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得重新计划,要找老鬼商量。对,老鬼二郎是她惟一伙伴。
老鬼,二郎。
但是这个晚上二郎给予无颜的不是支持,而是警告。
“你不应告诉他关于那天鹅的真相。”二郎说,“泄露天机的人将不得善终。”
“你看到了?”无颜惊讶,“那可是大白天。白天里你也能到处走动?”
“可以走,但是不能有所作为。”二郎艳羡地看着无颜,“不能像你那样,完全像是一个正常人。”
无颜苦笑。居然有人羡慕她,这不可笑吗?
二郎接着说:“那女孩我以前也见过的。”
“女孩?你是说那天鹅的灵魂?对了,她是一个舞蹈演员吗?”
“是的,优秀的芭蕾舞演员,因为跳《天鹅湖》而成名。”二郎说,“那男子是她的音乐师,她暗恋他,并为了救他而死,死后化为天鹅。那天是她首次登台,表演曲目是《天鹅之死》。”
“天哪。”无颜屏息。真相竟然与她的猜想如此接近,她不知是高兴还是感伤。为了所爱捐弃生命的人并不止她一个,而那只天鹅的动机,甚至比她更高尚,更无所欲求。她沉思良久。
二郎会错了意,以为无颜因为自己的训斥而在自省,不禁放缓语气:“别太放在心上,以后留意就好。灵界有灵界的规矩,每个怀着不息心愿重返人间的灵魂都是有使命的,不要惊动他们。”
“他们?像我这样的灵魂很多吗?”无颜讶异,“为什么我并没有见到许多?”
“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不过幽灵只因为有情而存在,除了‘情’之外一无所有,无形、无相、无声、无色。你和那只天鹅是比较幸运的一种,拥有血肉之躯,有形象,也有行动;但是大多数灵魂,就和我一样,除非彼此有切身关系,否则,你看不到他们,他们也未必能看到你。有时候,我们在时空中彼此穿越也无法互相感知。”
“这样孤独?”无颜唏嘘。不能有任何作为,也没有一切象征,却偏偏有情。世人常问“情为何物”,却原来,情根本空无一物。就好像老鬼,又或者她自己,她为了令正而死,又为了令正重生,然而这一次,她却不能够选择在人间哪怕多留一天。无可奈何。
情之一字,如此无奈。
“无颜,你这样年轻。”二郎赞美她,“你看起来像一朵清晨的玫瑰。”
“连你也看出来了?”无颜苦恼地说,“你现在看到的,令正也会看到,我该怎么向他解释?而且,我外公就要回来了,那时候,一定会穿帮的。”
“钟自明要回来了?”二郎紧张起来,“在他回来之前,你必须想办法让我先进入钟氏花园。不然,他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
“你这样怕他?”
“很怕。”老鬼承认。“钟自明的法力比我高,而且他毕竟是个人。都说人人怕鬼,岂不知鬼更怕人。所以,你必须得想办法让令正离开几个晚上,这样才方便我们行动。”
“他已经决定离开了。他说瑞秋要回来,他还是搬回自己的地方会好些,说好明天一早就走。”无颜忽然想明白,“陈嫂今天向我请假回乡下,是你做的手脚?”
