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定定地望着魏俨,忽然道:“罢了,人各有志。他一心求去,强留不下。”
魏劭霍然转头,看着徐夫人。
徐夫人目中依旧蕴泪,神色却渐渐变的冷凝,盯着魏俨,慢慢地道:“你要走,我不阻拦你。人生而在世,郁郁不得志,确生不如死。往后你若愿意认我,我也是你的外祖母。只是有句话,我要和你说个清楚。倘若有一日,你干戈反向,助匈奴人残虐汉人,我便是化为鬼,也绝不谅解!”
魏俨左手平放于桌案,五指摊开,右手拔出靴中一柄短匕,寒光闪过,竟将小指连根斩下。
他脸色微白,小指断口血如泉涌,神色却一动不动,道:“俨以此断指发誓,外祖母有生之年,俨绝不伤汉人一丁一口!日后祖母百年,倘若俨有幸得志,汉人若不犯我,我也必不先犯!”
徐夫人默立片刻,转身慢慢朝着门口走去。
她的脚步迟钝,背影在这一瞬之间,仿似已经佝偻了无数。
魏劭定定地望着魏俨,忽然怒吼一声,挥剑朝着魏俨当头就劈了下去。
魏俨依旧不动。
剑锋从他头顶斜斜擦过,一剑斩断魏俨身前那张案几一角,地上也随之慢慢飘落了一绺发丝。
“咣当”一声,魏劭掷剑于地,转身疾步而去。
第69章 7
魏俨是在当天傍晚离开渔阳的。
他生于斯,长于斯,二十八载,而今离开,只剩一人独马。
他独行到了城北魏府的那扇青铜双狮大门之前,面朝大门双膝跪地,叩首后起身离去。
夜幕渐渐降临。魏俨牵马走过渔阳街道。街道两旁尽是急于归家行色匆匆的路人。路边一扇半开的门前,传出妇人唤孩童入家吃饭的呼声。那孩童四五岁大,本蹲在门前抓着石子玩耍,听到母亲呼唤,应一声起来低头便跑,恰正一头撞到了魏俨身上,反弹跌坐到了地上,因屁股跌痛了,正要哭,看到这个停下望着自己的大人神情有些奇怪,和自己平常见到的人仿佛不同,心里感到恐惧,一下止住哭,只用害怕的目光望着他。
魏俨目光定定落于孩童身上片刻。蹲了下去,朝他伸出了手。
孩童更加害怕,慌忙爬起来要跑。见这个男人似乎微微一怔。接着便从他身上的褡裢里抓出了一大把的钱,放在地上,朝自己僵硬地扯了扯嘴巴,似乎是在朝自己笑。
母亲唤不回孩童,出来寻,忽见他坐于地上,面前蹲了一个生脸汉子,立刻喝道:“你何人?”觉汉子怪异,似带邪气,心里不安,慌忙回头又高声唤丈夫出来。
魏俨站了起来,牵马继续朝前而去。
孩童忘记了恐惧,坐地上转头,呆呆望着这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黑夜渐重,家家户户的灯火,一盏一盏地渐次点亮。
魏俨在万家灯火点遍半城的时刻,停在了那间裱红铺子的对面。
铺子正要关门。还是从前的那个掌柜,此刻正在门口一扇扇地上着壁门。依稀可见内里布置,犹如那日他第一次遇到她时的情景。
魏俨定定地望了片刻。忽然翻身上马,纵马疾驰去往城门口的方向。
他求走。对他们说,为的是求一个顺心和快意。
魏家也应他求,放他去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无所归,晃晃荡荡,何为顺心,何为快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这下半生,无论去往哪里,都将不会得到真正的安宁。
……
两天后,魏俨抵达桑干河畔。
淌过这条被默认为边界的沙河,就是匈奴的境地了。
魏俨看到河口之畔的草甸地上,远远有一人放马坐于马上,仿佛在这里等了已经有些时候。
他渐渐地放慢马速,朝着那人行去,最后停了下来,注视着那人,面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丝微笑:“二弟,没想到你还肯来送我最后一程。”
魏劭面无表情,抬胳膊挥了挥,他的身后,便有两个军士抬了条大口袋过来,放在草甸地上。
口袋口子扎住,里面仿佛是件不小的活物,在袋子里扭动挣扎。
“知我为何一把火烧了你的住所吗?”魏劭冷冷道,“我不欲你我兄弟心生嫌隙。有人却希望你我反目。不幸被人奸计得逞,而今我也无话可说。这个兰姬,我本欲杀之,想到是你的女人,还是留了,交由你自己处置。我来这里最后送你一程,也算全了二十年的兄弟相交。往后如何,各听天命。”
袋口开了,里面露出一个正在挣扎的女人,披头散发,模样狼狈,正是魏俨从前身边的那个宠姬兰云。
兰云双手被缚,口亦被塞,无法说话,忽然得见天日,看到魏俨竟在自己面前,正坐于马上,面露惊喜,待要求救,又见他虽投来了一道目光,双眸却冰冷无情,顿时又生恐惧,怔怔地望着他。
魏俨慢慢抬眼,最后落于魏劭的面上。二人各自坐于马上,四目相对,并无人再发一声。
魏劭目光阴沉,和魏俨对望了片刻,忽然挽起马缰,喝了一声,掉马便去。
不远之外,他的一众随从立刻跟了上去。一行人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草甸的尽头。
