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下身子看着他,突然有些心疼,抬手触了触他的额发。这个傻孩子,银河的星星这般耀眼,照得从河畔到深处的这一路明晃如白昼,他提一盏灯做什么。
晨宿更迭,外面朝明夕暗,银河深处日夜颠倒。也许匀砚他已经在这里等了我一天一夜。他执灯候过银河昏暗,依然在等我回来。
我用仙术送他回到自己的厢房,我也回房中窝在凉被里,早早合了眼。
想必是今日从天上到地下的许多事情叫我慌乱,一夜昏昏沉沉做了许多梦。梦里白雪、细雨纷纷扬扬,忽又光怪陆离,如星光一样。
在这缤纷的场景里,我梦见有一个小男孩儿,是比匀砚还小的娃娃,是凡间五六岁孩童的模样,抱着我的腿,仰面怯生生地喊我姐姐。我低头看他,摸着他稀疏柔软的额发,笑道:“莫怕。”
梦里我刚跟一个厉害的角色打了一架,我不是她的对手,被揍得头破血流,低头看这个小男孩儿的时候,鼻中流出的血不小心落在他白嫩的脸颊和小手上。
我蹲下身想给他擦干净,他便凑进我怀里。明明他自己还是奶声奶气的,看到血就害怕得不得了,可还是用小胳膊环住我的脖颈,忍住哭腔,道:“姐姐,我保护你,你别流血了。”
我说:“好。”耳朵里却有温热的血渐渐涌出来,鼻血更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流。他松开我,抬起小嫩手想给我擦一擦,可是看到我鼻血汹涌的模样,便吓晕了过去。
梦里最后的场景,像是在一片广阔无垠的大海边,风浪翻涌,掀起万丈狂澜,海水直逼中天,令天色灰暗。
风雨肆虐的海边,浊暗的气泽搅入大海,我在这场景里仿佛听到自己飘摇的声音:“姐姐要走了,莫想我。”
次日,匀砚已经早早候在门外,提着昨晚那盏灯,面上挂着些薄怨,望着本神尊一言不发。
我想抬手揉一揉他的头发安抚一下,却被他扭头躲了过去。
“怎么了?”我问。
他摇摇头,还是不说话,默默走在前面替我执灯。
“可是有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一定……”我跳到他面前,拦住他问。
“这银河深处只有我们一处宅院,有谁能欺负到这里来?”他看了我一眼,顿了顿道,“神尊大人日日去凡间喝酒,留下匀砚在这里无处可去,所以你觉得我是受了谁的欺负?神尊大人以后能不能少去凡间喝酒,或者出去的时候能不能带上匀砚?”
我笑道:“凡间我去喝酒的地方,少儿不宜……”
他愣了愣,抬头扯了扯我的衣袖,呆呆地问我:“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少儿不宜?”
本神尊料到他没听过青楼。
“神尊神尊,”他又扯了扯我的衣袖,神采飞扬,“是不是有小倌哥的地方?”
“你听说过小倌哥?”小匀砚你可以啊!
“以前我在天帝大人旁边伺候的时候,婧宸公主常常下凡,惹天帝大人生气。有一次我去公主府帮忙,听她讲凡间的小倌哥容貌俊秀,能奏丝竹,能赋诗章。匀砚也十分想去凡间看看他们,跟他们求学请教。可婧宸公主说那个地方少儿不宜。”他那双桃花眼忽闪忽闪的,脸上全是钦慕,踮着脚问我,“神尊神尊,你带匀砚去看看好不好?”
“那个婧宸公主还告诉你什么了?”我抚了抚额,莫名觉得有些头疼。
他眼里冒着光,说道:“婧宸公主说过很多话,什么‘单人行不如双人修’‘俊俏公子,公主好逑’,还有‘北海有神仙,软唇香可口’……”
我连忙抬手堵住他的嘴,乖乖,听到的可真不少。我颤颤地道:“公主率真,可这些话不是男人可听的,你一个小公子还是忘掉的好,若是说给旁人听,他们会说你太娘。”
他被我捂着嘴巴说不出话,像是听懂了,于是眨眨眼,点点头。
我放开他,扭头往前走,脑海里回荡着婧宸公主的那些话,不由得冒出虚汗,蒸得面颊有些热。
匀砚提着琉璃灯追上我,摇了摇我的衣袖,天真烂漫地道:“神尊,什么是‘太娘’?是祖母的意思吗?是外婆的意思吗?”
