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后脑震荡,疼得几乎麻木。他捂着伤口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块手臂粗的木棒,枯瘦的面容,躁狂的眼神,如同一头绝境中的狼。他怎么忘了,那些瘾君子毒瘾发作的时候,各个都是亡命徒,根本不会在乎他是谁,大约也不知道他是谁。
叶念泽在这个男人面前缓缓地倒了下去,好像是一个栽倒的麻袋、泄气的皮球,失去意识之前,他看着后巷狭窄黑暗的天空,在心里说:完了。
这天晚上,叶念泽以为自己死定了。生死一线之际,他忽然觉得可笑,这世上有多少人恨他、怕他、看不惯他,还想弄死他,可最后,他居然死在了两个小喽啰的手里。
这大约是明天港岛最爆炸的新闻——叶氏家族的继承人叶念泽,因一次打劫,死在贫民区后巷。
好在上天还算垂怜他,那两个瘾君子抢走了他的手机和钱包,就慌不择路地逃跑了,并没有在他的脑袋上再补上一棒,也没有捅上一刀。
后脑在流血,他的意识还算清醒,却怎么都站不起来,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后巷,好像一条被遗弃在那里的野狗。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耳边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小小的脸,一双乌沉沉的大眼睛,漆黑的头发在漫天的星光下就像一朵黑色的花……
叶念泽再次睁开眼睛时,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狱。他躺在一张木架床上,四周漆黑一片,只有不远处的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白光。电脑前坐着一个姑娘,头发漆黑,身形单薄,一身白衣,鬼气森森。
听到床上的动静,女孩儿转过脸,对着他微微侧头。黑暗中,她皮肤雪白,瞳仁湛亮,红彤彤的嘴唇微微翕张,幽幽地问:“你醒了?”
眼前的景象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有些怔愣地看着她——顾谷雨,顾清明的妹妹。叶念泽觉得头皮发麻,这是哪里?他怎么会在这儿?她想做什么?
见他没有反应,谷雨走了过来,举起一只手在他面前摇了摇,认真地问:“你没傻吧?”
叶念泽觉得,自己真是见了鬼了。
他挥开她的手,力气很大,语气十分不友好:“我没傻,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谷雨向后退了一步,似乎在消化他的问题。半晌后,她说:“这里是我家,你被人打晕了,我看你躺在那儿可能会死,就拜托面店的阿恒,帮我把你捡回来了。”
叶念泽忽然想笑,可是他笑不出来,摸了摸后脑,伤口被人处理过,贴了一块止血棉布,他能清醒,大约是伤得不重。
是的,她救了他,可他依然不满意:“既然发现我被人打晕了,你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送我去医院?”
谷雨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去医院?你只是流血,又没死。报警?我以为你不喜欢警察。”
叶念泽上下打量她,直到确信,她真的是这么想的。他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她有病吧。
叶念泽懒得再跟她废话,四下看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谷雨好心提醒他:“你的手机和钱包都被那两个人抢走了。”
他抬眼看着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你看到了?”
谷雨点点头,一字一句地跟他解释:“我在明记打工,你来过两次,但我都在后厨帮忙,你没看到我。今天正好夜班,回家的路上,看到你被人抢了手机,还追进了后巷,我担心你有事,就跟过去看看,果然,看到你躺在哪儿。”
谷雨指了指窗外,熟门熟路地说:“这片街区夜里很乱,不过有自己的划分。街头有柳莺在拉客,街尾是瘾君子的地盘。你下次再来,记着站在有光的地方,顶多被凤姐调戏一下,不要往小巷子里跑,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叶念泽默默地看着谷雨那两片嘴唇,忽然有种“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她在教他做事?是的,她在教他做事。他突然有种想杀她灭口的冲动。
谷雨显然不知道此人的险恶心思,见他脸色不佳,便转身从书桌上拿了一个苹果,递给他:“你要不要吃个苹果?我有两个,可以给你一个。”
叶念泽笑了一声,几乎是狞笑,一双眼睛凉凉地看着她,冲口而出:“你有病吧?”
