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她是真看上你了,”林婴嘀咕着,“要不你就从她一次?”
“去死!”羽人怒吼一声,逃命也似的跑开。江烈却时常看着那姚寡妇,若有所思。
“麻烦了!”林婴又嘀咕起来,“你没看上那风流寡妇,江老头看上了!”
翼聆远还没来得及回话,江烈却开口了:“当心我用秘术把你的嘴巴封起来,让你一辈子开不了口。”
林婴撅起嘴:“你的耳朵倒挺灵!”但她也不敢再造次,江烈接着说下去:“这个寡妇很奇怪啊。一般的女人,就算再淫荡,哪儿有胆子和异族的敌人纠缠不休?这次我们迫不得已来找她,我特意留心了她的反应,她也并不显得害怕。”
“兴许是咱们翼大少爷魅力十足嘛!”林婴抬杠说。
“而她脖子上有一块水纹一样的疤痕,虽然极力掩盖,怎么瞒得过我的眼睛?据我所知,只有魅在凝聚时精神力失控,才会造成那样的效果。你们可以把它理解为某种瑕疵。”
“兴许是……”林婴待要继续抬杠,发现不对,“等等?这寡妇是个魅?和你一样?”
这下子她对姚寡妇可起了浓厚的兴趣,细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但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风流寡妇,每天气哼哼地出门买菜,回来后弄得满屋油烟,不过手艺还不错。除此之外就是抱怨,抱怨这三个瘟神上门,害得她不得不找借口把一干情人们都拒之门外,而这个年轻英俊的羽族小伙子又那么……哼哼。每到此时,翼聆远的脸色都比猪肝还好看,但他也的确发觉,这寡妇的胆量颇不寻常。不过回头想想,她若是有恶意,早就把自己供出去了,什么人能没有一点秘密呢?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如此平安过了两天,外面风声虽紧,暂时还算安全。三人不去招惹姚寡妇,姚寡妇也只是嘴里出出气,只是该当如何混出城去,着实令人伤脑筋。光是翼聆远和林婴还比较好办,江烈的身体却已经虚弱到极限,绝不可能自己走出去。到了第三天清晨,天还没亮,外面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翼聆远骤然从梦中惊醒,还没起身,林婴已经拎着猎心冲了进来:“会不会是抓我们的人?”
还没来得及回答,江烈的声音从另一个房间轻飘飘地传过来,声音很低,却很清晰:“来抓人的敲门不会这么客气,不必紧张。”
事实证明江烈的判断是正确的,来人和他们无关,只是来找姚寡妇的。翼聆远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只听到一些模糊的词句,什么“治不好”“一直那样”“疯子”“就靠你了”一类的。等到他们离开,两人走出房间,惊讶地发现江烈拄着拐杖站在外屋,已经把姚寡妇逼到了角落里。
“你从我们这里究竟知道了多少了?”他沉声问。
“怎么回事?”林婴问江烈。
“我的耳朵比你们灵一些,所以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江烈说,“刚才敲门的人是来求她治病的,说是有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受了惊吓,突然发疯了。”
“他们说,只有姚寡妇能读出那个疯子的头脑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翼聆远长出了一口气:“我知道了。你的确是个魅,而且会读心术,是吗?”
