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目光仍旧清澈得一眼见底,四年中宫生涯,她的长进不多。

可那份懵懂的天真,终究是一点点的,消磨掉了。

她已经睁开眼睛,真正的看到了这个宫廷,这座皇城,看到了自己的身份与未来。

纵然还是不甘心,纵然还是难掩落寞伤心,然而这次的聂皇后到底没有像数年前,才知道自己子嗣艰难时那样绝食。

这说明,聂皇后已经有点习惯宫闱生涯了。

从关心者的角度看,这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但从长远看的话,这其实是件好事。

不可能改变的现实,除了适应,还能怎么办呢?

宋宜笑借着喝茶的动作掩去眼底的遗憾与怜惜:当年翠华山下,荷湖畔,开朗活泼的少年将柳帽扣到郁郁寡欢的少女头上,一起笑得无忧无虑的那段岁月——终究只能存在于记忆里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姐弟

?肃泰四年的十一月,宫中传出喜讯,七品娘子胡氏有孕!

这是肃泰帝登基以来,宫里头一次传出子嗣的消息。

还是赶着北方追杀狄历余孽顺利的捷报传来之际,前朝后宫都是一片贺声。

而胡娘子,正是聂皇后给肃泰帝预备的侍寝宫女之一——她侍寝之后,皇后给了她娘子的位份。

这回有了身孕,皇后按规矩给了赏赐之后,去找苏太后商议,打算给胡氏晋位。

“三品以上妃嫔才有抚养皇嗣的资格。”苏太后提醒她,“如果这个孩子你不打算自己抚养的话,最好趁现在多给胡氏些恩典,既显得你大度,又省得让皇长子落到锦云宫或鸿宁宫手里。”

聂皇后颔首:“侄媳也是这么想的。”

她没想养着这个孩子,一来对于丈夫跟别的女人的孩子,她现在还没做好相处的心理准备,更不要说搁跟前来了;二来她也不大想做让人家亲生母子分离的事情。

后面一个缘故其实更重要。

因为这让她想起简虚白的身世。

聂皇后对于生身之母的结局无话可说,然后她不希望步上晋国大长公主的后尘,为了自己的利益,拆散别人家母子。

即使胡氏可能巴不得把儿子给她养。

所以这位胡娘子的位份,必须要提。

然而被寄予厚望的胡娘子在肃泰五年七月却只生下来一位公主——这时候她已经是婕妤了,正正是可以抚养皇嗣的关卡上。但这点只对她们母女而言是个好事儿,对于盼望肃泰帝长子出生的人而言,显然是个打击。

好在大公主落地前三个月,跟胡婕妤一块被选入宫的林采女,也传出了孕讯。

林采女于这一年的腊月,产下一子。

只是不等内外为此欢呼庆贺,这个孩子就已经咽了气。

死因是先天不足——这事儿一度引起朝臣对聂皇后的怀疑,因为林采女虽然出身寒微,但自从怀上皇嗣起,按照规矩,她是一堆人围着伺候的。

本来苏太后跟清江郡主帮聂皇后挑的这批人,就是为了给肃泰帝延续子嗣,那么她们的出身来历固然要查清,身体的康健程度,当然也要弄清楚。

否则弄个跟聂皇后一样也是子嗣艰难的人进宫,岂不是白费功夫?

而林采女能够入选,体质当然有保障。

怀孕之后又立刻受到了非常隆重的对待——这样却生下来一个先天不足的男.婴,外朝哪能不怀疑是着了暗手?

而最可疑的当然就是自恃宠爱、霸着肃泰帝不许妃嫔生子的聂皇后了!

由于苏太后跟肃泰帝一直非常明显的偏袒聂皇后,是以这时候尽管太后与肃泰帝都站出来为皇后撇清,林采女也说聂皇后从来没有苛刻过她,然而外朝对皇后的存疑,到底挥之难去。

聂皇后为此很受打击,一度拒绝肃泰帝到未央宫过夜,好证明自己绝对没有霸着肃泰帝的意思——宋宜笑特意进宫劝她:“这时候你还要拒绝陛下,那起子东西越发要说你对陛下不敬,骄傲轻慢了!”

“让他们说去吧!”聂皇后尚带稚气的面容上,有着深深的疲倦,叹道,“我是真的累!”

看到她这样,宋宜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得道:“陛下也不容易。”

宋宜笑说这样的话,自然不是为了体恤肃泰帝,而是委婉的提醒聂皇后,在子嗣这个问题上,肃泰帝次次站在皇后这边对抗朝臣,这些年下来也实在不容易,有道是过犹不及,太折腾了,说不定,就会失去这个盟友了。

而聂皇后的情况,若失去了肃泰帝的欢心,她还能有什么依仗呢?

宋宜笑是做不了她的依仗的。

至于简虚白,尽管这些年来聂皇后一直一口一个“四哥”,简虚白也默认了她这样的称呼,实际上宋宜笑明白,简虚白并没有将聂皇后当成真正的妹妹来看。

毕竟他跟聂皇后实质上根本没有怎么相处过,后来得知两人根本没有血缘关系,还互相有杀母之仇,曾经那点因为晋国大长公主升起的兄妹之情,自然而然的就淡了。

现在聂皇后依然深得肃泰帝欢心,宋宜笑跟她来往,简虚白不过问也还罢了。

如果有一天聂皇后失宠倒台了,简虚白即使不拦着宋宜笑来看她,也肯定不会为了她做什么的。

因为聂皇后在他心目中的份量,还没重要到值得他动用前朝权势来襄助的地步。

宋宜笑不知道聂皇后听没听懂自己的暗示,但聂皇后没有再说这个话题,反倒出人意料的提到了陆冠云:“四嫂这个弟弟,据说生来资质不俗,而且人也长得俊秀可爱?难怪衡山王爷视若珍宝,连夏侧妃近年生的一儿一女也比不上。算算年纪,这孩子要议亲了吧?四嫂可有什么成算?如果有喜欢的女孩儿想相看,我倒是正可以帮这个忙。”

“可是他近来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宋宜笑闻言微微吃惊,聂皇后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也不擅长八面玲珑。

她们姑嫂平常见面,皇后顶多问一问乐源郡主等小孩子的情况——这是因为聂皇后跟宋宜笑关系好,对于宋宜笑的亲生子女,格外关注一点——对于其他人,哪怕是城阳王妃与简离邈,皇后也是绝口不提的。

现在忽然问到陆冠云,宋宜笑哪能不惊讶?

