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爷担心我赖着你?”她走到厅中的多宝格前,多宝格上供着盘青橘,橘香迷人,她随手取下一棵剥开,掰了一瓣扔进嘴里,顿时蹙眉。
酸得倒牙。
“你赖不着我…”
他回了一句,却听她趣道:“祁爷别担心,你要是怕我赖你,干脆就娶了,我拿燕蛟陪嫁。”
“…”他不能和她耍嘴皮,这人脸皮太厚,谁都没办法。
“你可知三爷已经怀疑是我暗中指使你占下燕蛟,如今你贸然在人前认下你我关系,岂非坐实他的怀疑?平南今日之势在东海已成他人眼中钉,再加上燕蛟岛,你可知会惹下多少麻烦?”祁望道。
霍锦骁把桔子一瓣瓣掰松,口中道:“我当然知道。祁爷觉得我不认下这重关系,三爷就不会怀疑你我了?别人就不把平南视为眼中钉?多疑之人,你越瞒他便越疑,倒不如大方认了,消他疑心。祁爷今日宴前让我恢复女装,不也与我同样的想法吗?”
“情况不同,我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祁望道。
“是不同,所以祁爷觉得卧榻之侧躺有他人眼线是件无谓之事?拿一生幸福交换三爷信任也没关系?”
“一生幸福?呵…”他嘲笑起来,“东海哪个男人会将一生幸福系于后宅床闱?我娶了沙慕青,难道日后不能再娶我喜欢的人?她进我宅门便是我的人,我若连驾驭一个妻室的能耐都没有,凭何在东海行走?”
霍锦骁掰桔子的手一僵。
他说得没错,是她在云谷见惯父母间平等的婚姻,也习惯了云谷诸位长辈一世双人的幸福,所以忘记了外面世界的男女尊卑。
“我本以为这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不想自己越俎代庖了。这事是我处置不当,祁爷若有补救办法需我帮忙,只管吩咐。”霍锦骁把桔子放到桌上,拣了一片细细剥去桔络。
祁望却是一愣,她语气似乎瞬间冷淡,连争辩的话都不多说半句,眉宇间拒人千里的疏离将两人远远隔开。
他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
“祁爷?”她见他沉默,唤他一声。
他回神,她还是笑吟吟的眉眼,与往日并无差别。
“没什么可补救,事已成定局,也算了了一件事。”他摆手淡道。
“行,你说了算。”霍锦骁点点头,把剥净桔络的桔瓣递给他,“吃吗?很甜。”
“…”祁望在东海长大,能不知道这玩意儿中看中闻不中吃?
只是,神使鬼差,他还是接下桔瓣送入口中,胡乱应了句:“挺甜。”
霍锦骁直接笑出声来。
“祁爷,知道吗?这世上有种酸涩,叫甘之如饴。”她只是取笑他的死鸭子嘴硬。
祁望只能瞪她。
哪有什么甘之如饴,不过世人自欺欺人,酸便是酸,涩就是涩,自欺欺人就是蠢。
“砰砰”两声,房外有人敲门。
祁望道:“谁?”
“祁爷,是我。”小满回言,从外推开房门进来,“适才又有人悄悄给祁爷送来这个。”
他呈起掌心上捧的纸卷。
祁望上前拈起展,才看两眼,眉头忽蹙。
“你们都出去吧,早点休息,明日大祭要早起,莫睡过头。”他拢掌遣退他们。
霍锦骁不再多语,与小满退出屋子,自去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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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潭港王孙巷尽头四进带园子的宅子近日被人租下开了间医馆,挂上“济世为怀”的匾额,前堂做了诊厅,院里晒起药草,雇的药徒穿起干净的青衣在馆中忙碌,看着似模似样,然而坐诊的大夫年纪太轻,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得虽然好看,可医术这东西需要积累,王孙巷的街坊邻居并不相信这位年轻大夫。
只是到了开门那日,一直门庭冷落的医馆忽然来了许多道贺的人,送的礼一件重过一件,将巷子堵个结实。王孙巷的百姓这才知道,医馆里的年轻大夫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就连石潭港的程家老爷子想诊病,都要到医馆亲自求他,医术可见一斑。
医馆的病人慢慢多了,街坊邻里也渐渐喜欢上他。这小大夫虽说年纪轻,医术却比石潭港最贵的大夫还好,诊金也便宜,若是来看病的人家中实在贫苦,别说能把诊金给免了,药都白送,有时候还赠些米粮鱼肉,简直是位活菩萨,再加上他待人也谦和温逊,没有架子,平时与邻里唠磕还教些养生之道,故而不过月余,他这名声就在这里传开。
“夫人,你别担心,只是普通风寒,我给你开两帖药,你拿回去煎给孩子喝。秋凉已至,日夜冷暖相差过多,夫人多注意孩子衣裳增减,白日天热,穿多了捂汗,到了晚上汗衣又易成寒,他的病便由此而来。”魏东辞一边低头书写药方,一边向抱着三岁稚儿的妇人叮嘱道。
“谢谢大夫。”妇人闻言眉色方松,抱起孩子就向他欠身行礼。
魏东辞虚扶一把,将药方递给她身边丫鬟,道了句:“小松,领这位夫人去抓药。”
妇人便随药童离去,堂上静下来,他又朝外问:“还有患者吗?”
