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不肯,怎能不叫宋宜笑多想?
“隔两日再来吧!”今日到底是曹老夫人的好日子,众目睽睽之下,宋宜笑也拿外家没办法,只得默默想到,“等给清越办完了满周宴——我就不信这一家子可以避我一辈子!”
不过在简清越满周之前,却还有两场生辰宴更早:清江郡主的生辰,同宋宜娇、宋宜耀姐弟的生辰。
好在清江郡主去岁被独子误伤,伤好之后落下个头晕的毛病,本不宜操劳,又要顾虑太皇太后等人的心情,自然不会大肆庆贺,夫妇两个到了之后,随便坐了会,吃了个午宴也就告辞了;
而双生姐弟还在父孝之中,宋家再子嗣稀少,这会也不可能给他们大办,宋宜笑独自走了遭,送了点心意,与继母、宋宜宝说了会话,受了这对姐弟的礼,也就罢了。
这回到宋府,宋宜笑又问起祖母:“祖母今儿个也不出来吗?”
她今天之所以独自过来,而没有喊上丈夫,也没带女儿,主要也是觉得,庞老夫人素来重男轻女,独孙的生辰宴,她怎么也该露个面吧?
那么也许可以跟这祖母谈一谈——这种时候丈夫或女儿在身边当然就不方便了。
谁知双生姐弟给她请完安都告退下去了,庞老夫人却还不见踪影!
“早上路妈妈传了娘的话,让娇儿、耀儿一块去娘那边磕了头。”卢氏解释,“至于这边,娘就不来了。”
瞥见宋宜笑失望的神情,卢氏心念一转,又道,“关于夫君遗言…”
“什么遗言?”宋宜笑睨她一眼,平静道,“前两日底下人不当心,把爹的手书烧毁了,我已经重重罚了她——至于其他我可不记得了!”
卢氏闻言,露出一抹惭愧之色,绞着帕子道:“大小姐何必这样?那原是夫君要给您的东西,您这么做,却叫我与耀儿他们往后如何去见夫君?何况大小姐也晓得,宋家家产丰厚,便是您取走那一份,耀儿他们往后也委屈不了的。”
“娘这么说却也太小觑我燕国公府了。”宋宜笑摇头道,“国公府也不是家徒四壁不是?再者,爹以前也借娘的手给过我东西的,去年避暑时,爹还给了清越极丰厚的妆奁——这些我已经觉得愧受了,若还要同弟弟妹妹们分东西,不说传了出去外人怎么看我,我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所以这件事情请您不要再提了,否则等于逼我以后再不登门!”
见她神态决绝,卢氏到底不敢多言,只愧疚道:“大小姐仁厚,却叫我无地自容了!”
宋宜笑对宋家的家产确实兴趣不大,主要她一直对这个家没什么好印象,自然不大想要宋家的东西,何况她现在又不缺锦衣玉食!
所以见继母这儿套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也就告辞了。
这天是二月初四,回府后,宋宜笑自是专心预备女儿的满周宴。
谁想初九未到,初七这天,宋府竟报了噩耗来!
庞老夫人没了!
死因还是悬梁自.尽!
对于这位老夫人的去世,知道的人家其实都不惊讶,丧夫之后再丧独子的哀痛,撑不过去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宋缘虽去,好歹留了三女一子下来,纵然庞老夫人一直不喜长孙女,然而传闻中她对次孙女跟双生姐弟还是非常宠爱的,所以这大半年来,虽然她一直没在人前露面,大家都觉得她还是可以好起来的,好歹还有个孙子不是?
却没想到,就在大家都觉得她快撑过去的时候,她偏偏走了!
“娘好狠的心呵!”卢氏跪在灵堂上,哭得死去活来,“大小姐虽然已经出阁,可下面的宜宝也才六岁,宜娇与宜耀皆只三岁!夫君已经抛下了我们,正需要娘扶持指点的时候,娘您竟然也这么去了!这叫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三个孩子往后要怎么办?!我不如也跟着娘您一块去呵…”
她边说边拿头去撞棺椁,即使隔着孝帘,那“砰砰”声也听得来吊唁的人心惊。
顾韶妻子已故,之后也没续弦,这会他忙着国事暂时脱不开身,接信后先遣了媳妇邓氏前来帮忙,邓氏进来后尚未致奠,见状慌忙掀帘进去拉住她:“弟妹你真是糊涂了!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庞老夫人没了,三个孩子往后能指望的就是你,你要是也走了窄路,那才是把三个孩子朝绝路上逼啊!”
