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但曾被许从悦、木槿撞破过和广平侯爱妾偷情,还悄悄截下了泾阳侯的两名美姬纳入府中,近日更借口请雍王爱姬教习妹妹箜篌,将她诱入府中奸污。
那被污的美姬正是许思颜送给许从悦的花解语。
许从悦性情虽好,也容不得临邛王世子这样张狂,一怒便唤了成谕让他将花解语领回,“从悦无福消受美人恩,不如请太子将她转赐继初表兄吧!”
许思颜听闻这个不成器的表兄居然欺负到雍王头上,着实大怒,待要和父皇商议着将他削职治罪,慕容氏一系的臣僚百般谏阻,时不时拿慕容启生前功绩压过来,令他很是头疼。
正烦恼之际,那厢亲卫过来传话,织布奉太子妃之命请他回去,不觉惊讶。
他深知木槿颇知政务,行事有度,绝不会无故要他回去,忙将此事压后,先随织布出宫。
宫外早已备好马车,迎他上车后即刻扬鞭飞奔,竟是顾湃亲自驾着车。
许思颜瞧见所行方向并非太子府,更是诧异,忙问道:“这是去哪里?”
织布迟疑了下,才道:“大慈恩寺,也就是锦王故邸。”
锦王故邸,便是当今吴帝许知言未登基前所住府邸。
许思颜一失神,“太子妃去了那里?”
“是,太子妃已先过去了,和…太子的一位至亲。”
“至…至亲!”
许思颜忽然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似有片刻的停顿。
多少年前,承运门外,清美无双的女子满眼泪光瞧着软舆上年幼的他。
他问:“姑姑真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她怔怔地落泪,“也许…很快吧!”
很快…
很快的意思,是指一别十七年吗…
心中有恨,更有泪
许知言少年时便精于佛理,与佛门高僧多有来往,登基后遂把锦王府舍给佛门,改修作大慈恩寺,也是为社稷苍生积德祈福之意。
但许知言再三交待,当年他曾长住过的万卷楼及附近院落不许翻修,依然密密锁着,并有专人负责洒扫收拾。
如今,万卷楼依旧藏书无数,不乏孤本、珍本。
但自从许知言搬出,除了每年七夕晒书,再不许人翻动分毫。
慕容皇后见楼阁久历风霜,朱漆剥落,墙面斑驳,也曾建议将其好好整饬整饬,却被许知言一口拒绝。
许思颜踏入万卷楼,已闻得另一边佛门特有的香火气息正袅缭传来,伴着僧人们悠扬缥缈的颂经声,本来急促的脚步不由轻缓起来。
整座府邸已与幼年记忆里的模样相差颇远,万卷楼却一如既往地清寂,甚至因着那陈旧发白的门窗梁楣,更觉苍凉淡泊,似已无声无息地与繁华尘世隔绝开来,深处于远离人间的世外幽谷。
楼内有洒扫的下人跪在道旁相迎,而楼内寂寂无声。
若非半掩的门,许思颜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推开门扇,但听嘎哑的“吱呀”一声,惊破多少年的沉默。2有浅金的灰尘星光般飞舞于漏进屋的几束阳光里。
陈旧木香伴着陈年书香缓缓地萦到鼻际,与十余年前一模一样的陈设撞到眼底,时光仿佛已在某一刻停滞。
他依然是那个四岁的锦王府小世子,莫名其妙地在女人的权谋间中了一回毒,萎蘼不振地倚在慕容雪怀里。圆溜溜的眼珠转动之际,忽就抓到了门前那个似在哭又似在笑的绝色女子。
他唤她,“姑姑。”
“思颜!”
她笑着应,却在为他诊脉时,当着那许多的人,泪珠子嗒嗒地往下掉棼。
他伸出小小的手,便抓到了姑姑的泪水,笨拙地为她擦拭。
她湿着眼睫瞧向他,唇边努力地扬着,要给他最温和的笑…
“姑姑!”
许思颜忍不住低低地唤。
周围却极静,门外的风扑进来,吹动书案上压的一叠纸笺,温柔的飒飒声。
屋内不见一个人影,却似乎处处都是人影村。
在他尚未出生的时光,留下一串串绮丽而明朗的梦影。
他的父皇是如此清冷寡淡的人,可他偏能在父皇默然凝坐时,感觉到他年轻时曾经的欢喜和梦想。
若嫁给父皇的不是慕容雪,而是她,如今的父皇该是什么模样,如今的他又该是什么模样?