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杀机。虽然他并不嗜杀,但龙的秘密,不能让任何外人知道。姚寡妇却轻轻摇摇头:“你们都弄错了。读心术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样,我无法获知你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的脸上现出一丝悲哀的神色:“我也无法获知别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六
“理论上说,读心术并不是很难入门的秘术,”江烈解释说,“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修炼者而言,都很难做到在对方意志清醒的时候读懂他人的心思。生物的精神力本质上都是强大的,区别不过在于某些人可以将它发挥于外在,因此,要掌控他人的精神,非常困难。”
“你的意思是说姚寡妇……”
“是的,最初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很多魅都具备这样的能力,当面对精神陷入混乱、完全无法自控的生物时,可以读取对方的思维,因为那时候这个对象已经完全失去了防范能力;同时,如果某一个人愿意坦诚地打开自己的全部思维,也能取得这样的效果。但是只要有一丁点的抗拒意识存在,他们就无法侵入。我刚才试过了,她身上的精神力很弱,不可能绕过我们的防范侵入我们的头脑。”
“她所干的事情,我也曾耳闻过。具有她这样能力的人,假如对方的头脑已经完全被摧毁,就有可能查找到意识中最深的混乱根源,并且想办法抹去这部分记忆,令病人恢复正常,至少是有所改善。这在各地都被当作巫术所禁止,所以他们才偷偷摸摸的。但事实上,这的确是一种可行的医治精神疾病的法子。”
两人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开始对姚寡妇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无论如何,这个女人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那样除了好色无滥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早知道你当初应该用美男计勾搭她一下,”林婴说,“说不定能对我们有更大的帮助。”
翼聆远只能装作没听到前半句:“秋叶城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这个藏龙卧虎之地在这一天下午给他们送来了那个需要姚寡妇救治的疯子。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满脸胡子拉碴,双目深陷,林婴从门缝里向外望,一见到他脸色就变了。
“你认识他?”翼聆远问。
林婴耸耸肩:“不算认识,也不算不认识。不过我想,我至少知道他是怎么搞成这副怪样子的。”
在她的身后,江烈正皱着眉,透过门缝看着躺在担架上一脸痴呆像、嘴角还挂着口涎的简凡。简凡的老婆站在一旁哭哭啼啼,嘴里蹦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姚寡妇却已经习以为常,指挥着抬他来的男人们将他扶起来坐正。
她也在简凡对面坐下,正准备凝聚自己的精神力,却听到江烈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帮我个忙,找借口把其余闲人都支走,只留下病人。”
“你想要做什么?”姚寡妇问。她居然真的如江烈所要求,迅速将其他人都支了出去。现在房内除了姚寡妇和病人,就只有江烈等三人了。
江烈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样的事情在这个颇具决断力的老头身上可真不多见。但最后他还是说:“请你让我们在场,并且,请你找出他意识的源头,而不要抹去这段记忆。”
翼聆远一头雾水,林婴隐约猜到点什么,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翼聆远恍悟,却听见姚寡妇一口拒绝:“这不行。干我们这一行都是有规矩的,坏了规矩我就没法立足了。”
江烈点点头:“我明白,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你以后不必再靠这一行赚钱了呢?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钱,比你一辈子挣得还多。”
不等姚寡妇发问,他已经继续说下去:“我还要告诉你,他之所以发疯,是因为我给他施加的一种幻术,可以激发他记忆里最为恐怖的事物,而他所看到的幻觉,却正和我们所寻找的东西息息相关。可以肯定,如果过去没有存留相关的印象,他是绝对不可能凭空产生那样的幻觉的。”
翼聆远可以看出,江烈在这一瞬间突然选择了信任这个让人摸不着底细的魅。具体为了什么,他也不知道,或许是觉得她值得信任,或许是迫于无奈的选择。但此时此刻,也许只能相信江烈的判断了,因为眼前的这个病人,心底最恐惧的东西竟然会是龙,那么他的心底一定隐藏着一些极其重要的秘密。也许,这秘密会和龙隐之地有关。
林婴却在想着另外一回事:“他娘的,这种时候他就会许诺给这死寡妇一大笔钱,可凭什么这几年都是我辛辛苦苦赚钱养活他、而他却只字不提自己有钱?”
几个人各怀心事,姚寡妇也是抿着嘴唇犹豫着,一时间屋里一片寂静,无人说话。但突然间,这寂静被坐在椅子上的病人简凡打破了。他的身体一直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但无人扶持,却开始逐渐歪斜,终于连人带椅子重重摔到了地上。
这一摔似乎摔醒了他,他虽然身体已经衰弱不堪,却仍然挣扎着跳了起来,双手对着眼前看不见的虚空不停地挥舞着。他的面孔扭曲,蜡黄的脸颊抽搐着,嘴里喊叫道:“它来了!它来了!谁都跑不掉了!”