“先生,这是今日最后一位患者。”外头进来个小童,躬身回话。
魏东辞诊病有个规矩,每日最多只看十五人,任他是贫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皆一视同仁。
“嗯。”他应了声,随手取过桁架上搭的帕子,绞了把擦脸。
那小童却又道:“不过外头有位公子求见,说是先生的故友。”
魏东辞把帕子扔入盆中,转头道:“何人?”
“他没说,只是已在宅外等候多时,说是不愿打扰先生诊病,要我在先生看诊完毕后再通传。这是那位公子的信物,请先生过目。”小童呈上一物。
信物是枚玉佩,五爪青龙盘旋于云。
魏东辞神色忽凛,将玉佩握进掌中,整了整衣襟方朝外快步行去,一边走一边说:“快领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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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东辞匆匆出了宅子,一眼就见到停在上马石旁边的素净马车,马车两旁各站了两名护卫,看着像普通的大户人家,并无特别,魏东辞神情却无松懈。
其中一位护卫看到他朝马车里低语几句,魏东辞走到马车前时,车上坐的人正好下来。这人身着一袭宝蓝的交领长衫,长发绾于网巾内,髻上是个白玉冠,生得清俊,眉宇自带威势,与寻常百姓不同。
“草民魏东辞,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未曾过迎,还望殿下恕失礼之罪。”魏东辞抱起拳郑重行礼。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安朝的太子,霍翎。
霍翎一箭步上前,伸手托起他,道:“东辞,你我二人何等交情,还用这些虚礼?”
魏东辞只将礼行完才直起身,又瞧他一身便服,想是微服至此,便请他入内再叙。
二人并肩进了医馆,医馆的大门随后紧闭,魏东辞又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后园,这才带着霍翎去了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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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此番微服至三港 ,有要务在身?”
魏东辞把霍翎带到书房里,将门掩紧,请他坐上主座。霍翎并未坐下,只是随意看着他书房陈设,淡道:“是啊,说来本王这趟来三港的差使与你也有关。”
“哦?”魏东辞心中已有数。
霍翎看了一圈,笑道,“你不请本王喝杯茶?”
“草民这里可只有粗茶,承蒙殿下不弃,草民这就为殿下烹茶。”魏东辞也笑起,取来泥炉陶壶,将他请坐于书房次间的罗汉榻上叙话。
“东辞,父皇将东海平寇之事交给本王了,恐怕本王要在此呆上一段时日。”霍翎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泡茶,一边开口。
“能者多劳,皇上器重殿下,殿下辛苦了。”魏东辞冲好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茶汤琥珀,浮着芽叶,清香怡人。
“你别同本王说这些客套话,本王昨日才到石潭,今日就赶来寻你,你肯定猜到我的用意。东辞,本王希望你能帮我。”霍翎道。
“东辞已经在帮殿下了。”魏东辞蹙眉。他在这里集结三港绿林,暗中保护张睿,协助朝廷修建军器监,为的就是霍翎口中的平寇之举。
“还不够,事态有变。”霍翎沉道,“根据探子回报,那位海神三爷从去岁起便频繁接触倭人,屡次引寇犯我大安沿海,暗中又替倭人提供兵器火药,我们怀疑他已与番国勾结,自称为王,打算在海上起事。”
魏东辞指尖沿着杯沿一圈圈地划,目色渐凝:“大规模的兵器火药及其铸炼原料在大安朝是禁止贩售的,他从哪里得来这些东西?难道朝廷查不出?”
