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快疯了,被这里的破房子逼疯了。
就在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
“江山!”
然而等他拿起手机,脸上还没因此露出笑容,那表情就又重新冷了下去。
看着手机屏幕上“童总”的来电名,他面无表情地将手机塞入西装裤的口袋内,充耳不闻那手机铃声,使劲敲响了隔壁人家的大门。
“你好,有人在家吗?有人吗?!”
***
“小妞,大白天跑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
江山胳膊下夹着问卷夹,正和崔皓通着电话,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吃了一惊。
她犹豫着回过头,见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站在她身后,也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心里更是不安。
为首一个油腔滑调的青年见到她的脸,吹了一声口哨。
“哟,长得不错啊!”
江山在这里整整市调了半个月,可以说跑遍了每一户人家,只要是这片地方的常住人口,没有不认识她的。
可这些人口口声声说“跑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却明显不认识她的样子。
她警惕地拿着手机,前进了一步,试图到前面黄色屋顶的那家去,摆脱掉这人的纠缠。
现在是白天,崔皓又在附近,她对自己的安全不是很担心,但出于恐惧的本能,她还是在他伸出手来的时候失声尖叫了一声。
“你干什么!别碰我!”
那吹口哨的社会青年被江山的尖叫声震得一抖,下意识捂了下耳朵,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小妞,我们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别紧张,别紧张…”
他这么一说,江山更害怕了,感觉连腿肚子都在打抖,眼睛只死死的瞪着对面的院门。
因为住的密集,大部分人家大白天都关着院门,担心丢了东西说不清。
江山很清楚高高的院墙后都有人,可要不是有人大力敲门,他们也不会主动开门。
现在又是快中午的点,人人都在家里准备饭菜,谁能关心门口有什么动静?
见那几个人一步步朝着自己围了过来,江山想跑,却被其中一人大力拉了回来。
那人动作太大,江山的手机被直接摔到了地上,她实在也管不到自己的手机了,另一只还能活动的手臂拼命打着那人拽着她胳膊的手,腋下夹着的问卷调查掉了一地。
拉着他的小青年见她反抗的那么剧烈,连尖叫带呼喊的,也有点发憷,冲着身后小弟一瞪眼:“愣着干嘛!捡东西啊!”
那几人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扑了过来。
江山以为他们要在地上捡自己的手机拿去卖钱,却没想到他们却扑向那散落一地的问卷,当下眼睛都急红了。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低下头狠狠咬了那青年的手背一口,疯婆子般一头向着地上捡东西的众人冲了过去。
“不准拿我的问卷,啊啊啊啊啊!给我滚!!!”
她是个极为漂亮的女孩子,今天又精心打扮过,这样清白的气质和长相让她成功敲开了无数人家的门重做问卷,也让这些小年轻不太忍心对她下重手。
就在两边鸡飞狗跳混乱一团时,正对着他们的屋子打开了院门。
江山一喜,其他人一惊。
江山抬起头看向那院门,张口准备呼救,可看到来的是什么人,江山脸上惊喜兴奋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下去,眼神也转为了绝望。
从院后站出来的是一个还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正歪着头看向他们。
这是对面人家的小孙子,才不到三岁,她上次来的时候还给他带了小礼物。
“嗤,是个奶娃子。”
被咬了的青年见是个鼻涕冒泡的小鬼,松了口气,转身走向江山,甩了甩手背,“小姑娘牙齿挺厉啊,你等着…”
“妈妈,奶奶!有人在打架!”
刹那间,高亢尖利的童音在整个东南方向响彻,那尖叫声凄厉的让人甚至怀疑一个小孩怎么能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
“有人在打之前来的姐姐!”
他尖叫完,又大叫着唤着什么。
“阿黄!阿黄!”
啪啦啪啦的脚步声从屋子里响起,一道低矮的身影直接从屋子里冲向院子,又从院子冲向门口,直冲到小孩的脚下,警惕地蹲在小孩身前护着他。
“阿黄,你去哪儿!小毛,你又在门口淘气什么?”
孩子的妈妈和奶奶也被这动静吓到,放下炉灶上准备的饭菜走了出来。
“阿黄,咬坏人!”
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吸了下鼻子下拖下来的鼻涕,一指为首带着金链子的青年。
“坏人!”
那狗“嗷呜”一声,朝着青年电射而去。
“搞什么!哪儿来的疯孩子!”
被咬住裤管的青年惊慌地跺着脚,“滚开,你这疯狗!走开!”
“嗷呜呜呜呜呜!”
看起来纯良无比的大黄狗,发出来的凶狠嗷叫却像是狼的声音。
见众人的注意力被这孩子和大黄狗吸引,江山匆匆从地上捡起还没有被抢走的问卷,连自己的手机都顾不得捡,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那个“威风凛凛”的小孩子身前,担心这些人迁怒与他,连小孩子都下手打。
这时候,小孩子的妈妈也奔到了门口,刚从厨房里出来的她手里的菜刀甚至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这么提着菜刀站在门前一声高吼:
“哪个不要命的连我们家三岁的娃都欺负?”
