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跑出玉玦的幻境,从镜面之中纵身跃出来的时候,看到素书双眸赤红,眸子里泪泽滚滚。

  我还不晓得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月上中天,这南荒内,本应该有祭月的盛典,却看到四周的神仙个个屏息凝神,全都注视着素书。

  我想问她怎么了,可看到她这怒到极处又绝望到极处的面容,又不敢多言。我回首看那镜面,优昙婆罗花朵簌簌谢落,如雨纷纷,我看到镜面之中,出现的是我用绳索将她捆回玄魄宫,以匕首割她鱼鳍的场景。

  手指蓦地一抽,我蓦地想起来进这镜面的时候,梨容笑得骇人:“我偏偏不把她送进去,我要让她知道你当初割她的鱼鳍,叫她再也不愿意跟你——团聚。”

  我不敢回头再看这镜面一眼。

  可其中的那些话,一字一句,如银针一般,刺入我耳中。

  ……

  “这银鱼好听话。”

  “嗯,来的路上,它也是这般一动不动。”

  “你以前见过这条鱼吗?怎么这么快便找到了?”

  “没有,不过是碰巧罢了,你以前见过吗,可是这一条?”

  “虽然没有见过,但我觉得是这一条没错。”

  ……

  “阿泽,它好像有些难过。”

  “一条鱼而已,哪里有什么难过不难过。”

  ……

  “你的眼睛可还好?”

  “不打紧,你能看清这浩荡的仙景,我便是开心的。”

  “你当初为何要把眼睛的清明给我,你太莽撞了。”

  “我喜欢你啊,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眼睛有伤。”

  “老君既然是你的故友,为何不拦着你?”

  “他自然是拦了,可是,他拗不过我。我是愿意的,我喜欢你,跟我当初喜欢聂宿是一样的,他的魂魄在你身上,我便喜欢你,没有什么莽撞不莽撞,你能看得清楚,我便觉得都是值得的。”

  ……

  “你最好不要想着逃出去,这绳索很有灵性,你逃不出去。”

  ……

  “阿泽,天帝大人还等着用它身上的鱼鳍来补这北斗星宿呢。”

  “我知道,可我想先让你的眼睛恢复清明。”

  “我想要这对腹鳍,剩下的,交给天帝大人吧。”

  “治眼睛的话,为何不用这条银鱼的眼珠?”

  “阿泽,有它的腹鳍就够了,你信我。”

  “嗯,我信你,我会将腹鳍留给你。”

  ……

  “拿去治好你的眼睛吧。”

  ……

  素书她……终究还是知道了一切。

  而我终究没敢去打碎玉玦,阻止她看下去。

  本君晓得,这一天,终究要来。

  有些事情,如果不曾被揭开,不曾被混着淋淋的血看透,便永远是我同素书之间的一个劫数,我就要永远担心应劫的那一天的到来。

  我看着素书。

  我看到她手指颤抖,泪泽滚滚,望着玉玦化成的水蓝镜面,却没跟我说一个字。

  我盼着她挥开扇剑揍我一顿,甚至刺我几剑,可都没有。她直直立在我面前,甚至连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都带着不屑。

  四周的神仙无一个敢动,九阙从帝君宝座上走下来,对他们道:“十五月,十六圆,依本帝君看,这祭月之典是在今夜还是在明夜,没什么分别,诸仙家难得来我南荒一次,当遍游南荒,当尽兴而归。方才诸仙家中有向本帝君询问这中秋之节我南荒仙民如何庆祝的事情,那各位便随我去宫外走一走,看一看我南荒仙民如何过中秋佳节。”

  诸神仙不敢不应,连忙同意。

  九阙抬手扶了扶脸上的面具,广袖一挥,带着一路神仙浩浩荡荡出了宫殿。我晓得,他是为让其他神仙不打扰我们,也是为让我同素书的事不被旁的神仙听了去。

  如此,此处便只剩我、素书,还有想来劝一劝的老君,以及一直在镜面附近的、戴着一具墨色面具的梨容。

  梨容的目的达到了,她有意无意地搓了搓手背上的梨花花瓣,笑道:“孟泽玄君,在幻境中待了这么久,没想到外面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吧?”她转向素书,又转向我,停顿了片刻,又道,“你大概不晓得吧,你尽心尽力隐瞒她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凌波仙洲,书然殿,你弃她而去,转身去救良玉的一个幻影,任由她落入毒蟒群中;三十三天,老君府上,你眼睛恢复清明,却丢下她,转身去三十五天找良玉。哦,对了,你还找过本姑娘。”

