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吓了一跳,慌忙躲藏起来。不久几名暗龙会弟子过来巡查,幸好没有发现他们。待这些弟子走远了,翼聆远红着脸从一棵树上轻轻攀缘下来,准备接受斥责,没想到江林两人却出乎意料的安静。他走近前去,林婴的脑袋正好从花丛中钻出来。
“喂!找着了,藏在花丛里的呢!”林婴轻声说。
光从简凡记忆里掏出来的模糊印象,是不足以形容他当时见到这块浮雕时的心情的,至少林婴这么认为。她一向认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尤其对于那些超自然的异端邪说毫不畏惧,但当她看到浮雕上那条巨龙时,身子也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翼聆远蹲了下来,仔细研究那浮雕的材质。三人不敢点火把,用的是林婴一直珍藏了许久都没舍得卖掉的一颗夜明珠。夜明珠放射出森冷的光芒,令龙的眼睛仿佛都拥有了活力。
“这不是普通的岩石,”他有些疑惑,“好像是来自于海里的,你们看这一块,像什么?”
林婴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这不是鱼骨头嘛!”
翼聆远点点头:“不错。我曾听说过,深埋在地底或者海底的生物尸骸,如果条件得当,会慢慢变成坚固的石头,却能保持以往的形状。我们脚下踩着的这块浮雕,没有半点拼接的痕迹,应该是用一块完整的海底巨岩雕成的。”
林婴慢吞吞地点点头:“你是说,有人费尽千辛万苦从海底弄出了这么大的一块岩石——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岩石,而是直接从海底的地层上挖了一块;然后费尽千辛万苦在上面雕刻出这样栩栩如生的浮雕;然后再从遥远的海里——管它是什么海什么样呢——一直把它运到秋叶城,埋藏在这地方……”
“这样做的人一定有病。”她得出了这个不容置辩的结论。
“我不这么看,”江烈说。他不需要借助夜明珠,凭借着秘术就可以在黑暗中视物。当林婴和翼聆远伏下身注意着浮雕的细节时,他却不声不响地将这间石室绕了个遍。
“你把我送到高处去。”他突然对翼聆远说。翼聆远一怔,但知道这位师伯的见识非自己能比,于是凝出羽翼,将他送到了出口处。在那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整块浮雕的全貌。而翼聆远只能先落了下去,因为他在高处只能看到一点夜明珠的微光。
“这老头,就喜欢故弄玄虚!”林婴哼了一声,看着脚下浮雕上龙的利爪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烈才轻飘飘地从半空中落下,这次倒是不用别人帮忙。
“照我看,这块石头的成因有点特殊,”江烈说,“而且我也不认为这浮雕真的是人力雕出来的。”
“那是怎么成这样的?”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江烈用拐杖轻轻敲了一下地面,发出几声沉闷的声响。他左手的手指并拢,猛地往地上一戳,地面上爆起了一溜火光。
“看到没有,我这一下熔岩之咒可以烧穿任何岩石,高明的河络术师都会这一手,”江烈说,“但是这块石头却没有事,说明它并不是天然形成的。”
翼聆远一愣:“不是天然形成的,那会是什么?”
“这个我知道,是石化,”林婴说,“那是一种咒术,可以把任何东西变成石头。以前我们有个弟兄就死在这一招上面,他的尸体后来被搬回来,我们想尽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也没能把它变还原。”
“那当然了,石化咒嘛,除非有秘术士出马,否则不可能还原的,而对于生物而言,一两个对时内不解除,身体就会永久失去活力,”江烈说,“不过……最好再想想。”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浮雕,其实是通过石化形成的?”翼聆远问,“可是这些图案不会是凭空产生的吧?如果说把真的夸父石化,这图案似乎又小了点。而且,要形成这么大的一块,一个人肯定做不到,要是多人合作,由于功力深浅的差异,石质和花纹不可能这么一致……等等!”
他皱着眉头,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江烈满意地看着他,似乎是在说这师侄看来还没有笨蛋到无可救药。该师侄虽然从形象做派上努力模仿他的老师,但似乎始终显得天赋不足,毕竟青奚这样的天才不是那么容易碰到的。
“我在书上看到过一种奇特的生物,但从来没有见到过真的,有人说它早就灭绝了,”翼聆远说,“在许多传说中,它被称之为魔鬼之影,以至于它的真名‘绽愚’反而没有太多人知道了。”
“绽愚?什么玩意儿?”林婴忙问,“一种鱼吗?”