这时候宋宜宝三个统统都跟着亲娘在帘后,他们因着年纪还不怎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被卢氏满脸鲜血所惊,均吓得哇哇大哭,卢氏听到儿女哭声,越发悲从中来——一时间哭声震天,来人想着这一家的凄惨遭遇,无不心头发酸,几个心软些的女眷,已是陪着落下泪来。
宋宜笑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那当然不能袖手旁观,赶紧上前开导卢氏、安抚弟弟妹妹们。
因着邓氏等几人已经围住卢氏了,她就先扶起宋宜宝,又温言劝说宋宜娇与宋宜耀,谁知宋宜宝与宋宜耀还好,只是哭着一时收不了声,宋宜娇却猛然推了她一把,大声道:“都是你!祖母一直说,你跟你那个亲娘都不是好东西!爹肯定是被你们害死的!!!”
VIP卷 第三百六十四章 童言无忌,清越满周
童音清亮,这会灵堂上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帘后,里里外外的人都把这句听了个清楚,登时面面相觑,尴尬非常:庞老夫人不喜嫡长孙女的事情,一直是公开的秘密,但大户人家讲究脸面,宋宜笑在宋家吃了那么多亏,今儿依然登门来吊唁这祖母不是?
宋宜娇这么一嚷,等于把宋家祖孙不和,尤其是庞老夫人不慈的遮羞布给扯开了——韦梦盈与宋宜笑这对母女离开宋家也有十年左右了,韦梦盈从此再没同宋家来往过,宋宜笑固然同娘家有来往,但也都是场面功夫,试问这母女两个,如何害得死宋缘?
毕竟宋家对外宣布,宋缘可是自己在游山时不慎摔断了腿,尔后伤势恶化才死的,跟韦梦盈母女没有半文钱关系好吗?
庞老夫人却把独子的死归咎于这母女两个,甚至教给了小孙女儿,众人听着,嘴上不说,心里哪能不觉得这位老夫人忒不讲究了?!
——你自己非要恨韦梦盈母女,也还罢了,牵扯上小孙女儿算什么?
宋缘已死,宋宜娇往后不定就有借助宋宜笑这个国夫人长姐的时候哪!
这会她年纪小不懂事,这么嚷出来,宋宜笑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哪能不恼?以宋宜笑目前的身份,她都不用特别给这妹妹使绊子,以后等宋宜娇到了说亲的年纪,给知交好友透露下这个异母妹妹“某些不稳重”的地方,也够这妹妹喝一壶了!
宋宜娇的举动让正悲痛万分的卢氏大惊失色,哪还顾得上寻死?慌忙扑过来拉住她:“娇儿你胡说八道个什么?还不快点给你姐姐赔罪!”
“我没有胡说!”宋宜娇却倔强道,“祖母说的,她不是好东西!不配做我们姐姐!她…”
话未说完,卢氏已含泪一个耳光掴到她脸上,厉声道:“闭嘴!你大姐姐可是咱们家的嫡长女,你们三个的长姐!你祖母怎么可能说她不好?必是哪个下人趁你们爹爹过世之后,我手忙脚乱之际教坏了你——等我查出来,我非揭了她的皮不可!”
“…哇!”宋宜娇从来没见过亲娘这样严厉的模样,一时间竟被吓得怔住,半晌才放声大哭,翻来覆去满是委屈的嘟囔——无非就是说自己说的乃是真话,千真万确祖母教的,长姐不是好东西,长姐的亲娘更不是好东西,这母女两个坑死了自家爹爹,乃是自己三姐弟的杀父仇人云云。
这种情况下,哪怕宋宜笑大度的表示不在意:“祖母素来慈爱,岂会这样挑唆我们姐妹不和?必如娘所言,是下人打着祖母的旗号从中作祟!三妹妹年幼无知,娘千万不要怪她!”
但灵堂上下形形色色的目光与窃窃私语,也让卢氏顾不得其他,喊来章翠娘,将小女儿掩上嘴先抱出去了。
纵然如此,宋宜娇话已出口,到底不是她离开后,就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
这日吊唁结束后,宋宜笑脸色不太好的回到燕国公府——她倒不是恼着妹妹,宋宜娇只是个三岁孩子,能懂什么?归根到底还是庞老夫人不好。
不过这会最让她生气的是,庞老夫人既然是寻死,那么什么时候死不好,非要在自己女儿满周宴前夕死?!
