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着凉了?”这个粗线条的小七,朕这个样子难道看起来像没病么?
恍惚中又见那个一脸贼笑捧着鸽子说“既然你病了,剩下的都归我了”的小七。
伸手欲抓住她的手却倏忽不见了。
“皇上?您醒醒。”耳边有急切的呼唤。
睁开眼睛,是皇后,她身后立着梅家女子。
“朕想吃吉安里的炸鸽子,让尚护卫去买。”朕听见自己这样说。
皇后眉头轻皱还是吩咐人去了:“皇上又梦见紫妹妹了,您这样子,她在天之灵也不安生啊。”
她若能因为朕有些不安生,恐怕以后便是奢望了。
炸鸽子还热着,不似小七买来的凉透的,看着却丝毫没有胃口便作罢,赏给了梅家女子,她吃着,嘴角扯着,笑不到眼底,大概不十分合口味却不得不吃吧。
小七便不会,不喜欢吃的东西说什么都不会多吃一口的。
病慢慢好转中,静养中偶尔涤晖会神出鬼没,几次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朕问,他便问朕要不要见任姑娘。
踌躇半晌,不见。
已是景王妃的任君蓝两年来多次提起要见小七,终究还是不问了,见了朕脸也是沉沉的。
病虽好了,近来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心里常慌慌的,终究还是没忍住,吩咐涤晖秘密去了太平山庄。
涤晖回来脸色欠佳眼神躲闪却还是如实回报:毫无起色,甚至有些更重。
一时之间朕似乎忘了要怎么表达一下,朕只是静静地坐着,涤晖在一旁也不作声。
桃源中竹楼里,一切还是老样子,木桥下河水也正淙淙,那么生气勃勃的小七仍旧还是痴痴的,都怪朕。
“我走内在美路线!”小七这样标榜自己。
“坏人、坏人!”说得没错,朕是坏人。
一股腥甜涌上喉间,似乎那河水红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清澈,涤晖在旁边急得大声说着什么朕没听见。
有段日子,朕似乎忘了太平山庄。朕每日里只觉得忙,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打仗、封赏、朋党、削权……真得很忙。
皇子夭折了,他小小的尸身在朕怀里逐渐冰冷,皇后在一边哭得晕过去。
怪朕。朕忙得没有时间好好照顾他。
梅家女子安慰着朕,说朕还年轻,还会再有子嗣。还说只要朕开心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朕让她装疯,朕说以前佳妃装疯朕最高兴。
梅家女子哑然。
此时已是秋天了,躺在桃源的落叶上看天,真想就此睡去,可是朕还有诸多的事要安排。最重要的这皇位该由谁来继承。
秋日的早晨,紫霄宫外弥漫着淡淡的雾气,皇祖母在那样的天气里走进了进来。
“冽儿,你当真做了决定?”一向强硬的皇祖母此时直入主题。
“是。”
“为何?”
“皇祖母认为这皇位孙臣和父皇做得心安理得么?本就是十七叔的东西,于今不过是还给他罢了。再者,朕的那些个兄弟有谁堪当大任?与其将来血腥篡位不如直接还给他,这样,只要他们收敛些自可以做长命的闲散王爷。皇祖母,要怪只怪父皇当年没有铲草除根吧。”
“你可以。”
“朕是可以,但朕不想。为了天下百姓着想,兄弟里面没有比十七叔合适的。”
朕不是高尚,朕是要十七叔也尝尝在这高位之上的孤独,一辈子的孤独。
阴霾了诸多日子的天忽然大好起来,坐在龙椅上看见照进来的阳光铺了一地,太监在念着敕封的圣旨,朕看着殿外,忽然明白了黄螺观道士的话,天定的因缘,原来是下世的缘分……也好,下一辈子也不算太远,朕在奈何桥边等她几十年而已!
眼前有些模糊,殿外似乎有个红色的人影在冲着朕招手,羞涩地叫着“相公!”
……
第 67 章[VIP]
一切恍然若梦!
金碧辉煌的宫殿、威严的九龙宝座、毕恭毕敬的臣子,这本来是我的一切如今在手中却觉得不甚真实。
尹冽,终究是你赢了,赢了还要欠着你的恩情,还要记着对小紫的愧疚。
在这锦帐内沉睡可舒服么?可能体会到我当年每日混沌不堪的凄楚?那种行尸走肉般的日子你也觉得生不如死吧?