-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
织布垂手跟在他身侧,全然没有寻常的活跃伶俐,神色凝重里有一丝难掩的伤感。夹答列晓
见许思颜失神,他轻声提醒道:“在楼上。”
“噢!”
许思颜心头时冷时热,终于提起袍角,拾步上楼。
踩着老木梯,沉闷而喑哑,像谁正哼着一支古老的歌谣,在远远的佛门梵唱间顾自地逍遥着。
“大郎!”
木梯上方碧角裙角一闪,木槿已快步迎过来,哑哑地唤他。
明净的面庞泪痕斑驳,通红的眼圈下依然有泪意在涌动。
“木槿!”
他握住她发冷的手,正要开口相询,便见木槿转头看向另一边。
一架极清雅的乌檀木蜀绣山水屏风将那边挡住,青桦及数名眼生之人正在屏风前守护。
那几人粗布便袍,衣着甚是寻常,却身材矫健,目蕴精光,且暗藏刀剑,举止有度,分明是训练有素的绝顶高手。
见青桦屈膝行礼,他们也急忙行下礼去,神色恭敬,却手足轻捷,再不曾发出一点声响,更不曾出语招呼。
无疑是天下最顶尖的护卫,却并非吴人。
许思颜不觉放轻了脚步,被木槿牵着,慢慢走向屏风后边。
前方窗户大敞,清澈的天光照着成排的书卷和古雅的琴案。
红泥小茶炉上烹着茶,茶香四溢。
金丝榻,美人卧,鬓发微乱,却难掩天姿清丽,国色无双。
墨蓝衣衫的清贵男子提起茶壶,慢慢倒向桌上的四只茶盏。
他不时瞧向榻上美人,眉眼虽憔悴,神情却沉静而温柔。
许思颜顾不上其他,先扑上前瞧榻上女子。
她面容清瘦,但敷了薄薄的脂粉,看不出真实的气色。
此刻她偏了头仿佛正睡得香甜,模样安谧美丽,直可入画。
“姑…姑姑!”
可许思颜忽然间便惊慌起来,跪到榻前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不复儿时记忆中的柔软温暖,瘦瘦的,入手便能觉出那细细的指节,掌心只微微地温着。
他低头瞧她的手,才觉她已瘦极,苍白的手背看得见淡青的血管。
她的脉搏跳动得也很微弱。离得近了,他闻到了她身上浓郁的药味。
清贵男子弯腰扶他,轻声道:“让她再睡会儿,一路上太乏了!”
许思颜瞧见他便止不住的满腹怨愤,站起身一把揪了他衣襟低吼道:“怎么回事?你…你怎么照顾她的?”
木槿连忙拉他,低声道:“大郎,别扰了母后休息!”
清贵男子已退后一步,叹道:“没礼貌的孩子!”
木槿将许思颜扯到身后,勉强弯出笑意,说道:“父皇没生气,大郎…是有些失礼了。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他。”
理所当然的口吻,顿叫许思颜噎住。
而木槿已暗暗瞪他一眼,又伸出手来,在他的胳膊上用力地拧他。
虽然意外之极,但许思颜早已猜到,来的人就是蜀国国主萧寻与国后夏欢颜。
蜀国虽是吴国属国,地域狭小,但土地丰饶,国富兵强,连吴帝也不敢轻觑。景和帝时,萧寻便曾以蜀国继承人的名义,强硬干涉吴国立储之事,差点将许知言逼入绝境。
萧氏早去帝号,与吴帝份属君臣。但许思颜尚是太子,且萧寻又是其长辈,此时私下相见,于情于理,都该是他向萧寻行礼才对。
许思颜静默片刻,到底行下礼去,“思颜见过岳父大人!”
萧寻已轻笑相挽,“先坐下喝盏茶吧!只怕…还需等一会儿才能醒来。”
他这样说着,目光凝于夏欢颜身上,已是揪痛难忍。
木槿忙将萧寻方才亲泡的茶水先奉一盏给父亲,再端给许思颜一盏,自己也取了一盏,坐到许思颜身畔喝着。
蜀国国主亲泡的茶,自然世所罕有。但入口有无滋味,只各人心里知道。
许思颜和木槿的目光,已不约而同投向剩下的那盏茶上。
这盏茶自然是为夏欢颜泡的。
可她依然沉沉睡着,对身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眼前已不再年轻的病美人与记忆那个温柔含笑的清灵女子重合,许思颜有些恍惚,眼前也一阵接一阵地模糊。2
他终于忍住泪意,问道:“她…怎会病成这样?不是说,她的医术无双,世所罕见吗?”