本神尊几乎要掩面痛哭,抬头望天,哽了一哽,说道:“就是太女人,不爷们儿……”
“哦……”他似是懂了,又似没懂,“可是以前婧宸公主讲过,女人能顶半边天,太女人有什么不好吗?”
婧宸,你这是要毁了一个清纯少年郎啊!
本神尊天上地下逛了一圈回来,如今已是八月初五,明日便是长诀亡妻——良玉神君的忌日了。
我心绪难宁,索性捧起一卷经,在采星阁看了一天,小匀砚在我身旁练字。
我并非有慧觉的神仙,大概是因为魂魄在极小的时候就被无欲海水溶解干净了,后天养成的魂魄,用起来总归缺点儿什么。昨日我在凡间遇到那位神仙,佛性通透,说的几句话叫我深思,于是今日便想看一看经书。
但是我果真不是这块料。这清心寡欲的佛经,我看到心里的不过寥寥。年少时与长诀饮酒,他曾说我缺脑子,要多吃莲藕少喝酒,补补心眼儿。那时我年少,觉得他说得不对……
仙途坎坷,烟云过眼,我从十四万年前的坟里再蹦跶出来,爱人仙逝,满眼物是人非。
匀砚见我一动不动,知我走神,问:“神尊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放下经卷,揉了揉眉头,“不过是在担忧长诀罢了。”
他坐过来,倒了杯茶递给我,说道:“神尊与长诀天尊是如何认识的?”
“当年神界贵胄之间宴饮不断,我虽出身不好,却沾了聂宿神尊的光,经常作为神尊唯一的弟子受邀。那时长诀还是天家的三殿下,其身份显贵,也常被邀去相聚。我常常见到他,后来便熟识了。”我望了望阁外,酉时已至,外面星光依稀可辨,想了想,终于又提起那段事,“后来我三万岁时,年纪轻轻得了神尊之位,原本同我玩得很好的同龄神仙便不怎么敢同我往来了。那时候聂宿也不要我了,后来那一万年里,我同长诀殿下成了朋友。”
匀砚点点头,见夜风吹进来,便忙去给我拿薄氅披上。
星光成水,流过那卷经书。
我记得十四万年前与长诀一同规置那倒逆的星宿,至众星归位、天劫散去,我立在星宿之间同他话别。他想方设法要把我带回来,他说聂宿若知道我胡来,会难过的。
我手挥离骨折扇同他打了一架,他拿着玉笛也是招招凛冽,不肯放过我。最后我反手挥剑,剑锋落在自己的脖颈上,笑道:“你不放过我,我便在此了断吧。”
他终于知道我心意已决,散了自己的招数成全了我。我抱着聂宿的仙体一同跳入银河,回眸的一刹那,看到一向神色冰冷的长诀对我笑了笑。
何为朋友?两心相交,成全心意,只是无关风月。
我与良玉神君无缘见面,虽不晓得她容貌怎样,但是可令长诀放在心上的,必定是个好姑娘。只是红颜薄命,仙途断在了那孟泽混账的手里。
我是想替长诀报仇的,可是我也知道,这终归是孟泽自己造的孽,不该让文儿她们来还。也许是我看了佛经,受了我佛大慈大悲的感化,我越发觉得,本神尊日前做的这件混账事,连自己也有些瞧不起自己。
“匀砚,你说明日我何时去三十五天看望长诀?”我长叹一声,问道。
“匀砚也不知道,”他眨了眨眼睛,思索片刻,“要不晚上?长诀天尊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只有到了晚上没人的时候才会哭吧?神尊可在那时候去安慰他。”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天真模样给噎住了,拿起经卷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说:“长诀什么时候都不会哭的,堂堂的天尊大人哭起来像什么样子?”
我收手回来的时候,没拿稳经卷,恰好匀砚又拿胳膊一挡,佛经便从采星阁上掉了下去。
匀砚慌忙起身,愧疚地道:“我这就下去捡。”
片刻之后,他抱着经卷回来了,只是特别着急,飞进采星阁,晃着我的胳膊,惊喜地道:“神尊神尊!前些日子你跟我打听过一个堇色眼眸的神仙对不对?”
我怔住,惶惶地问:“怎么了?”
“你看!”他起身指了指阁外,桃花眼亮晶晶的,“采星阁下面就有一位!”
我飞下采星阁,背后的星辰映成辉幕,他立在那里,穿一身墨色长袍,是这跳跃的光芒中唯一的萧索。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既激动又开心,挥着手打招呼:“你怎么来了?”
他倒是有些错愕,眼眶有些红,似饮了酒的模样,问道:“这……你住在这里吗?”
