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珠自他面颊滑下,跌落,在雾气袅袅的药汤里漾开圈圈涟漪。

木槿从他颤抖的手里接过药碗,在他身后跪了,然后环抱着他的腰,已是泣不成声。

夏欢颜清瘦的手摸索着反握住许思颜的手,混混沌沌的脑中,有小小的身影从模糊到明晰,从娇软无知的婴孩到稚拙可爱的幼儿,渐渐历历在目。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虽然没有神采,却依然是极美好的形状,且瞳色清莹,干净得不染纤尘。

慢慢地寻到了焦点,她认真地看向跪在地下的年轻男女,神色有些凄惶。夹答列晓

二十出头的模样,与四岁幼儿自然差别极大。

许思颜正猜着她是不是认不出他,夏欢颜忽弯了弯唇角,像要绽出一道笑意,却有泪珠顺腮滚落。

她道:“对不起,思颜。我骗了你,我没能陪你用午膳…”

“午…午膳…樯”

许思颜恍惚,似又回来那个飘着薄雾的清晨。

“姑姑真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很快吧!”

他已被人抱在舆上离去,却又从舆上站起,踮着脚尖看向她,“姑姑,你先别走,等我回来陪你吃了午膳再走,好不好?”

她点头,凝立目送他的姿态,是他关于她最后的记忆。

清美无双,却决绝无情兢。

她骗了他,连同她很快会回来的许诺…

可她真的骗了他吗?

许思颜抱住他羸弱不堪的母亲,终于呜咽出声,“不是,娘亲没有骗我…娘亲只是回来得晚了,晚了十七年…”

夏欢颜听得欢喜,低喘着笑道:“原来思颜并没怨我。这些年我可担心了,就怕你记恨我失了信约…”

她抚向高大健壮的儿子,又看向木槿,眼底便有了光彩,唇边更有欣慰的笑意微微绽开。夹答列晓

虽然青春不再,清瘦不堪,依然风华绝世,清美出尘。

她无奈道:“其实,我一直想…一直想回来。可不知为什么,总是被耽误,足足耽误了那么些年…”

许思颜、木槿不觉都看向萧寻。

夏欢颜极聪明,但毕生的聪明似乎都用在研究医道上了。

萧寻常常昵称妻子是“小白狐”,可论起为人处世之道,他才是狐狸般的狡黠人物。若他想阻挠心地单纯的夏欢颜来吴国,只怕易如反掌。

萧寻也未回避他们暗含谴责的眼神,只将夏欢颜拥得更紧,柔声道:“嗯,怪我,都怪我耽误了你。”

夏欢颜却微微一笑,“不怪你,阿寻。其实我也不知道,若我来了,还舍不舍得回蜀都去。”

萧寻道:“到底是我错了。我该早些送你回来。”

夏欢颜叹道:“你也没想到,我病势来得这么凶猛吧?终日与药为伴,反让本该有效的药性在我身上失了效用…又或许,这是上苍在警告我们,生死天命,不该由我们医者干预?”

萧寻叹道:“是嫉妒我这十几年过得太悠闲自在吧?”

许思颜只觉母亲极瘦,瘦得已完全感觉不出半点生命的活力,愈发地心慌,急急道:“若是药性不够,咱们不能换更好的药吗?或者加大用量。父皇身体也不大好,故而这些年一直留心寻访名医,如今太医院便有几个极好的,我立刻去传他们过来为娘亲诊治!”

他侧头便要唤人时,夏欢颜已拉住他手,说道:“别…”

她已极弱,但这一拉居然极有力道。许思颜疑心,他略挣一挣,那干瘦的手指便会就此折裂。

他忙顿住,抬眼看向萧寻。

萧寻静默地坐在榻边揽着她,支撑着她的身体,神色温柔沉静,竟然没有劝说之意。

许思颜的心便猛地沉了下去。

萧寻同样是一国之主,且夏欢颜擅长医道,往来之人多神医名士,若有万一可能相救,萧寻岂肯放弃?

夏欢颜稍稍用力,鼻尖已冒出细细汗珠。

萧寻替她拭着,轻声问道:“把药端给你吃?”

夏欢颜摇头,“苦得很,不想喝了。能回万卷楼里睡上一觉,又能看到思颜…看到思颜和木槿都那么高,那么大了,我开心得很,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萧寻沉默,然后道:“不喝便不喝吧!要不要我抱你四处走走?当年我住过的那间院子已经没啦,但万卷楼还是原来的模样。”

夏欢颜道:“不用啦,我方才已经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什么了?”

“看到廊下的兰花开了,大黄在阶下晒太阳,小白蹦蹦跳跳,一脚踩在了大黄的肚子上…它们两个在院子里奔闹,打翻了两盆兰花。”

夏欢颜侧耳细听着,忽笑道:“我好像听到大黄在叫了!它虽个儿大,打架却打不过小白。阿寻,你听到了么?”

