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懿捏着筷子,乖巧地吃饭,安安静静也不怎么说话,吃相干净又斯文,瞧着那盘拔丝苹果,小心翼翼地伸了筷子去夹。
浅褐色透明糖浆裹在苹果上,夹起来一块儿拉出丝儿来,越拉越长,越拉越长,陆嘉懿瞪大了眼,手臂举得老高这个丝儿也没拔完。
小朋友吃饭慢,初栀和邓女士都吃完走人了,初父还始终没走,就坐在餐桌前和他聊天,起初的时候还板着脸,后来不知道小朋友用了什么办法,把初父逗得和颜悦色笑靥如花,阴沉了几天的脸色终于转晴。
晚饭过后,陆嘉珩上门接人,初父站在门口瞪了他好半天,突然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再来?”
初栀:“……”
陆嘉珩:“……”
门关了,陆嘉珩垂眼,看着他:“你来干什么?”
陆嘉懿看着他,眼圈红了。
他垂下头去,干巴巴地:“哥哥……”
“干什么。”
“妈妈要带我走了,她今天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家里的东西全砸了,她是不是疯了……”陆嘉懿红着眼,又仰头,大眼里含着泪,“哥哥,我不想走,她说她要和爸爸离婚了,我以后会没有爸爸吗?爸爸会不要我吗?”
陆嘉珩没说话。
他微微俯身,拽着他的手腕拉过来,领着他上楼。
走到门口,他开门,淡淡叫了他一声:“陆嘉懿。”
少年抬起头来。
陆嘉珩垂头看着他,唇角耷拉着,没什么表情看着他:“别怕,”
他视线转开,推门进去:“别怕,你有哥哥在这儿。”
*
陆嘉珩带着陆嘉懿回陆宅的时候,蒋阮正在收拾东西。
她看起来完全配得上她儿子“快疯了”这个形容,往日的精致不复存在,长发凌乱,偌大的房子里空荡荡的,看起来空了不少。
她神神道道地来回走来走去,门口放着四五个大箱子,一看见陆嘉懿,疯了似的冲过来。
“懿懿!!!”
蒋阮喊了一声,看见陆嘉懿后面走进来的陆嘉珩。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隔着明亮的大客厅,陆嘉珩安静地看着她。
蒋阮愣了一下,表情变得歇斯底里,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陆嘉懿!!上楼!!!”
陆嘉懿站在旁边缩了缩,没动。
她尖叫:“上去!你现在马上给我上楼!!”
男孩回过头来,看向陆嘉珩。
他没说话,垂眼,拍了拍他肩膀。
陆嘉懿跑上了楼,房门关上的声音响起,蒋阮惊恐又愤怒的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你带他去哪儿了……”
“你抢走了我的家,我的老公,你现在还要抢走我儿子……”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你还要抢走我儿子,陆嘉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
陆嘉珩一直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突然笑了。
“你在逗我?”他侧着头,眼神仿佛在看什么神奇的又陌生的生物,“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不知道什么叫廉耻,没想到你还真不是啊,你根本没有。”
陆嘉珩微微扬了扬下巴,虚着眸看她:“不要说的这么理直气壮,你,才是偷东西那个。”
蒋阮对上他的视线,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匆匆移开:“你在说什么……我是真心喜欢他的,我没偷东西……”
陆嘉珩挑眉:“陆泓声一出事,你就这么急着找下家了,你这个真心还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啊。”
蒋阮唇瓣发白,颤了颤:“那你让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陆泓声现在一无所有了,他连房子都是他爸的,现在出了这种事——”她抬起眼来,自嘲似的笑了笑,“你会给我们母子俩活路吗?”