“九哥,到如今你还如此慈悲么?”站在我身边的男人有着绝美的容颜,转头看看,他神色淡漠。这位异姓弟弟便是这样喜怒无常的性子,好的时候让人如坐春风,不好的时候视人命如草芥。
“慈悲一下又何妨?毕竟这江山他都让了。”我说着,既然当年他能冒着抗旨的危险留我一口气,如今便还他,免得欠他更多如了他的愿。
“本来不就是九哥你的么?”他说罢冷然笑笑转身离去,到了殿门口:“九哥要留下的人,放心,我不会再出手了。”
不会吗?那小紫的事又做何解?又是你一时心血来潮?
刚回到寝宫,皇后来了,礼数仍学得不好,任家的女子似乎都学不来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此刻她的脸上是隐藏不住的担心。
“怎么了?”
“小七她……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君蓝直视着我,眼神里有些惶恐,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怕我,她只是担心她妹妹。
“若不在了呢?”
“那总有个害她的人吧?是您还是尹冽?”君蓝问道。
“若是朕,如何?”我问她。
“不如何,只为小妹不值,为她曾把那钥匙当宝贝一样贴身带着不值,为她曾经欢天喜地想着要当管家婆不值,为她不顾女孩子家的脸面偷着去看你不值,为她见了你与别的女人在一起生闷气不值。”君蓝说道。
“我,是不值得她做这些。”
“不值又如何,世上没有后悔的药。不值也是我认为的不值,她自己倒高兴着呢。那么,皇上,臣妾再问您一次,臣妾的妹妹君紫尚在人世吗?”
我点头:“在,过些日子或许你可以见她一面。”
君蓝福身:“谢皇上恩典,臣妾告退。”
若小紫也像君蓝一样恨着我,我的罪恶感会减少些么?
新君登基每日里要忙的事很多,君蓝不再问起小紫的事,默默地替我操持着后宫,她本就是精明的女子,又在王府中几年默默地看着学着,后宫对她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恪守着三纲五常,为后宫表率,每晚必煮了燕窝、人参派人送来,偶尔会亲自来。
“其实,这样也好!”君蓝有一次这样说。
我正舀着燕窝,便看她,不知她何出此言。
“小七手笨,只晓得吃,若真让她煮这金贵的玩意大概只会浪费了东西,况且,她也不见得有这个耐性每天煮,宫里还这么多规矩这么多人,小七不够聪明,没那么多拐弯的心思。”君蓝说道,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若当年她做了这个管家婆想必今日我们任家上下更要为她操心呢。这下倒也好,性命无忧便是她天大的福分了。”
“没错,是小七的福分。”却不是我亲手为她安排的。
“刚才臣妾去给德太妃、淑太妃问安,两位老人家还让臣妾好好照顾皇上不要太过操劳了呢。”君蓝的话又一转。
“嗯,两位老人家这些年受苦了,以后好好伺候着,如同……母后在世。”我说着。
“是,臣妾知道了,定会好好侍奉的。”君蓝扫一眼龙案:“虽还有这许多的奏折未批阅,皇上也不要太过劳累了,龙体重要。”
今日的君蓝很是客气,客气得让我不得不起疑。
她欲告退正巧南浦来了,南浦对她的印象倒是不错,并不因为她出身风尘便瞧不起她,还常夸她胸襟开阔甚至比许多男人还强。
君蓝笑笑,说正好这些日子两位老人家有些不太舒服改天请南太医过去瞧瞧。
这宫廷果然不是个好地方,君蓝都有些让人猜不透了。
南浦照例给我请脉,这些年来已然成了习惯。
“如今九哥坐稳了天下,不必担惊受怕颠沛流离,也是时候要个皇子了,这两日我去给九嫂请个脉开些方子好好调理一番。”南浦说着,声音轻轻的,似乎心情还不错。
“好!给德、淑两位太妃也先看看,当年你给她们用的哑药以后并无影响吧?”我问。
“没有,这个分寸我还是有的。”南浦答得快。
片刻他抬头笑着看我:“九哥脉象有些不稳,刚才跳得快了些,可是想起了什么生气的事?”