……
阿弟离开,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天。而魏劭那天送阿弟出城,随后就没有回来过了。
小乔知道徐夫人当天也出去了。后来回了府,当天便躺了下去。
小乔去看她的时候,见她精神委顿,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躺在床上,仿佛一下子就苍老无数。
小乔的心情很是沉重。
她隐隐猜到,应该是魏俨那边出了问题。
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徐夫人为什么一回来就卧床不起,魏劭这几天到底又是去了哪里,她是半点分寸也没有。
唯一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几天魏家不但出了事,而且,出的事还很严重。
既然是和魏俨有关,小乔的反应就是她本以为揭过去了的所谓魏俨爱慕自己的事情大白于天了。
否则她实在想不出来会是什么。
她的心情忐忑又沉重,如同自己是个罪人一般。这日的傍晚,魏劭还没回来。她去北屋服侍徐夫人。
夕阳下沉。白天光线总是很好的这间屋子,此刻渐渐也笼罩上了一层灰暗的影。钟媪进来掌灯,床上的徐夫人动了动,仿佛醒了过来,小乔急忙上前,和钟媪一道扶起了她。
徐夫人靠坐起来,目光落到小乔的脸上,仿佛在想什么。
小乔心跳的厉害,有些不敢和她对望。片刻后,听到她说腹中饥饿,想吃东西。小乔忙起身,徐夫人道:“叫钟媪去吧。”
钟媪便去了。房里只剩下了小乔。徐夫人让小乔坐到自己的床边,问魏劭。小乔说他出去三天未回了。徐夫人出神了片刻,道:“他是去送他的长兄了。”
“他的表兄,去了匈奴之地。”徐夫人又道。
小乔大吃一惊。
徐夫人沉默了片刻:“你是劭儿之妻,有些事也该叫你知道。俨儿身世特殊,父亲是匈奴人。如今他要过去,我留不下他了,只能放他去了。”
小乔怔怔地望着徐夫人。
徐夫人凝视着暮色笼罩里的小乔。
“多好看的一个孩子啊!难怪……”
她叹息一声。
小乔顿时心脏狂跳,立刻跪在了床前,低头道:“全是我的错,求祖母饶恕!”
徐夫人转头,望着她跪在自己床前的身影片刻,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怪你做什么?你也无错。三十年前我自己埋下的祸根,而今结果罢了。命使然。”
小乔慢慢地抬头,看向徐夫人。
她的神色疲倦,目光也不再落于自己,而是越过了她的头顶,投向西窗之外的那缕夕阳。
“劭儿回来,你且宽慰些他。”
徐夫人最后道。语气温和。
……
徐夫人吃了些东西,坐了片刻,又躺了下去。
小乔一直陪在她侧旁,直到她睡了过去,这才回了西屋。
这几天她一直没看到朱氏。她那边如今也不要她过去。小乔也没心思管她那么多,北屋回来后,在房里发呆时候,忽然听到外头院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心一跳,急忙跑了出去。
魏劭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路上大约也没打理过容仪,两边面颊上冒出了一层淡青色的胡茬,人看起来疲倦而困顿。
小乔迎他入了房。问他先吃饭还是先沐浴。他说沐浴。小乔便让人备水。很快预备好了,她跟了进去,亲自服侍。
魏劭浸于浴桶里,水漫到了他两边的肩膀。他双臂分搭在浴桶边缘,头往后仰着,闭着双目。
小乔跪坐于他身后,解开了他的发,用清水淋湿,打上散发着玫瑰香气的发膏,指尖按压他的头皮,轻轻地用手掌揉出沫子,用清水淋洗干净,再取干布巾擦渗去湿润的水分,最后帮他重新将发绾了回去,用根玉簪簪别住了。
他仿佛睡了过去,双目闭着,神色平静,一动不动。
小乔看了他一眼。见他面颊上还沾了点方才自己不小心擦上去的玫瑰沫子,便伸手擦拭。
她的指腹碰到他的面颊,他眼睫毛颤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哗啦”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
小乔便默默服侍他穿衣。
他穿了套便服,对小乔说自己去衙署处置前几天堆下来的公务,叫她早些歇了,不必等他。说完走了。
小乔一直等他。等到将近戌时。想起他回来时一脸倦容。犹豫了下,还是换了身衣裳,吩咐备车,载着自己去了衙署。到了门口,守卫军士认得她,急忙过来迎接。小乔问君侯在否,军士说,君侯傍晚入内后,便一直未曾出来过。
小乔提着手里的食盒入内,来到了上次她去过一次的位于后堂的他的那间书房。
书房门窗紧闭,透出灯火。
小乔停在门前,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抬手轻轻叩门,道:“夫君,我能进来否?”