“很简单,她老家有些事情发生,她需要回去料理。别忘了我有很多鬼朋友。”老鬼很鬼地笑着,念口令一样地说,“虽然有法力的人要比有法力的鬼高明,可是没法力的人却还是容易被有法力的鬼捉弄,邪风入侵,趁虚而入,那可是我们闹鬼的看家本领。”接着精神一振,悠然神往,“等到明天花园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你就可以帮我做一些事把那些禁忌消除了,我就可以大大方方走进去,可以亲眼目睹小翠生活过的地方——自从你跟我说求了那张‘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卦签后,这些日子,我已经快把上海周边凡是有水的地方都去遍了,可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只有进入钟家花园找找线索了。”
“我该怎么做?”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有降妖符,鬼有鬼画符,这座院子的墙上是写过《金刚经》的,但是你可以另书一道生死符盖在经上面,我等下就回一趟地狱,替你取黄泉的水来画符浇园;除了浇黄泉水外,院子里所有的树上面还要挂上招魂幡,聚集阴气;还有屋里的家具摆设,也都要重新布置,反八卦而为之,凡是他原先往里旋的,你就往外旋,他原先是朝东放着的,你就朝西放;所有的法器,也都头朝下脚朝上,面北背南……”老鬼滔滔不绝地说着,连比带划,口传身教。
无颜默念口诀,一一记在心里。她从前眼盲,所有功课都依靠瑞秋口述教她,训练有素,记性甚好。如此恶补了大半夜,天微微亮时,总算记得八九不离十,只等天亮后令正离开院子,而自己还了肉身,便可以依计行事。
二郎想到自己即将进入钟氏花园,也是激动不已,低低唱道:“暮云金阙,风幡淡摇曳。但听的钟声绝,早则是心儿热……”
这两句唱得一波三折,回肠荡气,无颜听得十分感伤。
东方微曦,无颜低着头,一边默诵法则,生怕等下给忘了,一边六神无主地飘回庭院。
每天早晚阴阳更替的这两个时辰是她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候,身不由己,魂不守舍,就好像风筝断了线似的摇曳无主,又好像风里的落花瓣儿,飘不起,落不定。
正急不可待要回屋去歇歇神儿,熬过这一时半刻。猛抬头,却见屋子里灯火通明,令正竟端端正正地坐在大厅等她,劈头便问:“你去哪儿了?”
“你怎么坐在这里?”无颜一惊,几乎魂魄飞散,要扶住桌角才能叫自己立定。
“刚才电话铃一直响,我敲你的门,没有人应,只好自己来接——是瑞秋打来的。”
“瑞秋?”无颜被这接二连三的意外给惊得呆了,且身子里天人交战,如万箭穿心,不能思想,只是呆呆地重复着,“她这么晚打电话来?”
“从瑞士打来的,她算不清时差。”令正慢慢地回答,好像比无颜还要难熬,连说话都觉得费劲,几乎是一字一顿,“瑞秋说的,是不是真的?”
“瑞秋说什么?”
“她说……”令正深吸一口气,死死地盯着无颜,脸色惨白,“她说,你死了。”
“她说我死了。”无颜呜咽一声,除了重复令正的话,竟无力回答。她说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可不就是死了吗?
“无颜,到底有什么误会?”令正催促,他看着面前这如花娇艳如雪清冷的少女,终于也看出几分可疑来,“这几天里,你好像一直在年轻下去,仿佛时间是倒着往回走的。而且,你这么苍白……”
“令正,我本来打算跟你说的,我会向你解释的,可是我没有机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无颜喃喃着,身子摇摇欲坠,她内心的挣扎越来越激烈,不管怎样努力地约束,也不能使神智集中,她几乎想乞求:“让我休息吧,让我睡一会儿,只一小会儿,我就要坚持不住了!”