他的笑分明带了一丝了然。
他自然知道是为何。
分寸……
没过两日,朕正训诫吏部官员,一个小太监火急火燎的冲了进来,说皇后娘娘有请,有要事回禀。
去了,远远地宫门开着,君蓝和南浦对面坐着,满殿的奴才都在殿外站着。
君蓝笑着慢慢收回手用宽袍大袖遮了手腕,嘴唇微微动着,大概是和南浦说些什么,只见她脸上的笑越来越灿烂,南浦背对着宫门看不见他的表情,身子却是向前一倾,手臂向前伸着,但明显却用不上力气。
到了宫门口阻止了宫人们的请安,君蓝却看到了,她冲着我笑了笑然后俯身去对着南浦说话,声音虽不高足够给我听到。
“云弟,你九哥即使来了也救不了你了,这毒你是找不到解药的,你虽然在中原算得上高手,可这万里之外来的东西你没法子的,认栽吧,你这等毒辣之人死在一种你都解不了的毒药里也算是报应吧?”君蓝还在笑:“你帮了皇上就等于帮了我,从你九哥的立场来说九嫂我是以怨报德狼心狗肺了,可是,南浦云,你还记得小紫么?那个没什么心眼觉得天底下都是好人的小紫,你还记得么?”
“这样的傻丫头你也忍心下手么?你还有没有一点良知?南浦云,你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别怪别人,一来,你害了我至亲的小妹,二来,你太喜怒无常了,并且听两位老人家说你还会易容术,这,我就不得不防了,若哪天你觉得你九哥也不顺眼了,想必你也干得出谋权篡位的事儿,我这个人风尘中出来的,喜欢什么事都提前想着周到,不想多那些无谓的麻烦,我现在能想到的最麻烦的便是你所以先除了你吧,别怪嫂子心狠,比起你来,这可是小巫见大巫。云弟,上路吧!”
君蓝后面这番话是看着我说的,眼睛一眨不眨,两手紧握着,看得出在生气。
南浦云终究软了身子,奴才们架着他与我迎面走过时,我看到了七窍流血的他,双目圆睁心有不甘的他。
“臣妾自作主张,皇上恕罪。”君蓝说道。
我只是点点头。
只是忽然之间觉得血都是冷的,任何人到了这宫中心肠都会变得冷硬么?
仍旧是密室,仍旧是锦帐中安详睡着的人。此时此刻,这个曾经将之当成敌人的人似乎才是我唯一的知交。
“尹冽,我现如今才知道你为何毫不吝惜这个位子了,你怕冷,怕孤独所以你放弃,现在你很高兴吧,你很想看看一直想夺回皇位的十七叔是什么表情吧?”
他躺着,纹丝不动,甚至胸膛都没有丝毫起伏,但我知道,他活着,或许也听得到。
“我们同年,十四岁开始一起在宫中长大,一起骑射一起读书甚至一起受师傅的责罚,我们虽为叔侄却比亲兄弟还更亲近一些,你该了解我的,你该知道你十七叔不是想要那个皇位,否则我不会将那钥匙给了小紫,我以为你会拿走那钥匙然后毁了那宝函中的圣旨毁去,如此,我便不必去争也不必提心吊胆了,你明知道我与你十一叔一样更偏爱诗词音律为何你不拿走?为什么?”
“我想,也许你有些芥蒂,来自你父皇的芥蒂,我知道,你皇爷爷在立储之事上是出自私心使然,他只是太偏爱我的母妃,并没有太多顾虑到诸位皇兄的感受,可是尹冽,这怪得了我么?我也只是被动接受这一切而已,可你们为何偏偏把这些都算在我头上?”
“你是因为小紫而恨我,是么?我也恨自己,居然会卑劣到利用那样全心全意信任我的小紫,可我已经后悔了,我已经把小紫从这场角逐中隐去了,换了个璀璨姑娘,南浦云易容成璀璨陪我去上香,我也是他拔剑对着你的时候才知晓,璀璨不会功夫,可是南浦云会。他这么做只是想先下手为强,没想到却伤了小紫,你以为我就没有一点愧疚么?在我喝止南浦云刺向你的第二剑,你知道我已准备好了满府抄斩的准备么?”
“是的,你该知道,毕竟我们也一起长大,你应该了解我的。可惜我错了,我忘了我们都长大了,中间还有着不能化解的仇恨,我也忘了你已做了许多年的皇帝,心肠自是不同了,你不杀我,只让我每日更加提心吊胆,你将君蓝指给我,让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对小紫的愧疚,到了最后你将这江山给我,让我除了责任,这一生都欠着任何人的,你和小紫,还有君蓝,就是南浦云,我也欠着他的,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我得回我该得的一切而已,我知道君蓝要杀他,我却无动于衷,甚至是默许……说来,我才是那个最坏的人,而这一切都是你让我知道的……”
“尹冽,我真得挺恨你,我真想就让你这样死了,可是我不能……你真是个坏孩子……”
第 68 章[VIP]
任君紫看着眼前的人,脸孔很陌生,他正环着胳膊对着她笑,任君紫皱皱眉。
“笑什么?”