翼聆远摇摇头:“不是,绽愚的愚,是愚蠢的愚。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生物,形体就像巨大的透明水母,形状却能任意变化,比水母可软多了。绽愚如果在海面伸展开来,听说最大的能有小半拓那么大。”
“绽愚的愚字,不是全然没有根据的。它的变形并非随自己心意,反而是依赖于周围环境,当发生一些能发出巨大声光的事情,譬如海啸、战争,它就会十分紧张,不自觉地幻化为当时的场景模型,只是比例稍小。可是……书上并没有记载,它为什么会石化。”
江烈一笑:“很简单,一般人看到绽愚不是崇敬就是畏缩,很少会想到去杀死它。”
林婴一惊:“杀死它?”
“是的,”江烈用拐杖点点地面,“在那一刻杀死它,它原本柔软的身体就会迅速石化,变得坚硬无比。”
“你的意思是……”林婴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发现自己无路可逃,脚下踩着的这个东西,铺满了整间石室。
“没错。你们大概就踩在这么一只来自于远古的绽愚身上。”突然从石室的上方传来一个声音。
江烈似乎早已预料到,除了那张可怖的脸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并没有其他动作。林婴却是立即拔出了猎心,翼聆远按住她的手背,轻声说:“没用,这家伙很强,你不能发力,动手也是找死。”
他抓着林婴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背后,林婴还有点不服气,但翼聆远的手有意无意地并没有放开,她脸上微微有点红,不再挣扎了。头顶上的那个人已经通过某种瞬移法术一下子站在了地面上,这一招可比刚才江烈的悬浮术更加高明。江烈哼了一声,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秦无意,秦先生,”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刻骨的仇恨意味,“看来你的身体真是比海龟还健壮,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还活着。”
秦无意?翼聆远一下子想起了老师青奚的那些追忆。在他的印象里,高傲自负的老师似乎只对这个人存在过一定的畏惧感。
“他的头脑和决断能力不在我之下,”老师那时候说,“但是秘术修为比我深得多,经验也足够丰富,所以我最终放弃了杀死他的打算,那样很可能先把我的命送掉。那时候他只是到山上走了一圈,就迅速记住了我们所有人的长相特征,回头立即安排杀人逐一消灭,几乎一点时间都没有耽搁。”
按照时间推算,这家伙和自己的师祖路习之是一个年代的人物,作为一个人类,能活这么长而且身手还这么好,实在有点匪夷所思。不过这个疑团很快就解开了。秦无意挥挥手,点燃了墙上的火把。在火光映照下,翼聆远看清楚了对方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那张脸光滑得不正常,只隐隐有一点皱纹,看上去只像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但目光中的苍老却又像个百岁老者。
“诛心术,对吗?”翼聆远忽然说,“你放弃了自己的灵魂,让自己的肉体每天都承受比死亡更可怕的痛苦,以此换来寿命的延长。”
秦无意淡淡一笑:“何必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呢?痛苦不过是生命无法抹去的一点陪衬,是轻是重、是多是少并无所谓。重要的是,留下这个身体供荒神驱策,就把它当做行尸就行了。”
说话间,已经有十余名暗龙会的秘术士无声无息地潜入,将三人包围起来。翼聆远看看形势,知道己方没有半点可能取胜,江烈也并不作任何反抗,片刻之间,三人已经被一种透明如蛛丝却无比坚韧的绳索捆绑起来。
“我很好奇,你们本来以绝妙的方式逃出去了,却甘冒奇险地回来了,毫无疑问是为了这个地方,”秦无意说,“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知道有这块浮雕的存在呢?”
江烈微微一笑:“再严守的秘密,也总会有漏洞,就像你当年找到我的老师一样。又何必多此一问?”