许思颜、木槿俱是大惊。木槿簌簌落下泪来,牵向父亲的袖子,只盼父皇有法子唤回母亲神智。

萧寻正看向窗外。

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微凉的风吹动陈旧的窗棂,嘎吱嘎吱地低响着。大约到了晚课的时候,大慈恩寺里梵唱木鱼之声汇作一片,愈发缥缈悠远。

大黄是猎犬,小白是灵猿,都是夏欢颜少年时豢养,都曾救过夏欢颜的命,后来被先后带回蜀国,早年便已寿终正寝,哪里还会在封锁十七年的万卷楼追逐打闹?

但萧寻顿了片刻,答道:“嗯,我听到了。大黄太懒,养得太肥,自然打不过小白。”

夏欢颜便倚在他胸前笑了笑,眼皮渐渐地耷拉下来,呢喃道:“知言在弹他的琼响。阿寻你笛子吹得好,但琴技万万不及他。阿寻,你说,我何时才能治好他的眼睛呢?”

哭了…

许思颜再也忍耐不住,握紧夏欢颜的手哭道:“娘亲,娘亲,父皇眼睛早就好了!他现在是吴国的皇帝,他什么都能看到,也能看到…看到你。夹答列晓娘亲,我去请父皇过来好不好?父皇他…一直盼着和你重逢呢!”

“哦,不…不好…”

夏欢颜恍恍惚惚,好一会儿那游移的目光才抓住眼前的许思颜,便温柔地凝视着她,神智也略显清明。

她轻轻地笑道:“在谯明山养病这些日子,我写了一册医书,是专门针对他的病的,回头让阿寻给你。他的身体…还是需要保养,禁不住刺激。别让他知道我来过,别让他知道我死去…我死之后,不许发丧,就让他…以为我还在外游山玩水,一世逍遥吧!”

许思颜紧握着她的手,好容易才呜咽着应道:“是,娘亲…樯”

夏欢颜低而促地喘息,浓黑眼睫似被露珠浸透。但她的笑意渐有苦求不得的疼痛和涩意流水般漫开,“思颜,我没骗你。晚了十七年,我还是回来看你了。可我骗了知言。十七年前最后一面,我说…我说…会回来看他。我不想骗他,可我…还是骗他了…”

萧寻柔声道:“小白狐,他不会怨你。”

夏欢颜道:“嗯,他不怨我,你怨我。对不起,阿寻,我一直不专心…晶”

萧寻道:“你欺负了我半辈子。”

夏欢颜道:“我知道啊…”

萧寻道:“可我等着你欺负我一辈子呢!”

夏欢颜道:“好…”

她的面容浮过虚恍的清浅笑容,眼底依稀有泡沫般的梦影。

梦影里,盲眼的小小少年柔声道:“我叫许知言,知言…”

他握着女童的手,蘸着茶水,教她写字。

“知言,欢颜。”

她平生所会写的第一个词,是知言,许知言的知言。夹答列晓

她仿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又仿佛没有。

就像之前多少个宁静的夜晚,她困了,倦了,于是安谧地躺在她夫婿的怀里,沉沉地睡去了。

手臂无声垂落,一页小小的粉笺飘下,被扑入楼内的风卷起,在地上翻翻滚滚。

萧寻抱着她,许思颜、木槿跪在榻前,俱是一动不敢动。

生怕稍稍动弹,便惊醒了她,或撕破了一个梦。

一个看似还算团圆的梦。

屏风后有极轻极缓的脚步声踏来。

玉青色的袍袖飘动,金线绣的龙纹随之闪着莹莹碎芒。

他顿在了那飘落的粉笺前,弯腰,修长的手指小心拾起,打开。

不过一眼,他已低吟一声,踉跄着退了一步,靠在冰凉的墙边。

“皇上!”

“皇上!”

有侍卫低低惊呼,亦从屏风后奔出。

几人蓦地抬眼看去,已然怔住。

许知言面色惨白如纸,依墙而立,却肩背挺直,薄唇紧抿。

“父…父皇!”

木槿第一个醒悟过来,慌忙擦掉泪水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想掩住身后的夏欢颜,但无疑只是徒劳。

许知言的目光已定定地落在再无声息的夏欢颜身上,眉目沉凝,眸光清寂。

他幼年为人所害,曾经失明十余年,复明后双目清亮如镜,流转如珠,极其夺目。但此时却幽冷如井,深黯如夜,似又被谁下了毒,只余了苍凉无光的墨色。

许思颜站起了身,然后看向从屏风后向内观望的众随侍。

前后竟已有四拨人,萧寻的,木槿的,他的,以及许知言的。

他匆忙上前握了父亲的手臂,待要说话,又转头看向成谕等人,“皇上来了多久了?”

