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劭行至七八步外之地,停了下来,双目投向魏俨。
魏俨慢慢地直起腰身,隔着挡在他面前的那一排匈奴武士,亦看向魏劭。
二人四目相对。
脚下荒草被风刮的倒伏在地。耳畔有呼衍列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之声。远处寂寂,只剩夜风刮过山峦发出的呜鸣之声。
良久,魏劭道:“你与匈奴人何时开始往来?”
他的声音并不带丝毫的怒气。声音沉着。仿佛只在问询一件平常小事而已。
魏俨仰头,面朝深蓝夜空,长长地呼入了一口渔阳城外带了秋夜萧瑟凉意的空气,闭上了眼睛。
“我自会去见祖母,给她一个交待。”
他猛地掷了手中的腰刀,睁开眼睛,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迈步离去。
“少主人!”
呼衍列冲着魏俨背影喊了一声,见他没有回头。他又看向魏劭,双目戒备地盯着,终究还是慢慢地后退,退出十几步后,领着匈奴武士迅速离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的旷野之中。
魏劭缓缓转头,盯着魏俨离去的背影,忽然疾奔追了上去,从后一把扯住他的衣领。
“你要交待什么?交待你和匈奴人早暗中往来?你是想要气死祖母吗?”
魏劭咬牙切齿地道。
魏俨身形僵立片刻,缓缓地回过了头。
“你纵然可以不计我的冒犯,我却无地自容。祖母大仁大智,一切交她定夺便是。”
他的神色惨淡,一如夜空之上的那轮弦月。
魏劭脸色铁青,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猛地握起那只还缠着纱布的手掌,重重一记,又将魏俨打的翻倒在了地上。
“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闯到祖母面前胡言乱语!我更不容你生出二心!”
魏劭说道。
……
魏劭又是一去不归。
半夜的时候,等不到他的小乔也打发了人,悄悄去东屋那边看了下,回来说并无异常,东屋里灯都灭了,男君不可能此时还留在那边。
小乔独自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不出来他送朱氏回东屋后到底又出了什么事,竟然彻夜不归。
她有点心神不宁。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打发人去衙署。回来却说魏劭昨夜也没去过衙署。
今天是乔慈等人辞行回往兖州的日子。魏劭不归,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小乔无可奈何,自己收拾好,唤了乔慈过来,领他先去北屋那里拜别徐夫人。
她带着乔慈进去的时候,原本还想着徐夫人说不定知道魏劭昨晚去了哪里。
但徐夫人显然也不清楚他的行踪。没看到魏劭同行,问小乔。小乔便将昨夜朱氏来房里,魏劭送她回东屋,然后一去不回的经过说了一遍。
徐夫人问:“早上可去衙署看过?”
“打发过人了。回来说夫君不在。昨夜也未曾去过。”
徐夫人微微沉吟,随即看向乔慈,微笑道:“今日你回兖州,你姊夫本当送你一程。想是昨夜事出有因,他竟此时还未归来。你且稍等,祖母这就再打发人去寻。”
乔慈忙道:“姊夫想必临时有要事缠身,这才未归。此番前来,多有叨扰。蒙祖母、姐夫、表兄等人厚爱,小子十分感激。昨夜又有幸蒙李大将军等人践行。今早姐夫有事,不必再特意相送。”
徐夫人让小乔留他再说会儿话。等小乔带走乔慈,自己打发人分别问朱氏和公孙羊。
朱氏很快就来到了北屋,说昨晚听闻儿子回来脸上青肿,不放心过去探了一眼,随后儿子送她回东屋,她到后他就走了。她也不知道又出了何事,以致于他整夜未归。
她说话的时候,有些不敢对徐夫人的目光,一直低着头。
徐夫人看了她片刻,让她走了。
去问公孙羊的人也回了。说昨傍晚君侯离席去后,他就未见过了。衙署里也无任何紧急意外的新到讯报。
徐夫人独自沉吟之时,一个仆妇忽然进来,面带欢喜地说,男君方才回了,往老夫人这边来了。
徐夫人松了口气。没片刻,就听到熟悉脚步声近,一个人影入了屋,正是魏劭,进来便向徐夫人进礼。
徐夫人忙让他起身。端详了下,如朱氏所言,他脸上果然带了伤痕,忍不住发问。
魏劭神色自若,笑道:“昨夜醉酒厉害,不慎坠马擦伤。不过些许皮肉小伤,祖母不必介怀。”
徐夫人心下疑虑,见他不说实话,也不再追问这个了。又问他昨夜去了哪里。
魏劭道:“昨日白天事忙,客人众多。想起衙署有事未竟,想过去先处置,路遇一旧友,盛情邀约,却之不恭,便去吃了几杯酒,不想竟醉了一夜,今早才回。惹祖母牵挂,是孙儿不孝。”
徐夫人望他一眼,点了点头:“你内弟今日辞行,你且去送一程吧。来时未迎,去更当送。”
魏劭应是,起身离去。徐夫人望着他背影,忽然道:“你表兄昨日起怎也不见他人?我听说他昨夜也一夜未回。他与乔小公子一向处的来,怎今日不来送送?他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魏劭脚步微微一个迟疑,随即停下,转过身笑道:“昨夜当真是吃酒误事。既摔了自己的脸,连这事也忘了禀告祖母。兄长昨夜连夜奔赴代郡。因怕扰了祖母休息,是以未曾前来辞别,托我见了祖母代他告声罪。”
徐夫人关切道:“代郡出了何事?可要紧?”
