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栀坐在后座,伸过脑袋来,趴在他驾驶位的靠背上,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她大概是穿不习惯这么高的高跟鞋,此时脱了鞋子,脚丫踩在座位上,脚面藏在裙摆里,只露出白皙脚尖。
陆嘉珩侧头,轻声问:“干嘛这么看着我?”
街灯斑斓,在她脸上流水一般划过,时而魅惑入鬼魅,时而昏黄温柔。
“想看着你。”她轻声说。
陆嘉珩心下酥软:“累不累?回家?”
“周年会你提前退席了也可以吗?”
他重新转过头去,打方向盘,侧脸看起来有一点漫不经心的漠然:“没事,该说的都说完了,之后不需要我在场也可以。”
初栀才点点头:“那回家吧。”
两人到家,一进门,初栀就踢掉了高跟鞋,赤着脚啪叽啪叽踩在地板上进去,你猜躲在窗帘后面探出个小脑袋,一看见她,喵了一声,踩着优雅的猫步走过来。
初栀随手把它抱起来,长长的猫毛粘了一裙子。
陆嘉珩跟在她后面,抬手把她身上西装外套拽下来,搭在一边。
初栀抱着猫瘫坐在沙发里,累得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撩起裙摆,身子一横,横躺在沙发上,大大的裙摆垂落在地上开出花儿来。
陆嘉珩看着她软趴趴瘫着的样子好笑,走过去坐在她脚边,捏起脚踝来给她揉了揉:“就这么累?”
初栀睁大眼,表情夸张地看着他:“那个鞋跟有那么高,那么细。”
陆嘉珩垂着眼,没说话,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脚踝,一手托住脚跟,看起来专注又认真。
客厅里安静,你猜窝在初栀怀里,舒服的发出咕噜噜的轻叫声。
初栀享受着帅哥的按摩服务舒服得整个人开始发困,她靠进沙发靠垫儿里,蹭了蹭,又打了个哈欠:“我爸和你爷爷原来认识啊……”
陆嘉珩动作一顿,抬眸,看了她一眼。
初栀想揉眼睛,想起自己脸上还有妆,又忍住了,用指尖轻轻戳了戳眼角:“我都不知道诶,他这些事情从来都不跟我说,可是他也不认识你。”
他还是没说话。
初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仰着脑袋,直起身来,抬手,戳戳他手臂:“你怎么不说话呀?”
陆嘉珩看着她:“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初栀愣愣地:“啊?什么?”
“女朋友是个公主殿下这件事儿。”
初栀“啊”了一声,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也没有呀……”
陆嘉珩微眯了下眼:“所以你家到底是干什么的?”
初栀抓了抓下巴,慢吞吞道:“卖房子的,不过我爸好像不怎么管,他都交给我叔叔的。”
卖房子的。
陆嘉珩用这么多年对初栀的脑回路和了解判断,她这个卖房子的应该不是开房屋中介的那个意思。
陆嘉珩一口老血差点呕出去。
他认识她这么久,两个人从来没对彼此的家庭有过太多过问,他看得出她家境殷实,从小到大都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没有吃过什么苦,快快乐乐的长到这么大了,陆嘉珩觉得这些就够了。
他垂着眼,指尖轻轻揉了下眉心。
原来人家小姑娘一直挂在嘴边的“我养你啊”就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发自肺腑的准备养他,不是在跟他说情话来着。
陆嘉珩突然有点忧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感觉,就好像他本来就只能靠他那么点儿臭钱来拴住女朋友的心,结果发现人家根本不稀罕。
陆嘉珩陷入了迷之少年微妙心情里,危机意识突然暴增。
他凑过来,双手撑着沙发撑在初栀上面,一把抓起还黏糊在初栀怀里的你猜丢在地上,垂眼看她:“初栀,结婚吧。”
“……”
初栀:“?”
陆嘉珩简直太不放心了:“结婚吧。”
初栀懵逼:“现……现在吗?”
陆嘉珩抿着唇:“我明天去和叔叔阿姨说,你想要什么?”
“……”
初栀茫然了,不确定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呀,我应该要什么?”
陆嘉珩也茫然了:“我没结过。”
于是两个人保持着暧昧的姿势一上一下叠在沙发上,陆嘉珩扶着靠背直起身来,初栀也跟着坐起来,翻出手机,开始百度。
一边百度,一边还在跟陆嘉珩分享,兴致勃勃地拍他大腿:“你看他们还送了头牛,牛太大了我就不要了,陆嘉珩,我要鸡,还要鸭子,你给我弄两只过来。”
陆嘉珩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发:“乖,你不用那些,不健康,你有我就够了。”
初栀盯着手机屏幕瞪大了眼睛:“还要准备礼金,可是也没说要多少钱,”她扭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他,“陆嘉珩,你准备给我多少钱?”