令正看到了无颜的虚弱,本能地上前去扶,但一碰到无颜的身子就忍不住撒手,惊道:“你怎么……这么冰?”他连连后退,甚至碰倒了身后的立灯。
灯泡碎了,无颜的心也碎了。看到令正满脸的惊异,她只觉得心灰意冷,生不如死。
他怕她!他怕鬼!是呀,谁能不怕呢?她如此辛苦地还魂人间,千寻万觅,是为了爱他。可是,她却只得到了怕。他怕她!怕,这是比恨更恐怖的事情。她不能支撑了,也不能思想,她只有招供,平淡地,不带任何情感地,和盘托出。
“我是鬼。令正,我早就死了,那天撞车后送到医院急救,医生尽了力,但是没能救活我,只帮我延长了几天性命,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妈妈在我床前哭,是我要她对你隐瞒真相的。我不让她告诉你我死了,我让她说我是出国了,可是我其实是死了,你现在看到的,是我的鬼魂。”
“鬼?真的有鬼?”令正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刚才接到瑞秋的电话,当他说自己是接受无颜的邀请暂时住在钟府的时候,瑞秋冷笑着说:“你是不是在说胡话?无颜早就死了。”那句话就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泼下,不,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冰山,是铁达尼号撞上的冰峰,足以带来灭顶之灾。电话里说不清楚,而且越洋长途的信号也不是太好,瑞秋只匆匆地说了句“即日回国见面再说”便匆匆挂了电话。
令正挂上电话呆呆地站了半晌,才想起来要去找无颜,可是找遍了整个屋子,连花园里都去过了,却到处都看不到无颜的影子。三更半夜,她会去哪里呢?他只能坐在客厅里呆等,越等越心焦,越等越禁不住心猿意马、胡思乱想,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瑞秋说无颜死了,是自己听岔了还是瑞秋搞错了?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他想过成千上万种可能,惟一没有想过或者说虽然想过但不肯相信的,就是无颜真的死了。他见到的,是一只鬼!他见了鬼!怎么能相信呢?
但是现在,无颜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却清楚楚地说:“我是鬼。”既然是鬼,又为什么闯进人的世界里来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你回来做什么?”
不,这不是自己要说的话、要问的问题,他不想指责她的,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问什么。面对一只鬼,他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
无颜还是用那种平淡得无悲无喜的口吻讲述着这一段阴阳奇缘,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是一只还魂的鬼,我有二十五天的时间可以回来见你,一天等于一年。有个在阴间待了六十多年的老鬼教我,如果我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就可以留住记忆,重新回到人间,如果我可以拾回生前所有的脚印,并且带走你的灵魂一起回地府,就可以和你一起轮回、一起重生。所以,我来了……”
“所以,你是来杀死我的?”令正匪夷所思。不但有鬼,还有阴间,还有生死轮回,原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难怪无颜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自己讨论生死与灵魂,原来她自己就是当事人,哦不,当事鬼。他忽然愤怒起来,这么说,这几天里,他一直是在跟一只鬼谈恋爱!他竟爱上了一只鬼而茫然不自知。他被骗了!他最珍贵最真诚的爱情,原来彻头彻尾都是一个骗局。他倾心爱上的恋人,是个没有生命的还魂鬼。他口口声声要求她再也不要离开他,可是,根本从她回到他身边那一分钟起,他们就在等待分离。她和他根本没有将来,没有一生一世,他们只有二十五天时间,然后,就要么阴阳殊途,要么同归于尽。这算是什么爱情?这根本是陷阱,是谋杀!
“你骗我!”令正终于咆哮起来,“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征求我的同意吗?什么孟婆汤?什么奈何桥?你都说的是些什么鬼话?人有人的世界,鬼有鬼的地方,你既然选择了做鬼,为什么又要闯进人的领域里来?”
“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要再见你一面……”无颜软弱地回答,“令正,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多待几天,只是几天而已,我只剩下最后的十九天,十九天后,我会回去的,我从没想过要带走你的灵魂,你相信我……”
“我不信!”令正大喝,“我不能相信你,从头至尾,从地铁站重逢的那一分钟起,你就在骗我!我怎么相信你?我一直在被你摆布。一会儿北京,一会儿大学,你在找你的脚印,而我在做什么?像一个傻子一样被你弄得晕头转向,死期到了都还不知道!我真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令正……”
“不要叫我!”令正猛地摔开手,满腔悲愤无以宣泄,只觉得胸膛要炸开来一般,指着无颜骂道:“你既然已经死了,如何又跑到人间来兴风作浪?你死了,我一直很内疚,可是,不是我逼你去死,你为什么要回来报复我?好!你要报仇是不是?有本事你就来拿我的命好了,但是,我不会再让自己爱上你!服从你!”
