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茶水温热，他放下茶盏，搓了搓手指。那双手骨节分明，掌丘上薄茧依稀可辨，可能是年少时握惯了刀剑。只是他如今身体不好，那手看起来白得不像话。
他抬头看我，展唇一笑：“好。”
他跟皇上和文儿说了几句话，然后稍稍点头，远处静候着的宫娥便乖顺体贴地走到他背后，扶着梨花木圈椅往前移动。若不是从近处打量，本神尊几乎没有发现他所坐的圈椅下面装有木轮。
我心中浮出几丝异样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后来才反应过来，那情绪大抵是沉重和心疼。
如果他真的是聂宿转世，那我便从来没有想到，曾经连簌簌陨落的星辰都可力挽的聂宿大人，如今会坐在这种圈椅上，连行动都要靠旁人帮忙。
跟随尹白到室内，他便屏退了宫娥，抬眸笑道：“先生不是凡人吧？”
我心绪不宁，也是在宫娥退出室内后才觉察出他身上的灵气。朗润温和的气泽翩翩而上，我拈过一两缕于指尖摩挲，是仙灵之气，卓尔不群。
他们东祁国皇宫里养着一个活生生的神仙，怪不得尹铮所向披靡，出兵必胜。
“敢问仙人名讳？”我作了个揖，问道。
他摇摇头，眉目之间依然含笑，道：“还是不要说的好，我此次下凡，并非正经历劫，司命星君也未载册，只是占了这尹白公子的身体，替他完成一些愿望，也了却我自己的一桩心事罢了，实在谈不上光彩，所以不愿叫其他仙人知道我的名字。”
本神尊十分汗颜：“那我也不说了，我在天上名声不太好，也不是正经下凡的。”
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下说话：“这些年居于凡间，为我诊病的有道，有僧，有半仙，没想到皇上有心，竟找到一个真神仙，倒不知仙友下凡所为何事，总不是专门来为我驱鬼邪的吧？”
我暗叹他仙力卓然，竟能一眼看透我来见他之前的心思，便说道：“我本是来凡间小游的，只是不小心摊上了这事，说来话长。我倒是有个疑惑，不知当讲否？”
他低头理了理衣袖的褶皱：“既然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就不要讲了。”
我一时失语。
他抬头看我，在室内的暗影里，他的眼睛亮得如银河的星辰。他说：“仙友还有什么事？”
“那我先讲出来，仙友判断一下当讲不当讲。”
他和蔼一笑：“好。”
我盯着他，越发觉得聂宿这张脸应当配聂宿那个时而冷酷时而细心体贴的性子，如今配着明眸善睐、温柔雅致的一个人，叫人别扭得不得了。
我轻轻叹了一声，搓了搓手道：“仙友，你可认得聂宿？”
他望着我，摇头沉吟道：“未曾谋面，只听闻神尊大人仙德傲然。”
“那你可知你这张脸……”
我话还没说完，他便露出一副“我懂了”的神情，略带调侃地道：“如果我说得没错，聂宿大人是仙友的心上人。”
本神尊怔住。
“如果我猜得没错，方才那位文儿姑娘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的面容吧，跟你看到的不一样。”他看着我，笑容略有些抱歉，“只是我断然不是你们看到的那些人，仙友可明白？”
我心中一抽，当即捏了诀术往他眉心飞去。他到底是不是聂宿，他说了不算，本神尊要自己探入他的元神寻个究竟。
他也不是庸碌之辈，见我捏诀，便觉察出异样，几乎在我诀术打出的那一瞬间闭目，他的指尖也攒起仙法飞上眉心，严严实实挡住我那一诀。
诀术相冲，激出灼眼的光芒和刺耳的声响。幸好不是太大的仙法，未曾引起太大的声势。
他也愣了一愣，似是没料到我会动用诀术打探他的虚实。
室外的皇上和文儿听到声响，几乎要推门而进：“皇叔可还好？”
尹白闻声迅速道：“没事，方才先生作法，略有些声响罢了，你们莫进来添乱。”
喉间略有些甜腥，我端起案几上的茶水灌了一口压了压。他也端起茶盏，如我一般灌了一口。
“凡间不可动仙术，仙友不会不知晓吧？幸亏不是大法，要不然这仙术反噬的滋味尝起来会更难受。”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可他的语气里却不见半分愠怒，抬手又给我倒了一杯茶，话语里竟然有些心疼滋味，“虽然我与你素未谋面，但我也大概晓得了，聂宿神尊对你而言应该十分重要，所以你宁愿冒着被仙术反噬的危险，也要在凡间动诀探个究竟。”
