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靖柔失望至极。
沿着长长的堤岸,一直走,快走到繁华的市集里去。她看到有老翁在路边扎孔明灯。她买了一只红色的,拿在手里,觉得自己傻傻的很可笑。然后一路都在想,应该写什么愿望,去乞求获得上苍的垂怜呢?她是不是,其实心里面有好多的话要讲?
想着想着,已回到船上。
唤,绛离。无人应。走入船舱,然后里里外外的寻了个遍,那男子却像凭空蒸发,没了踪影。苏靖柔悉知他的脾性,他断然不会毫无交代擅自离去。
除非——
他迫不得已。
于是再看得仔细一点,终于发现,在厅内的圆桌上,香炉底下压着一张素笺。苍劲的字体,写着:岳麓山桃花岭。
凤凰船(中)
文/浙生一
【 七 】
岳麓山桃花岭,江湖上颇负盛名的一个去处,风光旖旎,水流清转,山雾氤氲,若在春季,犹可见一山绯红的桃花开遍。人间仙境一般。
自然,这也只是听说,苏靖柔从未曾见,也从未曾到这个地方。
船到湘南岳麓山,问过许多人,都不知桃花岭的所在,水路迢迢,舟身恍惚,过去种种更是恍如梦境,加上钟绛离毫无声息地消失,心里不觉生起忐忑的焦慌,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又有怎样的变故在等待着她。
总之,这一切,都是未卜的。
四月的一个黄昏,那船终于进入一汪溪流,夹岸桃树长得正好,花瓣儿打着旋簌簌落下,坐在船舷绣花的苏靖柔来不及回神,就发现水路愈渐狭窄,直至汇聚到一处斜坡。
前方,路断了。
她走到船头,眼前一片晕湿的雾气,夜幕渐将山色掩盖,朦胧间见山脚下一处石碑,心中大喜。
此处,正是传闻中的桃花岭。
于是泊了船,在夜色中上岸。山坡上静得出奇,没有人出没。她反复思忖着那张字条,上面的字迹分明出自钟绛离之手。可是,他为何会来这个地方?内中是不是有着什么隐情?而这漫山的夜色里,是否又有另一个阴谋?那时的她,是极小心的,甚至连一丝小小的风吹草动,悉数都被收入了眼底。
走了一程又有程,眼看着东方的天角已慢慢泛白,也没有在山林中发现异样。异样的人,或者事,都不曾有。苏靖柔落寞地坐于桃林,满目哀凉。
忽然,身边就传来喘息声,微薄的,时断时续的。
苏靖柔不敢耽搁,索性就着那半黑的光线遍地搜罗起来,昏黄月色正照见不远处的小丘壑,那壑有几尺深,有淙淙清水淌过,再仔细瞧下去,分明可见那壑底横卧着一人,周身湿漉漉的,见不着面目。她撵步过去,小心凑头,方才看清楚那人的面容。
不由呀了一声,并非惊悚,背脊却生了凉。
暗夜偏郊,奄奄一息躺在沟壑里的人,不是杨思菱又是谁?
她俯身下去,推了推,妹妹,妹妹……心里是惴惴的欢喜,好似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连自己的语气里,不知觉地就有了几分颤意。
半晌,昏迷的女子悠悠转醒,未及苏靖柔细问,便小声嗫嚅,姐姐,真的是你!一双细弱的手臂,紧紧围了上来。
苏靖柔只觉颈上一阵寒凉,对方那纤细的手,竟似一道绳索,勒得她难以喘过气来,只好轻轻将她搀扶起,就着最后一丝昏黄的月光,小心翼翼地走出沟壑。
她问,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那日,你又是如何逃出船上的火险?
那一边,颤颤的女子,未开言,便落了泪,姐姐,想不到这段时日,竟有这么多的变故。
【 八 】
关于那日船上的情形,苏靖柔又听到了第二个版本。
杨思菱开言便道,那离叔根本就不是好人!