我欣喜点头,在湛蓝的星光中抬手指向我身后的采星阁,说:“这就是采星阁,我曾说过若是你来,我便亲手给你盖一间厢房,”见他若有所思,我又道,“这里虽然不及你住的玄魄宫恢宏阔气,但是清静自在,有星辰璀璨在左右,日月交替于眼前,景致更盛玄魄宫一筹。”
“我也是今日才从银河边上走过,看到一条星光铺成的蜿蜒小路。”他像是有些醉了,抬手揉了揉眼睛,“顺着道走进来,竟然看到有处宅子。更不承想,这里竟然是你的宅子。”
“既然路过,便进来坐一坐。”我朝匀砚挥了挥手,“匀砚,快去煮一壶解酒茶。”
面前的他拂袖拦了我一拦,我不小心触到他的手指,那手凉得有些刺骨。可是他的模样明媚温暖,桃花眼眨了眨,有些较真儿的可爱,说:“我没醉,为何要煮解酒茶给我?”
喝醉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醉了,无论人神妖鬼,无论天上地下,都是这个样子的。我掩面咳一声,说道:“是我醉了,你陪我喝可好?”
他认真想了想,点点头道:“盛情难却。”提步之间又犹豫了,低头问我,“那解酒茶……好喝吗?”
采星阁上的匀砚不知何时已经下来了,白嫩嫩的一张脸凑过来,开心地道:“当然好喝了!”
原来他之所以醉酒,是因为明天也是他心爱姑娘的忌日。
我掐指算了算,八月初六明明是个宜竖柱上梁、嫁娶安床的吉利日子,为何这般巧,他与长诀心爱的姑娘在同一个日子里仙逝了?
本神尊暗暗叹息:仙道恢恢,劫数难料。这公子与长诀竟如此有缘,改日本神尊做个东,设宴让他俩结识一下。毕竟二人同病相怜,安慰起对方来也能感同身受,说的话自然也就能落进对方心里,便能早日走出痛失心上人的这个阴影。
这位公子零零星星说着自己喜欢的那个姑娘。
“她少时天真无邪,就是极易上火,常常流鼻血……
“她不喜欢我了,她有千千万万个情郎,她为每个人都画了扇子,可她从未给我画过……
“她小时候很胖,走一步路都会特别累,她这样懒,为何最后自己走了那么远,再也没回来……
“我亲手害了她。她最后过世,全是因为我。我不能原谅自己……”
我和匀砚默默坐在他的旁边,捧着脸看他。他心中大概痛得极深,以茶当酒,无视我和匀砚,面朝着阁外,举杯邀星辰,自己就这么灌了六壶解酒茶。
眼看第七壶茶水就要饮枯,匀砚有些坐不住了,偷偷扯了扯我的衣袖,神色尴尬地道:“神尊,咱们家的茶已经被饮光了,这可怎么办……”
我眨眨眼:“没事,你去灌一壶开水。他醉成这样,估计也尝不出来……”
果然这位公子又对着星星灌了六壶白开水。
他的言语越发零星,神色越发惆怅,我晓得他在思念自己的心上人。
关于这位姑娘,在凡间慕花楼顶,我同他一边看红尘盛景,一边喝凡间佳酿时,醺醺然之间,已经听他讲过一些。其实怨不得他,只怪孟泽那混账从中作梗,棒打鸳鸯。
我本想劝他,只可惜我虽是一个十八万岁的老人,风华正茂的那十四万年却都睡过去了,一万多岁才养成魂魄,两万多岁才对聂宿有了情感,三万岁就遍体鳞伤地被撵出神尊府,四万岁就跳入银河“挂了”。
算起来,本神尊经历过的风月,也不过就在喜欢上聂宿的那两万年的时间内。
便就是这仅有的两万年,我到最后也没弄清楚,聂宿大人他喜欢的到底是我还是梨容。这遗憾,叫我一生都难平。我想安慰旁人,怕是有些心有余而经验不足。况且,如此说来,在我、这位公子和长诀之间,最倒霉的应当是本神尊。
偶尔,我也想大醉之时,有人能来安慰我,就算什么都不说,仅仅陪着我就好了。
可我也知道,我很难再遇到这样的一个人了。
我本来打算留这位公子一夜,让他暂时在匀砚那间厢房里挤一挤。可他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我心想:他作为孟泽身边的人,依着孟泽那种狠毒的性子,如果不回去,以后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他已经这般清瘦了,要是再受孟泽的折磨,怎么撑得住,所以最后我还是同意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