“祖母放心,并非什么大事。只是要他亲自处置罢了。”魏劭忙道。
徐夫人沉吟了下,面露微笑:“时辰也差不多了。你且先去吧。”
魏劭恭敬应声,这才转身快步离去。
……
小乔左等右等,一直等不到魏劭回来,见时辰也不早了,虽然又留缺憾,但不好再叫乔慈一行人空等,整装了便待出发。临走前,又忽得知魏劭回来了。果然没片刻,见他身影匆匆出现,这才吁了口气。忙迎他入房,服侍他换上出行的衣裳。
小乔帮他穿衣,见他站那里一直沉默不语,神情冷淡,仿佛陷入了他自己的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与昨夜出去前和她亲昵缱绻之时大相径庭。
因为有了上次的经历,这回起先也没扰他。直到最后帮他系着腰带时,才轻声问道:“夫君昨夜又出了何事?走了便一夜未归。我担心了一晚上。”
她问完,便抬起一双明眸望着他。见魏劭这才仿佛魂归了七窍,回过神似的,哦了一声,低头对上她的目光,顿了一顿,道:“无甚大事。”语调依旧甚是冷淡。
小乔见他这样子,便知他不愿和自己说。不再追问了。服侍他穿完衣裳,随他一道出门。走到门口,魏劭忽然又停了停,转过身,朝她伸过来双臂,将她抱了抱,方松开,用带了点歉然的语气道:“昨夜让你担心了。我这就送你阿弟出城去。”
小乔微微一笑,道:“多谢夫君。有劳夫君了。”
第68章
昨日鹿骊大会,若论风头最劲,当属乔慈。不但勇夺鹿魁,大家风范折服人心,他于骑射场中双戟白袍的翩翩美少年英姿,更是一夜之间传遍了渔阳。一行人出城经过大街的时候,风闻昨日鹿魁女君阿弟今日离开,无数的女子争相涌上街头,只为看一眼乔慈美少年风姿。一路被人这样看出城去,乔慈风头甚至压过了他的那个君侯姐夫。
出了城门,魏劭便止步。等兖州使杨奉说完了一番表示感激主人这些时日周到接待的套话后,乔慈也向魏劭表了谢意。只是他对自己的这个姐夫,始终是生不出亲近之感,观他对着自己也是淡淡,中间便似有着一层隔阂,谢意表完,也就无话了。心里倒是有些挂着魏俨。想起昨日鹿骊大会后,自己在筵中就就没见到他了。忍不住往城门口的里头方向张望了几下。
魏劭猜他应是在找魏俨,面上却没有分毫表露,只道了声路上保重。乔慈只得上马掉头。一行人离开了渔阳,踏上回往兖州的南下之路。
……
魏劭走后,徐夫人派人将朱权召来,询问魏俨的下落。听他说昨日起也没见到过魏俨的面了,问道:“你近身服侍,最近可有觉察他与平常不同之处?”
朱权道:“禀老夫人。奴这几日也想着过来禀一声的。郡公最近这些时日,确实和从前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全部道来,不要遗漏。”
“郡公最近不常与姬妾亲近,我见他仿佛心思重重。前些天去往代郡之前,更将家中的三个女子都打发走了。又将他卧房之门反锁,严令不得擅入。”
“你可知道他为何如此反常?”