当日,等苏靖柔上了岸,杨思菱的确做了许多精致的点心。那原本是她为澹台蒙越一人所做,只想借着这一盘寻常点心隐透出自己不寻常的心思。谁知,未等她将那情愫细细表白,便看见钟绛离朝他们走来,一脸阴霾,袖口生风,对着澹台蒙越便是一掌,这形势有些忽然,她未及开言询问,蒙越便迅速接了那掌,两人陷入激烈的打斗中。
她说,我到底是不会武功的,离叔也不为难,只一心寻着蒙越而去,当时只有我一人,怎么苦劝都是没有用的,他们打了几个回合,离叔便渐渐占了上风,最后一掌更似如雷电,竟将船头的桅杆也打断了,还带了炽烈的火焰,我正想唤蒙越收手,却不知道被什么给打中了后脑,昏迷了过去……
醒转后,我已经在另一艘去往岳麓的客船上,船家说是在洞庭湖附近救下了我,想必是在离叔和蒙越激斗时落了水,我惦记你们,只说有事在身便在沿路下了船,谁知竟会来到这个偏僻之处,心中又急又惧,一脚踩空落入沟壑……苏姐姐,所幸又能遇见你。
那泪珠儿,止不住又落了许多。
苏靖柔听到这里,双眉拧到了一处,那秀丽的眉峰细细地挑着,好似两道远山。
这样的描述,与钟绛离所说截然不同,惟独那最后一道烈焰掌有了重叠,如此看来,那船确是遭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烈焰掌所毁,只是几人之中,是谁身怀了这样的绝技而不露于人前呢?又是谁的故事,真正重现了当日的情形呢?
是此刻落魄狼狈的她?
还是去而复回,最后又凭空消失的他?
总之,真相只有一个。
她不做声。
心里其实也是明朗的。
到底也曾跟随过父亲,对于江湖之上的险境,苏靖柔虽不至于全然明了,但多少也能领悟。她此刻心中逐渐明白自己的处境,只是有些结还不能解,于是只作无事一般,暗自紧了一紧胸襟内的行囊。
那一边的女子,缓缓地转过头去,末了,自己言语一番,澹台蒙越,你可还记得许诺我的孔明灯?
苏靖柔的手,忽然就以一个孤单的姿势停留在了半空,她转过身看着对面的女子,那眉梢眼角盛满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哀思和情意。
莫非,那阳光下的照面,也一样成就了杨思菱的浮水心事?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男子的笑容,绝非只为她一个人绽放过,想自己将那河灯下的细嫩新事百般珍藏,其实对方不过也只是赠她一场空欢喜,不由地,心里涌起一阵酸涩。
此后,还没来得及打算行程,便下起了绵绵的春雨,两人权且滞留在了桃花岭上。
所幸岭头之上还有一片私人的府邸,她们进不去,只好在附近的一处旧屋落下脚,那屋看起来年代已很久远,漏夜的雨在屋檐上滴答作响,虽是雨季,桃花却开的尤其蛊艳,更叫人惊奇的是,雨天里上山下山的人反倒多了几分,一时间山林渐渐喧嚣起来。杨思菱也没闲着,白日里撑了把二十四骨伞四处晃,每每回来,便有一怀桃瓣。
满山的人,惟独苏靖柔是落寞的,她一次次在暗处掏出怀中的地图,脑海中反复纠缠着父亲临终前的托嘱,以及那个没有等到的罗家人,心中纠结,度日如年。
【 九 】
几日后,岭头的大片房宅前,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
说是一队,确是因为那阵势排场十分大,锦旗、绣纬、刀队、马匹全出现了,且那领头之人,穿雪白的宽袖长襟,纶巾,掌心一把折扇,形貌从容。
杨思菱正好倚门而望,突然身子一抖,怀中的花瓣儿摇摇坠落。
她的声音,犹带了几分惊喜,澹台蒙越!
不远处那领头男子却没有反应。屋内的苏靖柔也立刻惊起,她隔了窗棂张望,彼时,他依旧是当日她在江岸上依稀所见的模样,错不了,只是因为人在此前,她反而不敢确信了。
而这男子看她们的眼神,全然陌生,他问,两位姑娘认得在下吗?
一双眼眸,清水一般的冷。
后来有过一个时机,杨思菱偷问人马中的一员,那人只说,这是江南大户沈家庄的少主,桃花岭原本就是他沈家祖业之一,今次是来别苑赏春的,什么澹台蒙越,他们是没有听说过的。
那不是澹台蒙越。
不是她们心头挂念的男子。
可是这世上竟有如此相象的两个人。五官。气质。神韵。哪怕是一个笑容。都毫无分别。
两个女子的心中,有着一样的感伤和疑惑。
较之杨思菱的惆怅,苏靖柔则更要豁达一些,那几日,她逗留在船与旧屋之间,心中所想的仍是自己未及完成的重任,仍是去向离奇的钟绛离,她甚至有一种浅浅的预知,她想,钟绛离一定在某处,就如同当时他出现在凤凰时,眼神中的羞赧与温柔,要藏也藏不住。
经过几日,杨思菱与澹台蒙越,或者说,沈家少主,渐由陌生转为熟络,两人的谈笑言欢,仿佛又回到了旧船上的光景,惟独自己的心事,早已在所经历的变故前深深藏匿,犹如漏夜,再也见不到一丝光线。
在平静之中,她显得尤其警戒,总觉得在桃花岭断然不该只有这样的重逢,和这样安静如水的时光。
江湖,也是可以隐藏在静世之后的。
果不然,没过几日,桃花岭上便起了不平静。
那约莫是雨势初歇的一个夜晚,两个女子正要安睡,却听见对门传来了一声声呼喊声。
起火了,起火了……
苏靖柔一个激灵便冲出门去,只见东北处有熊熊火光映衬着浓重的夜色,火势倒不大,却绵延不息,一直烧至前院,沈家的人马进进又出出,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她的心里,依稀重复了当日船上的火势,不觉心中一紧,拉着一人,劈头盖脸地问,你家少主呢?可有逃脱……
正要细问,身后忽然有人轻拍了她的脊背,姑娘,我已逃出。
苏靖柔一转身,便坠入对方无限扩大的眼眸中,那人的神色,是探究的,是不解的,这更叫她伤怀。是。她的浮水心事,她始终没有机会一一诉说,更何况,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他还未为可知。心中,满是噬骨的痛。
她想,无论是不是原本的那个他,只要能逃脱这场火灾,就好。
而那男子也是庆幸的,他说,好在当时未曾睡去,否则,如此大的火,怎能逃脱呢?语气中,是密密的后怕,转又一说,可是,这样的天,怎么会着火呢?