“我查过三港这一代的流通记录,查不出来。”霍翎回道,“如今大安水师还不够强大,若是他此时勾结倭人同时举兵,恐怕沿海难以抵御。”
“海神三爷的身份,还是查不出吗?”魏东辞问道。
“查了几年,都没结果。只知道他在东海应该有几个很隐秘的军器厂,所有的原料由三港出海。他手里没有海引,船队不能靠港,故而他只能借正经海商的船队私运禁物,然后这些海商的出海记录我通通看看,并无可疑之处。”
“如此看来,这位三爷不止在东海只手遮天,在三港恐怕也手眼通天,能做到这般地步,官商匪三者必然相通。殿下,你要好好彻查这三港官商了。”魏东辞忖道。
“本王知道,此乃本王此行目的之一。”霍翎伸手按住他的手臂,“东辞,我想请你帮我查三爷在三港的军器厂。”
魏东辞垂了眉眼,良久方道:“殿下,非是东辞不愿帮你,只是东辞还有更重要的事。”
“何事?”
“等张睿与军器监的事了结之后,我要去找她。”他淡道。
霍翎微怔道:“你还是没有小梨儿的消息?”
“没有,不知道躲去哪里了。”魏东辞苦笑一下。
霍翎叹口气,面露难色。魏东辞想了想又道:“殿下,这样吧,就以一年时间为限,这一年内我能帮多少是多少,一年之后我会离开。”
他想专心寻她。
“你对她,当真是用情至深。”霍翎知他脾气,不作多劝,只是到底爱才,又问道,“她是大安的永乐郡主,身份尊贵。东辞…你可想过要出仕?若你愿意,我替你向父皇说去。”
魏东辞笑了:“我要是真做了官,她更不会嫁我了。”
那丫头的性子怎么可能安分做个官太太,若能,她也不会跑得无影无踪。
“到底你了解她,不过,你不为自己打算打算?”霍翎不死心。
“打算过了,从我冒死替殿下间入魏军开始,我就在打算。”他道。洗去戴罪之名,以白身娶她,陪她终老山林。一人行医济世,一人行侠天下,浮世茫茫,不过相扶百年。
霍翎说不动他,倒也不气,只将茶盏举起,一口饮尽。
“对了,还有件事要说予你知。父皇派出的细作在东海藏了几年,已到三爷身边。这两日漆琉岛半丈节,他有机会查出三爷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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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秋凉如水,月黑风高,街巷沉入夜色,灯火已暗,只余几点星火。
有道人影从驿馆角落墙头跃出,如离弦箭矢般掠往某处。
几个纵跃,那人影停在天街外一处大宅后的槐树下,那里已经站着一个女人。
“人呢?”那人低声开口。
“你真来了?我以为你忘了自己的承诺了。”
“梦枝,你到底要做什么?”祁望蹙紧眉。
“带我上屋顶。你不是想杀三爷,我也想,今晚就有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有没想我?
情动
“梦枝, 你把话说明白, 是何机会能杀海神三爷?”祁望的声音在夜色中犹如一缕烟尘。
曲梦枝不记得有多久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一声“梦枝”勾起无数陈年旧事, 萦绕于怀久未能散。她苦笑道:“祁望,多谢你还记着我的名。”
夜色叫她的眼眸越发朦胧,只有那声苦笑, 清晰得让人心头发酸。
祁望想说些什么, 只是张张嘴,到底又沉默了。
“半丈节正日的祭典在海神庙的海坛上,三爷亲自主持大祭, 所以他会在这日寅时从明王殿悄然赶往海神庙,为大祭作准备。全年之中,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杀他,亦或见到他本人。”曲梦枝收起哀伤, 正色道。
“寅时?”祁望疑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曲梦枝转开眼,“你若信我就扶我上屋顶。那条小巷是去海神庙的必经之路, 我们伏在上面,就能看清一切。”
“就算这是真的, 但三爷身边高手众多,单凭我一人之力, 如何杀得了他?”祁望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就算再恨, 他也没蠢到拿命去搏一个人头。
曲梦枝半嘲道:“放心,不止你一人。会有人把他身边的高手引走,若是运气够好,甚至无需你亲自出手。”
见他依旧沉默,她又道:“怎么?连我都信不过了?”