“我没有……”无颜抓紧自己胸前的衣裳,身心俱裂,疼得面目扭曲。
她曾经死过两次,一次是撞车的钟无颜,另一次是地铁站卧轨的苍白少女,于是,她便尝受了两遭车碾之苦。此刻,那些碰撞碾轧的疼痛都重新袭来,她只觉整个身体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她凄厉地叫道,“令正,你要真这么恨我,真的觉得我是在欺骗你,对不起你,你就作法除了我好了。我教给你办法,你点一只蜡烛,围着我绕三圈,然后把蜡烛扔在我身上,穿过我的身体,叫三遍我的名字,我就会魂飞魄散。你要恨我,你就这么做……”
“别再跟我说这些鬼话!”令正大叫,“我不会这么做的!但是,我也不想再见到你!我不要跟一只鬼在一起,我要去找回我自己的生活,像人那样活着!”
令正摔门而去,无颜徒劳地跟随着,她想喊住他,但终于没有。
他说他要找回自己的生活,像人那样活着。他说得很对,她有什么理由再缠住他?他要找回自己的生活,也包括找回瑞秋吗?
她和他之间,隔着的已经不止是一个瑞秋,更还有生与死。
她已经死了,是一个死人,怎么再与活人争?就是她生前的时候,也不是瑞秋的对手,况且死后?但是她和他本来还有十九天的相聚,瑞秋连最后的十九天都不给她?
她看着他离去,心如刀割,整个身体抽搐着,疼得呻吟起来。而且,她好渴、好渴,竟没有力气起身去倒一杯水,也流不出一滴泪,只是软弱地跪倒在地上,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第十二章 倒数第十九天:二郎探府
二郎终于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钟家花园。
为了这不同寻常的时刻,他特意换了装扮,穿戴上自己当年扮武松的全套行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礼服,出席生平最重要的约会,而二郎最隆重的包装,就是头面戏衣了。
天际仿佛传来锣鼓铿锵,那是好戏开场的“急急风”锣鼓点儿。他侧耳倾听,辨出哪是二胡,哪是三弦,哪是单皮小鼓,他扶一扶头顶的翎子,掸一掸膝上的裙幅,猛一扬头,推开门来——等待得太久太急太热切了,反不肯毛手毛脚,偏要从容地扎个马步,做一个亮相,才迈大步款款地踏进园中。
月光温柔地铺满在石子路上,是满月,满园的绿叶白幡在月光下都泛着一股清冷苍翠的幽光,仿佛台上的幔布。大幕拉开,二郎的戏即将上演,今夜,他唱的是《情探》亦或是《游园》?
“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粉墨平生,二郎从不欺场。对待爱情,却也是这样地实心实意。虽则昆曲不是他的本行,反串更非其所愿,然而只要团圆梦满,便是做一回票友又何妨?
水池里的女像栩栩如生,娇羞欲语。这就是小翠么?她这么美,又这么冷,这么沉默。她的塑像立在这儿,她的人呢?她的魂呢?她究竟是生是死?生在何处,死在何乡?
二郎在塑像前站了很久、很久,耳边的锣鼓点儿换做了华尔兹的旋律,依稀仿佛,他看到月光中小翠的舞姿,那曾经活色生香的女子,如何是一尊冷冰冰的雕像可以代替?“生命虚弱如蛛丝。”小翠对生命抱着那么虚无、颓废和不信任的态度,只依赖喝酒和看戏过日子,醉生梦死,游戏人间。她总是在笑,可又从来不开心;她偶尔会哭,但是不让人家看见她的眼泪。她那种风情是致命的,她是独一无二的韩翠羽,无可形容。
“小翠,不论你是生是死,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二郎对着那尊像喃喃自语,如念道白,“这么多年,你在哪里呢?难道你变心了吗?我从苏州河一直等到黄泉路,六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的等待和寻找。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儿指引,告诉我,到哪里去找你呢?”