  梨容笑道:“你还真是天真可爱,信了本姑娘的话,非要动手割她的鱼鳍,特别是那一对腹鳍,并且还把那对腹鳍给了我,哈哈哈哈哈。你还记不记得她当初的样子?啧啧啧,她在那鱼缸里被你捆住,动弹不得。你还记得你动手划断她的鱼鳍的时候,鱼缸之中血水弥漫的样子吧?不过我猜,你大概是不了解的。我那时候提醒过你她很难过。你说什么来着……容我想想啊……”面具上两朵梨花做的眼睛收拢,我听到她接着道,“哦,我想起来了,你说她只是一条鱼而已,哪里有什么难过不难过,哈哈哈哈,你帮本姑娘看看,你的这条银鱼,现在是不是很难过?”

  面前的素书,眸子越发赤红,头上玉冠松动,夜风扯过她鬓角的头发落在那赤红的眸子旁,也扯着她素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可她依旧一个字也没有说。

  梨容又笑着开口:“不过她的确是一条银鱼,她当年还是一条没有魂魄的银鱼,若不是我的魂魄系在花瓣上,若不是她吃了我的花瓣,她现在怕是长不了这么大,也没有办法站到你我面前。孟泽啊,不对,你是聂宿,你身上有聂宿的魂魄,你同我才是生生世世纠缠的那一对。素书啊,素书注定是你我之事的局外人,你还不明白吗,她是个窃缘分的贼,她偷吃我的花……”

  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回头,看到她手背上的梨花开开合合,钺襄宝剑凭空出现。我身形未动,剑御风,不偏不倚刺入她手背上的梨花。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她手背上的梨花就是她的命门。刺碎这一朵梨花,便等于要了她的命。

  果不其然。

  剑尖没入她的手背,夜空之中响起凄厉的叫声。她喊了几声“聂宿救我”,又开始喊我的名字,问我为何这般残忍。

  我想,等我先解决了这个妖女,再同素书认错道歉。

  于是,我上前几步,“嚯”的一声收回钺襄宝剑,对着她扭曲的身体冷冷地道:“你凭什么让聂宿来救你?你方才说,素书通过这玉玦化成的镜面看到了前尘往事,那她也看到了,她的魂魄不是你给的,而是另一棵梨花树给的。你对聂宿来说,不过是节外生出的那一枝,你凭什么觉得聂宿会护你,你又凭什么觉得聂宿是真的喜欢你?如果聂宿真的把你当成他喜欢的那个人,他就不会再去养素书这条银鱼了。”

  墨色面具上的梨花猛然绽开,就像一个人的眼睛蓦地睁大。

  我听到面具之下牙齿打战的声音:“你……你方才说什么?”

  “本君说,素书的魂魄同你毫无干系,你才是这段感情的局外人,你才是那个窃缘分的贼。”本君道,看着她面具上的梨花眼睛瞪得更大,大到仿佛下一刻花瓣就要破碎,我觉得愤然又痛快,蔑视着她道,“本君差点儿忘了,你看不到镜面上的景象,你也看不到当年聂宿在神尊府种魂成树的那棵梨花树不是你。你不过就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梨花树,沾了神尊府里浩盛的灵气,化成一个梨花小仙。你死了,花瓣里没有魂魄。所以你的魂魄如此好收集,所以你的魂魄完整,所以你才如此容易复活,所以你才得以这般兴风作浪。你,还不明白吗?”

  她跪坐在镜面前。

  诛心之事,谁不会呢?只是有些神仙不愿意做罢了。

  本君以前没有悟清楚一个道理——对敌人心软,就是给日后的自己找麻烦。

  所以,对梨容这种神仙,本君的怜悯和心软就是懦弱和愚昧。

  剑尖挑起她的面具,老君看到她眼上的两个血窟窿,被吓了一跳。

  本君并未手软,冷笑道:“你没有想到吧,你本想拿这些景象叫素书心痛,最后,她却晓得了她同你根本没有关系,晓得了你才是偷缘分的那个神仙。梨容姑娘,你开心吗?”