“奴实在不知。”朱权摇头,“也是巧了,几天后房子便失火。”
徐夫人沉吟了下,“除此,可还有别的不同?譬如有无与人异常交往?”
“郡公最近深居简出。奴未见有异常。夜间回来,也自己一人饮酒。”
“他平常都去什么地方?你可去问过,有无人见到过他?”
朱权道:“禀老夫人,我见郡公一夜未归,想他从前常去罗钟坊,今早便找了过去。倒听说了一件事……”
他露出迟疑之色,停了下来。
“何事?”徐夫人独目望了过去。
“我听门人讲,昨夜天黑后,君侯竟去那里找过郡公。据门人言,君侯当时仿佛喝醉了酒,径直闯了进去,房门也是被君侯踹开的,当时似乎与郡公起了冲突。随后君侯和郡公前后出门离去,再后来如何,便不知了。”
徐夫人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朱权屏声敛气。片刻后,徐夫人道:“我晓得了。你且下去吧。”
朱权应声退下后,徐夫人独自出神片刻,又让人去将朱夫人传来。
朱氏昨夜一时冲动将那事情说给了儿子,起初虽然心里释然,但过后细想,终究还是感到有些惶恐。一夜也没睡好觉。早上刚被徐夫人传过一次问话,回来还没坐热屁股,见那边又来话叫自己过去,疑心昨夜之事已经被徐夫人知道了,大为惶恐,踌躇再三后,知躲是躲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过来,下拜道:“婆母唤我来,所为何事?”
徐夫人道:“昨夜你去西屋看劭儿,他脸上伤口,是如何说与你的?”
朱夫人听是问这个,松了口气,忙将魏劭话复述一遍,愤愤道:“我却不信。看他脸上伤情,分明就是被人打出来的!我问他,他却抵死不认,一口咬定自己骑马所伤。也不知道哪个熊心豹子胆,竟敢伤了我儿,若叫我知道,定不轻饶!”
徐夫人恍若未闻,只问:“后来劭儿送你回房,你们可又说过别的?”
朱夫人心里一跳。对上徐夫人那只正望过来的独目,强自镇定道:“未曾。他送我到了后,便回了。”口中虽如此说,目光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心虚。更不敢和徐夫人对视,说完便垂下了视线。
房里只有她婆媳二人,此刻静的似能听到针落地的声儿。
朱夫人知道对面的徐夫人在看,屏住呼吸,连口大气也不敢透。半晌,听到徐夫人冷冷的声音传来:“昨夜你是见过劭儿最后一面的人。我早上听孙媳妇说,他被你叫出门前还好好的。怎送了你一趟,转头就一夜见不着人了?我实话说与你,我都已经知道了!是你告诉他俨儿之事了吧?”
朱夫人肩膀微微一抖,抬眼见徐夫人独目死死盯着自己,神色冰冷。立刻想到今早儿子回来到过北屋,应是他没听昨夜后来自己的叮嘱,已经把事情说与徐夫人了。心口不禁一阵乱跳,面露惊慌,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夫人原本也只是有这一层的疑虑。早上第一次叫朱氏来时,就见她目光不定。几十年相处下来,一眼就看出她有所隐瞒。方才才又将她叫来。见到她这般的反应,心里坐实了猜测。不禁勃然大怒,猛地拍案,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竟敢背我在劭儿面前胡言乱语,离间兄弟!”
这几十年来,徐夫人虽对朱氏不大待见,但平常绝不会像此刻这般厉声疾色怒斥。至于在外人面前,更是给足她应有面子的。朱氏惊的脸色焦黄,差点跪坐不住,眼中便含了泪,俯伏在地辩解道:“婆母息怒,容我辩一声。非我存心想要离间兄弟。这都快三十年了,我若一向存恶心,也不会等到如今才说的。婆母不知,我实在担心,劭儿为人忠直,从不设防于人。若是别事也就罢了,那魏俨却来历复杂,我魏家养一匈奴子,一养便是三十年,迟早祸患。劭儿若分毫不知,我怕日后要吃了大亏……”
“哗啦”一声,徐夫人怒不可遏,竟将手边的那张沉重的香实木案几猛地撂翻在地,一桌之物尽数砸落,皿盂瓶罐,在地上碎裂跳走。响声惊动门外的钟媪,慌忙入内,看到朱氏趴在地上,那边厢的徐夫人却脸色煞白,手指头指着地上的朱氏,一口气仿佛要透不出似的,大惊失色,抢上去一把扶住了,不住揉她胸口后背,半晌,徐夫人喉咙里长长地啊出了一声,才缓出一口气来,颤声道:“叫她出去!”