她说完话,推开了虚掩的门,迎面看到魏劭端坐在那张大案之后。手中悬笔,正伏案疾书。案角堆满了高高低低的卷帛和牍简。见他抬眼望了过来,神色仿佛一怔,便露出笑容,走了过去,跪坐在他对面,说道:“我见夫君迟迟不归,恐怕案牍繁重,怕你腹中饥饿,想着反正路不远,晚上衙署里应当人也少,便过来给你送些吃食。”
她打开食盒,端出还散着余温热气的碗,打开盖,放到了他的面前,又取了调羹递过去。
纤润的一段玉指,轻轻捏着洁白的调羹,送到了魏劭的面前。
魏劭抬目,再次看了她一眼。起先并没有接。
小乔对上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等你吃了我便走,不扰你的事。”
魏劭接过调羹,低头吃了起来。很快吃完了。小乔递过去一块手帕。他接过擦了擦。小乔收回空碗放在食盒里,起身道:“如此我先回了。夫君也早些回,勿过疲。”
她朝依旧还坐在案后的魏劭微微躬了躬身,俯身提起食盒,转身往门口去。
才走了几步,忽听到身后起了微微动静,转头,见魏劭已经从案后起身赶了上来,手臂伸出,一下便将她从后揽入了他的臂膀里,紧紧地箍住,随后将她抱了起来,疾步回到他方才坐的那张榻边,将她放躺了下去。
第70章
魏劭的欲,望来的又快又急,在小乔看来,甚至措手不及。因为就在她转身前的那一瞬间,他的样子看起来也是持重而克制的。
但是他却忽然就这么要起了她,就在衙署后堂的他的这间书房的坐榻上。
这其实绝不是小乔夜入衙署给他送吃食的目的。
在知道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后,傍晚看到魏劭回来时候的疲倦模样,即便没有祖母提点她的那一句话,她的心里,也确实有些为他感同身受,甚至生出了一些怜惜。
何况,他的祖母是真好。在知道了那件事情后,原本以她立场,她是有充分的理由去厌恶自己的。但,不管她心里对自己到底是如何做想,至少面上待自己却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遇到这样的祖母,即便只是出于对宽容的回报,她也该做些什么。
所以她很体贴地服侍她的孙子沐浴、穿衣,见他这么晚了还没回,有些记挂,忍不住就来给他送了夜宵。
也只是如此而已。
小乔起先拒了一拒。毕竟这里不是个做这种事的好地方。但他却犹如一座压制了许久忽然爆发出来的火山,令她完全无法拒绝。
他一抵达她那又紧又软又暖的温柔之乡,便闭了眼睛,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榻高于地面一尺,这样的高度,正好能令他单膝跪在了她的身前,将她嫩生生的两腿高架于他的肩膀。来自他的每一次的撞击,都将她顶的往前送去几寸,她便如散了一次的架。她咬牙忍受,指甲已经抓伤了他的臂膀,留下丝丝的抓痕,到了后来,她两支藕臂连抓他的力气也没了,整个人被他撞的魂飞魄散,意识飘飘荡荡,身儿乱颤,喉里不由自主低低地发出颤泣声。
她记得自己一开始是在榻上的,后来意识混沌,觉他仿佛抬手扫下了大案上的帛卷和简牍,将她放了上去。再后来,她又被他转抱回榻上,压着她不知疲倦般地要。
先前两人做这事时候,他兴起爱时不时的说些让她听了脸红耳热的私话。
但今晚他却一语不发,只是闷头要她,不停地要。
秋夜衙署后堂的这个僻静的院里,紧闭着的门窗内,隐隐地飘荡出了断断续续的此间男主人的粗浊呻,吟和他的女子的呜咽之声。
一阵激烈的啪啪声后,魏劭喘息如牛,随后从她身上翻了下去,一动不动。
两人并头横卧在那张宽大的榻的中间。
