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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景象太尴尬了,连谷雨都看不下去了,她离开书桌,走过来解围,想把自己的姐姐从韩恕一身上拉开。
奈何她人小,力气更小,个头也比立夏矮,拉了半天也没什么作用,只能干着急:“你别这样,他是来看我们的。”
立夏哈哈大笑,用染着红色蔻丹的纤纤玉手去拍韩恕一的脸,拍完左边,拍右边,说:“我哥死的时候你在哪儿啊?现在跑来装好人,什么玩意儿!”
她玩够了才推开他,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后走,一边用手指点着他:“一个一个的,都他妈是王八蛋,所有男人都是王八蛋!”
韩恕一无言以对,倒是谷雨听不下去了,跟她姐姐说:“你不要骂他,哥哥是自杀,跟他没关系。”
立夏已经走到厕所边上,听到谷雨的话,扶着门框,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这个小白痴,你知道个屁!你连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倒霉样,你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你就是一个白痴……”
话没说完,她身子一抖,用手捂住嘴,冲进厕所,“呕”地一声,对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
韩恕一扶正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脸,此时此刻,他的脑子像被人倒进一锅浆糊,乱成了一团。
眼前的立夏已经超出他的想象,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赶路人,可面对的不是漫长的道路,而是一团黑色的迷雾,一堆纠结的乱麻。无处着力,无处下手。
谷雨孤单单地站在那儿,有点可怜地看着他,她能感觉到这个人的难过,而这难过是因她姐姐而起的。
他一片好心,却要被立夏侮辱,其实他有什么错呢?哥哥死了,她们被迫离开自己的家,这些又不是他造成的。
谷雨知道立夏的行为不对,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小姑娘四下看了看,转身拿起之前放在桌子上的苹果,递到神色呆滞的韩恕一面前,对他说:“你要不要吃苹果?我有两个,可以给你一个。”
他蓦然回神,看着她怔住,瞬间联想到了什么,满脸震惊。
趴在马桶上的顾立夏听到外面的动静,又笑了起来,声音刺耳。她撕了一张手纸擦了擦嘴,对着门外嚷道:“你快接着吧,不然她会没完没了,她只是看着正常,其实脑子有病。这附近的人都知道,她能找到工作,是人家看她可怜,你还真以为,她那么讨人喜欢……”
几天之后,韩家老宅的书房。
比起韩棠的神采熠熠,韩恕一有点无精打采,满脸颓色,下巴还有青色的胡茬,好像几天都没休息好的样子。
坐在对面的韩棠,瞧了他一眼,将一个文件夹扔在书桌上:“这是叶家根据我们的合同,提出的修改意见,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韩恕一打开,随手翻看了一下,点点头:“都是一些边边角角的小问题,我拿回去修改一下,最终的合同,估计这两天就能敲定。”
“那就好。”韩棠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之后,又说:“我今天见到叶念泽,跟他提了一下顾家姐妹的事。他倒是挺爽快,对我说,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们叶家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想怎么做,让我们随意。”
听完这句话,韩恕一放下手中的文件,笑了笑,讽刺道:“他倒是会装大方,六年前,我那样求他,他的手都没松一下。现在事过境迁了,他倒高风亮节了,这人虚伪得很。”
韩棠长叹一声:“他这个人向来如此,绵里针,笑里刀。‘和记’跟咱们不一样,街头帮派,乌合之众,内部的派系十分复杂。当年他接管叶家那一派的时候,多少人不服他,最后都被他兵不血刃地摆平了。叶念泽是个社交天才,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很多人就是这样着了他的道。”
“既然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们还要跟他合作?”
“因为我们有共同利益,那个基建项目,我们的家底不够,自己吞不下。他们有资金,我们有人脉,这是双赢。”
韩恕一点点头,家族与家族之间的交往,跟国家之间一样。只凭喜好,不计得失,凡事极端又绝对,那是小孩子,成人还得看利益。
韩棠看了韩恕一一眼,又说:“不管过去他怎么想,现在他更看重这个项目。既然他这么痛快地答应了,你只管放手去做。就算他日后反悔,也师出无名。”
韩恕一低着头没说话,韩棠观察着他的神色,奇怪地问:“怎么了?问题解决了,你不高兴?”
韩恕一摇了摇头,低声说:“太晚了……”
“什么太晚了?”
“是立夏,我托人查出来,她这几年跟过不少男人,起初我以为她只是滥交,没想到,她还有毒瘾。”韩恕一难受地扶着额角,低声说,“所以,太晚了。”
韩棠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你有什么打算?还想管她?别说我没提醒你,一个下半身都麻木的女人,你不能指望她还明白什么叫礼义廉耻,一个连廉耻心都没有的人,你怎么救?”
韩恕一听得心里一阵难受,缓了缓,才开口道:“我记得,她以前上学的时候很乖的,人长得漂亮,成绩也不错。我每次去顾家,她都围在我身边,我特别疼她。”说到这儿,韩恕一抬头看着韩棠,表情有点无措,“可是那天在包厢里,我居然都没认出她来。如果顾清明没出事,她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如今的局面,是很多人、很多原因造成的,不能把所有过错都归咎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韩棠并不认同:“这不是堕落的借口,比她惨的人多了去了,不是每个人都会吸毒滥交。她不幸,不代表她就有道理。”
韩恕一无奈地看着韩棠:“哥,五根手指还不一样齐,人的性格也有强有弱。你别把谁都拿来跟楚夏比,如果她是一个懦弱的姑娘,你也不会那么看重她,是不是?”