谷雨愣了一下,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很认真地回答:“没发烧,我没病。”
这天晚上,叶家公子第二次觉得,他见了鬼了。他正想说什么,天花板上面传来一阵暧昧的声音,老房子,隔音不好,因此声音很大。叶念泽几乎可以听到女人的*,男人的喘息,还有肉体厮磨的撞击声。
“上面住的是什么人?”他问出口之后,自己都觉得可笑,这样的地方,这种声音,还能是什么人?
谷雨抬头瞧了瞧,神色平静,语气更平静:“是红姐在做生意,都这么晚了,看来今天生意不错。”
叶念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是在这样的地方,听到这样的声音,叶大少爷只觉得一阵恶寒,恶心的感觉直冲肺腑,压都压不住。他觉得自己快吐了。
谷雨端详着他的神色,奇怪地说:“你瞧不起她?可你头上的伤,还是她帮你包好的呢。我家里什么都没有,她家里有医药箱,红姐人不错,就是命不好,她……”
“行了,你不用说了。”叶念泽打断了她。他不想在一间充满霉味、又暗又潮的屋子里,听她说些莫名其妙的废话。这个鬼地方,他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谷雨看着他忙乎,等了一会儿,才说:“你别找了,那两个人把你的鞋也抢走了,我们是抬着你回来的。”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谷雨不解地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真是没礼貌。她救了他,没让他躺在又脏又臭的巷子里被老鼠吃掉,把他捡回家,累得一身汗,给他擦手擦脚,帮他包扎伤口,还把自己的Hello Kitty被子给他盖。他不知道感激,连个谢字都不说也就算了,居然还瞪她。谷雨有点生气,不想理他了,专心盯着电脑,做自己的功课。
叶念泽这时才感到自己的狼狈,手机没有,连鞋都没有,他怎么叫人?又怎么走出去?他坐在床上,看向地板,虽然地板又破又旧,却擦得很干净,他可以走到门口,可是外面呢?想到贫民区肮脏的街道,叶念泽有点挪不动步,他看着自己的脚一筹莫展,这辈子没这么倒霉过。
正在看新闻的谷雨,忙里偷闲地看了他一眼,好心提醒:“你不会想光着脚走吧?外面很脏的。”
他冷眼看着她,问道:“你的手机呢?”
谷雨双手一摊:“拿去修理了。”
“手机还修?”
谷雨点点头,说得理所当然:“我很穷,换不起新的,都是拿到富哥那里修。他人很好,小毛病都不收我钱,就是命不好,老婆跟人跑了,女儿还……”
“行,你别说了。”叶念泽揉了揉后脑的伤口,觉得自己脑仁疼。
谷雨歪着小脑袋瞧着他,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夜深人静,更深露重,为了吃碗牛腩面,脑袋被人打破了,鞋都弄丢了,家也回不去了。越想越觉得可怜,于是,她不计前嫌,为他出主意:“要么这样,天亮之后,我出去帮你打个电话,叫人过来接你,你看好不好?”
叶念泽抬起头,端详了她片刻,像手术刀一样锐利的眼神,似乎要将她的脸细细地剖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研判的目光最后落在她的手上,只有四根手指的手上,他扬唇冷笑:“顾谷雨,你脑子有病吧?你究竟是真傻,还是真忘了我是谁?这里又没旁人,你装什么?”
六年前的一切,他不相信她什么都不记得,他更不相信她不清楚她的手指为什么会少了一根。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避重就轻,欲擒故纵,装疯卖傻。她以为她是谁?她有什么目的?她到底想干什么?
谷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当然记得你,你是嫂子的哥哥,我们是亲戚,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
叶念泽只是看着她,不说话。谷雨又想了想,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不是因为哥哥和嫂子的事,所以对我有意见?”
