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一觉睡醒,已经是九点了,居然睡过头了。我赶紧洗漱完毕,下楼看到小蓝正在收拾桌子。
“小夏姐,你想吃什么早餐?我去做。”
“你们吃的什么?给我一样的好了。”
小蓝双手一摊,“韩生今天很奇怪,早餐只吃全麦面包,水煮鸡蛋和一大盘青菜。鸡蛋只吃蛋白,不吃蛋黄,青菜只放一点点酱料,一小把坚果,不放盐,而且一滴油都没有。”
低油、低盐、低糖、低脂肪…他在减重。
我叹了口气,“那我跟你吃一样的好了,别跟我说,你跟他吃的是一样的。”
“不一样,我多吃了两个蛋黄。韩生说,蛋黄是好脂肪,对身体有好处,不过一天不能超过两个。”小丫头幸福地说。
我很无语,“他在减重,你凑什么热闹?”
“减重?怎么可能?韩生一点都不胖!”小蓝的眼神是绝对的不信,浑身散发出誓死守卫男神的气势。我顿觉无力,“他不是胖,他是壮。算了,跟你说不清楚。别另外做了,我跟你们吃一样的吧。”
吃完早餐,比较意外的,我在院子里看到韩棠。他没有出去,留在家里训练,应该是刚练完一段,正在休息。他已经摘了拳套,拿着矿泉水,一个人站在阳光下,望着眼前的沙袋出神。
这个沙袋用得太久了,好几个地方在我们的反复“摧残”下都磨破皮了。新的沙袋已经运来了,就放在储物室里。我以为他会叫人过来把旧沙袋卸下来拿走。没想到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抚摸沙袋上被我们磨破的部分,动作轻柔,目光专注,就像抚摸初恋情人年轻却不怎么美丽的脸,就像抚摸自己一去不回的青春和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
这个画面深深震撼了我,脑子里无法抑制地涌现出一个词:英雄。
曾经在某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读懂了这个男人的某些篇章和棱角,然而此刻才悲伤地发现,就像我永远无法学到他所有的技艺一样,我并没有看懂他的十分之一。
如果说,每个女孩在年幼时都有过一个浪漫的公主梦,那么每个少年在成长中,大约都有过一个英雄梦。
岁月飞逝,理想不老。
是啊,我们的容颜会在岁月的侵蚀中变得沧桑,我们的身体会在无涯的时光中慢慢衰老,唯有梦想永远都在那里,当你在世事轮回中猛然转身,当你在苍茫的岁月中蓦然回首,你会看到她不老的容颜,不会褪色,永远年轻。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着自己的脚尖,对这个沐浴在阳光下,汗水闪着金光,浑身的肌肉好似钢铁一样的男人,喏喏地说:“嗯,你还要练什么?我帮你拿靶?”
他没出声,倒也没赶我走,弯腰捡起地上的脚靶扔给我,我倒吸一口气,认命地拿好。
扫腿…我最不愿意陪他练的就是这个。
泰拳的扫腿杀伤力很强,但韩棠的扫腿有自己的特点,起脚快,发力干脆,连击率高,高扫出其不意,中扫力道凶猛,低扫势大力沉。
看他扫靶是一种享受,他的动作像教科书一样规范,又像格斗电影一样漂亮。前提是,你不给他拿靶子的话。
十分钟之后,我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胳膊,告饶道:“不行了,手都麻了,休息一会儿吧。”
我们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休息,韩家老宅地势较高,又背山面海,从这里能看到对面的港湾,此刻浅浪拍岸,海鸥飞翔,波光粼粼的海面尽收眼底,让人心旷神怡。
我捏着手上的矿泉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低声音说:“对不起…”
他放下拳套,瞧了我一眼,“你说什么?”