我惶惶然看着他。
“只是，我真的不是他。聂宿神尊于银河畔仙逝而去那年，我已是一个可以被说亲的少年郎了。”
“休想骗我，我又不瞎。你为什么是聂宿的模样？！”我挥开折扇，化成剑形，剑尖抵在他的脖颈上，胸中气血翻涌。
他闻言低头，不看我，也不看剑，默默拂了拂茶芽，话音里依然是惯有的温柔：“仙友逼问我为什么，倒不如问问自己。佛曰‘三界六道，唯自心现。依邪见故，痴心增上’。”说到此处，他忽然抬眸，“在下这张脸不过是个照心的镜子罢了，先生心中痴念着的是谁，这张脸便是谁的模样。”
我聚起心神盯着他，努力叫自己不想聂宿，可越是这样，越觉得那眉目就像是从聂宿脸上拿过来的一般。
“你若还是不信，便叫门外的文儿进来瞧一瞧吧。她看到的样子，跟你看到的样子，应当是不同的。”他说。
确实不同……她看到的是孟泽，我看到的是聂宿。
我暂时相信了那“照心镜”的比方，望着他的这张脸，戚戚然收回扇剑。放下心中的念头，入目的那张面皮便突然有些模糊，一瞬间闪过的那双半合着的眼睛，风雅万千。云烟明灭翻过，瞬息掩盖住他的眼睛，那面相重新变成聂宿的模样。
纵然一闪而过，可也足够叫我看明白，这不是我的聂宿大人。
也许是本神尊的神色过于沮丧和失望，被他看到眼里，便听他劝慰我道：“少时我喜欢修佛理，常听师祖吟哦‘心生万象，水月镜花’。后来我觉得心中浮现之事，虽是水月镜像，不成形状，但生灭在本心。你放在心上的这个人，你若是觉得他还在，那他依然可伴你三生不灭。”
我摇摇头，扶着椅子坐下，说道：“他在我心里终归是虚妄。自始至终，我想要的，一直都是一个活着的他。他心里有没有我，我也并不十分在乎。我只要他活着。”
“聂宿神尊逝去有十四万年之久，在这十四万年里，仙友大概过得十分悲苦。”尹白说。
“不，”我抚着离骨折扇，低头道，“我是最近才知道他灰飞烟灭的。”
他沉吟一声，说道：“先生若是有兴趣，不妨听在下说说自己的故事，或许听到一些比你的事还惨一些的往事，心里就明朗了。”
我灌了口茶水，压了压喉中又涌上来的血腥味，说：“也不是很想听，毕竟是揭你伤疤的事，但是盛情难却，你讲一讲吧，也算是透透气。”
他笑出声，转了转茶盏，轻松的语调像是说着旁人的故事：“如你所见，我这张脸跟旁的神仙的脸不太一样。我小时候命格较弱，体虚多病，还易招惹不祥之物，爹娘将我养在家里，不曾过多外出。我的脸，男人看是没有异样的。你看方才尹铮皇上，他看到的我很普通，断然不会将我看成旁人，而我家中没有姊妹，尽是兄弟，所以自己脸上的这个毛病，我一开始是不太了解的。”
“那你母亲大人呢，她看到的你是旁人的样子吗？”
他摇头，又为我添上茶水，笑道：“自然不会，我乃母亲生养，她自然知道我的相貌，也唯有母亲和我能看到自己本来的样子。在家中，兄弟们总说我的长相平淡无奇，就连偶尔来家里串门的男邻居，也常说我这相貌和几个弟弟相比，太平淡无奇。”
“可我方才……”
“方才什么？”他问。
我摇摇头，方才隐约看到他的眼睛，那绝不是平淡无奇的样子。
“四万岁那年，姑母大人为我说了第一桩亲事。那位姑娘温婉乖顺，可见到我的第一面就被吓哭了，她问我为何长得跟南荒一位战将一模一样，就如你今天这般。我也错愕，后来姑母告诉我，那位南荒的战将与这姑娘是青梅竹马，奈何她的爹娘不喜武夫，生生扯断了他们二位的姻缘。”
我端着茶盏，轻咳一声，本打算缓解这尴尬，开口却不小心把实话说了出来：“所以，第一门亲事便这么黄了吗？”
他低笑：“两百年过后，姨母又为我说了门亲事。这次的姑娘端庄大方，只是年纪略长我一些。可她见到我第一眼就惊得落了泪，说什么‘阿延，我腹中怀了你的孩子，你果真不曾抛弃我们母子二人’。”
“岂有此理！她这是有心欺瞒你，这桩亲事果断不能要。”我义愤填膺地道，“可那阿延是谁？”
他仰头望了望屋顶：“阿延是我舅母家的兄长，后来舅母为了补偿我，也给我说了一门亲。这回的姑娘十分年轻，比我小了足足两万岁，天真烂漫，还从未喜欢过男人，自然也没有心上人。可是她看到我长相普通，转瞬便瞧上我长相俊美的三弟了，如今她已是我三弟妹，娃娃也已经生养了四个。”
我一瞬间不知如何安慰他，却也了解了另一桩事：还没谈过恋爱的小姑娘，如果没有看上他，那她所看到的他的脸，也是平淡无奇的。
