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严厉地盯着韩恕一,对这个可疑分子伸出手,说道:“先生,身份证,还有,那辆银灰色的跑车是你的吗?很好,那里不能停车,请把驾照拿出来……”
等韩恕一应付完警察叔叔,四下一看,小丫头早没影了。
他找到停车位把自己的座驾处置妥当,回到刚才那条街,想了想,走进了那家“明记面馆”。
小店面积不大,客人却不少,布置简单,灯光明亮,整洁干净,每一个角落都透着舒适,来吃饭的人又都是街坊,大家吃吃喝喝,谈谈笑笑,感觉挺温暖。
韩恕一找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碗招牌牛腩面和几个清淡的小菜。
晚餐他在韩家老宅吃了不少,现在吃夜宵还嫌太早,他用筷子百无聊赖地挑着面条,漫不经心地尝了一口,味道居然不错!
谷雨穿了一条小碎花围裙,在店里忙得团团转,擦汗的间歇一抬眼,看到韩恕一坐在那儿,单手托着下巴,像只猫头鹰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她,眼前的碗盘被他扫荡得一干二净。
她腾出手撩了撩自己的齐刘海,心里一阵嘀咕:这人真奇怪,吃完了还不走。
这边的韩恕一,正无聊地数着谷雨厚头发上的光圈,一边数一边想:这丫头发质真好,蓬蓬松松,又黑又亮,可以去拍广告,一圈,两圈,三圈……
等他数到第四圈的时候,谷雨走到他面前,一手捏着抹布,一手掐着腰,不太客气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韩恕一把手从桌子上拿下来,笑了笑:“我在等你下班。”
“会很晚。”
“没关系,我有时间。”
谷雨看了他一眼,无情无绪地说:“那你等吧。”
小姑娘说完,轻巧地转身,这一晚就没再理他,仿佛他是一团可有可无的不明物体,连空气都不算,空气还能用来呼吸。
总之,不值得她浪费时间。
韩恕一无奈地看着那张小小的、绝情的、莹白如玉的脸。这小姑娘可真是简单粗暴,他当年还请她吃过冰激凌,六年后故人重逢,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
好不易捱到店里快打烊,客人也散得差不多了,韩恕一坐在那儿像小鸡啄米一样昏昏欲睡。
老板明哥盯着这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看了一晚上,越看越觉得可疑,忍不住凑到谷雨身边,小声问:“谷雨,他是谁啊?这都一晚上了,他怎么老盯着你?”
谷雨正在收拾餐桌,没停下手上的活计:“他叫韩恕一,是韩先生的堂弟,也是我哥哥的朋友。”
明哥很困惑:“哪个韩先生?”
谷雨更困惑:“还有第二个韩先生吗?”
明哥十分惊讶,面馆开在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自然会有一些三山五岳的人来光顾。那些玄而又玄的江湖传说,他这个老实本分的小生意人平日只当故事听。没想到,今天他的小面馆居然迎来一位传说中的韩家人,还是核心领导层的。
明哥心里打鼓,出于小老百姓对帮派分子的畏惧警惕,他忍不住又去打量那个年轻人——相貌英俊,仪表堂堂,价格不菲的西装外套被他随手扔在餐桌上,可见十分富裕。戴着一副玳瑁眼镜,斯斯文文,细皮嫩肉的样子,说他是社会精英也行,说是电影明星也像,浑身上下倒是瞧不出半点危险气息。
明哥不由感叹,这韩家人果然深藏不露:“这些人可不好惹啊,你一个小姑娘,自己要留心,别被他骗了去。”明哥最后总结。
谷雨低头擦杯子,随口说:“不会。”
明哥急了,又怕那尊听见,压低嗓音说:“你别看他长得帅,又有钱,你就放松警惕。我在这条街开面店这么多年,见过不少男男女女,这些花花公子的招数,我还是明白的。”
谷雨摇头,还是那句话:“不会,哥哥说过,他是一个好人。”说完撇了一下唇角,小声嘀咕了一句:“可是哥哥没说,他这么奇怪。”
明哥和几个伙计关好店门,韩恕一自告奋勇送谷雨回家。
明哥狐疑地看着这位韩家少爷,可谷雨没反对,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小声叮嘱几句,才各自散了。
谷雨和韩恕一并肩走着,他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跟她聊几句,可机会到了眼前,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为难地搓了搓手,没话找话:“我刚才看见,那个明哥对你蛮好的。”