江烈看了姚寡妇一眼,随即拄着拐杖走到简凡身前:“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说清楚一点!不要害怕,说出来,它不会伤害你的。”
简凡的双目凸出,眼球上有清晰的血丝,但江烈伸出左手扶住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似乎令他安静了不少。他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喃喃地说:“我看到了那个怪物……那个怪物……”
“它很大,很大,从地底深处钻出来。它经过的地方都燃烧着毁灭的火焰。它的眼睛,它的眼睛好像在说话,它在说:我是大地的主人,你们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它的爪子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浑身挂满血红色的鳞片,嘴里喷吐着带着火星的烟雾。当它出现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得昏暗阴沉,大地在颤抖,赤色的岩浆像河流一样奔涌。”
他的声音颤抖,充满了一种阴森的意味,听得林婴不寒而栗,翼聆远却一阵莫名的激动,像是发现了一座宝库的大门。
“好的,我相信你,你说看到了就一定是看到了,不会有错。”江烈的话语非常温和。他的左手不断在简凡的肩膀上轻轻拍打着,像在意示安慰,也像是在鼓励:“那么,告诉我,你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什么时候?”
简凡呆了呆,似乎是在努力回想,但很快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混乱,嘴里的话也变成了毫无逻辑的呓语。显然,这段记忆对他的刺激很深,他并不愿意主动去触及它,此时能依靠的只有姚寡妇的读心术了。
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姚寡妇身上。姚寡妇面无表情,好像只是在一旁站着发呆。江烈有些微微失望,正想继续逼问,姚寡妇却已经用梦呓般的声音开口了:“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东西的时候,只有七岁,还是个小孩子。那时候他的父亲是一名末等贵族出身的参将,一直随着军队驻扎在秋叶。”
“当时有一个叫做暗龙会的组织,几乎没有任何名声,行事神秘诡异。但一名官差曾无意中撞见他们的集会,发现他们已经暗中聚拢了一大批人,有可能形成能给官府造成大麻烦的武装。再加上他们行事躲躲藏藏,想来不会干什么好事,官府不敢大意,奏请出兵,将秋叶城中的暗龙会捣毁,杀死了不少人,不过还是有很多逃掉的。而暗龙会成员大多是实力不俗的秘术士,也给国家军队造成了相当损失。”
“当然,无论如何,一个非法组织是不可能和军队抗衡的。最终他们的秘密据点还是被攻占了。简凡的父亲随即领命清理整座宅院,寻找可能存在的机关暗道。他并没有把这桩任务当回事,以至于搜出来的一串钥匙都很随意地带回了家里。不幸的是,他淘气的五岁儿子发现了这串钥匙,并且打定主意要到那宅院里面去探寻一番。”
简凡选择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潜入,但事实上,守卫很轻易地就发现了他,但没有人阻止他。他们都认出了,这是简将军的儿子,一向调皮惯了。反正现在暗龙会的人死的死跑的跑,让他进去也没关系。
于是简凡开始四处乱窜。他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钥匙串,看见一扇门就上前试一试。遗憾的是,大多数门怎么试都不匹配,偶尔有能打开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任何能让一个孩子感到有趣的东西。这让他十分失望。
此时他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父亲的声音。父亲咬牙切齿地怒吼着:“你们怎么能就这样放他进去!这小兔崽子,我绝对饶不了他!敢偷我的钥匙……”
想象着父亲粗大的巴掌拍在自己屁股上的滋味,简凡一阵阵的惶恐。他想要赶紧溜出门去,可是自己进来时所钻的狗洞已经被父亲派人把守起来,而院墙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孩而言,未免显得过于高了。
惊慌失措的简凡无路可逃,把心一横,干脆往宅院的深处钻去。毕竟这宅子规模不小,先藏起来父亲也未见得能发现,回头等他气消了再出去就是。抱着这个念头,简凡玩命地向着那些花丛茂密、假山嶙峋的地方奔跑,很快他就已经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方位了。
他把自己的身体缩在一座假山的洞中,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裸露在外的小臂上凉凉的,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毛茸茸的蜈蚣,黑色的壳在月光下隐隐反光。他吓得大叫一声,狠狠一甩手,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仰。砰的一声,脑袋撞到了一块凸出的坚硬的假山石,这一撞沉重之极,险些晕过去,但他却敏锐地感觉到,那块岩石被撞得陷进去了。