秦无意点头:“很有道理,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兜圈子,直接切入正题的好。”
随着这句话,翼聆远突然感到身边的林婴身子颤抖了一下,似乎要跌倒,慌忙伸手扶住她。只见她紧紧咬着嘴唇,面色煞白,脸上肌肉抽搐着,看来非常痛苦。但她却坚持着一声都不哼出来。
秦无意鼓起掌来:“真顽强!不过我要看看你到底能挺多久,在你的小情人告诉我龙鳞藏在哪里之前,我是不会停手的。”
翼聆远一面为林婴输入止痛的药物——尽管他清楚这些药物在这种秘术面前效果甚微——一面怒喝道:“有种的冲着我来!欺负女人,你可真够卑鄙的。”
秦无意耸耸肩:“我也没办法。从当年可敬的路习之先生开始,我对你们这一派的意志力就佩服得不得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考虑直接对你们上刑。”
“更何况,”他瞥了江烈一眼,“还有些人会耍些手段。”
林婴的嘴唇已经咬出血了,但她知道自己一旦出声呼痛,必然会动摇翼聆远的决心,因此还是极力强忍着,不知不觉中,指甲深深掐入了翼聆远的胳膊。江烈却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看起来,龙隐之地的确切位置你已经知道了,所以你只需要再握有龙鳞,就能够操纵龙了,是么?”
秦无意颇为遗憾地说:“看来可能真的是这样。拿到龙鳞,我的计划就齐了。”
江烈哈哈一笑:“是啊,可惜的是,通常一个看似完美无缺的计划,总会毁在最后一环……”“住手!”秦无意突然大喝一声,他的左手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闪电般拍出,江烈身子一晃,已经软软倒在地上。但与此同时,翼聆远发现林婴也失去了知觉。
“太晚了!”江烈忍痛笑了起来,“禁灵已经生效了。”
翼聆远一下子想起禁灵这一招的效用,可以把人的感觉全部封死,却也会让人的身体受到重创。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手指缝里混入了几种剧毒药物,就想对江烈下手,但最终还是强忍住了。从道理上讲,他明白江烈为什么这么做:三个人当中,可能最无法抵受刑罚的人就是林婴。先让她完全失去知觉,那就什么也无所谓了。但在他的心目中,林婴似乎是占据了某种特殊的位置,通过牺牲林婴来达成目的,始终都不可能不被自己的内心所深深抵触。
也不知秦无意刚才用的是什么咒术,连江烈都痛得全身发抖,这可颇不寻常,但他的声音仍然平静而稳定,不带一丝一毫的颤抖:“所以现在我们可以把局势看得很清楚了。你从河络那里抢到了神启,获知了龙隐之地的所在;我们手里则拥有龙鳞。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能单独找到并掌控龙,而且看起来,双方也很难再通过胁迫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秦无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再看看翼聆远,似乎在他们两人的身上看到了路习之的影子。年轻的羽人虽然略显慌乱无措,但目光中的坚毅与当年的路习之无二,至于年老的魅,光看那张脸,就知道绝非善类。他终于轻轻叹息一声:“我明白了。你有什么条件,不妨提出来,但最好不要耍花招。”
江烈左手一摊:“你对自己应该有自信。在你面前耍花招成功的可能性太低。”
八
即便是一个对风流的姚寡妇存有极大偏见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在医治疯子这个行当的确是第一流的,至少在秋叶城找不出比她更棒的。简凡到他这里来过两次之后,症状明显缓解,昏睡的时间增多,发狂喊叫的时间减少,某一天从昏睡中醒来后居然自己知道喊饿了,实在让人喜出望外。
“这是个好兆头,”姚寡妇说,“我再给他治疗三到五次,差不多精神就有希望复原了,剩下就是调理身体了。”
这一天下午简凡又在姚寡妇家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很沉,在两个对时之内没有发出任何一声惊惧的惨叫,以至于谁都不忍心弄醒他。姚寡妇想了想:“你们可以把他留在这里,明天再抬回去。”
简夫人虽然对姚寡妇的医术深信不疑,但对于她医术之外的一切品行却毫不信任。于是她也找借口留了下来。在这个初春的夜晚,简凡夫妇各自怀着不同的恐惧与担忧进入了梦乡,只剩下姚寡妇坐在小火炉旁,以手托腮,沉思着什么。
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寒意未退的春夜吧,她想,十年前与十年后,秋叶城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当发现自己影响他人心智的精神力量是多么强大时,她曾经运用这种力量做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但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她的法力被更加强大的敌人摧毁,浑身是伤,纯粹是侥幸地逃得性命。