萧寻坐到榻前,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眼底闪过疲倦和绝望。
他叹道:“医者不自医。你们的外祖母同样是一代名医,也是倒在这病上,当年欢颜费了多少心思挽救,到底没救回来…”
许思颜从未听父亲提过此事,对这外祖母更是一无所知。木槿少时却听人多次提起,只觉滚烫的茶水犹不能熨热发冷的指尖。
她哑了嗓子问道:“难道母后的体质与外祖母相似,所以才和外祖母患了同样的绝症?可我听闻外祖母病后犹且自己调理,撑了五六年方才病发…棼”
萧寻忽抬眼看向她,唇边笑意苦涩,“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舍得一早安排你亲事,小小年纪就把你嫁给这头不解风情的大尾巴狼?”
许思颜、木槿俱是心头剧震,木槿正端的茶盏握不住,从手中直跌下来,淋了一手一裙的热水。
许思颜明知那茶是刚刚煮沸的,连忙起身替她擦拭收拾,又察看她的手,低问道:“烫伤没有?我叫人去找药。”
木槿摇头道:“没烫着。我只是…眼睛难受…”
她果然是眼睛难受,泪水已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夹答列晓
她本就发育得晚,十四岁时连癸水都不曾来,便被父母远嫁异国,还嫁给许思颜这样的风流公子,心中未始没有怨念,再不料会是这样的缘故村。
萧寻握住妻子的手,漆黑的眼眸里浮动泪光,却笑道:“我承认这事做得很不厚道。我就明着欺负许知言不会亏待我家木槿,生生地逼着他替我养女儿,我便能抽出身来,带欢颜游赏山水,顺便寻访名医和对症良方。”
木槿哽咽道:“父皇带母后在北狄这许久,是因为外祖母在谯明山隐居过,那里植有大量对症药材?”
萧寻低首,嗓间终于哑了,“我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差点误了她最后的心愿。”
他抚摸着榻上女子的面庞,低低道:“对不起,小白狐…”
夏欢颜若有所觉,鸦羽般的浓睫便微微颤动,眉心亦皱起,叹息般呢喃道:“知言,等我…”
屏风后忽有闷闷的一声响,像哪个守卫不小心撞到了屏风。
屏风内的人再也无心顾及那点小小的动静。
许思颜定定地站着,不敢置信般地自语:“父…父皇?”
萧寻却不意外,俯身问道:“要不要叫人请二哥来?”
“别…别告诉他…”
夏欢颜摇头,一行清泪缓缓滚下腮来。
“好,好…小白狐你别哭,依你,我都依你…”
萧寻抬手为她拭泪,自己却再克制不住,已有泪水盈了满眶。
明姑姑已忙忙将一直温在暖炉上的药呈过去。
萧寻将夏欢颜扶起,靠在自己肩上,接过药,尝了药温,才一匙一匙地喂她。
木槿道:“我来。”
才要上前时,只觉脖颈一紧,已被许思颜从后拎住,拉得退后一步。
等她站稳时,已被许思颜挤到了身后。
他已接过萧寻手里的药碗和药匙,有些笨拙地舀了药汁,小心地送到夏欢颜唇边。
“姑姑,喝药了!”
他哑着嗓子唤。
夏欢颜秀眉蹙了蹙,似在皱眉苦思什么,一时却又记不起,阖着眼竟没有张唇。
“姑姑…”
许思颜又唤。
萧寻低咳着清了清嗓子,才能压下嗓间的沙哑,低低道:“思颜,你不该…叫她姑姑。”
许思颜眼底顿有波澜涌动。
药匙跌在碗里,轻而清脆的“丁”的一声。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遥远陌生却又莫名亲近的女子,淡色的唇颤了几颤,才沙哑道:“娘…”
不过那一声,那一个字,心头便有什么决了堤,挡也挡不住地汹涌而出。
“娘,娘亲,我是思颜!娘亲!娘亲!娘亲…”
只在顷刻间,原先唤不出口的称呼,已被他唤了无数遍。
娘亲,娘亲,娘亲…
这是他水性杨花、抛夫弃子的娘亲,这是他一去再不回头的无信无义的娘亲,这也是他足足记恨了十七年的娘亲…
而他此刻却只能跪于地上,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声声地唤她,盼她睁开眼来,再看他一眼。
原来他从未恨她;原来他一直记挂着他。
思颜,思颜,思念欢颜的,不仅有许知言,还是他许思颜。
从四岁起便知道,从此便抱着满腔不能也不敢说出的孺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