陆嘉珩勾起唇角:“我倒是没想到你会带着陆嘉懿走,毕竟你一个人比较好找下家。”
蒋阮目光空茫茫地看着他:“我今年三十多岁了,我跟了陆泓声十年,整整十年,哪还有——”
——哪还有那么好找的下家。
陆嘉珩面露嘲讽。
这女人在家里靠别人养了十年,现在出了事,首先想到的不是怎么养她儿子,而是她找不到另一个愿意养她的男人。
陆嘉珩呵出了一声,轻声道:“你废了。”
蒋阮没听见,她表情还有点恍惚
他垂着眼看着她,唇角耷拉下来,表情无波无澜:“你想去哪就去哪,我不管你,但是陆嘉懿姓陆,老爷子不可能会让你带他走。”
蒋阮恍恍惚惚地看着他,缓慢地消化了一下他的话,微微睁大了眼:“不行——嘉懿是我儿子,我的孩子……没有他我以后怎么办……”她突然反应过来,怨毒地瞪着他,“你恨他,你恨他,因为你没有妈妈,所以你也想让他没有妈妈!”
陆嘉珩淡淡的看着她:“我不恨他,我以前嫉妒他,现在,我甚至有点同情他了。至少我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样的人,而他的母亲其实是个什么样——”他笑了,“你敢让他知道吗?”
蒋阮不敢。
她不敢让自己的儿子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也不敢想象他知道这些以后对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她希望自己在儿子的心目中永远是值得尊敬的人,最温柔美好的母亲。
三天后,陆嘉懿再次出现在陆嘉珩家门口。
他一开门,男孩儿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
蒋阮走了。
陆嘉懿站在他家门口,抱着他的腰,眼睛又红又肿:“哥哥,其实我知道我是怎么出生的,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有一次爸爸和妈妈吵架我听见了。对不起。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男孩儿抽噎着,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我希望我从来没被生出来过。”
*
十一月初,陆嘉珩关于临市开发区的CBD工程建设召开新闻发布会,月底,景恒集团五十周年庆晚会,初栀被陆嘉珩以家属的名义拉过去参加。
在被告知陆老爷子也会在场的时候,初栀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情绪当中。
上一次见到陆老爷子,还是几年前。
老人家将她拉到书房里去,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瞧了她好一会儿,最后一句话都没说,把人放走了。
初栀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合格了没有。
现在想想,她当时又呆又不会说话,嘴巴也不甜,就那么跟老人大眼扒小眼的对着瞅,能被喜欢就怪了。
初栀欲哭无泪,觉得时隔几年以后的第一次亮相,她怎么也应该好好表现着才是。
当天上午,她很焦灼的给林瞳打了十好几个轰炸电话,很焦灼地跟着她去做了头发和美容,并且由据说从什么米兰回来的造型师给她化了个比毕业典礼的时候不知道精致多少倍的妆。
虽然初栀自己看镜子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
然后,就跟童话故事和电视剧里面的一样,当初栀穿着大红色花瓣儿裙摆抹胸长裙出现在陆嘉珩面前的时候,陆嘉珩被她的美貌惊呆了。
他沉默了三秒钟,忽然垂头,轻轻笑了一声。
初栀有点儿紧张,也有点儿期待,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像是只讨奖励和夸奖的小哈巴狗,眼巴巴地等着他的评价。
陆嘉珩抬手,指尖轻轻落在她右边眉尾的地方:“妆化早了吧,下午偷偷睡觉了?眉毛被你蹭掉了半截。”
初栀:“……”
初栀愤怒地用她的八厘米高跟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会场选在程轶家的酒店,初栀跟着陆嘉珩去,自然也就早到,程轶一看见她,扒着门框子爆了一句粗。
他一边领着他们上楼,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初栀,十分不雅的爆了句粗:“不是,栀妹子,许久未见,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初栀眨眨眼,贴的长长的假睫毛扑闪扑闪的:“我变化很大吗?”