说起来她有段时间没关心这个弟弟了,主要是因为今年的十月,她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夫妇两个才起了名字叫简清章,满月的时候,肃泰帝还给封了个平绍县主。

孩子多了之后,越发的忙。

而且这些年来陆冠云一直很得衡山王的宠爱,一直都是好消息不断,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地方。

何况以燕国公府如今的权势,衡山王只要不昏了头,怎么也不应该亏待陆冠云。

如今聂皇后的提醒这么明显,宋宜笑意外之余,也暗暗愧疚,同母异父的妹妹陆茁儿因为这些年来一直养在燕国公府,生长自己膝下,成天都会嘘寒问暖。

而相比之下,同母异父的弟弟陆冠云,她真的疏忽太多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聂皇后到底不大适应贵妇之间这种说话转点弯的方式,抿了抿唇,就索性直言了,“谢表嫂的娘家妹妹,闺名叫嘉绮的,据说早些年,还是端化那会,就很得卫氏喜爱,时常出入宫闱?”

到底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宋宜笑仔细回忆了下,才不确定的点了点头:“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我记得以前谢表嫂还领她到燕国公府,专门陪伴过茁儿的。只是当时我们刚好要去辽州,没有继续邀她登门。从辽州回来之后,事情一件连一件,把这小姑娘也就忘记了。那之后,我也就没见过她几次了…怎么了?难道她现在跟冠云?”

算算年纪,谢嘉绮跟陆冠云正仿佛。

聂皇后方才又提到了“议亲”,难道这两个孩子居然在宋宜笑不知道的时候看对了眼吗?

宋宜笑想到这儿,倒有点高兴,虽然好几年没注意过谢嘉绮了,不过无论是从当年一面之缘的印象,还是谢嘉绮的胞姐谢依人来推测,这女孩儿应该错不了。

论家世,跟陆冠云也算是门当户对。

对于这个弟媳人选,宋宜笑还是很满意的。

然而聂皇后道:“这谢家小姐人缘特别好,差不多是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人喜欢她——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近来比较喜欢粘着四嫂的弟弟。”

顿了顿,“蜀王自幼与她相识,当年为了她给庶人陆承璀编的一只蚱蜢,还动过手。知道此事后,似乎有些不悦。”

宋宜笑不禁蹙起眉,暗道:这倒有些麻烦了!

蜀王在端化二年年末被送去帝陵,到肃泰三年的春天才返回帝都。

据说他在帝陵那些日子,肃泰帝专门请了名师去给他讲学,所以还朝之后,原本的娇纵浮躁之气,去了很多。

肃泰帝经过考虑,把他安排进了吏部,在简虚白的手底下做事。

这一做就是两年,在今年年初,蜀王又被调到工部,现在的官职是工部侍郎。

官职虽然不高,手里权力也不大,但肃泰帝对这个弟弟的打磨与栽培之意,却是非常明显的。

圣眷在身的皇子,又是显嘉帝名下目前唯一在朝的皇子,即使燕国公府如今可以说是权倾朝野,要帮陆冠云跟他抢人,却也需要好生谋划一番了。

聂皇后觉得自己可以帮忙:“四嫂这回出宫之后,不妨问一问你弟弟的意思,假如他跟谢家小姐彼此有意,我去跟陛下说,让陛下劝蜀王打消了这心思也就罢了。毕竟不是我不帮蜀王,然而蜀王三番两次对那位谢家小姐示好,然而谢家小姐却老是主动找四嫂的弟弟,可见对蜀王没有什么心思,姻缘这种事情,勉强了也没什么意思。”

皇后跟肃泰帝当年差点被拆散,尽管现在又是妃嫔又是大公主的,然而她到底是不希望看到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

“这事儿您听我的,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但宋宜笑却摇头,“蜀王虽然是御弟,可是莫忘记,他现在跟陛下可不是一个爹——您跟陛下出面的话,说不得要被议论亏待先帝之子了!”

尽管世人都知道,肃泰帝是显嘉帝的亲生骨肉,还是唯一的嫡子,但名份搁那,很难不生出这样的谣言。

肃泰帝倒是不怕这种议论的,问题是聂皇后的名声已经是在一路走低了,这会自然禁不得折腾。

宋宜笑哪能让她再趟这混水?

怕她好心执意要管,又说,“何况您也说了,是谢家小姐缠着冠云,而不是冠云跟谢家小姐如胶似漆…谢家小姐虽然好,冠云是否跟她投缘也还未必,还是等我回去问清楚了的好!”

聂皇后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遂颔首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四嫂别跟我见外!”

宋宜笑答应下来,又陪她说了会话,这才告退。

回到燕国公府后,略略休憩,换了身衣裳,便命人去衡山王府请陆冠云过来。

第六百三十二章 风波起

陆冠云闻讯赶到燕国公府,听姐姐说完经过,不禁笑了起来:“姐姐何必担心?蜀王殿下早先虽然颇为娇纵任性,但自从帝陵归来后,却谨言慎行了不少。 他最近虽然找过嘉绮几回,然而也只是寻常来往,没有什么咄咄逼人的地方,更没有私下找过我,更不要讲给我找麻烦了。可见这位殿下是真的懂事了。

如此即使他跟我都有意与谢家结亲,料想也不会为此端皇子架子!”宋宜笑明白弟弟的意思,不只肃泰帝跟聂皇后需要注意舆论,别落下欺负显嘉帝之子的名声,蜀王对帝后的忌惮其实也不小,毕竟帝后落下亏待先帝之子的议论,顶多就是被人背后说句不厚道。

蜀王要是叫帝后记恨上了,可是会影响前程乃至于性命的。

是以陆冠云因为姐姐跟聂皇后的私交,在这场竞争里其实已经立于不败之地——除非谢嘉绮转了心意去喜欢蜀王了。宋宜笑听罢失笑道:“几年没跟你说这些事情,你如今倒已经说得一套又一套的了?”“谁不知道姐姐兰心蕙质,作为您的亲弟弟,

我太笨了也丢您脸不是?”陆冠云笑嘻嘻的说道,“再说,我聪慧点,将来才能考个好功名,也给姐姐脸上增光添彩啊!”“那我可要看着的!”宋宜笑对他的上进非常满意,由于两人的生母韦梦盈去得早,陆冠云没能像韦梦盈设想的那样成为衡山王世子,

他的异母嫡兄陆冠伦又出继早逝的叔父昭德侯,是现在的昭德伯。这种情况下,肃泰帝即使对燕国公府跟衡山王府都非常倚重,也断不可能再给陆冠云爵位了。是以陆冠云的前途只能靠自己挣,宋宜笑自然希望弟弟能够金榜题名,谋取一段锦绣前程。

此刻问了几句弟弟近来的饮食起句,以及功课情况,听陆冠云说一切都好,只是对于现在这位老师的才学不是很满意,打算过两日跟衡山王提出换一位西席,不由想到他曾经的老师贺楼独寒,不免暗叹:陆冠云虽然在贺楼独寒门下不几年,彼时年纪还小,

但状元的水准,又哪儿是寻常西席能比的?只可惜那位曾经引无数高门竞争的状元郎,早已无人提起了。宋宜笑不想说到这段不愉快的过往,遂把话题又转回了谢嘉绮身上:“听你一口一个‘嘉绮’的,这事儿衡山王爷晓得了么?若是已经决定,该早点把名份定下来才是!

