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玉堂 作者:满座衣冠胜雪
内容简介:
她是草原汗国的嫡出公主,金尊玉贵,弓马娴熟。一场百年不遇的风雪灾害让她的国家岌岌可危,为解万民之忧,她入关和亲,嫁给大燕帝国的摄政王为正妃。
摄政王权倾朝野,后院充盈,来历众多,心思各异,与异族身份最尊贵的公主联姻引来各方猜测,朝堂风云变幻,王府风波迭起。
公主本想安静度日,却总有明枪暗箭,风霜雨雪。看着满院子背景不凡、居心叵测的莺莺燕燕,她撕下淑女面具,恢复剽悍本色,拔花锄草,撵鸡驱狗,继而踏平王府,纵横草原,引得摄政王抛家去国,万里来追,自此名扬天下。
摄政王妃回归王府,宣布后院铁律,“想侍寝,先要打赢我。”
第一章 摄政王的婚事
早春二月,一场寒流从北方袭来,飘飞的雪花将燕京城变得一片洁白。
黄昏时分,城中炊烟袅袅,将寒冷肃杀的气氛冲淡了许多。一骑马队从街上驰过,踏得雪粉翻飞,寥寥无几的行人纷纷躲避到路边的屋檐下。
他们从皇宫奔向西城,绕过寒气缭绕的七星湖,直奔湖边规制最大的府第。高大的门楣上挂着一块金灿灿的匾额,“敕造勇毅亲王府”。
门房听见马蹄声响,立刻奔出来迎接,“王爷。”
当先一人正是人称“大千岁”的摄政王、勇毅亲王皇甫潇。他一跃下马,把缰绳扔给门房,大步流星地走进府门。
王府长史吴明宪急步迎上,“王爷,老太妃吩咐过,请您一回府就过去。”
“好。”皇甫潇转了一个弯,沿着抄手游廊向后院走去,“今儿天冷,老太妃没受风寒吧?”
“没有。”吴明宪微微躬着身,仔细回答,“地龙一直都烧着,老太妃整天都待在屋里,没有出来过。”
“那就好。”皇甫潇交代,“现在乍暖还寒,最易生病,你们都仔细着,别让老太妃染上什么病症。”
吴明宪连忙答应,“是。”
一路上都能看到白雪皑皑,压着树枝、花叶,青石小路上也都是洁白的积雪,风景如画,在暮色中别有一番格调。
皇甫潇一边欣赏一边随口问:“怎么没扫雪?”
吴明宪微笑着说:“是杨妃娘娘吩咐奴才们不要扫,留着等王爷回来做诗。”
皇甫潇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现在哪有闲功夫做诗?明日便叫奴才们把路上的雪扫干净吧,免得走路是滑倒。”
吴明宪没想到一向伶俐的杨侧妃这次想讨好却没落到点子上,一愣之下便应道:“是,奴才待会儿就安排人扫雪,王爷明天一早上朝时,路上定不会再有雪。”
“你又不是老天爷,还敢做这保证?”皇甫潇含笑看向他,“要是今夜忽然下起大雪,你怎么保证路上不再有雪。”
“呃…”吴明宪苦着脸,轻轻搧了自己一耳光,“奴才愚笨,竟没想到这头。”
皇甫潇哈哈大笑,心情好了许多。
大约走了两刻的功夫,他们才来到后院的萱草堂。里面灯火通明,莺声燕语传出来,随着寒风飘过,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皇甫潇愉快地走进院门,守在廊下的两个小丫鬟立刻迎过来行礼,“奴婢给王爷请安。”
清脆的声音刚落,门帘便挑起,老太妃的贴身嬷嬷宋妈妈笑容可掬地走了出来,“王爷回来了,老太妃一直等着您呢,连晚膳都不肯先用。”
“那怎么行?”皇甫潇大步跨进房门,给坐在正中的老太妃行了个礼,便着急地说,“母妃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儿子忙于国事,未能朝夕侍奉,已是不孝,若母妃因此而染疾,岂不让儿子无地自容?”
年逾半百的老太妃依然可见清丽姿容,皇甫潇是她的独子,也是她的命根子。看到儿子孝顺,她心里越发欢喜,笑着招了招手,“潇儿,来,到娘身边来坐。”
皇甫潇走过去坐到坑沿,俊朗的脸上不见了冷峻,变得十分温和。只有在母亲面前,他才会放下一切戒备,心情也轻松起来。
等他坐下,一屋子的人都向他行礼,“给王爷请安。”
“都起来吧。”皇甫潇扫了一眼面前的莺莺燕燕,淡淡地道,“母妃不肯用晚膳,你们怎么不劝着点?”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人一脸惶恐,若不是知道王爷最讨厌奴才动不动便跪下请罪,早就伏地请求宽恕了。
老太妃正要出声打圆场,侧妃杨氏笑着说:“妾身劝着母妃用了些点心,想着王爷也快回来了,就陪着母妃聊会儿闲天,打量着见了王爷,母妃用得更香些。”
“是啊。”老太妃拉着儿子的手,笑眯眯地看了又看,“听说你要娶那个来和亲的明月公主?”
皇甫潇微微皱了皱眉,“母妃听谁说的?”