戏子不可以失场,情人不可以失约。小翠,二郎跋山涉水、穿阴度阳,终于今夜赶来赴你这半世之约,你,可有在这里等着二郎?
“二郎前辈,我们进去吧。”无颜催促,“再耽搁,天就亮了。”
自从前夜令正摔门而去,她的心就好像被掏空了一样,整个人虚飘飘的,大白天里也像在做鬼,而入夜之后,又好像灵魂在白天里见不得光,总之不对劲;又像是掏空的地方被放进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举步维艰。
然而即便是行尸走肉吧,她也还有她的使命要完成,她归来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有二郎。不管结果如何,二郎已经帮她重逢了令正,并且曾经得到过他真心的爱情,哪怕只是几天时间,她也该无怨无悔了;而迄今为止,她还没有帮二郎做过什么呢。她必须要达成二郎的心愿,帮他找到小翠;即使找不到小翠,至少也要让他走进小翠的屋子里看一看。
她的身体太虚弱了,每走一步路都好像拖着千钧重担,甚至每呼吸一口气胸口都仿佛裂开一般,令正离开了她,她重返人间的使命也就结束,如果不是为了二郎,她宁愿在令正离开前一刻魂飞魄散,这样便不必再面对那残酷的分手。但是,不管怎么样,她都要替二郎搏一搏。她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总算赶在午夜前将整个钟府布置妥当,对二郎敞开了钟氏花园的大门,并且,亲手破开了小翠的房门。
那扇门,是她在生前也不曾进去过的。
“处处听风雨,夜夜总关情。蜡炬心不死,滴泪待天明。”
这就是小翠当年夜夜听风雨,滴泪待天明的闺房了。房里的一切显见是严格地维持着旧时的模样,并没有刻意将物件归整。
窗帘分两层,厚重的天鹅绒帘子垂落至地,白纱的内帘高高挑起,斗拱处颤巍巍悬着一朵硕大的金黄锦缎葵花,两层帘子间垂吊下一挂金色的风铃,虽然室内无风,当人看着它的时候,也仿佛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清音;留声机的金喇叭张扬地昂着,指针歪在一旁,也似随时可以流泻出旋律悠扬的华尔兹舞曲。
墙上、床头几上,到处都挂着摆着小翠的照片,看得出她有多么得意自己的容貌,清楚自己是美丽的,而美丽是短暂的。她很喜欢照相,大眼睛黑洞洞地望着镜头,嘴角微微上挑,却并不是笑——她存心与人捉迷藏,不叫你知道她到底是要笑还是要开口说话。倘若她说话,会说些什么呢?
屋子正中是一具朱红真皮的法式圆床,挂着梦一般的薄纱帘子,旋成一大朵百合花将整个床罩在其中;弹花织锦的被子一半搭在地毯上,露出水红的枕套和套上的绣花;琉金的白漆衣柜上镶着落地镜子,镜面已经有些模糊,仿佛还念着旧主人的影子;柜门并不曾关严,不经意地半开合,诱惑人忍不住想帮一把手去关紧或是干脆彻底拉开;衣架上,甚至还搭着一件华丽的跳舞裙子,就好像她的主人刚刚赴宴归来随手挂上去的样子,说不定哪天,它又会重新被主人选中,穿着出去见世面——它已经六十多年没见世面了呢。
六十多年前的衣裳,颜色已经暗旧,但是在灯光下,金丝银线依然鲜亮,甚至款式并不落伍,在今天的酒宴舞池里也依然常见。只是领口的珍珠微微发黄,看得出确是经了些年岁。
——所有的布置都清楚地表明,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而这间房是属于她自己的。
无颜神往地看着这一切,十分艳羡。哪有少奶奶在丈夫的家里给自己单独安排一间闺房的?韩翠羽真是独一无二。她虽然嫁给了钟自明,做了人家的太太,可内心深处,始终住着一个不肯长大的小公主,保留着她自己的哭与笑、喜与悲,这是她坚持在任何地方都给自己划定疆界的原因吧?然而,究竟是据关自守,还是画地为牢呢?