小姑娘眼睛都放光了,陆嘉珩轻笑了一声:“都给你,我的钱都是你的。”
初栀被他感动到了。
之前她在寝室群里面和林瞳她们聊天的时候,还被一顿疯狂教育,想要把握男人的心就要先把握住他的钱包,看他愿意给你多少钱,那就是有多爱你。
初栀觉得,爱是相互的,既然对方愿意付出,那么自己也一定要有所表示才行。
初栀抽了抽鼻子,眨巴着眼,感动得眼眶都快红了,仰着小脑袋,巴巴地看着他:“陆嘉珩,我没有那么多钱给你。”
陆嘉珩挑眉:“你不是卖房子的吗?”
初栀点点头,认真道:“所以我可以给你房子,你自己挑,我还有几套四合院。”
陆嘉珩:“……”
哦,又多出了四合院。
还没等他反应,初栀舔舔嘴唇,摇头晃脑地蹦下沙发站起来,扯着他的手把他也扯起来,拉着他走到书房,推开阳台的门。
晚上外面冷,她冷得小肩膀直缩,一直领着他走到护栏旁边。
小区里一排排楼房,绿化极好,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地灯光线幽微,蜿蜒着往前是昏黄路灯,小花园中间白色的雕像喷泉在夜色中沉寂。
初栀大红色长裙在黑暗里显得更为艳丽,像个小女王。
她肩膀一放,指着下面,仰起头来看着他,声音软糯:“你可以在这个小区里选,爱妃,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陆嘉珩:“……”
*
想娶媳妇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尤其是当你有一个不太好搞的岳父大人的时候。
陆嘉珩决定还是先缓冲一下,关系搞搞好。
一月份,陆嘉懿寒假,男孩儿二话不说,大包小裹搬过来来敲陆嘉珩家门,用小鹿斑比一样的眼神滴溜溜地瞅着他,一副求收留的样子。
三天后,陆嘉珩发现他弟弟开始不着家了,成天往楼下初栀家跑。
于是某次,他把人提溜回来,和他促膝长谈。
陆嘉懿简直太上道了,他哥都还没开口说话,少年一脸“我知道我了解我明白”的样子,熟练道:“哥,你放心,我懂。”
陆嘉珩眉一挑,没说话。
少年笑嘻嘻地:“你是不是想娶初栀姐姐过门儿,但是初叔叔不喜欢你?”
陆嘉珩不爽地眯了下眼,抬手狠狠给了他一个爆栗。
他这一下下手不轻,少年嗷地一声,捂住了白皙的额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陆嘉珩敛了笑,垂眼。
蒋阮刚走的那段时间,陆嘉懿的状态很不好。
男孩子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陆泓声出事情后不知去向,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直到某次夜里,保姆给陆嘉珩打电话,说陆嘉懿不见了。
他出去找到后半夜,回家看见他蹲在他家门口,抱着膝盖哭。
那是他第一次把他留下,等他洗澡出来少年已经打好了地铺,有点不安地怯生生地抱着枕头和被子看着他,生怕他会临时改变主意,把他赶出去一样:“哥哥,我睡地就好。”
陆嘉珩形容不出来当时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无声叹了口气,走过去,拽过他枕头丢到床上:“你跟我睡。”
那孩子就露出了一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又紧张,又开心,又害怕。
陆嘉珩第一次考虑,陆嘉懿这十年来是怎么过的。
这种小心又谨慎,极其会看人脸色,胆怯自卑又早熟的性格到底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造就的。
他开始缓慢的意识到,也许在这个家里,最可怜的孩子不是他。
而是陆嘉懿。
他太小了,懂事的又太早,他过早的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所以他从小到大,每次看着他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讨好的,每分每秒都在因为他觉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煎熬。
他是个好孩子,却偏偏因为这份好,而受到了惩罚。
陆嘉珩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对他的敌意幼稚而残忍,像小孩子无处发泄的迁怒。
陆嘉懿那边没注意到他的走神,兴致勃勃地帮他出谋划策,他寒假这段时间天天去初栀家吃饭,又是正长身体的时候,饭量惊人,身高也又往上窜了很多,脸上虽然还带着一点点圆润的婴儿肥,五官却又立体了不少,面部轮廓和陆嘉珩有一点点相似。
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初父对陆嘉珩的态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质变,直到年前,两个男人甚至能够饭后心平气和地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聊足球和财经新闻。
和往年一样,初栀的新年还是回南方陪着爷爷奶奶一起过,除夕夜当晚,两个人通电话,她那边是家里大人打麻将的嘈杂声响,陆嘉珩那边很安静,没什么声音。