“我也不太形容的出来,”程轶顿了顿,眼一眯,上下扫了她一圈,摸摸下巴神秘道,“五官明明好像没什么变化,气质上完全不一样了,感觉像是从一只小白兔,变成了白兔精。”
初栀:“……”
陆嘉珩拉着初栀往自己身后一藏,阻隔了他扫视的视线,顺便抬手推着他的脑袋往外按:“行了。你哪那么多废话,滚吧。”
他把人按出去,关门转身。
程轶给他们准备了临时休息的房间,不小的一个套间,大落地窗,装修风格偏向奢华,欧式的家具加上大礼服群让初栀有种错觉,仿佛给她加个皇冠她就真的能变成公主了。
而陆嘉珩小王子,此时正垂眼看着她。
程轶刚刚看着她的时候初栀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被陆嘉珩这么上上下下的一瞧,她却突然莫名的生出了一种不太自在的感觉。
她有点害羞地缩了下加帮,含了含背,垂下眼去:“我们什么时候下去呀?”
陆嘉珩没说话。
半晌,他突然没头没尾道:“程轶说的对。”
初栀愣了下,抬起头来:“唔?”
他人已经走过来了,站在她面前,指尖顺着修长的脖颈滑到纤细肩膀,锁骨的线条流畅好看,往下是大红色礼裙包裹着的胸和细腰。
而那下面的风景,他已经看到过了。
却好像怎么都不够。
他指尖落在她胸口滑腻的沟壑上方,停在裙子的抹胸边缘,声音很低,带着情动时的沙哑磁性:“我们晚一个小时下去?”
初栀见到过他这个样子很多回了,瞬间秒懂了这个人的意思。
她肩膀缩了缩,往后躲开他的手指,开始狂摇头:“裙子会乱,妆也会花。”
陆嘉珩抿了抿唇,微眯了下眼看着她:“小栀子,你自己算算你又让我吃了几个月斋了。”
初栀轻轻拽了拽耳垂,声音小小的:“你能不能别每天就想着这些事儿……你工作这么忙,你还有精力干这个呀?”
陆嘉珩挑起眉来,凑到她耳边故意压低了声音恶劣道:“有啊,精和力都给你留着。”
初栀:“……”
下一秒,初栀八厘米的高跟鞋再次招呼到他的鞋面上。
*
离晚会开始还早,初栀在陆嘉珩房间里睡了半个小时。
等到她起来的时候,陆嘉珩人已经下去了,初栀爬起来缓了一会儿神,又跑去洗手间补了个妆,才慢吞吞地穿上鞋子下楼去。
周年庆晚会已经开始了,领导们大概也已经讲完话了,宴会厅里衣香鬓影,能看到有当红的男女明星们端着香槟聊天。
初栀走进去,看见了不少熟面孔,旁边侍者立刻端着托盘过来,初栀随手捏了杯颜色最好看的酒,偷偷找了个靠窗的角落,悄悄喝了一口。
她知道自己酒品烂,不敢多喝,只抿了一小口尝个味道,有点像水蜜桃混杂着什么热带水果的起泡酒。
站了没一会儿,许久未见的粉衬衫和许策划看见她,粉衬衫瘦了一圈,五官都英俊了不少,欢快的跑过来和他叙旧,后面还跟着叶康宁。
初栀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小口抿着酒,还没来得及喝几口,一抬眼,就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
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一身浅色正装的男人。
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依然保养的很好,相貌英俊温和的男人。
初栀一口起泡酒差点吐了。
因为那男人也看见她了,正朝她走过来。
初栀清了清嗓子,站直了身子,将手里的酒杯悄悄地放在旁边小桌上,往甜品的盘子后面推了推藏起来。
男人刚好走到她面前。
初栀老实巴交地仰着头,一脸惊讶:“您怎么也来辣。”
初父看起来受伤极了,一副伤心的很真实的样子:“你之前跟我说,你要去参加公司的晚会。”
初栀反应快极了,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眼睛都没眨一下:“跃马和景恒之前有过合作,现在也有长期合作的意向,景恒五十周年当然也会邀请我们。”
初父“哦”了一声,点点头,看起来是暂时信了,停了一会儿,又道;“我刚刚看见你在喝酒?”