几个社会青年被大黄狗追的抱头鼠窜,闻言眼泪都要下来了。
姐姐,这是我们欺负三岁的娃吗?
没眼睛看吗?
这明明是我们被三岁的娃欺负好不好!!!
那老太太认识江山,将孙子身前腿软的江山和孩子一起拉了过来,慈祥地说。
“怎么,有人欺负你啊?我们保护你啊,小姑娘别慌。”
老太太的手干惯了粗活,很是粗糙,可被这样的手拢住了手掌,江山却感动的连眼泪都要流下来。
听多了什么被砍死在家里隔壁不开门,晚上入室抢劫隔壁不报警的新闻,刚刚有那么一瞬,她都觉得不会有人开门了。
这里的人大部分有亲戚关系,老太太的儿媳妇站在门口喊了这么一嗓子,隔壁人家、更远的人家陆陆续续打开了院门,伸出头来看发生了什么。
那几个惹事的小伙子见势不妙,也不管捡地上被踩得到处是脚印的问卷了,掉头就跑。
可惜他们运气不好,刚跑出几步,就被崔皓带着的几个大叔拦住了去路。
前面人家抄着家伙从家里跑出来,后面有人带人截住去路,那几人骂了句“有病”,也从身上掏出“家伙”,挥舞着武器。
“都让开,捅死不算啊!”
“就是这群人,在外面到处招摇撞骗败坏我们的名声!”
一个大叔手拿着扁担条,大声喝道:“这片整个地方都在等着拆迁,好让家里孩子们有新房子结婚、读书,你们好,跑过来胡闹瞎闹,见不得我们好,非要把事情搅黄了!”
“我看是之前那些不要脸没分到宅基地的!”
“揍死他们!把他们送到派出所去,省得上面以为是我们闹事!”
“就是,上次都有警察同志掏//枪了,这群人是想吃枪子!”
群情激奋,家家都出来了壮丁,又有放了看门狗出来的,人声犬吠声势浩大,将那几个倒霉蛋围成了一团。
饶是他们手里拿着弹/簧/刀,也被这样的架势吓住了。
再听到“警察掏/枪”,“吃枪子云云”,他们越发待不住了。
“大黄,咬他们!”
“黑子,要他们手!我看你们还敢拿刀!”
“砸,砸死他们!”
来势汹汹的猎手,瞬间就变成了惊慌失措的猎物。
对方持械,没人愿意近身,可这里是他们的主场,什么石头扁担擀面杖像是下雨般被他们扔了出去,几只被养的的膘肥体壮的大狗忠勇的护着主人攻击外来者,又有女人从家里灶间抽出了着火的木柴投掷。
没一会儿,这些人就被打的跪地求饶,刀子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叫你们横!人家开发商的小姑娘来帮我们,你们还祸害人家!”
“真当我们这里没人了是不是?我们的名声就是你们祸害的!”
“小姑娘你放心,咱们替你报仇了,叫他们吓唬你!”
“江山,你没事吧?”
崔皓走到了惊魂未定的江山面前,担心地上下打量她,见她只是头发有点凌乱,衣服上有些灰尘,也松了口气。
“还好这里人家养了不少狗。”
狗不怕刀子,动作也敏捷,真咬起人来,倒是人怕狗。
“崔皓,谢谢你。”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了,看着那边几个社会青年被村民用绳子五花大绑了起来,江山也觉得今天这事情实在太玄幻了。
这一看,她又看出了崔皓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咦,崔皓,你没带眼镜?”
崔皓下意识摸了下眼睛,反应过来后笑着说:“听电话那头似乎要打架,我带个眼镜不方便动手就取下来了。”
他又解释:“我只是有点散光,并不近视,戴眼镜是为了开车能看清楚点,后来就习惯了。”
现在戴眼镜作为装饰品的人多的是,江山也没有多想,劫后余生地向他道谢。
“今天的事太谢谢你了,幸亏你带了人来,不然就给他们跑了。”
取下眼镜的崔皓少了些书生气,多了些让人陌生的锐利,让江山颇有些不习惯。
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她心疼地整理着手里的问卷,很多已经残破,甚至有不少脚印。
“我跑了一早上,只完成了一半,现在还耽误了这么多时间,这就是好事多磨吗?”
她自嘲着。
看着江山的腰上还有几个黑脚印,可她却毫无所觉,只顾着关心这些问卷的样子,崔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禁问:
“值得吗?就为了这些东西,连命都不要了?”
“哪有那么严重。”
江山笑了。
“这不是还有你吗?”
