见杨之谚面上呆呆的,心里却也有两分清明,信里只说李家待他极好,并未提起蕙娘柔情万种、特别照顾他的事,“行了,信我带出去,叫赵二爷的伙计去南边时送向杨家。”揣了信,又把蕙娘、杨之谚眼眸间你来我往的情意看了一遍,走出书房时心里仍旧甜腻腻的。
这份甜腻,在她看清八角亭子里的一双璧人后,又增添了两分。
她打量着亭子中并肩作画的二人,带着两分悲悯地走向柳祺。柳祺背着手,瞅着扈婆子一拐一瘸的腿,好笑道:“老妈妈,听说你和如意庵里的葛姑子打了一架?”
“那秃子跟少爷告状了?”扈婆子忿忿地撇嘴,“车多不碍道,这个贼秃子敢坏我的勾当!要不是看少爷面上,我早拆了她一身的贱骨头!少爷,我这条腿,是为了给你当差弄坏的,你瞧——”
“为我当差?”柳祺轻轻地一轩眉头,眼角的余光瞥向亭子里,怎么瞧那一对人都碍眼得很。家里那堆惯会趋炎附势的墙头草们,都在窃窃私语,说靖国公两口子有意要将靖国公府交给二房。空穴来音,未必无因。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给他大房找个靠山,让靖国公夫妇不敢那么肆意妄为。而要找到靠山,必须先挪开一块绊脚石。
扈婆子笑道:“可不是么?”顺着柳祺的眼神一溜,发现柳祺看向那对璧人的眼神满是不甘,她寻思着在葛姑子那摔了一脚,跌了好大的面子,这面子无论如何都得找回来。
“少爷,李二姑娘想在十五那天,出城上香。她人生地不熟的,一切都得老身来替她拿主意,你说,叫李二姑娘去哪上香好?”
柳祺嘴角扯了扯,猜测着扈婆子的用意,没有吱声。
“少爷,李二姑娘上香的事,我可一个字没跟旁人提起,单等着跟你来说,老身待你的这片心,只有天知道!老身知道少爷见多识广,相好的人儿个个如花似玉……”
“胡说八道!哪有什么相好的?”柳祺嗔了一声,扈婆子笑道:“少爷,你还瞒我?老身眼睛花了,心可不糊涂!那个葛婆子替少爷干的茧事,老身一清二楚。”
柳祺听扈婆子在撮合他和李红豆,就大概猜到扈婆子为什么跟姓葛的尼姑过不去了,“老妈妈越老越糊涂了,什么话都往外头唚!李二姑娘要烧香,只管领着她去如意庵。”
“就怕葛姑子记仇,要向李二姑娘多敲香油钱。”
“放心,她没那么大胆子。”柳祺忽地想到了踢开绊脚石的法子,暗暗地将个荷包递给扈婆子,“不要在李二姑娘面前贫嘴薄舌,到十五那天,只管领着她去——我在如意庵东厢里等着她。”
“这万一出了什么事……”扈婆子使劲地在荷包上捏了捏,柳祺好笑道:“光天化日之下,能出什么事?我不过是想跟李二姑娘解释一些误会而已。”
“爷,宋五把银子准备好了,拢共七万两雪花银,只等爷过去点清。”柳祺的小厮走了过来。
“哎呦,少爷您这是在哪发的那么一笔财?”扈婆子咋舌。
柳祺笑道:“发什么财,是我母亲借给宋五开客店的,现在到期了,宋五来还银子。”对陶纵、赵筠点了点头,回头瞅了一眼人头晃动的书房,就领着小厮告辞了。
“七万两……说是借的?”扈婆子不信地喃喃自语,见赵筠也走到了亭子里,忙一拐一瘸地走上亭子,郑重其事地向陶纵请安。
陶纵目光瞬也不瞬。
赵筠问:“老妈妈,你方才跟祺哥儿说什么呢?”
扈婆子笑道:“听说宋五爷把柳大太太借给他开店的七万两银子还回去了,老身想,宋五爷这是不打算客店了。要不,筠二爷把他那客店顶下?”
七万两?红豆望向赵筠。
赵筠嗓子里一痒,忍不住咳嗽一声,这事是他办砸了,原本想和宋五一同昧下柳大太太的银子,谁知横空跳出来个柳祺。
“顶不了,我家不做那一行。”
扈婆子笑道:“为什么不做?紧挨着青云街,买卖兴旺着呢。”
“没有本钱。”
“筠二爷太谦虚了,你向南边跑一趟挣的银子,比老身熬一辈子挣得都多,还说没本钱呢。”扈婆子极力地撺掇赵筠,一旦赵筠顶下宋五的客店,她就举贤不避亲地建议赵筠让她的小子来做管事。
赵筠笑道:“论起本钱来,我哪比得上李二姑娘?听说,李二姑娘买了一船丝线?李二姑娘不如把丝线卖给我,得了钱再去把宋五的铺子顶下来?”
“多谢筠二爷替我思谋,我还是待明年看看行情,把丝线卖了,趁着地价便宜,在南边买些桑田吧。”宋五的客店,租的可是靖国公府的院子。她可不想弄个把柄被靖国公府拿捏着。
扈婆子笑道:“姑娘,‘趁着地价钱便宜’这句话,又是从何说起?你们南边乃是鱼米之乡、富甲天下,这太平年月里,地价只有越涨越高的,哪有越来越便宜的?”瞟见陶纵皱了眉,虽虎着脸住了口,心里却雀跃地想:这是瞧李二姑娘和赵二爷说笑,吃醋了?
“‘趁着地价便宜’?”陶纵忍不住沉吟,恰榆钱送了热茶来,红豆将一碗新茶递到他手上,又送一盏给赵筠。
赵筠用碗盖刮着碗沿,笑道:“看来,两淮节度府上还没听说这件事?想来是没人敢拿这微末小事烦扰陶大人。春日里我和兄长一同南下立庄子、贩货,有个走熟了路、擅言谈的伙计从桑农那得知,打从立夏起,桑树便陆续地患病,如今已经在浙江一带蔓延开,到来年,疫病只怕会来得更加汹涌。”
陶纵品茶的手一顿,红豆接下他手中的茶碗,轻轻地放在画桌上。
扈婆子机灵地笑了,“难怪二姑娘叫我买丝呢,原来是这么回事。二姑娘,你早说嘛,老身这几十年里也攒了些棺材本,拿来和姑娘一起买丝,也能多挣几个养家糊口。也是,桑树患病,养不了蚕、结不了茧、缫不了丝,那些种地的泥腿子交不起税,要想活命,就只剩下卖田卖地这条路了。二姑娘,你买地的时候带带我,叫老身临了也当一回地主婆。”
“老妈妈,这事可不是什么好事。”陶纵深深地看了扈婆子一眼,扈婆子小心翼翼地去看红豆的眼色。
红豆道:“对,这事不是什么好事。那些卖了田地的桑农、蚕农多了,聚集成群,定会闹事。
各处征税的官员,征不上来税,要受上面斥责;勉力征税,又要得个强征暴敛的骂名。而江南的官员,大部分都是两淮节度使的学生……如此一来,两淮节度使府也要担上干系。倘若有人以此做文章,将事情闹大……”
“闹大?就是桑树生病而已,大能大到什么地步?”扈婆子的心窍,被连绵不绝、此起彼伏的金色稻浪迷住了。只要跟定红豆,抓住时机多多地买地,她下半辈子就衣食无忧、吃喝不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