这不是存心不让她女儿好好的办满周么!!!
虽然说她这会还没出娘家父孝,但也到了尾声,燕国公府现下正得意,宋宜笑在满周宴上穿素净些,料想也没人没眼色的拿这事儿说嘴。
可庞老夫人这丧事新鲜出炉,燕国公府就是想装糊涂也装不成了啊!
宋宜笑想到这儿就觉得咬牙切齿:“这祖母到底有多恨我,连死都要择这么个日子来恶心我!!!”
只是这会大家都知道她娘家祖母没了,她总不好再替女儿大操大办——只得无奈的通知各处,满周宴取消,以哀悼庞老夫人之逝。
晋国大长公主等人得知,失望之余,暗地里也是大骂庞老夫人不识趣:“早不死晚不死,非要赶着本宫孙女儿满周前两天死,这不是存心给本宫的清越添堵么?!简直就是晦气!”
佳约劝道:“清越小姐福泽深厚,岂是区区一个庞氏能搅扰到的?这分明就是庞氏自己福薄,没那个寿数再活下去!”
大长公主为了让小孙女儿顺顺利利办满周,那可是亲自发话让简离旷“病倒”的,结果临了临了,她驸马没出来惹事,儿媳妇的娘家祖母却来了这么一手——佳约好说歹说,哄了大半日,才让大长公主怒气平息。
到了二月初九这天,因着谢绝了大部分上门来的宾客,虽然除了宋家之外的亲戚们都到了,可偌大的国公府里到底还是透露出人气不足的冷清。
这种情况,简虚白夫妇各自的亲娘,晋国大长公主与韦梦盈自是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亲家真是委屈了!”晋国大长公主所以对韦梦盈道,“那样的人家,真不知道亲家什么样的心胸,才能忍了那十年!”
“谢殿下体恤。”韦梦盈闻言叹息,“我横竖是跟他们没关系了,如今所虑的也就是担心笑笑——殿下听说了吗?前儿个笑笑去吊唁,竟被她那异母妹妹在灵堂上当众出言不逊!笑笑虽然在咱们跟前是晚辈,可好歹也是出了阁做了娘的人了,那么多人面前,竟被个三岁孩子指着鼻子骂!我倒不是说怪那孩子,只是我好好的长女,这样忍辱负重了,还要被她同父妹妹如此误会,实在是…想起来都要替她委屈!”
话音才落,她已红了眼圈。
这事晋国长公主还真不知道,闻言冷笑出声:“有劳亲家告诉了,看来回头本宫也该提醒下皇后,有些人家的家教,委实要敲打敲打了!免得坊间还以为官家之女都跟阿虚媳妇那幼妹一个德行,没得败坏了正经大家闺秀们的名声!”
宋家由于只剩了卢氏孤儿寡母四个,这会给庞老夫人守灵都守不过来,今日自然不会过来道贺。
但卢氏的娘家却是派了人来的,来人是卢氏娘家二嫂徐氏,这会听得大长公主话头不对,赶忙上前替嫡亲外甥女分辩:“殿下与王妃娘娘有所不知,宜娇这孩子绝非故意不敬长姐,实在是她落地没几日,就被咱们家亲家老夫人接去膝下抚养,便是我那小姑子也是难得才能见到一面的!”
“而亲家老夫人究竟年事已高,为此之前还一直把那柳姨娘喊在跟前伺候,料想是有人趁老夫人不注意的时候教坏了宜娇——万幸宜娇这会已经回到我那小姑子身边,我家小姑子哪能不给她好好扳正?也就是这两日赶着亲家老夫人之丧,宋家如今也没剩几个人了,委实脱不开身。我在这里打句包票:等亲家老夫人的后事办妥之后,我小姑子必定会携了她上门来给大小姐端茶赔罪!”
徐氏这番话看似同卢氏一样,把错误全部推到了不知名的下人头上,实则是在暗示:宋宜娇对宋宜笑的敌视,根源在于她跟宋宜宝、宋宜耀不同,乃是庞老夫人抚养的,而且庞老夫人还把苛刻过宋宜笑的柳氏嫡侄女柳姨娘喊在跟前,这么着,这三岁女孩儿纯粹是被嫡祖母跟柳姨娘教坏了,方将长姐当做了仇敌看待。
闻言晋国大长公主方对宋宜娇减了些厌恶,只冷哼道:“阿虚媳妇素来宽厚,怎会同她妹妹计较?你们要当真为那小女孩儿好,还是该尽早教她改过自新洗心革面方是正经!”