他在心里想:好,终于说到重点了。
谷雨摸了摸鼻子:“可是,那是他们的事。嫂子被坏人害死了,哥哥因为伤心过度,也跟着她去了。这是一场悲剧,大家都不想,你没理由因为他们的事就对我有想法,这样很没道理。再说,我前几天还帮过你呢。”说到这儿,谷雨停了停,对他伸出那只残缺的右手,爽快地说,“叶念泽,我不计较你威胁我、利用我的事,你也别再计较哥哥和嫂子的事了,所以,我们和解吧。”
叶念泽笑了一声,用近乎恶毒的眼神打量她,最后总结道:“我终于知道了,你不是有病,你丫就是一个白痴!”
谷雨瞬间怔住,似乎被他话里的某种东西刺痛,她向后缩了一下,就像被弹弓惊到的小鸟,陡然睁大了眼镜,扎着羽毛,可怜巴巴,一副很受打击的样子。
叶念泽淡漠地看着她,心想:装,你再接着装。
半晌之后,谷雨恢复了神色,她看着自己的脚,小声对床上的男人说:“我不是白痴,我只是有亚斯伯格症。”
秦川刚回港岛,在家里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叶念泽叫了回去,在办公室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
“老吴,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亚斯伯格症?”叶家公子一边目光炯炯地盯着着电脑屏幕,一边对着电话问道。
电话另外一端的精神专科医生,很专业地说:“亚斯伯格症候群,简称AS,是神经发展障碍的一种,可以将它归类为孤独谱系障碍中的一类,因为是奥地利的精神病专家汉斯·亚斯伯格在临床中发现的,才以此为名,这种病……”
叶念泽听得头晕,没好气地打断:“医生,你能不能说人话?”
然而,精神科医生也是有脾气的:“叶先生,我说的就是人话。”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简单跟我说说,别扯那些专业术语?”
“叶先生,我说的没有一句是艰深的专业术语。”
“好,那就麻烦您,给我简单解释下那些不算艰深的专业术语,谢谢。”
老吴收了收脾气,直接道:“自闭症你应该听说过,简单来说,亚斯伯格症就是一种没有智能障碍和语言障碍的自闭症。这个病最大的特征是社交困难,兴趣狭隘,以及对于某种行为固执重复。”
叶念泽问:“跟白痴有什么不同?”
老吴愣了一下,回道:“差别很大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有这个病的人智力是正常的,有些患者甚至比正常人的智商还高呢。所谓的社交障碍,指的是他们推测他人情绪的能力很低,对事物的关注点很奇葩,还有就是——对于特定的事有特别的执着。比如:他们会反复重复一句话,或者做一件事。哪怕你已经对此表现出反感,他们也感觉不到。”
叶念泽想起那小丫头昨天晚上言行举止,没错,都对得上号。
吴医生接着说:“另外,在情绪表达的成熟度上,亚斯伯格症患者只有自身年纪的三分之二。”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叶念泽对着天花板翻了一个白眼:“你不解释,我就理解成他们的智商只有年纪的三分之二,还是白痴。”
吴医生也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叶先生,我再说一遍,人家智商是正常的,可能比你还聪明。爱因斯坦,你听说过吗?大科学家,你知道吗?有科学理据证明,他就患有亚斯伯格症。还有比尔盖茨,听说过吗?世界首富,你知道吗?”
“他也有这病?”
“哦,他没有,不过有人说他有。”
候在一边的秦川没忍住,闷笑一声,被叶念泽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好,我不跟你抬杠,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情绪表达的成熟度只有自身年纪的三分之二?”
老吴深吸一口气:“意思就是,如果患者的年纪是二十来岁,那么他们说话的方式,可能就像十几岁的小孩子。不过,这个可以通过后天训练来改善,我见过很多患者,说话表达跟正常人几乎一样,嗯,只差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