她想,自己终究不是小翠。小翠的性格里有一点儿疯,一点儿决绝,做事很彻底,不留余地。她爱上二郎,便跟着他不顾一切地去北京,不计后果。而自己生前深爱令正,却隐忍不语,宁可撞车自尽都不愿透露心事;死后重返人间,又是这样地迟疑犹豫,不敢告诉他真相,以至于落得今天的一刀两断。自己远不如小翠担当得起,所以,也无法像小翠那样拥有丰盈的爱情。
花瓶里插着一大束花,虽然早已是干花,但却绝不会是六十年前的干花,显然钟自明常常进来打扫、擦拭,以及换鲜花——外公是那么深沉热烈地爱着外婆。他与二郎,谁爱小翠更深呢?他这样经心刻意地保持着屋主离去时的旧貌,自然是常来这里凭吊、睹物思人的。那么,六十多年前的那一天,这屋子的主人归来后离开前,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事呢?
外公说外婆是病死的,但从这屋子的摆设看来,好像吴奶奶的话更可信些——外婆韩翠羽并不是病死,而是失踪,是私奔。所以才会走得这般匆忙,连舞衣都没有收起,连柜门都不曾关严。
可是,她与谁私奔呢?二郎在苏州河空等了整夜,又在奈何桥边守候六十年,并没有与意中人比翼双飞。那么,小翠去了哪里?
二郎望着四壁的照片,心都醉了。屋子里的每一样摆设都叫他震惊、怜爱、羡慕、感慨、心授魂与、目眩神驰。他不住地叹息着:“难怪她不喜欢酒店的床,原来她睡的床是圆的,怎么会有圆的床呢?你看这跳舞裙子,这裙子我见过一次,她还穿过跟我一起跳舞呢;还有这镜子,这镜子真大,这么大的镜子能把人照得这么清楚价钱一定不便宜,大概也是西洋货吧……”
“这镜子很特别。”无颜看着那镜子,忍不住对二郎说,“你觉不觉得,镜子好像要说话。”
“镜子要说话?”二郎一愣,凝神对着镜子看了半晌,低低沉吟,“镜子要说话?镜子有话要说。如果能让镜子说话……”
“镜子,真的会说话吗?”
“会。”二郎抬头看着无颜,他和她是一样地紧张。不,他比她更紧张。他说,“有个关于镜子的传说,我也只是在地狱里听说的,从没真正验证过——他们说,镜子是有灵性的。如果镜子见到一些什么,它可能会有记忆,在适当的时候,它会告诉人们它所看到的。”
“那么,它会告诉我们什么呢?”无颜渐渐兴奋,“外公说外婆生病死了,但是吴奶奶说外婆不是死,是失踪。如果镜子会说话,也许它会告诉我们真相,告诉我们在这所屋子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而外婆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我终于可以找到小翠……”二郎深吸一口气,“如果镜子可以告诉我……”
“可是,怎么样才能让镜子说话呢?我们该怎么做?”
“先搜集足够的花瓣,制成干花,炼取花魂;再收集足够的露水,将花瓣置于水中,用烛火照明,映在镜子里,如果花可以重开,镜子就会说话。”
“水月镜花?”无颜讶然。从小到大,她听说过很多关于镜子的传说——
比如,据说镜子最初被发明出来的时候,有人认为是一种收魂术;比如,恶皇后有一面魔镜,它会对她说“不是的,你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最美丽的人,是白雪公主”;比如,未嫁的处女在午夜十二点对着镜子削梨子,如果梨皮不断,就会看到镜子中出现未来夫君的样子;比如,人们在午夜十二点对着镜子反穿衣裳,会预先知道自己死时的模样;还有现在,二郎又告诉她,让干花在镜里重开,镜子就会说话。
“没错。镜花缘的典故,就出自这里。”二郎充满希望地说,“现在,我们就分头去准备鲜花和露水。”
“花的力量有这么大?”无颜迟疑,“有规定必须是什么花吗?”