想到此,她才留了心看那离奇的火光,照理,在润湿春季,又适逢连续不断的雨天,寻常的火势根本不足以形成如此局面,除非,那不是普通的火源,而是掌火——比如,烈焰掌的掌风所带的火。
她浑身一颤。
烈焰掌是江湖上几近失传的一门高深武艺。苏靖柔曾经在柳叶山庄的会友中见过一次,但那时年幼,记忆未如此时深刻,只知那用武之人出掌时,几尺之外便能感受到那焰火般的灼热,双掌交叠之处聚集一个小小的火种,虽小,却能保持熊熊不灭,水、土皆不能破,短时刻里足以烧毁屋梁。只是,此武对于练武之人的内力要求过高,几十年来鲜少有人能练成,由此多了几分玄秘。
可如今,这人,却频密出现在了她苏靖柔的周围,从洞庭湖,到桃花岭,她虽未能直面,也不知道其中有何阴谋,不由地,心中一阵寒凉。
于是,目光紧紧锁着眼前的男子,问,府上可有异常的人进出?
他想了一会,摇头,没有,进出的人大抵只有这么几个,我都认得。
正要细问,旧屋的木门轻轻开启,杨思菱睡意惺忪地走出,见那檐梁间的火势,不觉变了脸色,忽尔面容煞白,身体发抖,仿佛见到了什么。
苏靖柔伸出手去搀扶,只听她哭声隐隐,苏姐姐,我想起来了……那日,他们在说什么藏宝地图,混乱中也未听得清,后来,是离叔将我打晕的。
苏靖柔看着未尽的火势陷入沉思,丝毫未觉那哭泣的女子掩着面,正看着她自己,那眼神中,意味深长。
【 十 】
桃花岭上的火灾渐渐消退,一对人马方恹恹睡去,苏靖柔回到自己栖身的旧屋中,疑团丛丛。
正待细想,那窗棂上传来一阵扣响声,噔、噔、噔,如同暗号,极有规律,她推开窗去,只有近处的簌簌叶动声。没有人。
可是,那濡湿的泥土中,分明有了足迹,不深,不浅,恰能让人分辨得清。
她嘴角一个了然的微笑,见四下无人,纵身轻轻一跃,便跳出窗外,沿着那痕迹,一路直至山腰。那处桃林开得热烈,密密的枝叶掩盖了小路的入口,她一个闪身进去,眼前竟是别有洞天。桃林里隐蔽着一处小小的崖洞,若不是留了神,一时也难以发觉。只有那崖面上留了几个逑劲大字将人吸引着去,上写,四夕崖。
正要循着那狭小洞科口往里走,耳边却觉察到一人的脚步声。
她意料到,定是有人特意引自己来到此处,却不曾想这人的轻功十分了得,行走间竟能如此长久地屏着声息,赞许之余,又多了几分忐忑。
——那人身着夜行衣,微伛着背,覆着一层厚厚的面具,只露一双眼睛,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中犹带了几分探究,他说,你就是柳叶山庄的后人?
苏靖柔闻言,惊猝万分。
柳叶山庄的身份,素来隐匿得很好,少有人能将人与山庄的名号一一对齐,更加之曾祖父与父亲在世时,皆遭遇过不计其数的埋伏与暗算,所以,她惯来都小心处事,行船这么多年,众人只当她是一失势的富家女子,以接绣活度日,却不知,她是苏家之后,在她的身上携带了一张世人觊觎已久的藏宝地图。
可,这人,却一眼识破。
苏靖柔这才知晓此刻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好在之前的一日,她因换洗内裳,将原本随身所带的藏宝图取出放置在一个秘密之处,所以此刻竟多了几分冷静,于是开口问道,我是苏家之后,你又是谁?