我小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我昨天不该那么说,你说得对,我没参加过正规比赛,没上过职业擂台,没拿过半点荣誉,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发言权。”他看着远处的天空,不咸不淡地说:“道歉倒是挺痛快,自我评价也挺中肯。这次又想知道什么?文昭那边的事,能说的我都说了,你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你这本事还真不是一天就能练出来的。”
我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这人向来得理不饶人,既然道歉,就要准备被他奚落,“这次真没想打听什么,我是诚心向你道歉。每次看到你站在擂台上,都觉得你很不一样。我过去说不出到底为什么,刚才看到你摸着沙袋的样子,我忽然明白了。你跟其他拳手最大的不同,是信仰。因为你不是为了拳酬才去打拳,所以你的信仰特别纯粹。因为心里揣着信仰,你的一举一动都让拳迷觉得特别神圣,或许,这就是你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讨好他,而是回忆起很多年前,我一个人抱着电脑看完他所有的比赛,那种既激动又崇拜的心情,心里真的有太多的感触。
“就在刚才,我看着你,忽然想起某部电影里的一段对白,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改变这个世界,而是不让这个世界改变我们自己。我忽然明白,梦想跟青春无关,因为它属于我们的内心。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可能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唯一不变的,应该是我们心里的东西。不过…这些话,估计也有很多女人对你说过了。”
我抬头看着他,他正动也不动地盯着我,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像裹了冰霜的曜石。我不由得紧张,韩棠这样看人的时候最瘆人,像一只有思想的豹子,你知道他正在思考,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拱起脊背,露出獠牙,咬你一口。
他哼笑一声,嘴上依旧不饶人,“哄人倒是有一套,冲动起来也没顾忌。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太熟了,就认为自己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能发表意见?什么人都敢教训?”
我没敢吱声,心说,这么多年,我真正顶撞过你也就这么一次,其余哪一次不是被你骂得晕头转向?我知道我当年得罪过你,你心里记恨我,找个理由就想修理我,捉个错处就要训斥我,训得我见到你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这三年你不是一直玩得挺开心?
我心里虽这么想,话却不敢这样讲,只得放低嗓音,小声解释道:“我敢说,不是因为我放肆,而是因为我没有功利心。我对你没要求,没野心,没目的。外面的女人都怕你,你的兄弟崇拜你,你身边的人恭维你。但我跟他们身份不同,立场不同,怀的心思也不一样。我的做法可能不对,但出发点是为了你。人有所求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有依赖才会软弱。可目的一旦简单,想法就会纯粹。我是关心则乱,那个比赛你从没输过,真心说…我是怕你输不起。”
他深深看着我,一言不发,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他忽然冷笑,讽刺道:“人不大,心思却不少,做事莽撞,倒是挺坦白。你说你是为我好,可我怎么听你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刺耳?你有什么身份?不过是仗着夏荷的面子,知道我不能动你。你的立场又是什么?我用得着你帮我出主意?遇事着急,顾前不顾后,一冲动就得罪人,你以为谁都惯着你?下次出来挡事儿之前先动动脑子,知道自己没本事,就别凡事强出头。有时候不是你怀了好的心思,就能得到好的结果。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不知道你是真蠢,还是没记性。”
我低着头没吭声,心里知道他在借题发挥,这人软硬不吃,似乎说什么都不对。我想起那些恩怨纠结、是非难辨的往事,又是一阵揪心。
他却不依不饶,没好气地说:“就会低头,这三年别的本事没练成,低头倒是学会了。唯唯诺诺,一副倒霉相,看到你就心烦!”