韩棠正在喝茶,忽然听到这个名字,茶水差点呛到喉咙里。他放下水杯,用手点着自己的堂弟,咬牙切齿:“谁跟她比,那就是一个神经病!我跟你讲,别再跟我提她!想起来就有气!”
韩恕一看着满脸怒容的韩棠,大约能猜到,这两个人又掐上了。
这不稀奇,韩棠跟楚夏吵架就像喝水吃饭,这是韩家老宅的日常,底下的人都看习惯了,何况是他这个堂弟。
他帮这两个人算过:基本上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逢双和好,逢单必掐,要是能平平稳稳共处一个星期,那才叫新鲜。
如果是平时,他倒还有兴致问下原因,顺便调侃他堂哥几句,可是当下,他是真的没有这个心情。
在得知顾立夏吸毒的那一刻,韩恕一的心里依然是内疚大于失望,仿佛那人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都是自己的过错。
他是律师,平常处理案子,见了太多错综复杂的故事。每个人背后都有段过去,对这个社会接触越深,就越是明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现实有时也会倒过来。
人穷志短,国穷多乱,都是这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弱者并非有理,可是理清了那些悲剧背后的起因,他依然会同情。所以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去评断顾立夏的对错,他不是她,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因为没经历过,所以没资格。再说,她没有杀人放火,从头到尾,她糟蹋的只是自己,只是令人痛惜,并不是罪无可恕。
过了一会儿,韩恕一叹道:“还是找个戒毒所,想办法把人送进去妥当些,这样也能把她跟她妹妹分开,否则日子久了,对谷雨也不好。”
韩棠打量他:“你好像对这个妹妹感觉不错。”
想起那晚的经历,韩恕一苦笑一声:“这丫头倒是没怎么变。只是这次重遇之后,我发现她有点不对劲,查过之后才知道,原来谷雨……”他揣摩着用词,“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韩恕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这里的问题。”
韩棠惊讶:“弱智?”
“不是,小丫头智商正常,只是在某些方面,她跟普通人不太一样,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病,在新生儿中只有千分之七的几率。”
“自闭症?”
韩恕一摇头:“部分症状跟自闭症有点像,但又不太一样,是一种交流障碍,她的交流频道跟普通人不在一条线上。”说到这儿,他不由地叹气,“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顾清明在世的时候,那么保护这个妹妹,甚至很少让她跟外人说话,估计是怕她跟外界过多接触,会受到伤害。”
韩棠低头想了想:“如果是这样,这六年她是怎么生活的?她那个姐姐照顾她吗?”
韩恕一神色黯然,低语道:“没有,立夏从来没照顾过她。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生活,正常人都非常艰难,对她来说,就更不容易。”
第四章 这个世界,残酷又美丽
清明这天,半阴的天空,上午开始,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西山的墓园,草色青青,一座座墓碑星罗棋布,交错纵横。活着的和死去的,过去的和现在的,对的和错的,伤心的和无法遗忘的,在这一天,如此靠近。
韩恕一站在一座墓碑前,望着石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还是那副清俊儒雅的样子,淡淡的眉宇,微扬的唇角,微微眯着眼睛,好像在对他微笑。
“人们总是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而我终于认识到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己爬上来……”这是韩恕一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的话,忽然觉得,跟他此刻的心情如此接近。
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将带来的鲜花和红酒放在墓碑前,低声说:“兄弟,对不住,六年了,都没来看看你。”他从包里拿出一块餐布,又拿出两只酒杯,掏出开瓶器,把红酒打开,倒好。
做完这一切,他靠着墓碑坐下,毫不在意地上的泥土,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搭着膝盖,望着远处的风景。
这块墓地是他选的,安静隐秘,视野极好,坐在这儿,能看到绿色的山谷,和天边的流云——他记得,顾清明喜欢安静。
雨丝细如牛毛,打湿了他的衣服,韩恕一却完全没有起来的意思,望着远处的绿树和雾霭发呆。
“我最近见过立夏和谷雨,立夏……还好,谷雨没怎么变,跟过去一样,小丫头很努力,日子也过得去,就是说话有点噎人,不过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跟她相处是门学问,我得慢慢适应。”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低着头,很久很久,久得好像在数地上的沙土。
过了半晌,他转过脸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我刚才说了慌,立夏不好,很不好,我很想帮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帮。我查过,这六年,她进过三次戒毒所,每次出来,很快又吸上了。我问过她在戒毒所的辅导员,所有人都说,她没救了。
“还有谷雨,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生活,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就自己学着谋生。因为找不到工作,被房东驱赶,被无良的雇主欺负,吃了很多苦。可怜那小人儿,连抱怨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在街上遇见,她说跟我不熟,我还以为她是故意的。可是,她有那个病,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早点知道,我怎么也不会……”
他忽然顿住,接着苦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虚伪?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挺虚伪的。其实,就算我知道又怎么样?不会有任何改变,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他转过脸,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笑了笑:“你对我挺失望的吧?我也对自己挺失望的,这么多年,我都不敢来看你。你那么疼爱那两个妹妹,我保住了她们不死,却不能让她们好活,我该怎么面对你?那天在会所看到立夏,我忽然就不怕了。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雨慢慢停了,他也差不多湿透了,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镜片,重新戴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可是,他流不出眼泪,一滴都没有。
六年时光,能让枯木逢春,川流干涸,绿茵荒芜,何况是一个人?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已经死去,有一部分却还活着,活着的那部分没日没夜地叫嚷着委屈和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