许是未曾想到她会如此利爽地承认,那人先是一楞,继而发出重重的笑声,苏家人,果真是有胆量的,那么,你的藏宝图在哪里,交出来也罢!
话未完,掌风便凌厉地披将过来,苏靖柔早有防备,也不还手,只是运用了轻功,闪开对方的攻势,那人出了几掌,越发骁勇,渐渐,她便处了下风。
也不是不慌张。
却在这样的时候,被人搭救了下来。
她甚至没有看清那第三人是何时闯进山洞的,他朝内扔了一枚雾弹,正当浓雾将洞口严严实实掩盖时,一把拽住她的手,喝道,快走!
趁那混乱的场面,两人迅速地退了出来。
苏靖柔远远地回望,那洞口依旧覆着层层桃花,妖娆的艳色,丝毫没有发生过打斗的痕迹,走到远处才回过神,抬头看救下她的人,这一看不打紧,她登时失声,钟绛离!
不。眼前所站的,虽是数日前留下只字片言离开的少年,但脸上的神采却与往日截然不同,羞怯的眉目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肃穆的冷然,以及那敏捷的身手及高超的武艺。而这一切,在之前,竟被隐藏得如此好。
想到此,苏靖柔隐隐觉得脊背上一阵生凉。
两人皆不言语,死一般的沉默后,他说,你要小心身边人。
苏靖柔冷笑,那神态,分明是不相信的,她紧紧地问,从淮阴到洞庭,再到凤凰,你一路跟随,想必早已有所盘算,那么,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有,你引我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
目的?!钟绛离对着天际大笑出声,转身,手臂轻轻扶在女子的肩上,是不曾有过的坚决眼神,他说,我不是离叔,也不是木讷的乞儿,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所有的事情。他稍作停顿,一字一句,靖柔,我只是一路保护着你……
那一个寻常的名字,经由他的唇轻吐出声,竟有几丝软软的味道,他的眼神里,也依旧流露当日少年般的羞涩、忠诚和歆慕。
靖柔对他,其实是心有内惧的,只是彼时迎着他专注的目光,反而失去了责问的勇气,绯红的花朵四处摇曳,极尽美好,让人忘却江湖尘世,心中不觉多了三分和悦,少了七分锐利。
这时,他缓缓开口,你知道六十年前,桃花岭上的恩怨吗?
她哑然,摇了摇头。
六十年前,岭上曾经有过一场恶斗,江南盗圣罗青云中了武林中人的埋伏,在这里被围困,他与众人苦战了五日五夜,终究没能胜出。后来,江湖上传闻罗盗圣早已在桃花岭上归西,可惜谁也没有见到过他的尸体,……
苏靖柔静静地坐着,听着那个仿佛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故事,脑海中反复想起方才的遭遇,想起那离奇的面具人,想起崖上那几个字,又想起扑朔迷离的眼前人,思绪如麻,怎么都拎不清。
钟绛离只是笑,那笑了,隐含了太多神秘,道,别急,到了今夜,怕是会有更多的意外,记住,有任何事情,都等天明后我来找你!
一语,中的。
【 十一 】
天色渐渐暗下,白日里所有的喧嚣都已退去。
因那一场大火将岭上的沈家别园彻底烧毁,那一队人,只好栖居在旧屋边,雨已停,尘土已落,众人都围坐在篝火边,散散地休憩,苏靖柔独自走下岭头,沿着来时的小径走向河埠。
月色静寂,埠头上悄无一人,惟有那一艘华丽的船伫立在夜色中。
她是先遇上杨思菱的。
那女子神色匆匆地来到船下,见四下无人,一个闪身便进了船舱,丝毫没有发觉身后的异样,一进船舱就盈盈拜倒,唤一声,圣主。
船舱内是有人的。
那人背向而立,全身皆是暗淡的黑衣,半晌才开言,声如洪钟,道,你可曾寻得藏宝图的下落?
靖柔怔住。
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那分明是自己在四夕崖中所遇的面具人!
她缩于阴暗的一侧,惟恐被人察觉自己的行踪,只听得船舱内两人絮絮。杨思菱的话断断续续地传来,她说,尊主,此时旁人过多,不宜行动,况且,我也尚未从她口中探得藏宝图的下落。
那沈家的少主是局外人,他已经记不得先前发生的事情,尊主,属下不想将他卷入其中,斗胆请求尊主放过他……
然后,里头的声线,越发地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