“笑你。”他说道。
“为什么?”任君紫皱眉,任她再努力的想也想不出有这么号人,因此只是迷茫地看着他。
“以后你会知道的。”他还笑:“咱俩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呢,你先歇会儿我去查查药典给你弄点毒药喝喝。”
“我不要。”任君紫就算记不得人也还知道“毒药”不是好东西。
对面的人俯身看她,又点点她脑门:“不要?你相公让我给你喝的你喝不喝?”
“哦。”任君紫点头。
对面的又愣了下,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又疑惑地看她一眼:“丫头,你是不是装的?”
任君紫便歪着头看他:“装什么?”
他没答,疑惑地出门去了。
任君紫这才有机会仔细看看这个房间,不熟悉,打心里不熟悉的感觉,只是她此时也实在想不起来这房间她以前住过没有,按刚才那人的意思,她一直是住在这里的,这里叫啥来着?哦,好像什么庄……
心好像还不很舒服,像是被挖掉了一块似的。
晚些时候,任君紫面前放了一碗溢着淡淡香气、颜色很像西瓜汁的东西,受了香气的勾引任君紫端起了碗,正要喝又放下,眼神四下里寻找着。好像少了些什么。
“不敢喝毒药了?丫头,这可是治病的。再说,是你相公让我给你喝的。”
“我相公人呢?他怎么不来?”任君紫问道。难怪觉得少了些什么,她嫁了人有了相公,可她病了他怎么不来?
“你相公啊——你相公看家呢,家大业大的哪能天天陪着你,快喝吧,喝了就好了,好了你就能回家陪你相公了。”欧阳青石说道。
任君紫捧起药碗一口气喝干净。
日子在简单的重复中度过,任君紫似乎好了点,起码她慢慢地记住了欧阳青石——因为欧阳青石实在是很聒噪,每日里除了给她喝药便是拉着她天南海北的乱扯,比如,南海之南的某个地方有头大水牛,每次要喝干一海的水。比如西北以西有座高耸入云的山,据说尽头处便是天宫……
“传说……”欧阳青石刚开了个头。
“传说——一点也不好听,神仙鬼怪,怪力乱神。”任君紫拄着下巴趴在桌上:“讲点别的啊,比如,我是谁?我家在哪里?”
“想知道啊?”
“嗯。”
“我先告诉你你怎么得了这病吧,其实你是有天荡秋千没荡好从天而降,大头朝下,撞坏了脑袋和脸蛋,你没看你这脸像是被千军万马践踏过的么?”欧阳青石说道。
“那病之前我多大?家在哪里?”任君紫忽视他说她丑那句话。
“之前啊,之前你七百多岁,家在那西北以西高山尽头的天宫里,南海之南那头牛就是你放的……”欧阳青石说道。
……
“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任君紫托腮皱眉,每天就拿那些小孩子都不信的话来骗她。
“你相公给了我给你治病的钱可没给告诉你身世的钱。得了,丫头,睡吧。”欧阳青石说道。
任君紫又做梦了,还是那片花海,还是那明黄的袍子,还是那温和宠溺的笑。醒了,房内有昏黄的烛光。
“秦先生,你到底是谁啊……是我相公么?”
可惜无人回答她。
随便趿拉着鞋任君紫冲到了对面的药庐,欧阳青石正称着各种药的分量。
“欧阳大夫,秦先生是谁?”任君紫问道,眼尖地看到欧阳青石的手顿了下。
“一位姓秦的先生。”欧阳青石说道。这小皇帝怎么不告诉他她还记着秦九?
“我和他以前是不是很熟?”任君紫问道。那么温和的笑看着好窝心。
欧阳青石回过头,手里攥着一把药:“你认识好几个秦先生呢,你说的是什么样的?”
任君紫说:“长得一般,明黄衣服,笑得很温和。”
欧阳青石思忖半天说道:“你说的这人我没什么印象,要不你画出来让我瞧瞧,看看是否还认识。”
“可我不会画画。”任君紫说道。
“你看,这一下子摔的,自己那点为数不多的本事都忘了,你以前画画多好啊,画得葡萄跟真的一样,丫头啊,重新捡起来吧。”欧阳青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