“这就因人而异了。每一朵花里都藏着一种心愿,每一次花开都代表一种愿望的达成,而每一朵花谢都意味着一滴眼泪,重要的是,炼花的人一定要真正爱这种花,才可以借助花朵来帮助自己实现心愿。”二郎问无颜,“你最爱的、最寄予希望的是什么花?”
“玫瑰。”无颜痛苦地回答,“玫瑰对女孩子的含义总是特别不同的。只是,我不知道,我还可不可以对它们寄予希望。因为我的玫瑰,已经再也无关爱情了……”
“就是玫瑰吧。”二郎断然说,“你外婆生前,也很喜欢玫瑰花,她有星期天做弥撒的习惯,还曾经给我唱过那首《沙仑玫瑰》呢。中国人侍奉拈花一笑的佛,外国人用花比喻他们心中的上帝,花是世上至纯至美的物,无论人们自己是怎样的肤色,对花的迷恋都是一样的。如果沙伦的玫瑰可以重新开放,镜子可以开口说话,你的爱情,也一定可以重来。”
令正一生都不曾像现在这样混乱过。他觉得自己跌进了一个漩涡,就要沉没了,就要窒息了,他挣扎着,却越挣扎便沉得越深,而这沉没,却使他在痛苦中有一丝难言的快乐。他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沉到最底下去,而挣扎只是一种姿态。
他怕钟无颜吗?她是一只鬼,而人通常是怕鬼的。他见了鬼,跟一只鬼朝夕相处了七个日夜,他们一起去北京,一起回大学,一起在湖边看天鹅舞蹈,一起到黄浦江边吹风,一起分享同一杯哈根达斯。不,他不怕她,即使知道她是一只鬼的真相令他震惊,但那只是因为意外,不是因为恐惧。他虽然对她大呼小叫,可是他心里是明白的,她不会伤害他,绝不会,所以,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恨钟无颜吗?也许是的。但他为什么要恨她呢?是因为她骗了他。她骗了他什么呢?骗了他的感情,让他爱上她,却又不得不面临与她分手的痛苦。
是的,他怕,怕的是再一次分离;他恨,恨的是不能长相厮守;他爱,他爱上了钟无颜。所有的恐惧、愤怒、悲痛,只是因为他爱她,深深地、深深地爱上了她,爱到不能分离!
爱,难道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吗?夹杂着恐惧、忧虑、痛苦和焦灼的混合物。爱情,会让人忘乎所以,不知所云地说出和自己真心相反的话,连自己也不能明白自己,不能控制自己,是这样的吗?有人说爱到深处无怨尤,然而令正发现,爱一个人爱到极处,竟是愤怒——对这份不能自主的情感的愤怒,对于相聚不能久长的愤怒,是激情无处宣泄、情感与理智纠缠厮杀得要开口号叫的那种愤怒。爱,是把自己的情绪交给对方去主宰,而自己只有听从命运的指使。
从钟氏花园回来后,他也和无颜一样,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不同的是,无颜还得在天明时还回人身,勉强支撑着帮二郎贴鬼画符,而令正,却可以不管不顾地放任自己一睡不起。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他不想起床,也不觉得饿。他想起无颜,想起无颜的渴。无颜说,为了回到人间来见他,她忍着不喝孟婆汤,难怪她总是那么渴……
在地铁站重逢无颜的那一幕跳至眼前,令正细细地回想。从卧轨自杀的少女想起,“绮梦”咖啡馆、十九路车站、钟氏花园、盲哑学校、北京、母校的篮球场,还有公园的天鹅湖——天鹅湖畔……无颜对他说:“令正,你永不会明白,以生命为代价的爱情是怎样的。”
原来,她说这句话是有所指的。以生命为代价的爱情,她说的是自己,是吗?