祁望目光一闪,不再言语,只伸手托住她的手臂,稍一施力便带着她一起飞上了屋顶,猫腰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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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一辆黑青马车从明王殿的侧门悄然驶出。马车不大,套着三匹马,车身车毂皆为精铁所铸,四角垂着三层塔铃,车壁上雕琢着螭蛟云浪,左右各有一窗,以白纱罩之,车里透出亮光,在窗上印出朦胧人影。
确是海神三爷的马车。
马车车轮与马蹄上均装有避震之物,如此沉重的马车碾过石路,竟没发出半点声音,远远望去,就像个鬼影悄然行于夜巷之间。
马车速度看着不快,然而转眼就驶出天街,逼近祁望与曲梦枝所伏之处。
祁望已然望见那辆马车。
他的心悬起,且莫说杀了三爷,哪怕能在此处看到三爷的真面目,对他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若车里坐的真是三爷,那确实会是难得的机会。可眼前的马车除了车夫之外,外面竟无一名护卫,又着实透着诡异。
曲梦枝忽按上他的手背,轻道:“祁望,怕死吗?”
“怕。”祁望眼睛盯着逼近的马车,回答得毫无犹豫。
“我不怕。”曲梦枝浅笑,声音与气息绕过他耳畔。
祁望倏尔将手抽回,只道:“你不会死。一会若真要动手,不管发生任何事,你都别露面,回去继续做你的曲夫人。”
曲梦枝咬咬唇,还待再说,却听祁望又道:“别说话,马车过来了。”
马车已经驶到他们所伏宅子前的小巷里,薄薄的马车影子跟着车晃动着,祁望目光越发冷凝,只闻得一声轻微的剑刃嗡鸣,小巷旁的宅子里忽然跃出数名黑衣人。
“吁——”车夫勒停马儿,马儿扬起前蹄发出“嘶”的叫声,马车跟着急停。
“三爷,有埋伏。”车夫回头朝车里吼了句,手已从座下抽出长刀。
车窗印出的人影动了动,只道:“想法子冲出去。”
“冲不出去,路上都是蒺藜,马车过不去。”车夫一边应道,一边挥刀格挡旁边挥来的刀光。
黑衣人约有十个,齐涌向马车。海神三爷冷哼一声,按下车上机关,马车车窗一黑,有铁片落下,挡水挡火挡箭,车厢四周更有机关弓/弩孔露出,“咻咻”几声射出无数箭矢,靠得近的黑衣人来不及逃离,被射成筛子。
曲梦枝咬紧唇,忍不住拽着祁望的衣袖。祁望转头见她脸色煞白,低语:“别看了。”
她只是摇头:“我想亲眼看他死。”
机关箭矢始终有限,箭势渐渐弱下,黑衣人还剩一半,而杀三爷的入口只有一个,黑衣人便齐往车夫处杀去。车夫武功高强,以一敌五竟还能支撑许久,只是身上已添许多伤处。
眼见情势越发危急,突然间宅中又有一批黑衣人涌现,直奔马车。祁望居高临下看得清楚,第一批只是试探,第二批才是真格。如果没有援兵,海神三爷必死无疑。
“来得好。”
他正思忖着,忽闻车内传来长笑,海神三爷声音又起。
街巷的地面上竟凭空站起数人,祁望展眼而望,发现正是宴上所见的浪人。这些浪人来得离奇,身法更是古怪,竟将黑衣人杀得节节败退。他素闻倭国有障眼秘术,名为“忍”,恐怕就是眼下这些浪人所施之法。
看来海神三爷早有安排,黑衣人的暗杀今晚不会得手。祁望按着曲梦枝的后脑,让她低头彻底猫下,只道:“回去吧,迟则生变。”
“别急。”曲梦枝却毫无意外,又探出半张脸窥视底下情况。
祁望见她胸有成竹,只得按下性子瞧着。底下黑衣人虽众,却仍被浪人打得措手不及,已往外撤去。
“追,我要活口。”海神三爷又发令。
黑衣人撤得很快,线路像是早已安排好的,浪人们闪身追去,很快追远。
“就是现在!祁望,现在杀他!”曲梦枝压低的声音忽然尖锐,双眼透着亢奋。
浪人追远,长巷中仍只一辆马车,车夫已伤重倒地,若没有别的护卫,他确可一试。祁望神色愈发凝重,冷静里却又透出与曲梦枝相同的亢奋来。
“你在这呆着别动。”他很快作出决断,从胸口摸出黑巾将头脸彻底包住,打算先下去一探究竟。
曲梦枝点点头,祁望猫着腰起身,正要飞下屋顶,却闻得一声细微破空。
飞刃来袭,从他身前划过,没入夜色。
他被迫停步,惊疑地望着飞刃来的方向。
飞刃上没有杀气,只是警告。
有人从夜色里疾飞而来,祁望退后半步拉起曲梦枝,满脸戒备,那人飞至他二人身前后只低骂了句:“你们两想死吗?还不给我趴下来!”
霍锦骁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祁望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