如此既免得蜀王殿下不甘心,也仔细坏了人家女孩儿名声!”“我跟她说,我要金榜题名后再提亲呢!”陆冠云也不害羞,笑道,“毕竟姐姐也知道,我现在说是王爷之子,然而上头兄嫂好几位,侧母妃近年又给父王生了一儿一女,将来分家,轮到我头上有多少东西?

谢家是开国时候传下来的高门了,这会去提亲,他们即使嘴上不说,心里怕也要轻看我几分的。横竖我们现在也没到非成亲不可的年纪,还不如抓紧时间多读读书,等有了功名在身,嘉绮她在谢家有面子,岂不是皆大欢喜?”“聘礼你放心!”在宋宜笑的心目中,

这个弟弟一直都还小,乍听他说这样的人情世故,有些意外之余,也很是感慨,道,“我这儿有些早年娘给的东西,是怕你跟茁儿年纪还小,是以一直没跟你们说过,专门等你们长大了再给你们的。”陆冠云现在却不好骗了,立刻道:“韦家的门楣放那儿,

能有多少东西给母妃?别是姐姐自己的体己,借着母妃的名义要给我们吧?我可不要!”“你真是傻了。”宋宜笑面不改色的白了他一眼,道,“娘好歹做了那么些年王妃,手里还能不攒点东西?你也太小看娘为我们做的打算了!”陆冠云闻言还是不大相信,

委婉表示他觉得韦梦盈当时去得那么突然,估计来不及给长女交代什么,更遑论是转移东西了。宋宜笑见状懒得解释,直接端起姐姐的架子训了他几句,叫人取了两张银票来:“夏侧妃虽然是个贤惠人,然而究竟年轻,又才生下一儿一女,照顾自己的孩子都来不及,

想来你那儿缺点什么,也不好常去打扰她。往后有什么想要的,不方便来姐姐这儿说,就打发人自己去买吧!”那位夏侧妃才进衡山王府时,对陆冠云非常的谨慎小心。这两年许是有了自己的孩子,自觉地位稳固了,对陆冠云虽然谈不上弃若敝履,

也有点倦怠的意思——她虽然不是正妃,但侧妃总也比侍妾高了一层。这么点疏忽,也没到亏待苛刻的地步,不过是不如以前殷勤罢了。宋宜笑纵然从衡山王府的大少奶奶孔氏那儿听了消息,也不好去找她说话,也只能私下补贴弟弟了。打发走陆冠云之后,

宋宜笑并没有对蜀王完全放心,仍旧遣人暗中注意此事。这一注意,就从肃泰六年的初春,注意到了肃泰八年的秋天——陆冠云秋闱得中,衡山王为此欣喜不已,特意遣人到燕国公府,商议为其向谢家下聘。

宋宜笑闻讯颇为意外:“云儿早先不是说,要金榜题名才提这事儿吗?”“七公子的本意,只是不想被谢家小觑。”来人笑道,“然而七公子现在这年纪就中举了,将来还用说吗?王爷亲自出马试探,莱国公已经露了口风,对咱们七公子很是满意呢!王爷觉得既然如此,

也没必要再等下去了,早点把谢家小姐娶过门,也能让七公子安心读书。”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陆冠云成亲之后,因为衡山王尚在,夫妇两个仍居衡山王府,宋宜笑见状,自然不好将“韦梦盈留给子女的东西”交给他,只暗暗的为弟弟自立门户之后划出一份丰厚的贺礼。

这份贺礼其实来自于江南堂,不过到了她手里,给什么人自然是她说了算。陆冠云成亲之后,与谢嘉绮感情一直不错,又有衡山王这个亲爹疼着护着,自然没什么需要宋宜笑操心的。但同母异父的妹妹陆茁儿,却让宋宜笑感到非常的为难了。

陆茁儿比陆冠云只小了两岁而已,陆冠云都成亲了,陆茁儿的婚事,自然也要提上议程。这女孩儿的父母兄姐容貌都不俗,当然长得也不差。作为宗室郡主,即使生母韦梦盈没给她留下多少私房,但有宋宜笑这个姐姐在,又有皇室郡主出阁的规矩,嫁妆也不必担心。

按说不难嫁。问题是这女孩儿当年亲眼目睹生身之母遇刺受到的刺激,到现在都没多少恢复的迹象——基本不说话,对什么都没兴趣,然而让她做什么,她也会做。这种别样的温驯静默,宋宜笑不知道要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夫婿才能放心?何况这个情况如果没有改变的话,

陆茁儿往后根本没法做个正常的主母——这要怎么办呢?聂皇后得知后,给她出主意:“不如给她晋为公主,往后开府独居,你给她拣两个利落忠心的人搁在左右,公婆长辈都管不着,总比嫁到人家家里来得放心?”“但陛下已经封了乐源跟平绍了,再要求晋茁儿为公主,

实在有些过了。”宋宜笑摇头道,“还是等等吧,也许过两年就能好起来了呢?”她这两年进宫已经不跟聂皇后说后宫的事情了,因为说起来不过是戳皇后的痛处:继林氏所出皇子夭折后,肃泰六年,大公主的生身之母胡氏再次怀孕,于年底生下一子。这个皇子很健康,

一直活了下来。有了生母出身卑微的皇长子之后,如瑶妃、宣妃这样的高位妃子可以说是长松口气:对她们的生育限制,总算解除了。迄今这两位妃子已经先后生下二子一女——才生了三皇子的瑶妃,到现在还在坐月子。而肃泰帝在未央宫过夜的时间最久,

聂皇后却始终没有动静。今年年初的时候,皇后主动提议把挂了好几年的皇榜给撤掉了,这意味着她对寻医问药已经彻底死了心。前些日子,宫里传出消息,说有人劝说皇后趁三位皇子年纪还小,抱.养一个,从小养着,跟亲生的也没多少差别了。

但聂皇后最终没有采纳——现在内外都不知道皇后到底是还对自己生育存着指望,还是单纯的不想养别人跟自己丈夫的孩子?好在肃泰帝对皇后一如往昔,始终非常重视宠爱,是以即使皇后无子,妃嫔们也不敢小觑。但聂皇后这两年也没主动跟宋宜笑诉说过这方面的苦闷,