韦梦盈则一脸温柔道:“卢奶奶教孩子我还是相信的,索性宋三小姐年岁尚幼,这会朝懂事教,应该还来得及!”
“殿下说的是,我必将这番话转告小姑,教她悉心教诲子女。”徐氏心里叹了口气,作为舅母,她也只能帮宋宜娇到这里了,“也多谢王妃娘娘信任!”
这天宋宜笑因为穿着大功【注】,为了避免带了晦气给女儿,一直没出面,该由亲娘进行的仪式,皆请了嫂子寿春伯夫人代劳——所以这番口舌到宴终人散之后,才由下人处得知,要搁平常,她肯定要惦记着替宋宜娇解释下。
但人心总是偏的,自己女儿统共就能摆一回的满周宴,自己这个亲娘竟被坑得出席不了,她心中委实愤懑,闻言也懒得管那异母妹妹了,只道:“清越睡了么?若还没睡,抱来与我看看!”
锦熏等人知道她心情不好,把简清越抱过来时刻意讨好,道:“方才抓周,小姐抓了胭脂跟笔呢,大家都说,小姐将来必定是才貌双全!”
说话间宋宜笑抬手接过女儿,正要开口,不想简清越却咿呀着将一个玩意朝她怀中塞去——宋宜笑按住一看,吃惊道:“这胭脂哪来的?怎么一直给她拿着?万一误吃了什么办!”
“这个好像就是小姐方才抓到的胭脂?”锦熏等人闻言围上来一看,对望片刻,锦熏迟疑道,“抓周完了之后,小姐仿佛放下来过,那会还以为都被收走了呢!不想小姐却悄悄藏起来了!”
底下一个小丫鬟想凑趣,趁机大着胆子道:“小姐之前抓了胭脂,又悄悄藏起来,可见是喜欢的。只是方才好几个人抱过小姐,小姐都不曾拿出来,惟独这会到了夫人跟前,马上就要把胭脂给夫人,可见小姐纯孝,这么点大就知道孝敬夫人了呢!”
这话说得宋宜笑终于开了颜,在女儿脸颊上亲了一口,拿起胭脂盒晃了晃,笑道:“心肝,当真是给娘么?”
简清越这会才开始学语,咿呀着讲不清楚,只抓着亲娘的衣襟扭来扭去——宋宜笑主仆正在努力逗她点头,不想这会一个下人跌跌撞撞奔进来,惊慌失措的禀告:“亲家王妃在回去的路上遇袭,身中数箭,性命垂危!”
“什么?!”除了尚不知事的简清越外,满堂皆惊!
宋宜笑拿着胭脂盒的手蓦然僵住,被女儿格格笑着一拍,滚落下地,中途盒盖翻开,殷红色的脂粉在雪白麻衣上撒下一溜血痕,刺目而不祥。
【注】大功:五服中第三等丧服,在斩衰(cui)与齐衰(cui)之下,小功与缌(si)麻之上。其实没有查到已嫁女为娘家祖母服丧的条例,但为祖父母服丧比为父母服丧要降一等,已嫁女为娘家父母服丧比未嫁女又要降一等,所以就比照女主之前给宋缘服丧(齐衰)降一等了。
VIP卷 第三百六十五章 韦梦盈故世
宋宜笑连沾了胭脂的孝服都不及更换,几乎是夺门而出!
饶是她已经一路催促车夫,但赶到衡山王府时,韦梦盈业已奄奄一息!
足足五支劲弩插在她的身体上,血水的痕迹从王府外的大道上一路蜿蜒入府,惯熏沉水香的内室,此刻已被浓郁的血腥味掩盖!
“娘?娘!”宋宜笑难以置信的扑到榻畔,连唤数声,却见这个素来狡黠深沉的生母,竟连哼也不哼一声,那张风韵犹存的脸,白得没有半点血色,隐隐透着死灰——她的心猛然沉了下去,厉声问左右,“这些弩箭怎么还没拔去?大夫呢?!不,太医呢?!”