  她一瞬间失神,靠在水蓝色的镜面上,面具上的梨花花瓣收紧又绽开,反反复复,我听到她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在骗我……”

  “怎么不是?”看着她一点一点崩溃,本君开始明白,对付梨容这种神仙,其实用不着刀剑,把她最不想承认的事说给她听,比刀剑好用千百倍,我笑道,“你若真的把魂魄给了素书,那你的魂魄势必会缺失,一万多年前,在轩辕国大殿上,你也听南宭说过吧,如果魂魄不完整,神仙便没办法复活。可是你偏偏复活了,这说明你的魂魄完完整整,不少一丝一毫。你用来威胁素书的魂魄之事,从头到尾就是子虚乌有。这般说来,当初攥紧这件事不放的你,当真是可怜。”

  她闻言,面具一晃,其上一朵梨花的花瓣生生落下来一片。她这面具瞧着更加骇人。

  她一直相信她与聂宿有十几万年的缘分,如今被本君揭开真相,一时间无法接受也无法相信,哭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同聂宿是有劫数的,‘两情相悦,便有一伤’,当年便是这样啊,我同聂宿相爱后,我便仙逝了,我们之间是有纠缠的,我的魂魄同聂宿的魂魄……”

  “别再自欺欺人了,如果你真的同他有劫数,那你们会交替受伤。”就如一万年前,我同素书一样,我前脚被西山梦貘所伤,她后脚就被混账仙官欺负;我在凌波仙洲被武广大仙砍中肩膀,她后来落入毒蟒之中,肩膀被毒蟒獠牙刺穿……我望着她道,“哪里有你死了,聂宿却还活着的道理?你应当认清才好,你那时仙逝,不过是你的梨花树原身枯了,这跟两魂之间的纠缠没有什么关系。”

  面具上的花瓣落下几片,她似是绝望到了极处,瘫伏在地面上,号啕道:“聂宿喜欢过我,他喜欢过我啊,他把那条银鱼的脸雕刻成我的模样,就是因为喜欢我啊!”

  脑海之中,聂宿的记忆大兴,我指尖被带得动了动,下一刻,已经能够控制这记忆,手一挥,记忆乘掌中的仙风落在镜面上,镜面上显现的是我想要的那一个场景——十五万年前,聂宿在银河畔同素书辞别。

  “你看不见这镜面上的景象,听一听也是好的。”本君同梨容说道,低头看到她手背上的花瓣快要颓落,便晓得她快要死了,不过时间还来得及,足够她听完这个故事,“本君心肠好,在一些‘恰当’的地方可以给你解释解释。”

  她猛地抬头,面具上的花瓣又落下两三片。

  我回头看了看素书,看到她攥紧手中的扇子,眸中赤红的怒火渐渐化成寒霜。

  我轻轻唤一声:“素书大人。”

  可我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镜面上海水成幕,落在银河之畔。

  素书穿过无欲海落到银河畔,在聂宿面前,看着他完好的模样,上前揪住他的衣襟,破口大骂:“你不是魂飞魄散了吗,你不是死了吗,现在站在我面前的神仙是谁?!”

  玉玦记录下这段记忆,也记录下此时聂宿的水色绸衫背后已有星星点点的鲜血渗出。

  聂宿抱住素书,俯身的时候,脸颊埋在她的肩上。

  本君曾想过,为何自己俯身抱住素书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把脸颊埋进她的肩膀,唇角贴近她的脖颈就想轻咬一口或者亲一亲。今夜,我再看这场景,我能感到当年的聂宿也有和我一样的冲动,也有在这雪白的脖颈上落下一些印记的想法。

  可是聂宿与我不同,他向来忍得住。

  他开口的时候,不再是正儿八经的样子,语气柔和,带了几分调笑:“你不是舍不得我死吗?所以我先不死了。”

  本君又看了看脚下的梨容,果不其然,她听到这句话,手指狠狠嵌入掌心,指上露出惨白的骨节。

  镜面中的素书听到这句话,抬脚去踹聂宿,可踹着踹着,眸中的泪就尽数飞了出来:“谁舍不得你死?你剐我鳞片,我恨了你一万年,我恨不能把你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聂宿轻笑一声,将怀中人儿凌乱的鬓发别至耳后,抬手扶了扶她头上的玉冠,淡淡问道:“你恨我剐了你的鳞片,还是恨我把你雕琢成现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