崔皓一愣。
“要不是知道你就在附近,我一定不敢去抢这些问卷。”
江山笑得灿烂极了,“我觉得你会来,我就不怕他们了。还有这些人…”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被这样的江山信任,崔皓的脸莫名烧了起来。他不自在地扭过头,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看向那些勇敢地冲出来与歹人搏斗,最终将他们抓住的村民们。
“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值得我这么去做吗?”
她喃喃地说着:
“是你、是老奶奶,是小孩子,甚至是这里的狗,是这里的所有人保护了我。”
看着面前的每一张面孔,江山的心头像是有一股热流涌过,整个眉眼都放松开。
张微对他们说,一栋栋房子建起的过程,就是筑起一个个梦的过程。中国人自古将自己的幸福依托在土地上,只要土地和土地上的东西还在,就能活得踏实。
土地寄托着过去,房子承载着现在,他们作为筑梦的人,要明白自己在做的是什么。
她以前不明白,可和同事们努力了这么久,她见了城中村的凋零不堪,见了华强纺织厂的被遗忘和努力不被遗忘,她似乎渐渐似明白了张微的话。
这些建筑是没有生命的,可住在建筑里的人是有生命、有梦想的。
“我一定要让这次的报告会顺利。”
江山坚定地、一字一句地说着让崔皓听不懂的话。
她晃了晃手中的问卷。
“这些不是问卷,这些他们的梦想。”
“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梦想。”
“我还是来晚了。”
崔皓叹气,“你做事太拼了,真要出什么事,不是一句感谢能…”
“姐姐,你还没谢谢我呢。”
蓦地,江山的腿被人抱住了。
江山低下头,见之前威风凛凛指挥大黄狗的小孩对她咧出一个笑容,露出一张四处漏风的缺牙笑容。
“我帮你赶跑了坏人。”
“是啊,姐姐谢谢你!”
江山爽朗地笑了起来,高兴地摸着他的头。
“姐姐这次来没带礼物,下次来带给你好不好?”
“我不要礼物,你亲我一下吧?”
小男孩扬着满是鼻涕泡的脸。
“他们都不愿意亲我。”
这是个常见的“野孩子”,不似城中受到父母精心照顾的孩子那样干净白皙,一身罩衫大概是因为常在地上打滚灰扑扑的,脸上还有两坨被风和眼泪吹淹的红色印记,鼻子里流出的鼻涕缓缓蜿蜒到嘴唇上方,又被使劲一下吸了回去。
然而江山却笑得更快乐了,她豪不起嫌弃的弯下腰去,在他红扑扑的脸上亲了一大口。
“姐姐谢谢你,姐姐亲亲你!”
小男孩羞涩地抿着嘴笑了,又在江山站起身时得意地看了崔皓一眼。
嗬,他是不是被个孩子挑衅了?
崔皓好笑地摇了摇头,刚准备劝江山趁早回去,电话又响了。
看到面前乱糟糟的一切,崔皓给江山打了个手势,捂着手机进了人家的院子,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接通了电话。
“是,我刚刚在楼上办事,手机丢在车里了,正准备给您回电话呢…”
崔皓镇定地说。
“好,是的,资料都在我这里,我马上就回去。”
他挂了电话,见江山和要押送那几个社会青年去派出所的人在说着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上前和江山打了个招呼,说明公司里忙,他要回去。
“我是溜号出来,到这边看看的,别和任何人说今天在这里见过我。”
崔皓避开送走歹徒的人群,压低了声音对江山说。
“你既然要做问卷,就快点做完它。你们经理家里出了事申请外出了,你最好早点回去。”
“什么?”
江山一惊。
他没办法和江山解释太多,眼见那群人走远了,对她说:“你开车来的?”
江山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先走了。”
目送崔皓离开,江山趁着人几乎都在,抱着剩下的空白问卷走进了人群,准备一鼓作气将他们解决了。
在她低头“奋斗”的时候,一只录音笔突然递了过来。
“请问这位女士,你对刚才村民们勇斗持刀歹徒的事件怎么看?”
江山一抬头,见到面前的人,惊喜地叫了起来。
“李记?”
老熟人暂停了录音键,笑着向她点头回应。
“我刚刚过来,正好拍到小朋友指挥大黄狗的那一幕。这件事有很大的新闻热点可以挖掘,我准备用它来做一期专门的报道。”
他说,
“这么小的‘英雄’救美,肯定能在网上掀起一轮热议。”
江山傻笑着。
“当然,因为你是当事人,我必须得到你的同意才能用这个,你要不愿意露脸,打上马赛克或者声音做些处理也是可以的。”
李记将刚刚拍到的视频给她看,包括她完全不顾安危跪在地上“抢救”那些问卷的画面。
“怎么样…”
作为真正的“社会人”,李记笑得精明又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