“宋妹妹您冷静些!”衡山王这会已亲自带人去缉拿凶手,二少奶奶曹怜秀还在庄子上养病,如今守在韦梦盈榻前的,只有大少奶奶孔氏与五少奶奶方氏,这会接话的自是孔氏,“太医方才已经来看过了,说这些箭拔不得,若是不拔,娘还能交代些事情;若是拔了,那娘立刻就会…”
她有些不忍的住了口。
“…”宋宜笑只觉得脑中“嗡”了一声,不知道多久的空白后,她才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我娘向来最聪慧不过,从来只有她算计别人,什么人能伤到她?更遑论把她伤得这么重了…你…你一定是在骗我对不对?”
说话间,已是泪如雨下,“从我们那儿走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啊——您怎么就出事了?不是说要好好栽培云儿,看着他往后金榜题名的么?!您现在就…就这样了,您让云儿他们三兄妹将来怎么办?!最大的云儿也才七岁,怎么能就没了亲娘的栽培?!”
她看着韦梦盈的气息渐渐衰落下去,按捺不住的号啕大哭,“当初从宋家改嫁来王府,已经叫我吃足了没娘护着的苦楚!现在您又要让您另外三个孩子也沦落到跟我当初一样的处境了吗?!您不是一直说儿子紧要么?云儿可是您唯一的儿子!为了他,您好起来好不好?”
“求求您了——以后我什么都听您的!”
“您不要出事…不要出事好不好?!!”
“娘啊…”
跪在榻畔,感受着生身之母越来越微弱的生机,宋宜笑心痛的无以形容——前世尽管也与宋缘相处到十六岁,可因着宋缘对她素来冷漠苛刻的缘故,两世为人,她对生父的感情,都算不得深刻。
但亲娘到底不一样,前世固然被抛弃,今生也被算计过,然而凭心而论,在衡山王府的六年中,韦梦盈对她的栽培与关心,绝对是实打实的。
即使韦梦盈这么做,目的不单纯,可这些都不能掩盖她对长女的恩情:十月怀胎的生养之恩;将懵懂女.童栽培成窈窕淑女的抚育之恩。
宋宜笑防备她,不喜她,却并非不爱她,更不是不感激她。
只是这个娘前世今生在做女儿的记忆里,都强大得叫人不必操心。
低门出身,嫁得良婿,十年无子,婆婆不喜,这样的困境下,她毅然作出改嫁的决定,已是令人侧目,一举改嫁到王府,哪怕只是继妃,也足以惊世骇俗;
到了王府之后,又面临太妃的厌恶、出身高贵儿媳妇的挑衅,纵然生下子女,可在衡山王已有六名子女,且有二子一女三个嫡出子女的情况下,继妻延续后嗣的功劳也就那么回事——可数年争斗下来,高贵儿媳妇死得身败名裂,太妃携唯一的嫡孙女撒手而去,还让她在丈夫面前留了个为了王府委曲求全的印象;
哪怕是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落入陷阱,也能凭着随机应变,逃出生天!
——这样强悍的亲娘,宋宜笑本来以为,自己根本没必要替她担心任何事,反而需要防着她心思过于歹毒,老想着害人。
实在要替她操心,那也肯定是韦梦盈年老体衰之后的事情了!
却不曾想,亲娘尚在壮年,人却先要不行了…
惶恐、懊悔、悲恸、不舍…种种情绪在胸中翻滚,宋宜笑对孔氏等人的劝解充耳不闻,伏在榻畔,直接哭到昏厥过去。
她醒过来时已回到燕国公府,春晖从窗棂间温柔的洒入,临窗的软榻上,简虚白一袭石青襕衫,正将女儿简清越不时举起放下,满周的孩子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玩耍,丝毫不觉害怕,不时发出格格的脆笑声。
看到这一幕,宋宜笑却觉得如坠冰窖。
她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没入鬓发,良久,才哑声道:“娘…没了?”
简虚白的动作嘎然截止。
他好久没有说话,显然是在思索措辞,室中一时只闻简清越的咿呀声。
其实已经没必要回答了——从睁眼看到简清越起,宋宜笑就知道,韦梦盈十成十是不在了!
否则,自己昏睡期间,丈夫即使想念女儿了,也断不会把女儿带进夫妇两个住的内室来,免得吵醒了自己。
父女两个同时出现在这儿,无非是怕她醒来之后接受不了噩耗,想着她看到简清越可以振作些。
“袭击娘的是什么人?”想清楚这些后,宋宜笑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很平静的披衣起身,很平静的哄了会女儿,平静的唤进人伺候自己梳洗——然后等人都下去、女儿也被乳母抱走了,室中只剩夫妇两个,才平静的问,“凶手可找到?”