可见她心里对此事其实是越发的在乎,在乎到连宋宜笑这样亲密的嫂子也不肯讲了。所以姑嫂两个这天随便聊了聊,也就散了。只是宋宜笑没想到的是,这番谈话却传了出去——传言里变成了她这个燕国夫人自恃丈夫功劳,主动进宫向聂皇后请求,

将自己的妹妹信陵郡主陆茁儿册封为公主!一时间,朝野上下都充满了对燕国公府居功自傲、逼迫皇后的议论!这时候已经过了年,正是肃泰九年的正月里。这年有春闱,各地士子聚集帝都。帝都大街小巷的茶馆酒楼,时常有士子聚会,高谈阔论,

寻觅知音,偶尔也会一较高下——这些人最爱指点江山褒贬人物,赶着这么个热度,关于燕国公简虚白是否居功自傲的争论,在整个帝都闹得沸沸扬扬。虽然有那么一小部分人认为,简虚白对肃泰帝有拥立之功,而且这些年来辅政用心,

又协助肃泰帝灭掉了威胁中土已经数个朝代的狄历,可谓是劳苦功高。这样的功绩,别说燕国夫人是否真的要挟帝后给自己妹妹册封公主,即使真的这么做了,也是情有可原——信陵郡主异常静默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人家做姐姐的心疼妹妹情况特殊,

怕她正常出阁会受欺负,想着给她弄个公主府,自己当家作主,也避免应付公婆妯娌,帝后都没说什么,底下人嚷什么嚷呢?不过这部分人,基本都是简虚白这派人的后辈子侄,比如说沈刘卫苏这几家应考的士子。天然属于简虚白这派,断没有说自己人坏话的道理。

更多的士子,都坚持宋宜笑此举乃是燕国公府目无君上、嚣张跋扈的证据!在各种聚会里,他们用尽才华的攻讦着简虚白——其实这些人也未必每个都真心厌恶或者怀疑简虚白,主要还是因为这些人刚刚从各地的秋试里杀出重围,得到参加春闱的资格。

没有经历过宦海沉浮洗练的大睿后备官员,此刻大抵满怀着雄心壮志,正是平生最挥斥方遒的时候,书生意气上头,凭什么朝堂大佬官场巨擘,统统不放在眼里!而简虚白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手握重权,最重要的是,他还不是科举出身,

乃是军功入仕——士子们对他既是不服,也是羡慕嫉妒恨,原本就不可能很推崇,更遑论时下舆论也对准了燕国公府,哪能不推波助澜落井下石呢?再加上简虚白当年逼死晋国大长公主的事情,固然没有外传,但晋国大长公主发丧之后,

燕国公府连吊唁都没有去——这事儿是很多人看在眼里,不可能保密的。这点被翻出来之后,士子们越发觉得简虚白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极,这样的人如何配居朝堂高位?这不是带坏整个朝堂的风气,也让天下人都对朝廷的公信力产生质疑吗?

类似的观点在帝都散播了一阵之后,许是见燕国公府没什么反应,肃泰帝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士子们对于燕国公府的攻讦越发激烈,甚至有人提议要联名上书朝堂,罢免简虚白目前的相位以及吏部尚书之职——当然这种纯属喝酒喝多了的决定,

走到半路上醒了酒也就不了了之了。但虽然没有士子联名上书针对简虚白,这么一番动静,朝堂上下自然不会不知道。袁雪沛为此专门抽空走了一趟燕国公府:“目前的情况,你可有什么打算?”他跟简虚白自幼相识,彼此都十分了解,当然明白如果不是简虚白的故意纵容,

这些士子怎么可能闹得起来?毕竟简虚白现在虽然没管着礼部,可是今科春闱的主考官,却是他的人——这些士子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对燕国公府有敌意,难道这份敌意还能大过他们自己的前途去?所以袁雪沛知道,简虚白是故意的。他只是不明白简虚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六百三十三章 十年

“你道这事儿是我自己折腾的呢?”简虚白示意他尝尝纪粟亲自端上来的点心,这盘点心其实做得并不好,面团明显揉得不够开,即使蒸熟了,不必入口,就可以看到夹生面粉的痕迹,更不要讲做的人虽然尽力希望让它好看点,但最后还是显得歪歪扭扭、奇形怪状了。

但袁雪沛还是很爽快的拿起一块咬了口,了然道:“乐源做的?”这种路边摊都不能及格的手艺,居然能送到简虚白的面前,简虚白还一副推崇的样子,想来也不可能是下人做的。年事已高的城阳王妃就算疼外孙,身体缘故也不会下厨房了。

何况六阀正统栽培出来的嫡女,哪个不是多才多艺,虽然外面没听说过城阳王妃擅长厨艺,然而年轻时候被视作名门淑女典范的城阳王妃,即使下厨,肯端出来的也不会是这样的成品。至于宋宜笑,她才过门那会赶走了厨房的人,可是亲自下厨了一段时间的。

就算现在诸事缠身,好几年没亲自动手了,做个糕点也不至于难看到眼下的地步。如此可想而知,这盘糕点的制作者必是乐源郡主简清越。果然简虚白颔首道:“这孩子最近忽然想下厨,我想着她年纪还小,别被油烫着溅着,是以借口说想吃她亲手做的糕点,

结果她还真的开始学了起来了!”这种糕点是蒸出来的,蒸的话自然不需要简清越堂堂郡主亲自看着火,自有厨娘去办。而做的过程里不需要用到热油,大抵是和面之类,相比做菜要安全得多,也是简虚白疼女儿的一番苦心了。“要不怎么说女儿贴心呢?”

袁雪沛有点艰难的咽下糕点,赶紧摸到手边的茶碗一口气喝下去,这糕点做得卖相不好不说,味道也太甜了——许是女孩儿自己爱吃甜的,做的时候就搁了不少糖——不过他神情倒是缓和了不少。外间已经是满城风雨,简虚白还有心情哄女儿,显然事情看似热闹,

却都在他的控制之中。不过放心归放心,来龙去脉还是要问的,“士子来自各地,原本如同一盘散沙。要没人在背后煽动唆使,怎么可能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这到底是谁干的?该不会是陛下吧?”问到最后一句,袁雪沛虽然有些调侃的意思,但眼神却凝重了几分,

显然对于肃泰帝不无怀疑。主要是因为去年年底,当年出征狄历时留在草原上负责赶尽杀绝的那支骑兵,再次给朝廷报了捷——跟捷报一块送抵帝都的是十几颗首级,乃是狄历最后一位在逃王子的一家及重要部属。这位王子的伏诛,