可他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他接着说道：“自四万岁到七万岁，我被说了无数门亲事，见过的姑娘也不胜枚举了。我渐渐清楚自己这张脸的怪异之处，也从未刁难过她们，只是会让想嫁给我的姑娘为我画一幅画像。可我从来没有遇到一个能画出我的真实面貌的姑娘。七万岁那年，相亲千万次无果的我，觉得姻缘蜿蜒，难以攀登，便跳出红尘，被师祖收入菩提之下，做了他的少弟子，潜心向佛几万年。”
“屡次相亲不成，便出家做了和尚？”我颤颤地道。
“师祖说我慧根强壮，十分看好我，他本打算在他羽化之后令我接他的衣钵。后来我在莲花座上参悟四十九天，慧觉大盛，涅槃成佛只在一刹那，便是在这最后一刻，我自己退却了。对这滚滚仙尘，我到底是放不下的。这神界没有真心喜欢我的姑娘，那这凡界呢，魔界呢？”
“所以你下凡来，借尹白的躯壳，是为在凡间寻一个真心喜欢你的姑娘？”
“七年前，我在凡间沙场之上遇到一位将死的王爷，便是尹白。他有心愿未了，身中数箭苦苦挣扎，临咽气时依然记挂着比他小一岁的皇侄。我答应他保护东祁金瓯无缺，他便允许我借用他的躯壳。不过是个两惠的交易罢了。我答应他要在尹铮身边守护十年，在这十年里，如果我身上的姻缘仍然寂静，那我便只好再次皈依佛门了。”
壶中茶水已饮枯，他没有再为我添上，抬眸之间，清雅一笑，说道：“如今我在这凡间已待了七年，为我画过画像的姑娘数不胜数，可你看，至今我也没有遇到一个真心喜欢我的人。再看这真身尹白，烽火狼烟之中，咽气时也不过十六岁，如果舍弃前世，正常入轮回，可再次投胎凡间。可他牵挂着自己的侄儿，怕他一个人撑不住这万里江山，于是宁愿舍了轮回，也要求我，佑他东祁十年安然。”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论人神妖鬼，都有苦衷。他求一真心相对的人，尹白求东祁无缺，比起我求聂宿活过来的这份痴念，不会少多少。
我将离骨折扇重新揣起来，扶了扶玉冠，起身告辞道：“谢谢你方才讲这些故事宽慰我。你这里可有后门？门外你的侄儿还等着我嫁给你，你也知道这其中荒唐，我断不能答应。”
他眉梢一扬，笑声悦耳，抬手指了指后堂，告诉我那里有门。
我对他作了一揖，抬步往后堂走去。
“生有八苦，有一苦曰‘求不得’。一切荣乐，可爱诸事，心生欲望，却求之不得。素书神尊，十四万年已成空，莫再错过眼前人。”
我心中一惊，猛然回头，他望着我，壶中饮枯的茶水忽然又生出袅袅茶雾，雾气氤氲之下，他是聂宿的模样。
“神尊莫惊讶，”他为自己斟上茶，薄唇沾上杯沿轻轻吹了吹，温声道，“四海八荒，还有谁能挥扇成剑登上翰霄宫为聂宿大人抱不平？不过只有一个素书神尊罢了。你掏出离骨折扇的一瞬间，在下便晓得了。”
“谁是眼前人？”说出这句话，我眼里居然莫名酸涩。没了聂宿，我谁也不想要。
他温和一笑，星目璀璨，如十四万年前，我在那枚水蓝玉玦的指引下，穿过无欲海，落入银河畔的时候，聂宿的那个笑容。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年聂宿于银河畔往我腰带上系的那枚水蓝玉玦，如今去了哪里？
“要不然，神尊也为我画一幅画像？”他说。
“你在我眼里就是聂宿的模样，没什么好画的。”我转身抬袖子抹了抹眼睛，说完便走了出去，心里却想起来一件事，又转身走到他身边，摸出两片金叶子递给他，“文儿姑娘这桩事，我的行为不太光彩，所以想护她一护，她现在被我封了仙术，如果她来找你，你便把这两片叶子给她吧，其中一片可让她恢复仙力重回天上，另一片乃是我对她的亏欠，日后她若有事相求，可拿着这两片叶子去银河找我。”
说完我再不迟疑，拂袖而去。
05．发丝纠葛，耳鬓厮磨
回到银河，我将沉睡时所在的棺柩又重新翻了一遍，连周遭的星辰中间都找了，可我依旧没有发现那枚玉玦。
我回到银河深处的住处，已是子夜，星辰格外明亮，静谧地描绘着无形盛景。
匀砚蹲在院墙外等我，手边还有一盏比星辰更亮的琉璃灯。许是久等不来本神尊，他蹲在那里，缩成一团，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