小乔蜷缩着身子,靠在他的近旁。心依旧跳的如同擂鼓。胸口和雪背无一处不是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沁出的汗水,还是来自于他的。
她闭了片刻的目,等到心跳慢慢地平息了些,轻轻抬起一支藕臂,搭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低声地道:“这几日你表兄的事,我都知道了。祖母告诉我了。她也有些担心你……”
魏劭没有回应,耳畔传来了呼噜声。
小乔睁开眼睛,看到他闭上了眼,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道仿佛还带着他炙热体温的晶莹的汗,正从额头沿着他英挺的鼻梁往下滚落。
睡梦里他的神情似乎终于放松了下来,显得很是平静。
小乔看着他,随后慢慢地伸展开自己蜷曲的身子,略微吃力地坐了起来,发呆了片刻后,从凌乱掉落的衣服堆里找回自己的衣物,一件件地穿了回去。下榻时候腿有点软,差点站立不住,停了停,才稳住了脚。
小乔最后拿了件他的衣裳,盖在了他的身上。吹灭灯,提了食盒开门,定了定神,拖着酸软的腰腿,慢慢地走了出去。
春娘和林媪还在衙署门外等她。等了这许久,见她出来了,春娘忙迎上去。晃了眼她身后,不见魏劭,便问男君。
小乔微笑道:“他事还忙。吃了东西,说了两句话,他说再留一会儿,要把事情处置完。叫我先回。”
春娘不疑,接过小乔手里食盒,和林媪搀她上了马车。林媪笑道:“男君一向就是这个脾气,做事极是上心。”
小乔只笑而不语。一路无话回了府,进西屋便让春娘等人各自去歇了,不必再服侍了。自己进房。门一关,方才面上带着的笑容便消失了,面露乏色,拖着腿坐到床边,出了片刻的神,又感到浑身滑腻腻的不大舒服,便起身自己去浴房胡乱擦了擦,精疲力竭地爬上了床,趴在枕上便闭上了眼。
她只想快些睡过去才好。睡一觉等明天起来,说不定也就忘了方才在衙署那间书房里发生的事。
这种感觉太差劲了。
她其实能理解他的情绪。
二十年的兄弟不但忽然就这样散了,还变成了敌对。更尴尬的是,中间还夹杂了与自己妻子有关的阴私事。
任是谁,一时都无法坦然接受。
小乔也愿意去理解,他刚才对自己做的那种近乎发泄的事情。
但是此刻她确实没法控制住自己恶劣的心情。
她闭着眼睛,在脑海里极力地去想大乔和比彘。想阿弟带着自己那封信回去,父亲看了之后会是如何反应。想寻个机会,她一定要亲自回东郡一趟。
最后,她忽然想到了这两天卧病的徐夫人。
……
她是去年冬嫁入魏家的,如今已经是第二年的秋了。
小乔回忆着前世里的那个自己和大乔的那次会面。
那是两姐妹各自出嫁后的唯一一次见面。当时魏劭还未称帝,但势力已经无人可挡。当时小乔的丈夫刘琰也未被拥为后帝,与魏劭并不算敌对。魏劭那时候在别的地方。大乔独自留在渔阳。所以千方百计小乔终于得以到了渔阳,和大乔见上了也是上辈子的最后一面。
当时姐妹两人都说了什么,如今的小乔已经不能记起全部内容了。她只记得大乔提及了苏女,说苏女当时随了魏劭在别的城池,所以没在渔阳。
说这个的时候,大乔的神情是平静无波的。
然后她又提了一句,次日便是去世多年的魏家祖母徐夫人的忌日。往年魏劭若在渔阳,总会亲自去陵墓祭拜一番。
徐夫人待她好。可惜在她嫁入魏家的第一年冬,便匆匆去世了。
说起这个,大乔当时的神情很是怀念。
小乔闭着眼睛使劲地回忆,终于有点想了起来。
她记起大乔当时似乎还说,徐夫人是在那年的秋,染了场风寒。本以为无碍,及时请医吃药,病情也开始慢慢好转,没想到随后又加重,最后竟然不治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