这话谷雨赞同:“嗯,明哥是好人。”
韩恕一皱了皱眉毛,发觉这小丫头对男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忍不住说:“你别看他长得憨厚,又好说话,你就放松警惕。我当律师这么多年,办过不少风化案子,这些中年男人的伎俩,我还是明白的。”
话音刚落,小姑娘轻笑出声,嗓音清透,模样甜美,可甜美中似乎又夹着三分嘲弄,七分戏谑,让人十分难懂。
韩恕一被她笑得心里发毛,心说:这小丫头,不,是这小姑奶奶,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面店离谷雨的家不远,眼看着目的地就在眼前,韩恕一在路灯下堪堪停住,不愿意再往前走,折腾了大半晚,他想说的话还一句没说呢。
谷雨打了个呵欠,指了指前面破旧的唐楼,平淡地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韩恕一叹气,面对面,看着这个铁石心肠的小人儿,憋了一晚上的话,终于一次倒了个干净:“谷雨,我知道,你们姐妹心里一定怪我,你现在都不愿意理我。当年我没管你哥哥的案子,这六年又对你们不闻不问。我这次来,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只是想帮帮你们,尽点心意。”
谷雨听完,慢慢抬起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含着夜阑的雾气,晚风吹过,拂起她厚厚的刘海,露出皎洁如玉的额头。
小姑娘用手按了一下头发,那只手跟立夏一样,只有四根手指。
美好又柔弱的事物向来惹人怜惜,如果这美好中又带着几分残缺,那么这种刺激是翻倍的。
眼前的景象让韩恕一呼吸一滞,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他心疼不已,心疼中又夹着内疚,让他更加痛恨自己这六年的不作为。
他哑着嗓子说:“对不起,这六年你们一定吃了很多苦,我……”
韩恕一的话没说完,发现谷雨侧过脸,不知道在看什么,注意力显然没在他身上。他随着谷雨的视线瞧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从出租车上下来,踩着高跟鞋,东倒西歪地朝这边走过来,好像是喝多了。
韩恕一觉得此人有点眼熟,等女孩走近,他看清了那张脸,这才发现,居然是顾立夏。
也难怪他认不出来,今天的立夏跟在会所包厢的样子又不同,夸张的烟熏妆,长发挑染得像一道彩虹,衣服也换成了黑色紧身裙,上面缀满链条和铆钉,活脱脱的非主流。
看着花红柳绿的立夏,韩恕一不知道该说什么。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重遇谷雨的那种天外飞来的好心情,被眼前面目全非的立夏,打击得一点都不剩。
谷雨走过去,扶住立夏不断下滑的身体。立夏望着妹妹“呵呵”地笑,一身酒气,已经醉得颠三倒四,人事不知。
韩恕一缓过神来,担心谷雨的小身板承受不住立夏的体重,赶紧走过去帮忙。两个人搀着立夏走进唐楼,这种年头久远的老楼都没有电梯,只能爬楼梯。
谷雨租的房间在七楼,韩恕一不好意思让小丫头受累,自己一个人背起醉得死沉死沉的立夏,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
等他们把立夏放倒在床上,恕一少爷已经累得两腿发软,浑身是汗,快要瘫了。
谷雨看了看,从卫生间里拿了一条毛巾给他。
韩恕一接过毛巾,先擦了把脸,又掸了掸袖子,这座唐楼的楼龄太老,墙体已经斑驳脱落,上楼的时候,蹭了不少白灰。
谷雨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等他收拾妥当后,倒了一杯水给他。
韩恕一接过水杯,四下打量。
屋子非常小,采光也不太大,基本就是鸽子笼。对面的大厦近在咫尺,如果从窗口伸出手臂,几乎可以够到对面的阳台,就算在白天,都很难透进阳光。
虽然空间局促,却收拾得很干净,唯一不和谐的就是下铺的衣物,各种裹胸装,露背裙,五颜六色的高跟鞋和内衣裤……乱七八糟扔了一床。
韩恕一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这些衣服是属于谁的。他忍不住问:“谷雨,你跟立夏一直住在一起吗?”