我的脑袋有这么硬?简凡有些糊涂,回头一望,发现自己所撞的石头果然整体有些向内陷入。他尝试着用手按,发现那石头很松动,似乎内部是空的。手上再加力,那石头完全陷了下去,脚下传来一阵轰隆隆的低鸣声。忽然之间,脚下裂开了一条大缝,他一下子摔了下去。
他用了很长时间来判断自己还没被摔死,然后艰难地慢慢站起来。自己似乎是跌进了一个很深的地穴里,但在自己跌进来之后,头顶的裂缝已经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四下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恐惧在这一刻突然袭来:难道我会被这个地穴所吞噬?他发疯一般的喊叫起来,随着这一声喊叫,四周突然亮了起来。无数的灯火在这一刻点燃。
短暂的不适应之后,他看清了周围。这是一座宽大的地下石室,墙上挂着一些火把,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因为他所发出的喊叫而点亮了。现在整座石室除了他之外并无其他人,恐惧之意不由得稍减,兴奋之心又起。
石室里很空,看来什么都没有,他不甘心地四下走了一圈,确实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倒是地面凹凸不平,磕磕绊绊的,让他险些摔跤。他再去研究墙壁,上面也是一面空白,只有火光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简凡很沮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却立刻跳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好像是坐在了一张人脸上!
他用颤抖的手从墙上费力地摘下一个火把,往方才自己坐的地方看去。没错,地上真的有一张人脸!但这张脸丝毫也不动弹,脸上泛出石头的光泽,竟似已经石化。
简凡高高举起火把,仔细看着地面,他的衣服慢慢被冷汗浸透了。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地面上坑坑洼洼了。
——他正站在一块浮雕上。这间石室的整个地面,就是一块巨大的浮雕。刚才他坐上的,正是浮雕上一张惊恐的人脸,确切说,这是一张夸父的面孔。夸父正做出搏斗的姿势,手里提着一柄大斧,但身边却并没有敌人。他的身边全都是夸父,带着与他同仇敌忾的神色,目光看向远方。
简凡再看,浮雕上好像还雕刻了海浪和冰川,以及一些长相奇怪的动物,他也大多不认识,但其中有一样他见过——那是六角牦牛。奇怪的是,这些六角牦牛和夸父相比,显得身子特别小,或者反过来说,也许是那些夸父体型特别大。此外还有很多人身鱼尾的生物,和夸父并肩战斗,简凡猜测,这些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鲛人。
不过这些都并不重要了。他举着火把在室内走了一圈,已经粗略看清了浮雕的全貌,看清了夸父们和鲛人们与之作战的敌人的形象。在沸腾的海水和燃烧的烈焰中,那个敌人看起来是那样的不可阻挡,一种来自远古的恐怖在瞬间击中了他,就像是水银一样,迅速渗入了他体内的每一处血管,让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凝结了。他想要逃跑,却又无路可逃,因为他就实实在在地踏在这恐惧之上。
简凡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惨号。这一声过于响亮的惨叫令他得救了,但在此后的十余天内,他都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发着高烧,陷入谵妄的状态。
“我们都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七岁的孩子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它会把我们都杀死!”
七
“这个宅院他们已经经营了十多年了吧,也许格局都变化了。”林婴说。
“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江烈说,“除非你觉得你有能力把暗龙会的大头领抓起来审问,否则的话,唯一一处还有可能告诉我们龙隐之地信息的地方,就是那块浮雕了。”
“他们审我还差不多……”林婴咕哝了一句。不管怎样,她还是觉得,重新回到汤宅不是一个明智的主意,就好像三只狼刚刚逃脱了陷阱,想想觉得又舍不得,又重新跳进去一样。
翼聆远看了看她:“你不必跟着我们冒险,这件事情原本和你无关。”
林婴冷冷地回答:“这句话你应该早说半个对时。现在我们都在里面了,你能放个秘术就把我送出去吗?”
翼聆远不敢再说,耳听得林婴嘴里飘出“虚伪”两字,人影已经随着江烈消失不见,连忙快步跟上去。心里却仍然忍不住要想着:她为什么要一路帮助我呢?这么一想入非非,微微有些走神,不小心脚下踏断了一根枯枝,发出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