我被他骂得头昏脑涨,抬头看着他,“我不说话,你骂我蠢。说话,你又嫌我说的不合你心意。哥哥,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他瞪着我不出声,眼神恼怒。
我忙移开眼睛,不敢低头了,免得又被他挑剔,看着他的下巴,小声说:“昨天的事,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但我始终认为,人活着就不能太浑浑噩噩,不能没有半点正义感,不能太自私,太现实。你帮了别人,或许未必有回报。但如果太冷漠,等你有了问题,别人就更不会帮你。聪明人应该懂得权衡,做人有失才有得,什么亏都不愿意吃,做什么事都觉得自己有理,那这个人…也不见得有多高明。”
他半天没动静,我向上瞧了瞧,他正挑眉盯着我,眼神犀利得像把刀,我紧张地抿了抿嘴唇,又说:“但你说的,也很有道理。仔细想想,无论是夏荷的事,还是小柔的事,当年我太年轻,做事之前的确欠考虑,吃了很多亏,伤害了自己,最后也没落得一个好结果。但我并非没有收获,我得到了夏荷的友谊,从某种程度上,也得到了你的认可。”
他好笑地看着我,“什么认可?”接着嗤笑一声,“你还觉得自己挺不错?”
我脸上发热,捏着自己的手指,道:“前些日子,你自己说的。我可以在顺境中放手,炼狱中重生。你说,你这辈子佩服的人不多,我算一个。这不就是认可?虽然你这个人现实又精明,但你也不认为我当年做的事没有道理,你心里也为我的遭遇感到愤慨,是不是?”
我顿了顿,又小声说:“所以你才总是劝我放下,你心里替我难受,又什么都做不了。韩棠,你总说我把自己夹在理性和感情之间,你又何尝不是呢?”
他的神色缓了缓,拿起旁边的矿泉水喝了一口。
我端详着他的脸色,松了口气,又说:“咱们在一起相处三年了。有时候你训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都老老实实地听着。有时候我说话招你讨厌,你不让我说,不是因为我说得不对,而是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对于这场比赛,你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所以有些话,你就不愿意听。人有时就是这样,当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或许不全是她不对,而是因为她让你看到了自己身上的不足。但是…我敢在你面前说实话,跟夏荷无关,跟感激无关。只是因为这三年的朝夕相处,我比其他人多了解你一点。你不是一个听不进意见的人,因为你太自信了,自信得能扛得起任何质疑和打击。所以,我才敢…”
他低头盯着我,冷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人都落我手里了,我还要被你教训?”
我转过脸,看着远方一碧如洗的天空和变幻莫测的流云,不觉叹道:“我不是当年的楚夏,你也不是当年的韩棠了。今时今日,谁又敢教训你?这几年,你站得太高,走得太远,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但不管怎么样,你对我有恩,以后无论我走到哪儿,我都不会忘记你为我做过的事,还有你教会我的东西。韩棠,有些事我一直感激。所以,我…”
我迟疑了一下,想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怎么样才能借着这个机会,把我要离开韩家的事,顺顺当当地跟他提出来?
还没想明白,就听到他淡淡地说:“我用不着你感激,先把你自己管好吧。你想多了,对我们来说,胜败是兵家常事。我在TOPONE没输过,不代表在其他擂台上也没输过。我的老师说,输很正常,输了才能知道自己哪里还不够好,下次才能做得更好,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擂台上哪有不败的神话?每一个人都是从低到高,由弱到强,战士没有天生的,都是咬着牙用血汗换回来的。”
他低头看我,与我目光相接,“我说的这些,别人不懂,你应该懂。你是一个在擂台上流过血,在训练场上流过汗的人,你跟那些女人不一样。”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这是在赞美我吗?听着像,但又好像不是。
我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到韩棠说:“跟我去泰国吧,明天启程,机票我订好了。拳馆那边也打了招呼,他们都很欢迎你。”
“你要带我去?”我吃惊地看着他。
他捏着手上的水瓶,慢条斯理地说:“你本来就在计划之内。你不是说,想看一下泰国本土的拳手怎么训练吗?这次就带你去看。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训练,我师兄,就是那个从小把我打到大的前伦披尼冠军,他已经退役做了教练,让他指点你几招,能学到不少东西。”
我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没了主意,今天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跟他商量一下我离开韩家的事。没想到,他居然想带我去泰国。
“可是,我住哪儿?再说,拳馆里都是光着膀子的男人,就我一个女人,扎在一堆赤条条的男人中间,会不会很尴尬?”我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