意味着狄历最后一个重要人物也丧命于大睿的屠刀之下。即使还有极少数族人逃逸在外,然而经过朝堂上下的推测,如无意外,这部分人已经无力回天——从前赫起就与中土征战不休,经前魏、前雍到本朝,中间打过仗和过亲,

屠戮过被屠戮过…战战和和了数个朝代的狄历,已经可以确认已被从这方天地之间覆灭!而大睿的四境,除了狄历之外,再无其他强大到可以威胁中土的异族。实际上那些小国因为国小民寡,一直都是抱大腿的角色。狄历强大时,

他们就投靠狄历;中土崛起了,他们马上称臣纳贡——从大睿建立到现在,他们一直都以大睿的属国自居,根本没有出兵的理由。也没有出兵的必要——这些小国想要威胁到大睿,怎么也得几十年,至少三五代人之后,还得建立在大睿衰落的基础上。

如肃泰帝所言,后人不争气的话,前人再给他争取一个花团锦簇的好环境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留着这些目前十分乖巧的小国,也免得后人过于无忧无虑,一个不当心就朝昏君上面发展。如此没了外患,君臣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朝堂上来。

有太祖、惠宗以及先帝显嘉这几朝的例子,大家很难不担心,新一轮的朝堂之争,要开始了。借着狄历之战,巩固了地位的肃泰帝与简虚白,是否可以继续和平相处下去——很多人都不好看。今年已经是肃泰九年,也就是说,肃泰帝做皇帝,

已经快十年了。曾经的稚嫩与生涩,都已在时光的流转与磨砺中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日渐隆重的威严,与越发高深莫测的上意。前朝老臣们私下里议论,肃泰帝是越来越有显嘉帝的模样了。甚至有莱国公那辈的老人,悄言他颇具睿太祖年轻时候的神韵。

这些肖父肖祖的言论,无不流露出一个讯息,就是肃泰帝已经从早年的明君之资,形成了真正的明君风范。他的潜力,已经变成了实力。而一个有实力有抱负的皇帝,会容忍简虚白这样的权臣,继续盘桓朝堂,与自己分庭抗礼吗?问题是,以袁雪沛对肃泰帝的了解,

这位皇帝即使当真想要过河拆桥,跟简虚白翻脸了,也未必会采取这么明显的方式。一来简虚白这十年当朝不是吃干饭的。如果说十年前的简虚白,还是个依靠长辈荫庇,才有机会站到高位的贵胄子弟的话;如今的燕国公,是真正根深蒂固,在朝在野都是一呼百应的权臣了。这十年里,成长的可不只有肃泰帝。肃泰帝现在还奈何不了简虚白——这就跟简虚白公然翻脸了,既达不到目的,还会打草惊蛇,精明的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二来到底他是简虚白拥立的,仅仅因为燕国夫人的“疑似骄横”之举,就要对付当国十年的臣子,岂能不寒了天下官员的心?要知道天下官员的心,早在显嘉跟端化两朝时,已经被冷了又冷——如果肃泰帝也步上父兄的后尘的话,从今往后,还有多少人肯全心全意的为这个皇室尽忠?一个失去天下官员忠诚的皇室,又能存在多久呢?这些道理,肃泰帝不可能不明白。“去岁外患初平,此刻就有士子闹事,还真是凑巧。”袁雪沛所以挑眉说道,“这十年来你把持朝政,虽然得罪得人不少,然而有这胆子有这能力,借春闱之际,这样诋毁你名声的…我却真是想不出来了。”“这事儿要胆子不假,但需要多少能力?”简虚白闻言,却只是笑了笑,拈起一块女儿亲手做的糕点,面不改色的咽下,这才道,“目前外面倒是闹得激烈,然而你也知道,只要我愿意,一句吩咐,随时可以平息!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尚未入仕的新丁,不知天高地厚罢了!”袁雪沛看着他:“新丁归新丁,不提那些背后有父兄早已在朝、有人指点的士子,即使是寒门出身,没人提醒宦海凶险的人,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可以煽动到眼下这样规模的。你可不要阴沟里翻了船!”“顾韶已去,顾家后继无人,就那点儿底子,难为我还怕了他们不成?”简虚白轻描淡写一句,让袁雪沛不禁怔住:“顾家?你是说洪州顾?!这回的事情是他们做的?为什么?”要说顾韶满怀雄心的起复,结果执政才几年就黯然退场,确实十分郁闷。但他的落败,主要是因为端化实在不争气,以及苏家安插的贺楼独寒委实致命——坦白点讲,也是一种技不如人。混朝堂,尤其混到顾韶这个级别,荣华与风险成正比,相比冀国公跟简平愉这两位,顾韶已经属于“好结局”了。总而言之,顾韶的悲剧,跟燕国公府的关系可不是很深刻的。即使顾家人想给他报仇,怎么会找上燕国公府呢?何况没了顾韶的庇护之后,洪州顾氏居然还要主动招惹正当权的简虚白,怎么想都觉得他们是不是脑子进了水?“连你都觉得,这回的事情说不准有陛下的推手在里头,何况其他人?”简虚白似笑非笑道,“去年年末狄历确认覆灭,没了外患,陛下又正年轻,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底下人不管是看中了我这个位子,还是真心想要为陛下分忧,又或者是打顾家手里那点产业的主意…弄出这么场事情来,也不奇怪。”“反正即使失败了,最倒霉的也就是这批被利用的士子罢了。”“有他们作为缓冲,幕后之人也罢,顾家也好,总有可斡旋的余地。”“新科进士说珍贵,确实珍贵,十年寒窗,学得好的也不过是堪堪参加童生试,一路考到春闱这儿,即使天资卓越,也是不容易的;说不珍贵,也真的就那么回事:反正每三年都会举行一回,偶尔还会加恩科。对于偌大天下来说,多一批进士少一批进士,都是波澜不惊。”简虚白目光闪动,轻笑道,“棋子罢了…现在我们也有资格说这话了。”“你这个年纪,这样的地位,也确实要招人嫉妒。”袁雪沛没有笑,摩挲着茶碗,仔细思索道,“最主要的是,你当初就跟世家门阀混到了一起,又非科举出身,在庶族官员眼里,乃是彻头彻尾的外人。要不然,即使这次煽动士子的背后,有顾家人的手笔,洪州顾氏在本朝的声望地位,可以说是顾韶一个人撑起来的。顾韶现在去了都有几年了,顾家人怎么可能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这是因为那些士子天然就对简虚白存着敌意的缘故。所以只需稍作撩拨,那份潜藏的敌意,就会明明白白的显露出来。“连你都坐不住找上门来了,估计陛下也忍得差不多了。”简虚白只是笑,“你看着吧,这事儿根本用不着我操心,陛下必有主张。”顿了顿,“我之所以静观其变,其实就是等陛下的主张。”他一这么说,袁雪沛就知道,简虚白必定私下与肃泰帝商议过此事,君臣约定好了交给肃泰帝处理了。袁雪沛捏着眉心,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肃泰帝现在根本没能力铲除燕国公府,会出面辟谣,禁止士子再揪着简虚白不放,也不奇怪。怕就怕,肃泰帝心里是赞成这些士子的说辞的,那么将来有了机会,这位皇帝估计会把今日的这些账全部算上!不过这个道理,想必简虚白也知道。所以他没必要多嘴,只须帮着简虚白留意,免得着了皇室暗手就是。只是袁雪沛没想到的是,肃泰帝的主张会是这样别致——他没有直接对士子们的举动发表意见,只是在开衙之后,召了今科的主考觐见,亲自拟了题目。二月初九,这一年春闱开始,士子们披星入场,拆卷于案,看清题目之后,都是微怔。继而,有些人会过意来之后,于初春清晨的料峭里,竟不由自主的汗流浃背。