但她越是这个样子,简虚白越是担心,是以,他沉吟道:“衡山王爷还在追查,你…”
“那我自己去王府问!”宋宜笑闻言二话不说就要起身——见状,简虚白无可奈何,只得苦笑了声:“好吧,王爷当天就把幕后真凶问出来了!”
“谁?!”
“我方才已叫厨房去做了安神汤,你一定要喝完,我才告诉你!”简虚白闻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给她把了把脉,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否则你这会的身子骨儿未必经受得住——之前你也说了,岳母去后,小舅子他们几个将来怎么办?为了清越,你也该先爱惜自己不是?”
宋宜笑听了这话,倒没反对,只默默点头:无论是为韦梦盈报仇,还是尽为母之责,她都需要一个好身体。
尽管她现在没有真正冷静下来,却还不至于糊涂到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
是以,半晌后,喝下安神汤,再次镇定心神的宋宜笑,从丈夫口中听到了杀母仇人:“是庞老夫人!”
“但她前两天就死了?!”如果庞老夫人还活着,韦梦盈一出事,宋宜笑就能怀疑这个祖母,问题是,这位祖母没两天都要下葬了,生前也调动不了江南堂的底牌暗卫,却是怎么在死后也杀了韦梦盈一个堂堂王妃?!
“是生前留下来的遗命,动手的人乃是她当年陪嫁的心腹之后,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简虚白思索着尽量不刺激到妻子的措辞,“实际上,现在大家都怀疑,庞老夫人正因为安排好了此事,故才在初七那天自.尽,为的就是不亲自面对后果。”
他还有句话因怕妻子伤心,故意没说:庞老夫人之所以死在二月初七,还有个缘故,且是主要缘故——就是放松韦梦盈的警惕!
毕竟韦梦盈杀了宋缘,哪能不防着宋家为宋缘报仇雪恨?
但就好像宋宜笑到现在都觉得卢氏温柔贤淑一样,韦梦盈也一直没把卢氏放眼里——扣除宋家交好的人家,单单宋家的话,让韦梦盈忌惮的无非就是庞老夫人一人!
庞老夫人一死,韦梦盈哪能不松口气?
而且刺杀就在庞老夫人死后两日发生,这时候韦梦盈因庆幸带来的放松估计还没消退,尚未再次进入警惕——又是在参加了外孙女的满周宴回去的路上,心情可不正好?
这种情况下,刺客还打着燕国公府的旗号,声称宋宜笑有东西要带给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方才却忘记拿了,是故让他送来。
由于地点离燕国公府不远,衡山王府的侍卫,包括车中的韦梦盈均未生出疑心,任凭那穿着燕国公府侍卫服饰的人提着金漆食盒走到车畔——然后,食盒忽然被打开,里头却不是什么糕点首饰之类的礼物,而是一具小巧的弩.弓!
正漫不经心哄着同车的两个女儿的韦梦盈,头还没抬起来,已被一迭声的射击,生生钉在了车壁上!
这位近年最传奇的女子,就这样香消玉陨,由于伤势过重,死之前,甚至一个字的遗言都不曾留下!
尽管简虚白描述的语气已经竭尽全力的委婉,但宋宜笑听罢,还是感到阵阵晕眩:“祖母…庞氏…她…她早就决定趁清越的满周宴对娘下手…还…还打着咱们府下人的旗号得手?!”
这一刻的宋宜笑只想放声尖叫!
她该说什么?!
她能说什么?!
正如她一直防备韦梦盈,却在得知韦梦盈遇刺后痛不欲生一样;韦梦盈口口声声说白养了她这个女儿,也没少试探、威胁长女,但韦梦盈却也相信,长女不会害她!
至少不会故意害她!
所以,心思诡谲、手段过人的衡山王妃,才会让刺客顺顺利利的走到了马车畔,走到了与自己只有一帘之隔的位置!
“若不是我,娘其实不会死对不对?”宋宜笑整个人都瘫软下去,失神的喃喃道,“我本来以为,娘死了,我还在,我总可以替她报仇——”
可是真凶庞老夫人死得比韦梦盈还早,无意当中充当了帮凶的却是她自己!