无颜并不想骗他的,她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解释、对他表白。其实,她暗示过他,也叮咛过他,不止一次。在他第一天见到她的时候,在咖啡馆里,她就对他说过:“我这次回来,只是暂时,很快还要离开。在这几天里,我希望你能多一点儿时间陪我,我不会麻烦你太久的,也许,只有一星期。”
她的计划里,并没有二十五天那么久。她只是来见见他,并不想带走他的灵魂——她并不想他死。
在盲哑学校的教室里,她对他说:“令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再次失踪,你一定,要好好地爱自己。”她想过要用失踪的方式来告别,是吗?
她只有那么少的时间,她的眼睛忙碌地四处看,她的心忙碌地接受,她的爱如此深刻热烈,而她的生命如此脆弱虚无。但是她说:“生命的质量是不可以用时间长短来界定的,如果一个人每天生活在死亡的恐惧里,那么生命的意义便成了死亡本身。他活着,便只是为了等死;而如果一个人的情感可以凌驾于生命之上,忽略死亡、超越死亡,那才是真正地享受生命。不论,她的生命是二十五天,还是只有一星期。”
一星期,又是一星期。她原先只打算与他相聚一星期的。算一算,到今天为止,刚好已经一星期过去了。无颜,准备就此消失,退出他的生命了吗?
令正浑身一震,想到再也见不到无颜,他的心里疼得发紧,无限孤独。那天晚上,他对无颜喊了什么——
“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不要跟一只鬼在一起,我要去找回我自己的生活,像人那样活着!”
“有本事你就来拿我的命好了,但是,我不会再让自己爱上你!服从你!”
不会再让自己爱上你——多么蠢啊!世上还有比这更加白痴的废话吗?
当一个人口口声声大喊着不要再爱的时候,那就是他已经死心塌地地爱上某个人无力自拔了。什么叫找回自己的生活,如果生活里没有了无颜,没有了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无法想像,这话会带给无颜怎样的伤害。此时的无颜,会有多么伤心?
终于,令正再也忍不住,冲出门去,不管更深夜漏,要去找无颜。
然而,来到钟氏花园时,他却发现,自己进不去了。
此刻的钟氏花园已经被重新装饰,成了一座鬼的乐园、人的禁区。
正如当初二郎的魂进不去钟府,如今它则对令正的肉身关闭。令正仿佛走进迷魂阵,转来转去,无论如何不能得其门而入。四周边飘起了淡青的雾气,悠悠荡荡,渺渺茫茫,万事万物都笼罩其中,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
令正发起横来,困兽一般地游走奔逐,然而,只是徒劳地在原地转圈。当他奔跑至筋疲力尽时,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鬼打墙”了。他此刻是在追求一只鬼,探访一只鬼,他是和鬼在谈恋爱。
他坐下来,不再做困兽之争,而内心重新彷徨起来:他是否真的已经决定走进这座鬼域迷城呢?他要与无颜同归于尽吗?拼搏了这许多年,好容易考上大学又等到毕业、走进社会,美好的生活刚刚开始,就要从此放弃了吗?
脑子里好像有两个自己在争吵,在打架。一个以生命为矛,一个以爱情为盾——如果没有生命的依托,爱情岂非虚无?然而没有爱情的生命,又有什么实质呢?
天一点点儿地亮起来,旭日东升,从人家的屋檐上探出凝脂般的娇面。钟家花园的建筑在晨曦中渐渐清晰起来,然而到这时,令正却又不想进去了。
他垂头丧气地走回家,失魂落魄地给自己烧了开水,煮了泡面,却食不知味。他想或者可以打开电视,提醒一下自己还活着,这里还是人间;他甚至想也许应该去上班,让紧张的工作帮助自己忘记。然而他只是呆呆地想着,却什么也没有做,恍恍惚惚中,他一直听到无颜在对他唱歌:
一再爱上你的背影,
一再相逢在梦中,
即便转身也不能忘记,
你是天边最远的那颗星。
谁的爱情不曾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