第六百三十四章 万国来朝

科举从前雍出现,迄今已有百年。中间题目以及侧重方向,自然有所变迁。但归根到底,还是绕不开四书五经这些公认的贤哲之作的。凭心而论,这回肃泰帝亲拟的题目其实不算难,至少它一点都不生僻。甚至可以说普通得只要是读书人,基本没有没读过的。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两个月以来,诸士子可着劲儿攻讦燕国公府矜功自满,跋扈骄横,如今陛下却以上古贤人劝谏其时诸侯的这番话来作为今科考题。”监考官环视场中,

毫不意外的看到许多人脸色瞬间惨白,甚至还有人承受不住,当场昏厥过去,却毫无怜悯之色,只微微冷笑,心知,“这些士子完了!”即使肃泰帝与燕国公府不会继续追究他们之前做的事情,但肃泰帝亲拟的这个题目,已经注定这些人的前途渺茫:

因为这几句话是古时贤人劝说诸侯善待臣下的,从肃泰帝这个皇帝主动用来,既是反省己身,更是严于律己的具体体现。肃泰帝等若借这次的春闱表态:他在要求臣下为他尽忠之前,会自己审查自己,是否做到了将臣下当成手足一样爱护信任?可想而知,

这一科的考题传出之后,天下人,尤其是整个士大夫阶层,会何等感动于能够遇见如此体恤谦逊的君王!到那时候,此番攻讦燕国公府的人,会是什么下场?他们会被视作叛徒——因为即使简虚白不是科举出身,与金榜题名才入仕的官员们有着天然的隔阂,

但他们终究是有共同点的:他们都是臣子。是“臣”这个阶层。是这个阶层的,没人想遇见一个自私自利,一面把臣子们当猪狗使唤利用,一面要求臣子们对他忠心耿耿的皇帝。而那些攻讦燕国公府的士子们,在之前针对简虚白的议论里,

却是一味强调所谓燕国公府的种种恶行与嚣张,绝口不提燕国公府这些年来立下的功劳——如果让这种人、这种舆论占了上风,以后做臣子的还怎么活?谁也不希望自己为国为君立下汗马功劳,却因为自己或家人的稍作疏忽,就跌落尘埃。所以接下来,

不必肃泰帝与简虚白出手,有的是人会针对这些士子。他们已经注定是牺牲品。“陛下这一手真是…”袁雪沛在事后感慨,“相比之下,我之前想的,陛下会下旨呵斥,甚至剥夺这些人的功名,禁考终身,已经算是非常仁慈了。”肃泰帝对这些人不打不骂,

却让这些人被永远排斥出整个士大夫的阶层——甚至连他们的子孙,也会长久的受到影响,但重点其实不是这些人的下场,而是肃泰帝借着这件事情,在整个天下大大刷了一把“胸襟宽阔,谦逊体恤”的名声!往小了说,肃泰帝为自己的明君光环再次增光添彩;

往大说,这是修复弥补大睿数十年来君臣罅隙的一大步。经由此事,陆氏的信用,必定可以挽回不少。当然对于袁雪沛来说,他最欣慰的是,“陛下既然这么做了,可见不会轻易再过河拆桥。往后只要阿虚你谨慎自守,与他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却是不难了。”——

即使肃泰帝是做姿态,可姿态做到这样的份上,也不好轻易毁诺了。往后,除非简虚白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否则肃泰帝都不好怎么样他了。毕竟这位皇帝,现在是亲手给自己打上了“体恤臣下,常省己身”的标签。这个标签将给他带去巨大的利益,一旦撕毁,

反噬的结果,亦将沉重无比——甚至连带整个陆氏皇族,都不会再得到天下人,尤其是士大夫们的信任。那样的话,陆氏的下场可想而知!以袁雪沛对肃泰帝的了解,这位皇帝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的。可见皇帝是真心想与臣子们倾力合作,而不是效仿他的生身之父,

信口雌黄,行鸟尽弓藏之举。“他比先帝出色。”肃泰帝亲拟考题的事情,简虚白早已知晓,这也是他面对众多攻讦不予理睬的缘故,但此刻在好友面前,也是微微颔首,神情复杂道,“他会成为百世流芳的帝王的。”“你也一样!”袁雪沛含笑向他举盏,

“明君怎能没有贤臣辅佐?无论后人如何书写肃泰一朝,决计不可能绕开你。”简虚白莞尔,举起手中茶盏,与他轻轻一碰,一饮而尽——肃泰九年的春闱,以数百士子为牺牲品的代价,消弭了大睿君臣之间最后的一份隔阂。从这年的春天开始,朝堂上下,

勾心斗角、拉帮结派的情况迅速减少,取而代之的,是真心实意为这个皇朝、为天下人谋划。其实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喜欢在处置繁忙的政务之余,还要耗费心思去争斗。然而大睿一朝,过往几十年里的君臣互相算计,彻底磨灭了彼此的信任。

权臣防着被皇帝卸磨杀驴;当皇帝的不是沉迷美色,就是担心臣子不听话了动摇皇权——顶层如此,底下人又怎么可能风平浪静?如果不是睿太祖的军功过于显赫,给皇朝建立了一个好基础,显嘉帝在治国上也确实有真才实学,保证了即使高层勾心斗角不断,

底层黎庶依然可以安居乐业的话,大睿早就维持不住盛世的景象了。即使如此,这个看似巍峨的皇朝,其实也到了危险的边缘。所幸,经过十年合作,肃泰帝的不断弥补,简虚白的不断配合,这份分裂已久的信任,终于得到了修缮。即使彼此之间,