钟媪看了眼朱氏,见她已经吓的瑟瑟发抖,忙请她先行避退。朱氏手软脚软,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含愧仓皇离去不提。钟媪和另个仆妇将徐夫人搀至床前,躺了下去。命仆妇出去。自己在旁相陪。良久,见徐夫人原本煞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些血色,这才稍稍放心。正要问她饮食所需,忽见徐夫人缓缓张开了眼,道:“备车。我要出去。”
她的声音里虽还带着些疲乏,但已是她一贯的平定了。
钟媪应是。
……
魏劭送乔慈出城,回来后已过午,径直去罗钟坊。
白天罗钟坊清淡无人。他从后门而入,穿过一道青森森树木遮阴的走廊,停在了一处清幽房舍门口,推开虚掩的门,跨了进去。
魏俨从昨夜起就在这里了。屋子左右大窗对开,风从南北穿室而过。他盘膝坐于中间一张榻上,头发未梳,身上只着松松的一件白色中衣,衣襟大敞,双目闭着,面颊生出了一层短短的凌乱髭须,状极落魄,全无平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潇洒风流。听到门开魏劭脚步声近,慢慢睁了眼睛。见他一身诸侯正服,站在己对面,原本魁伟修长的身形被正服衬的愈发端正威凛,出般地看了片刻,忽然道:“你已知我与匈奴人暗中交通,就这样把我留在这里,不怕我逃了?”
魏劭到他对面,与他隔案而坐,道:“你若存心就这样逃了,我便当我没了一个二十年的兄弟。”
魏俨不语。
魏劭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从此斩断和匈奴的往来。则过去如何,往后还是如何。”
“过去如何,往后如何……”
魏俨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出神,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
“连我爱慕乃至背着你亵辱你妻之罪,你也不再与我计较了?”
他凝视着魏劭,慢吞吞地道。
魏劭眸中迅速涌出一丝暗沉的阴霾之色,神情却依旧无波。
“安能将天下得罪我之人尽数杀戮乎?”
他淡淡地道。
魏俨一怔,忽然哈哈狂笑,乃至前仰后合:“二弟,从前我虽奉你为君侯,心底却一直不肯服你。也是如今,我才知道,就凭你能说出的这句话,魏家家主之位,也非你莫属!”
他一直在笑,姿态狂放,笑得眼泪都似出来。
魏劭一直看着他。等他止住,方道:“如何?你可想好了?”
魏俨面上方才狂笑之态渐渐褪去,转头望着南窗口从树影里投入的一片斑驳树影,出神了片刻,转回头,缓缓地道:“二弟,你可以不计较我对你妻的冒犯,你也可以不计较我体里天生的卑劣匈奴血统,只是我却只能告诉你,我是回不到过去了,再也做不成那个以佐你为天命的长兄了!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是……”
“否则你是如何?”
门外忽然一个苍老声音响起,接着门便应声而开。
魏劭魏俨齐齐看去,看见徐夫人不知何时竟然拄着拐杖立于门外。两人都齐怔住了。
魏劭很快反应过来,忙起身相迎,神色略显紧张。
“祖母,你如何会来这里……”
徐夫人却没有看他。径自跨入了书房,从魏劭的身前走过,独目望着还坐在榻上神色僵硬的魏俨,向他走去,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否则你是如何?”
徐夫人猛地顿了一下拐杖,复又逼问了一声,独目射出寒光,令人不敢直视。
魏俨终于慢慢地起身。忽然再次跪了下去,行大礼,以额叩地,久久不起。
“不孝外孙俨,斗胆恳请外祖母成全于我,放我而去。”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魏劭面露怒色,额角青筋隐隐暴起。
徐夫人盯着长跪在自己面前的魏俨,神色起先转怒,握着拐杖的那只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良久,她面上的怒容渐渐地消去。
“说得好。”她说道,“你叫我成全于你。我成全于你,谁又来成全我的心?”
她的声音带着疲乏,透出了一丝无奈般的悲凉。
魏俨慢慢地抬头,对上了徐夫人的目光。
“外祖母这一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你,俨儿。我的错,错不在养了你,而在我误教了你!”