宋宜笑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在丈夫担心的呼唤中,再次陷入昏迷。
VIP卷 第三百六十六章 拉偏架
简虚白告了假,亲自在府里照料了妻子两日,宋宜笑方再次悠悠醒转,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韦梦盈身死之仇:“难道因为祖母已经先行一步,就这么算了?!”
“动手的下人,九族都已伏诛。”简虚白字斟句酌的告诉她,“至于宋家其他人…卢奶奶携子女已在衡山王府外跪了三日了。”
庞老夫人因着独子之逝,迁怒当年抛弃其子的前儿媳妇韦梦盈,故此留下遗命,令心腹假冒燕国公府侍卫,当街刺杀衡山王妃——这事儿才传到宋家,还在给婆婆守灵的卢氏就瘫软在地!
跟着连灵堂都不顾了,直接抱着牵着三个孩子到衡山王府外跪了下来,只求王府念在稚子无辜的份上,饶了她三个孩子,而她自己,愿意代婆婆为韦梦盈抵命!
但话是这么说,纵然因为黄氏之逝,卢氏同娘家疏远了很多,可她到底是卢家女,卢以诚还在,再同女儿有芥蒂,却也舍不得看着她去死,尤其还是受婆婆牵累去死。
所以卢以诚当天紧急觐见,在宣明宫把殿砖都磕成了殷红:“亲家的行径,微臣此刻不便多言,但微臣的女儿,微臣打一句包票,她是绝对不知道,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宋家向来人丁单薄,如今长者皆去,只余孤儿寡母,若微臣之女为韦王妃抵命而死,微臣那三个最大才六岁的外孙却该何去何从?求陛下开恩,微臣愿意从此辞官归故里,只求保得小女一命!”
而顾韶视宋缘如子侄,自也不可能撒手不管这事儿,亦随后赶到:“宋家已是四代单传,宋宜耀年方三岁,祖父早已不在,从去年以来,先丧父而后丧祖母,若连生母也不存于世,小小孩童怎生受得住如此打击?陛下仁德,万乞为宋家留一血脉,承继家声!”
又说起庞老夫人逝世那日,宋宜娇在灵堂上公然指责长姐宋宜笑之事,“足见庞氏久对韦王妃与燕国夫人有怨,以至于私下教唆小孙女,意图挑起姐妹不和!而当日宋宜宝、宋宜耀姐弟亦在侧,却始终不曾附和宋宜娇之言,这两个孩子,却是一直养在卢氏膝下的。孰是孰非,臣以为十分清楚了:此事,当与卢氏无关!如今要因庞氏杀卢氏,委实不合情理。”
这两位都是从龙之臣,顾韶还是显嘉帝特意留给儿子的辅政重臣,如果是其他事,端化帝也就点头了,但这回的事情委实不小:死的是堂堂王妃,还是当街遇刺!
影响有多大、多坏且不说了,衡山王自从续娶了这位韦王妃进门,子女皆出自韦王妃且不说,之前纳的侍妾都全守起了活寡——如此盛宠,韦王妃没了,他怎么肯善罢甘休?!
论辈分,衡山王是端化帝的族叔;论权势,衡山王在宗室中的地位素来举足轻重;论道理,人家为妻报仇理所当然,何况,卢氏母子虽然可怜,韦王妃除却已嫁长女宋宜笑外的三个孩子,最大的陆冠云也才比宋宜宝大一岁好吗?!
难道陆冠云、陆茁儿、陆萃儿这三兄妹没了亲娘就不可怜了?!
更不要讲,当天陆茁儿、陆萃儿两姐妹,还与韦梦盈同车,可是亲眼目睹了亲娘遇刺的经过!
可怜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三岁,自来娇生惯养,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场面?!
受了惊吓之后一直高烧不退,能不能撑过来都是个问题!
即使撑下来了,会不会留下什么痼疾,也不好说!
堂堂宗室郡主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当爹的怎会不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梁王这会进宫,恐怕是有要事。”端化帝权衡利弊,不禁暗觉头疼,这时候内侍禀告说梁王求见,皇帝如释重负,赶紧以此为借口,打发顾韶与卢以诚先行退下。
片刻后梁王进来,道:“皇兄,冀国公近来病情日渐严重,您看是不是遣御医走一趟,到底是母后之兄,又是先帝在潜邸时跟过来的老人。”
这个遣御医走一趟,那当然不是为了治好冀国公,而是单纯为了表示皇帝对冀国公的关心与厚爱——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在催促冀国公尽快上路。
“待会朕让人去太医院传个话。”端化帝见弟弟没有旁的事情了,叹了口气,指了指不远处的座位让他坐下来说,“你来得正好,替朕想想,韦王妃遇刺之事,要怎么处置才好?”