那个春夜的秋叶城街头仍然覆盖着薄薄的积雪,令她的一只赤裸的脚感受到刺骨的凉意,幸好冰雪刺激着伤口也能令人清醒。她强忍着身体的创伤和头脑中似乎要撕裂的痛楚,一面甩掉追兵,一面小心翼翼地躲藏着似乎无处不在的巡游哨,不知不觉间闯入了一片小森林。
不对!她想道,我绝对还没出城,那么城里有森林的地方只有一个……这么想着,眼前已经有火光亮起,十来个羽人手拿弓箭,向她走来。
其时人羽两族尚未彻底决裂,但关系已经十分紧张,双方一般轻易不敢越界,一直有谣传说越界的异族人会被偷偷打死烧掉。姚寡妇心说要糟,想要勉强提起精神力先发制人,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力,惶恐中,一名羽人已经来到了他面前。她伸手想要推开他,但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已经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看到一张温和的面孔,那也是后来她的第一个丈夫。他是个白净和蔼的年轻羽人,也是这座城中之林里受人尊敬的教书先生。据说,在羽人们的杀机之下,是他极力保护了她,不让他们伤害她。
“你们没有看到她的眼睛,”他说,“但我看到了,有那样一双明亮眼睛的人,绝不会是邪恶的人。”
显然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并不会知道,她当时一直在坚持修习精神魅惑之术,将一双眼睛的确是练得澄明纯净,那只是功力的体现,而与内心的邪恶与善良毫无关系。但这个羽人单纯得一塌糊涂的好心肠的确感动了她,而且,更重要的是,当伤势慢慢养好后,她发现自己的精神力量已经不足以前的五分之一,不可能再过从前的风光日子了。她以精明的头脑判断出,嫁给这个看她的眼光始终不同寻常的羽人,平静安宁地先过一段日子,无疑是一种现实可行的选择。
她真的那么做了。在之后的两年里,她对她的羽人丈夫感情越来越真挚,不止一次动过这个念头:也许真的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了?但这样的绮念并没有能够维持多久,人羽冲突就迅速升级为了战争。
在这场力量悬殊的战争中,森林被焚毁了,大部分羽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擒,只有少数逃脱。她没有逃,也不必逃,因为她的外形是人类,普通人不会看出她是个魅。丈夫用绳子将她捆住,做出她是被绑架的样子。
“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你了。”这是丈夫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还没来得及逃命,门就被撞开,一个人族军官二话不说,当头一刀,把他的脑袋劈成了两半。
这个姓姚的军官成了她的第二个丈夫,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温婉中带着哀伤的眼神所深深吸引。他一直迷恋着自己的妻子,直到和自己营中的弟兄们一起离奇死亡的那一刻。他们不知道怎么的,在喝酒的时候就发起疯来,拔出腰刀互砍,最终无一幸免。
姚寡妇轻轻叹口气,收束起迷离的深思,想要去给自己沏一壶新茶。刚一起身,她就敏锐地觉察到有人在窗外潜伏,而且不止一个。她下意识地想要动手,却猛醒自己早已失去了功力,除非对方喝醉酒或者昏迷不醒,否则无法对敌人的头脑施加影响。她略一犹豫,索性回到椅子上,静静地坐着。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几个人影闪进来,然后出现在火光下。姚寡妇看见他们衣着粗陋,甚至还打着补丁,有点怀疑这是强盗。但接着又想到:哪儿有秘术这么高深的强盗?
几名秘术士迅速占据了有利位置,堵住了可能的逃逸路线。姚寡妇镇定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那个病人呢?”为首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声音嘶哑地问。其实这一问纯属多余,简凡正在卧室内响亮地发出鼾声。
“你们是什么人?要他做什么?”姚寡妇问。
老妇人咧嘴一笑:“不止要他,还要你。如果你告诉我们,那小子脑子里疯疯癫癫的梦你还和谁说过,我们就饶你不死。”
姚寡妇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们就是那几个人所说的暗龙会。那个病人脑子里的记忆,大概和你们有点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