魏俨沉默。
徐夫人仿佛陷入了往事的回忆。片刻后道:“俨儿,你的母亲是我唯一的一个女儿。我爱她若掌上明珠。偏却不幸被匈奴王掳去抢占,三年后归来,她腹中已经孕育了你,生产又撒手人寰。我明知你父乃是对立之人,明知日后你的身世或将会成隐患,我亦将你留下养大。这并非错。倘若重回当初你母亲生产你的那一刻,我亦会做如此决定。你是你母在世上唯一所剩的骨血,不管你父是谁,你便是我的外孙,我是绝不会将你舍弃的。我的错,在于我对你的教养!”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汉与匈奴两立,一直以来,攻伐不断。汉人丧于匈奴铁蹄之下的冤魂无数,匈奴牧民被汉人诛杀者亦等同。我一直担心,倘若叫你知道了你的身世,将会令你无所适从,乃至心生疑虑,是故在你小时,我将此事紧紧隐瞒。心想等你再大些,我再细细说与你知道。等到你大些了,我见你意气风发,无忧无虑,又不忍开口增你困扰。等你再大些,到十四五岁,你已经追随你的舅父杀起了匈奴。那时我更向你开不了口,你与那些被你砍下了头颅的匈奴人竟是同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外祖母怀着迟疑侥幸,而你已经长大,直至今日!”
“俨儿!我不该误教了你,让你误以为你是汉人。我当及早让你知晓,你虽有一半血统来自异族,但你永生永世,是我魏家之人!及至今日一切,全是我铸成之错!你如今要走,莫非是惩罚外祖母的教养之错?”
徐夫人说到情动之处,落下双行之泪。
魏俨目中亦有隐隐泪光。
“外祖母!你非但教养无责,对我反有养育之恩!我亦知你乃出于关爱,这才乱了心神迟迟未教我得知!我感恩不及,何来惩罚之说?今日之错,实在全错于我己身!与外祖母又有何干!”
徐夫人道:“你既不怪我,何以定要一意孤行?”
魏俨闭了闭眼。睁开道:“错全在我,在我血脉里的天生邪恶和不正心术!外祖母,你从不知道,从我懂事之时起,我就想为何我同姓魏,我年长了二弟,我之才干亦得旁人认同,为何二弟天生注定便是家主,而我只能是一旁家臣?这念头十几年来,一直如影随形如蛇般钻入我心,我纵然痛恨,却驱之不去!从前我尚能克制。三年之前,当我从找到了我的匈奴人口中得知了我的身世之后,这恶念便日益滋生,我再也无法摆脱!”
徐夫人面露震惊。一旁魏劭也定定望着魏俨,神情微僵。
“我妒忌二弟,我亦恨造化不公!二弟天生家主,才干出众,娶妻佳人,我却有什么?”
魏俨神色怪异,似笑非笑,“外祖母,我从小,你就聘请洛阳太学博士对我谆谆教授。我却只记住了一句话,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外祖母,是孙儿辜负了你。我父系血脉的邪恶,注定我将无法安耽于魏家家臣的身份!我也不是君子!我的心术令我从来都做不成所谓君子!如今事已至此,纵然外祖母和二弟不计前嫌,我自己是无颜再留。勉强留下,我也再难做回从前的那个魏俨了!我也将遭受日日夜夜的折磨痛苦。外祖母,孙儿求你,不如放我离开,叫我得以释放。”
“长兄!”魏劭猛地出声喝止,“你竟敢在祖母面前如此大放厥词!”
魏俨转头,望着魏俨,露出一丝苦笑:“二弟,我和你不同。你有大家之风。我若天生为凶徒,便走不来那君子正道。”
他转向徐夫人,重重地叩头:“恳请外祖母成全!”
徐夫人那只蒙了白翳的目中,此刻亦布满了泪光,望着地上向自己叩头的魏俨:“你以为去了异族,你便真能如你所愿,从此随心所欲,为王称霸?”
“成,我之幸。不成,我之命。虽死而无憾。”魏俨道。
魏劭猛地拔出长剑,剑尖抵向了魏俨咽喉,双目血红,一字一字地道:“你竟以为我会活着放你去匈奴?”
魏俨闭目,宛若求死之态。
魏劭呼吸渐急,剑尖一寸寸地刺向魏俨咽喉,微微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