说着简短讲了下事情经过与自己的为难之处——梁王听罢,却没提出什么建议,反而提醒道:“皇兄忘记还有个难处了,宋弟妹可还没表态呢!”
他皱起眉,“皇兄想必知道,我那王妃同宋弟妹颇有来往,据她所知,宋弟妹虽然对宋家素来客气,但实际上,她当年乃是被宋家所弃,又素来备受祖母冷落,你说在祖母与生母之间,她怎么可能不偏向生她养她的生母?!听说这会她还在府里卧榻,一旦能起身了,皇兄您说她能不为生母报仇么?”
端化帝贵为九五至尊,当然不会畏惧一位国夫人。
问题是,“宋弟妹素得阿虚宠爱,这两日因着她悲痛过度,阿虚甚至专门告了假在府里照料——一旦她有所求,你说阿虚哪可能拒绝?”
而简虚白背后,可是站着晋国大长公主同太皇太后两位宗室长辈的!
端化帝素来尊敬祖母与大姑母,尤其是晋国大长公主,当年代国大长公主嚣张跋扈、打压东宫那会,晋国大长公主可没少替东宫圆场!而晋国大长公主纵容子女、体恤儿媳,那是出了名的。
宋宜笑若到她跟前哭诉请求,晋国大长公主哪有不答应的?
至于太皇太后,虽然曾经因为代国大长公主反对过端化帝登基,然而究竟是看着端化帝长大的嫡亲祖母,二十多年来对端花帝的关切不是一时偏心能够抹杀的。这大半年来又因为显嘉帝驾崩一直身体不好,但有吩咐,端化帝也实在不忍心拒绝。
倘若这两位长辈一致支持株连卢氏母子的话,端化帝不禁喃喃道:“但顾相乃先帝所遗,卢以诚又是跟了东宫多年的老人…”
如果可以的话,老实说端化帝还是更想给自己人拉一拉偏架的——倒不是说端化帝对衡山王与宋宜笑有什么看法,只是比起顾韶跟卢以诚,持中的衡山王以及身为女眷的宋宜笑,到底更为疏远。
最重要的是,端化帝手段城府都不如显嘉帝,他登基尚未足年,想要真正坐稳帝位,目前还离不开顾韶的鼎力支持,以及卢以诚等做储君时班底的辅佐。
当然简虚白也是他的班底,不过死掉的到底只是简虚白的岳母,与简虚白没有血缘关系,查出来的幕后真凶又已故去——再迁怒似乎只是纯粹受到牵累的卢氏母子的话,除了让简虚白与顾韶、卢以诚之间存下罅隙,左右也救不回韦梦盈不是?
所以端化帝一算账,觉得处置卢氏母子实在划不来:既违背他自己的本心,又将导致他的嫡系失和。
“皇兄若想成全顾相与卢尚书所求的话,倒也不是真没办法。”梁王闻言,想了想,道,“只是此事其他人却是办不来的,恐怕得请皇嫂出马!”
见端化帝不解,他道,“依我看来,此事的难处归根到底还是在于宋弟妹,毕竟只要宋弟妹不力主株连卢氏母子,单凭衡山王叔的话,未必没有斡旋的余地!”
没有太皇太后与晋国大长公主这两位施压,端化帝大不了直接让衡山王吃个亏——衡山王难道还能为了个已死的王妃扯旗造反不成?!
而且梁王觉得,衡山王还有个现成的把柄可以做文章,“衡山王叔的元妃是咱们小姨母,小姨母亲生的骨肉统共三个,但现在除了二表哥陆冠群还在王府里不咸不淡的住着,三表弟陆冠伦莫名其妙的出继,表妹陆蔻儿更是早早香消玉陨!衡山王叔把原配嫡出子女养成这个样子,可见多么不上心!”
当然重点不是衡山王没把原配所出的子女照顾好,而是,“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皇兄您没登基之前,衡山王叔还能说,是为了保持居中的立场,不立原配嫡子为世子;现在都已经改元了,衡山王叔还只关心着继室与继室所出子女,这却置咱们小姨母、置咱们兄弟于何地?!”
衡山王的原配崔王妃,同端化帝与梁王的生母崔贵妃虽然是同胞姐妹,但关系一直比较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