“没有的,我不会喝,我这么乖。”
旁边的粉衬衫他们听着这越来越诡异的对话有点懵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也没插话。
这怎么回事啊,这两个人什么关系啊,着发展方向有点不对劲啊喂!
许策划仿佛看见了她英明神武的总经理头上有雨滴落在青青草地。
初父看起来还想说什么,视线微侧,顿了顿,转过头去。
初栀也跟着转过头去,然后脸白了。
粉衬衫他们也跟着转过头去,也白了。
陆老爷子穿着一身浅色唐装,头发花白,看起来却精神抖擞,背着手逛大街似的走过来。
陆嘉珩跟在他后边儿,目光和初栀对上,看到她面前的初父,也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
而此时,陆老爷子已经走过来了,初父迎上去,很熟练的跟他打招呼,顺便聊了一会儿家常。
陆老爷子笑称初父“初总”,初父很自然地叫了声“陆叔”。
您好,您身体也好吗,您养得鹦鹉怎么样了,花花草草呢?
陆老爷子晚年性格孤傲,成天养花逗鸟,基本上不是以前相熟的人不会交谈理睬已经众所周知,所以见他此时聊得脸上褶子都笑开了,注意到这边动静的人都有些意外。
初栀目瞪口呆,她没想过他爹和陆爷爷是认识的,甚至从来没听初父提起过一丁点儿来。
她站在初父身后,安静如鸡地看着这两个人像是相识多年一样寒暄了一会儿,陆老爷子终于侧了侧头,看了她一眼:“这姑娘你也认识?”
初父听着那个“也”字微微顿了顿:“认识,您也认识?”
陆老爷子笑呵呵的:“是我孙子的小女朋友,也是我未来孙媳妇儿。”
初父也笑呵呵的:“那您说巧不巧,这是我闺女。”
陆老爷子:“……”
陆嘉珩:“……”
第91章 九十一块
算起来, 初父和陆老爷子也有很多年没见过面了, 他们认识那年初云飞只是个小少年, 景恒集团那时候也还不叫景恒,两家住得近,初云飞小时候就笑呵呵的,长得清秀又讨人喜欢, 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干坏事, 最爱去旁边陆老爷子家蹭饭吃。
后来初云飞全家搬去南方搞房地产开发,一晃二三十年没有过联系, 再回帝都他只身回来, 父母都留在南方了,于是只私下和陆老爷子吃过两回饭, 两个人大概是只叙旧, 不谈其他。
对此, 初栀完全不知情。
而陆嘉珩在看到初父的时候, 本来以为他是来带女儿回家去的, 即使因为陆嘉懿的原因,初父对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友善了, 他心下还一顿做思想准备工作。结果老爷子一看见他, 手一背, 面无表情的脸露出了一个高兴的表情,走过来。
——开始了唠家常。
陆嘉珩“……”
陆嘉珩觉得这画面有点惊悚。
他几次见到初父的场合都不算正式, 初父不是穿着睡衣睡裤就是穿着睡衣睡裤,配上他温和的五官, 即使是很凶的表情看着陆嘉珩依然有种柔软的感觉,而此时,男人一身正装,气质和以前都大不一样。
初栀像个小鸡崽子一样站在初父身后,微张着嘴巴,表情也有点小呆滞。
她很快缓过神来,看着陆嘉珩,眨眨眼,偷偷摸摸地后退了两步,小声往外走。
陆嘉珩意会,跟着她出去。
晚秋风凉,中央空调的温度不算高,两个人出了宴会厅一进大厅初栀缩了缩脖子,陆嘉珩随手脱掉西装外套给她穿上。
他们像两个偷偷摸摸私奔的年轻小情侣,初栀跟着陆嘉珩上了车,他开着车在市中心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最后停在灯火通明的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