谷雨摇了摇头:“不,她上个月刚搬回来。”
他又问:“她之前住在哪儿?”
谷雨说:“不知道,她总是换地方,从来不告诉我。”
韩恕一觉得奇怪:“她为什么回来?”他觉得,立夏怎么看,都不像是愿意住在这种地方的人。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谷雨说:“被男人赶出来的,她自己说的。”
顾立夏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念念有声,好像在说醉话,又好像在骂什么人,污言秽语,出口成脏,多年高等教育培养出来的淑女修养,早就在六年的街头磨砺中荡然无存。
韩恕一深深地看着她,默默地叹了口气。
谷雨转身从桌子上拿起一个苹果,递到韩恕一面前:“你要不要吃个苹果?我有两个,可以给你一个。”
韩恕一摆了摆手:“不,我不想吃。”
小姑娘“嗯”了一声,将苹果放在一边,没再理他,自己坐在书桌前,将立夏摆满桌子的化妆品挪到一边,打开了电脑,浏览今天的新闻。
站在房子中间的韩恕一,有点傻眼。他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帮她把姐姐背了上来,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屋里,她就把他放在这儿不管了?这丫头究竟是对他不满,不愿意搭理他?还是她根本就不懂这些最基本的人情世故?
韩恕一静静地看着她,见谷雨神态自若,没有半点不自在,仿佛把一个大活人冷落在那儿,是天经地义的事。之前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很多事都没仔细想过,现在冷静下来,他才感觉到——谷雨的言辞和举止,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可具体哪里不对?他一时半刻又说不出来。
韩恕一低头想了想,问正坐在那儿专心看新闻的人:“谷雨,立夏昨天回来,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谷雨的注意力还集中在电脑上,听到这话,点了点头:“说了,她说在北城新区的会所,遇到了你,还有嫂子的哥哥,说你们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还说你们韩家跟叶家,都是禽兽王八蛋。大概就这些。”
韩恕一脸上一热,有点挂不住。他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立夏,将心比心,他可以想象她当时的心情。
六年前,他去顾家拜访,那时的立夏跟他很亲近,总是跟在他后面“韩大哥,韩大哥”地叫。他经常送礼物给她,小丫头嘴甜,会说话,很会讨他欢心。
反倒是谷雨,一直躲在角落里,很少说话,永远都是一副“你不要打扰我,我不想理你”的表情。
六年后,物是人非,他在韩家的会所遇到她,她是陪酒的女公关,而他……正跟祸害过她们姐妹的仇人把酒言欢。
在包厢里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两个人四目相对,他却没认出她来,她又在想什么?看到他跟叶念泽举杯庆祝,她心里又是什么感觉?
如果见死不救是一种罪过,如果看着故友的妹妹水深火热,长达六年却不作为是一种罪过,他的确罪无可恕。
谷雨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好像很难受,认为自己有义务安慰他一下,于是对他说:“你不用在意,她说话向来不经大脑。而且……”她认真打量他,“我觉得你长得挺好看的,一点都不像动物。”
韩恕一哭笑不得。
立夏却在这个时候醒了,坐起来,趿着拖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好像想去洗手间,路过韩恕一身边的时候,惊讶地“咦”了一声:“怎么有男人?”又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咯咯笑起来,“我不是做梦吧,韩恕一,我哥的好朋友,你终于想起我们了。哦……对了,咱们之前在新区的会所见过,你是会所的主人,我是你们的陪酒小姐。”
韩恕一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一个字。
立夏扬起那张鬼魅般的脸,眯着朦胧的醉眼,揪住恕一的衣领,把他拉低,贴近了看着:“怎么?你认不出我了?也对啊,六年了,你在韩家过得风光得意,哪里还记得我们。你们韩家跟姓叶的,现在不是好得都穿上一条裤子了吗?你们不是要合作做生意吗?那你还来找我们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