成谕等早已诚惶诚恐,低声答道:“太子刚来片刻,皇上便到了!只是…”

只是若许知言不让说,他们自然也不敢禀。

萧寻怀抱夏欢颜坐于榻前,依然温柔沉静的神情,只是眼底已涌出了大片泪光。

他望向许知言,好一会儿才欠了欠身道:“二哥好!”

二人上次见面亦在十七年前。

那时许知言尚是锦王,萧寻亦未继位,按排行称许知言为二哥。

许知言没有应他,甚至没有说话,只是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他跟前,看他怀抱中的女子。

分别十七年,她仿佛依然是他的欢颜。

从小到大一直陪伴在他身畔的聪慧女子,跟他下棋,听他抚琴,品着茶,闻着书香,听每一片花瓣飘落的声音。

她总在他身边。

只要他低低唤一声,她便会应她;只要他回头看一眼,她便在身畔。

岁月静好,韶光明秀…

却悄然湮没于流沙般飞逝的时光里。

萧寻勉强笑道:“二哥早该出来相见,她其实也很想见二哥。当年跟我从北狄返回,还未入蜀,她便想着要回来看你们了!我向来不是二哥这样的端方君子,所以我拦住了,拦了十七年。你莫怨她失信。”

“怨?当年放她走了,我便知道她再不会回来。”

许知言终于答他,伸出手来欲要触碰昔年恋人洁净美丽的面容,却终究只在她面庞上方轻轻拂过,然后缩回了手。

他低低说道:“她想见我,但她并不想我见到她,不想我见到她死。我不能让她走得不安,自然依她,依她…”

夏欢颜的心思向来通透明净。

她最挚爱的男子至尊至贵,她的儿女已然长成。

她最不放心的许知言若不曾知道她的死讯,在她留的医书的调理下,应该还可以在儿女的孝顺下宁静安详地活很多很多年…

于是,她终究安安心心地离去,留下了如此恬静的容颜。

许思颜深知父亲对生母的情谊,暗暗吞了嗓间涌上的气团,低低劝道:“娘亲只不放心父皇,尚祈父皇节哀,万事以身体为重!”

许知言便退了一步,惨然笑道:“嗯,我就当…就当不知道她来过,不知道她死去…若总是没有她的书信,我便该认为她在外游山玩水,一世逍遥!”

木槿压住哽咽,柔声道:“是,便是为了母后心愿,父皇也要保重自己。我先送父皇回宫吧!”

许知言道:“好,好,我也便当作…我不曾来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挺直肩背,慢慢向楼梯走去。却忽然身体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父皇!”

“父皇!”

许思颜、木槿双双惊呼,慌忙扶稳,一边令人去传太医,一边亲送父亲下楼。

屏风的那边,便只剩了萧寻抱着夏欢颜。

他低低道:“小白狐,吴都咱们回来过了,你下面还要去哪里?不用怕,有阿寻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窗外的冷风扑入,他忙将怀中女子抱得更紧些,努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个渐渐冰凉下去的躯体。

地上,那页从夏欢颜袖中掉落的粉笺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落地间,拂拂而动。

上面有两行字。

一行,是女子笔迹,清新秀丽,书着:“若你安然无恙,我便一无所惧。”

另一行,是男子所接,潇洒劲健,正是萧寻亲笔。

他书道:“愿倾江山无限,许卿一世欢颜。”

尘情湮,六宫缟素隔世念

嘉文帝十八年五月初六,吴帝许知言驾崩,遗旨太子许思颜继位,令诸大臣尽心辅佐,兴盛大吴。夹答列晓

五月初八,吴国皇宫。

宏伟巍峨的宫殿如覆了雪,举宫缟素,四处白幡飘扬,或真或假的哭号呜咽之声从奉置梓宫的长秋殿陆续传来。

嗣皇帝许思颜与嫡妻萧木槿身着斩衰之服,匆匆走向慕容雪所居的昭和宫。

走至阶下,木槿踉跄了下,差点摔于石阶上。

许思颜连忙扶住,“小心!樯”

抬眼看向木槿时,却见她容色憔悴,往日圆圆的脸庞小了不只一圈,眼睛已哭得跟桃子似的红肿。

她应道:“嗯,我没事。”

那嗓子已经沙哑得听不出原来的声线。

从吴帝病危,到其后安排丧礼,再到朝廷内外明里暗里的各种安排,两人俱已数日不曾阖眼。木槿到底女子,娇贵惯了,何况近几个月连失两位至亲之人,委实哀痛至极,早已头晕目眩,支持不住,刚居然一脚踩了个空,险些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