未尝没有保留着一份防备。但至少他们已经可以将主要精力,转移到如何延续且发展大睿的盛世太平上,而不是怎么限制对方、怎么避免被对方坑、怎么与对方争权…在互相猜忌了数十年后,这个皇朝的君臣,终于再次同心合力。原本就不算衰弱的国力,

几乎是以日新月异的速度飞涨。尤其是简虚白当年提出的关于重视商贾的建议,在安定的环境下,大大推动了商贸的壮大。从繁荣的帝都,到偏僻的县镇,街道一日比一日繁华,人群一日比一日喧嚷。来自海上、塞外诸多异国他乡的面容,

出现在这片古老深沉的土地上的次数与数量,也日渐增加。中土自古以来的特产,丝绸茶叶,粗陶细瓷,流水般销往天南海北,到他们从前从来不知道的地方,换回的是流水一样涌入中土的金银。仅仅三年时光,举国的利润已经到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国库的库房甚至因为放不下,不得不令工部连夜赶工扩大屋舍,以避免才收上来的赋税无处安置。大睿的富饶与强大,随着每一片远去的风帆与商队,传扬到这个世间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鸿胪寺卿几乎每年都要向朝廷申请增加人手。

因为慕名而来或归顺或进贡的国家数量过多,导致这个原本清闲的衙门,现在已经是从上到下、从年初到年底,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白发苍苍的史官用颤抖的手记载这段辉煌的岁月:“八荒独尊,万国来朝,有史以来,中土未有如此盛况。肃泰实乃千古一帝也!”

然而正值壮年的皇帝,与同样年华正盛的宰相,都不曾沉迷于这样的成就里,尽管四方诸国都已在大睿的光辉下战战兢兢的叩首,不敢有丝毫违逆,但兵部的拨款与检验,却无时放松。“如今天下皆知中土之富之强,是以纷纷遣使来拜。”

简虚白这样告诫那些得意忘形的同僚,“若无强兵悍将,坚盔利刃在手,他日彼等必只记我朝之富,而忘我朝之强,届时兵燹可期,亡国灭种亦可期!”宰相明言至此,肃泰帝亦是大加赞赏,底下人自是凛然醒悟,谨奉遵行。然而时间强大了皇朝,成长了稚嫩,

却也将别离生与死。肃泰十五年春,苏太后偶染风寒,起初以为无事,最终却一病未起。即使朝廷为此取消了避暑,帝后专门前往铭仁宫侍奉汤药,苏太后仍旧于这一年的六月中旬薨逝清熙殿上。临终前,太后拉着聂皇后的手,

费尽力气的指向榻前哭得不知所措的兴安侯陆冕。陆冕即玉山长公主与苏少歌的次子,满周之后,即被送至帝都,过继给长兴长公主,肃泰帝钦封兴安侯。由于长兴长公主与第一任驸马以和离结束,又在第二次出阁前猝死于宫城之中,终究没有踏入何家家门,

苏太后对何家也不是很满意,所以索性让兴安侯随长兴长公主姓陆。陆冕的亲生外祖母蒋太妃这时候其实还在,但蒋太妃与苏太后年岁仿佛,若接手陆冕,也不知道还能抚养他几年?最重要的是,蒋太妃与肃泰帝感情一般,无法为陆冕带去足够的庇护与荣华,

倒不如交给聂皇后照顾,对陆冕的前途更有帮助。聂皇后这些年里跟苏太后相处极好,情同母女,此刻早已是悲恸万分,只不住点头,许诺一定会将陆冕视同亲生,保他一世荣华平安,以延续长兴长公主一脉。苏太后听着她语无伦次却发自肺腑的保证,

才放心的咽了气——就跪在聂皇后身侧的肃泰帝,泪流满面,颤抖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太后临终前最后惦记着的,看似陆冕,倒不如说,是长兴长公主。但太后竟一个字都未曾叮嘱他这个亲生儿子,反倒指望聂皇后,可见太后对于皇帝当初赦免卫氏母子,有多么耿耿于怀,甚至太后从来没有真正的原谅过肃泰帝。但肃泰帝知道,即使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会这么做——皇朝的兴盛,天下的繁华,青史的铭刻,从他立下目标起,就注定他会失去另外一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甜蜜;亲人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倚赖;平等相待的知交好友…将来也许他还会继续失去,可看着这个皇朝一点点的崛起,胜过史书记载的一个个盛世;看着原本各怀心思的朝堂逐渐消弭了成见与隔阂,共同为这片天下谋取福祉;看着这个天下的臣民一日比一日富裕自信——他觉得,值得。恩怨如果要了结,不是同归于尽,将一切爱恨情仇埋葬于毁灭,那么终究是要有人作出牺牲与让步的。肃泰的父兄都没有让,也不肯让。所以自开国之前的恩怨继续,显嘉帝的亲生女儿长兴长公主,废帝端化的嫡长子陆承璀,都是这份恩怨的牺牲者。所以肃泰帝选择了退让,让此后的子孙晚辈们,不必再受到前人的牵累。即使,代价是生身之母的到死都不原谅,是他自己诉说不尽的愧疚与痛楚。“然而,总是要有人牺牲的。”正值壮年的皇帝颤抖着将脸埋入臂弯,当他抬起头时,面容已然恢复平静,只眉宇间有着掩不住的淡淡哀戚。天下人的表率,万民之庇护,怎可因私情倒下?这一切的痛苦哀愁,这一生的遗憾内疚,惟有国泰民安,盛世绵长,可以抚慰。他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太后的丧礼结束后,聂皇后依照诺言,将陆冕接到未央宫抚养。这是皇后头一次养孩子,即使陆冕已经不是襁褓里的婴孩了,聂皇后仍旧非常的郑重,生怕哪儿没做好,辜负了太后的临终遗愿。所以聂皇后时不时的召宋宜笑入宫,请教教儿经验。宋宜笑偶尔会带上几盒糕点,与皇后分享——这时候的糕点就不是乐源郡主简清越做的了,而是出自其妹平绍县主简清章之手。…出生于显嘉二十二年的简清越,在肃泰十二年就出阁了,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一度让宋宜笑感到为难的异父妹妹陆茁儿,也在去年下降——陆茁儿是在前年的时候恢复的,像是忽然醒过来一样。宋宜笑一度不敢相信,再三确认无误之后,足足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提到此事,都忍不住喜极而泣。虽然恢复之后的陆茁儿还是很沉默,却已经是正常的沉言寡语,否则宋宜笑断不放心她嫁人。饶是如此,宋宜笑也特意将自己多年的心腹,锦熏夫妇、铃铛、苔锦等人,统统塞给了她做陪嫁,惟恐她吃亏——简清越为此回娘家的时候都半真半假的抱怨了几句,认为母亲对姨母比对自己还好。不过这位乐源郡主也非小心眼的人,被简虚白哄了几句,也就喜笑颜开,不介意了。噢,之所以说陆茁儿是下降,而不是出阁,是因为肃泰九年的风波之后,苏太后亲自下懿旨,将陆茁儿收为义女,封昌安公主。所以她是下降,有自己的公主府邸,不必与公婆妯娌同住,这让宋宜笑对苏太后、聂皇后均是感激非常。因为苏太后是经聂皇后请求出的面。除了这两位之外,生于肃泰元年的燕国公世子简清世,也已经到了议亲之年。但因他底下最大的妹妹简清章还小,简虚白夫妇并不急着给他相看,更希望他能够有他舅舅陆冠云当年的心气,考出个功名来再考虑亲事。“时间竟过得这样快,好像前两天,清越还被咱们搂在膝上说笑,一晃眼,清章都能做糕点了。”聂皇后拈起一块酥点,柔和的目光里有着淡淡的暖意与唏嘘,“这是特意用了素油?清章真是细心。”太后新丧,聂皇后自然得守孝,她真心敬重苏太后,是以守得非常认真,早已吩咐过这段时间饮食不可入荤腥,连荤油也不许搁。而简清章做的这道酥点,大部分情况下其实是用猪油的,之所以改成素油,显然是专门给皇后做的。“你那么疼她,她哪能不用心?”宋宜笑轻笑了一声,端起茶水,正要浅呷一口,却见聂皇后忽然一蹙眉,旋即变了脸色,跟着不待宋宜笑询问,竟仓皇扔下酥点,举袖掩嘴,匆匆奔出内殿!“娘娘?!”周围伺候的宫女纷纷愕然,慌忙追上。宋宜笑吓了一跳,然而跟到殿外,看着聂皇后俯在栏杆上,对着花丛不住呕吐,她观察片刻,原本惊愕的神情,逐渐转为欢喜与忐忑,忙拉过一名宫女:“快!快去请太医!”