初栀突然想起他们在一起以后的第一个新年,她也是在爷爷奶奶家,和他视频,他人在办公室里加班,镜头所及之处是高高的文件和泡面杯。
那个时候,初栀无比地想要飞回去,回去找他,和他一起过年。
想到这里,她心下一动。
*
陆嘉珩过年的时候带着陆嘉懿回了陆老爷子那儿,爷孙三个没一个会包饺子,除夕夜当天晚上,一老一少盯着陆嘉珩,一个负责拿着手机查包饺子的步骤负责指导他,一个负责拄着拐杖在旁边看热闹,陆嘉珩围着个围裙,很生涩的剁饺子馅儿,一边被嫌弃着一边包饺子,不仅要被陆老爷子嫌弃包的丑。
还他妈得给陆嘉懿这个小兔崽子包什么太阳花,里面塞红糖的。
陆少爷哪干过这活儿,乱七八糟搞了一通,煮出来以后爷孙三个看着里面那一锅肉丸子顿饺子皮儿,沉默地选择下馆子。
三个人穿戴整齐,一出门,就看见站在门口的陆泓声。
男人似乎也没想到会有人出来,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还是陆嘉懿先反应过来,喊了他一声爸爸。
陆泓声突然垂下眼去。
自从他出了事情以后再没露过面,毕竟是亲生儿子,陆老爷子没说什么,房子也还给他空着,他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没回来过。
陆泓声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围了一个围巾,脸看起来瘦了很多,却干净整洁,像是特地打理过的。
他手里提着一袋子水果,反应过来以后匆匆地往前走了两步,塞到陆嘉懿怀里,转身要走,又顿了顿。
他转过身,抬眼,看着陆嘉珩,舔了舔嘴唇,轻轻开口:“我——”
陆嘉珩静静的看着他,漆黑的眼无波无澜。
陆泓声有些恍惚。
陆嘉珩小的时候,陆泓声抱出去,逢人看见都会说,这孩子长得真是漂亮,尤其那双眼睛,和他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那时候陆泓声还有点不服气,想着这么小能看出什么来,长大了肯定像我。
结果随着他越来越大,五官果然开始和他相似,除了那双眼睛,像是照着他妈妈的模子刻出来的。
有的时候陆泓声会不停的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糟糕,甚至到了最后非要有个你死我活的程度。
他甚至都想不起来。
陆泓声垂下眼,狼狈的躲开了视线,转身逃似的跑了。
不仅是作为父亲的资格,他大概连说一句对不起的资格都失去了。
*
老爷子家保姆回家过年,陆嘉珩带着家里一老一少下了一个礼拜馆子,大年初六晚上,陆嘉珩接到初栀的电话。
电话里小姑娘的声音有点空荡荡的,吸了吸鼻子:“陆嘉珩……你在哪儿啊……”
陆嘉珩看了眼旁边小桌前教陆嘉懿下围棋的老爷子:“我在家,怎么了?”
初栀可怜巴巴拖腔拖调,黏糊糊地:“你骗人,我现在在你家,你家根本没有人。”
陆嘉珩愣住了:“我现在马上回去。”
一个小时以后,陆嘉珩一开房门,就看见初栀撅着屁股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块抹布,在擦地。
小短腿蹬蹬蹬来,蹬蹬蹬去,一排一排擦,身边放着个水盆,加个榻榻米背景,可以去拍日剧。
陆嘉珩没动,站在门口倚靠着门框看了她一小会儿,手一抬,指着旁边角落:“那块儿,擦了吗?”
初栀:“……”
初栀愤怒地转过头来,抹布啪叽丢在他脚边:“你自己擦啊!”
陆嘉珩笑着弯腰捡起抹布,走过去丢在水盆里,扯着她手拉进怀里抱着:“今年回来的这么早。”
往年,初栀都要在那边呆上几天才会回来,今年她毕业上班,不再有寒暑假了,自然也就回来得早。
初栀笑嘻嘻地回抱住他,顺便把自己刚还捏了抹布的手往他衣服上抹,抹完手心抹手背,报复完才爽了,心满意足道:“想你了呀。”
陆嘉珩没动,垂头抱着她,任由她一颗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小狗一样的闻。
她似乎特别喜欢他的味道,尤其是每次好久没见面,一见到以后她都要抱着他蹭一会儿,小地鼠一样往他怀里钻。
他喜欢她所有靠近的举动,拥抱他时的温度,亲吻的瞬间。
也喜欢她偶尔的,不自觉的,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度,又像温热的静流注入心脏,酸涩又柔软得一塌糊涂。
只要是她,什么都可以。
只要是她,就心甘情愿做任何事情。
初栀好半天没等到他的反应,终于从他怀里仰起脑袋来,下巴尖抵在他胸膛,笑嘻嘻地看着他:“陆嘉珩,你知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他抱着她,垂下眼,神情温柔:“嗯?什么日子?”
“明天是初七。”初栀提醒他。
陆嘉珩点点头:“上班的日子。”
初栀:“……”
她似乎无语了一下,抵着他腹部微微扯开了一点点距离,不满地瞪了他一会儿。
陆嘉珩无辜地眨了眨眼。
初栀依然瞪着他,半晌,一副操心巴拉的样子叹了口气,朝他勾了勾手:“过来。”
陆嘉珩勾唇,很乖地探身,把耳朵凑过去。
初栀前倾着身,语速很慢:“明天是初七——”
她顿了顿。
陆嘉珩垂眼,目光落在她通红的小耳朵上。
下一秒,小姑娘很小声地说,
“——是民政局开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