第六百三十五章 驾崩

聂皇后有喜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前朝后宫!“是真的么?”即使太医再三确认了,皇后兀自不放心的追问,“本宫…本宫真的是有喜?你看准了是喜脉?没错儿?”太医正要再一次肯定,却见皇后忽然举袖掩面,呜咽出声!“这么大的喜事儿,你哭什么?”

宋宜笑眼中也有泪光闪烁,边递帕子过去给皇后擦脸,边哽咽道,“你该高兴才对——快快收了泪,这会子是最要紧的时候,可不能动情绪!”聂皇后一面努力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一面语无伦次道:“我早就不抱指望了,这两个月月事一直没来,

我只道是侍奉太后以及操办太后后事过于疲惫伤心的缘故,怕说了出去叫陛下操心,特特叮嘱身边人都封了口。谁能想到——谁想——四嫂你快掐我下,我是不是在做梦?!”“太阳挂在外面呢,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宋宜笑吸了吸气,

轻拍着她手背,“你冷静点,你这头次妊娠,虽然太医跟你左右的姑姑,肯定也会叮嘱你,然而我还是忍不住先唠叨一回——要不要听?”“当然要!”聂皇后又哭又笑,反握住她手,泣不成声道,“我也不指望这个孩子怎么样,无论男女,笨一点都没关系!

只要孩子健健康康的,什么样我都愿意!”宋宜笑又劝了好一会,聂皇后才终于平静下来,只是她到底还是没能指点皇后妊娠期间的禁忌,因为肃泰帝亲自赶过来了!看着这位威严日渐隆重的皇帝,眼泛泪光的走进来,宋宜笑二话不说起身让开。

果然她尚未来得及行礼问安,肃泰帝已扑到榻上,竟不管四周宫人,以及她这个燕国夫人还在场,一把搂住聂皇后,帝后同时落下泪来!“我先告退了,你回头替我跟陛下、皇后说一声!”见此情景,众人都识趣的退到殿外,宋宜笑整理了下仪容,掠了把鬓发,

轻声叮嘱芳余,“改天我再进宫来看皇后娘娘——娘娘的性.子你也知道,最是天真烂漫的,又是头回有喜,接下来…还请姑姑帮忙看着点儿!”芳余也正在擦着眼睛,闻言连连点头,又不无遗憾道:“可惜太后娘娘去早了几日,竟没听到这个好消息。不然,

太后娘娘一定很高兴!”她是扶风堂送进宫的暗子,跟了苏太后几十年,属于心腹中的心腹了。前些日子苏太后快不行的时候,特意跟她商量,把她留给了聂皇后——太后是怕自己去后,没了自己的指点与善后,聂皇后应付不了六宫之事,若有芳余在侧,

多少能够为皇后查漏补缺。没想到她跟陆冕才到聂皇后身边,皇后竟然就有了喜。苏太后虽然到死都对肃泰帝有些余怒未消,可这些年来聂皇后一直将她当亲生母亲一样敬重爱戴,太后对皇后不无真情。正如芳余所言,倘若太后知道聂皇后终于有喜的话,

一定会很高兴的。说不定,太后还能多拖几日…“太后娘娘泉下有灵,未必不知。”宋宜笑安慰道,“再者,皇后多年无子,太后留给皇后的人才来这未央宫,就有这样的好消息,可见这是太后娘娘在庇护着皇后呢!”见芳余听了这话,越发的泪如泉涌了,

她忙压低了嗓音,小声道,“这些年来陛下膝下站住的皇子已有六位,大皇子过两年都就能议亲了,皇后这时候有喜,固然是件普天同庆之事,然而…”“夫人请放心,当初太后娘娘让奴婢跟着皇后娘娘时,为的就是这样的情况。”芳余忙三下两下擦了脸,

郑重道,“奴婢一定会照顾好皇后娘娘与小皇子的!”交代完芳余,宋宜笑回到燕国公府,照例先去见城阳王妃,说了此事,城阳王妃微微颔首,眯眼道:“皇后也算是终于熬出头了!不过,前两日朝中才有人提过该立储了,她偏赶着这么个时候妊娠,

按照皇帝一贯以来对她的好,必然要把立储之议朝后拖,看有没有立嫡子的指望了。”“好在太后考虑周到,把身边体己人儿留给了皇后。”宋宜笑明白城阳王妃这么说,可不是感慨聂皇后怀孕及时,赶着朝廷尚未立储的时候有喜,不然等太子立下,

皇后再生个嫡子下来,可是尴尬了;而是委婉提醒自己,皇后这会估计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抿嘴道,“而且正如外祖母所言,这些年来谁不知道陛下对皇后的心意?贵妃淑妃都是明白人,再下面的料想也没那本事。”“沈刘两家的女儿料来确实不会犯这样的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