“是赵相的夫人过来看我,随便聊了聊。”老太妃笑道,“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要来和亲,满京城都传遍了。不是说要嫁给皇上吗?怎么又说是你娶?赵夫人也弄不明白,跟我讲了半天,我都听糊涂了。”
“赵相?”皇甫潇的眼中掠过一丝讥讽,“太后已经定下,聘赵相的嫡长孙女为皇后。皇上十四岁,皇后才十三,那位明月公主已经十六,身份又尊贵,若是入宫,必须封为贵妃,到时候皇后根本压不住她,赵相怎么敢让公主进宫,危及他孙女的地位?”
老太妃恍然大悟,“于是就要你娶?”
“是啊。”皇甫潇微微一挑眉,“儿子的正妃已经故去两年了,本该续弦。明月公主前来和亲,如果不能入宫,就只有亲王正妃的位份才配得上,而几个亲王里,只有我没有正妃,所以只能我娶了。”
“哦。”老太妃点了点头,却并不气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问,“听说公主的生母是汉女,而且生过四个孩子,是不是真的?”
“嗯,神鹰汗国的大妃是汉人,当年苏日可汗还是太子的时候,定要娶汉女为正妃,在他们国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过最后还是拗不过他,让他娶了。”皇甫潇的声音低沉,娓娓而谈,悦目动听,“他们的大妃相当于我们大燕的皇后,明月公主为她所出,她还有嫡亲的兄长和弟弟,另外有个兄长幼时夭折。”对于大燕帝国相邻的两大强国神鹰汗国和蒙兀帝国,他都掌握详细的情报,可以随时提出来,如数家珍。
老太妃高兴地拍了拍儿子的手,“那就好。都说女儿肖母,既是汉女所出,一定也像咱们中原的姑娘,既然她母亲那么能生,这位公主多半也是个好生养的。什么家国大事,我这个老婆子都不懂,只要能让我抱孙子,那就是好媳妇。”
下面站着的一屋子环肥燕瘦都很尴尬,皇甫潇有些无奈,“儿女缘都是天定,母妃不必太忧心了。儿子还年轻,再等等,总会有的。”
老太妃叹了口气,“你都快三十了,人家命好的,连孙子都快有了,唉…”她越说越伤感,有些心灰意冷地放开了儿子的手。
皇甫潇十六岁成婚,一年之内娶回来一正妃两侧妃,后来又按制陆续纳了三位夫人、四位孺人,却个个都没动静。她心急抱孙子,又给儿子选了几个侍妾,王妃、侧妃和那些夫人、孺人也争先恐后地把陪嫁丫鬟开了脸,抬成通房,这么多女人,这些年来却一个都没怀上。宫里有太医,每旬都要来王府请平安脉,老太妃顾不得脸面,私下仔细问过,得知儿子并没有问题,身子很康健,那就是那些女人的肚子不争气了。可到底问题在哪儿,她也不知道,求神问卜改风水,什么招都使过了,却仍然盼不来个孙子,让她一想起就伤心,总觉得对不起去世的老王爷,对不起列祖列宗。
皇甫潇见母亲难过,赶紧搀住她,温和地说:“母妃,儿子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老太妃的思绪马上就转过来了,着急地下了炕,“快快,让他们摆饭。”
宋妈妈笑道:“王爷回来时,奴婢就让他们通知厨房了,现在已经摆好,就等老太妃和王爷过去。”
“好好。”老太妃高兴地在儿子的搀扶下去了偏厅。
除了侧妃杨氏和韩氏外,其他夫人、孺人都行礼告退,各自回去用晚膳。老太妃与皇甫潇在桌边坐下,杨氏和韩氏站在旁边侍候。
安静地吃完饭,皇甫潇陪母亲坐着喝茶。在暖融融的屋子里,老太妃见到的儿子永远都是温和儒雅,体贴孝顺。
看着儿子俊朗的脸,老太妃叹道:“本来,安阳王氏想再嫁个女儿来做你的继妃,我想着你前头那个媳妇又没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并没有必须再从王氏娶个女儿进门的道理,只是一时找不到由头推拒,现在好了,你必须娶人家的公主,这是国事,万没有因私废公的道理,正是两全其美。”
当年,皇甫潇娶安阳王氏的长房嫡长女为正妃,让本来想娶本家侄女的老太妃有些不快,但这是老王爷定的,老太妃只好接受。
那位勇毅亲王世子正妃王氏端庄贤惠,管家理事雷厉风行,进门没几日就看出婆婆天真纯善,那起子刁奴明面上恭敬,暗地里欺哄瞒骗,后院表面上花团锦簇,实则处处隐患。王氏虽然想等一段时间再考虑要不要接手管家,可老王爷却果断地把管家权给了她,让老太妃很不开心,不过她习惯了听丈夫和儿子的话,所以气了两天就丢开手了,只一门心思想着抱孙子。谁知王氏也同样始终不孕,只得看着王府里的女人越来越多,渐渐忧郁成疾。先勇毅亲王勤劳国事,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办完丧事后,王氏也倒下了,很快一病不起,跟着去世。
总的来说,老太妃对这个早逝的媳妇是满意的,但是不孕这件事却是沉甸甸的石头,始终压在她心上,让她对安阳王氏的女儿充满疑虑,不愿再娶进来。赵相的孙女即将进宫当皇后,也不肯再将赵氏的女儿嫁进勇毅王府做继室。在这当口,听到儿子要娶邻国的嫡出公主为正妃,老太妃很是高兴,只要有“好生养”这条优点,其他的都不重要。
皇甫潇看着喜上眉梢的母亲,只能在心里叹气。他从懂事起就知道父王与母妃恩爱非常,母妃美丽活泼,天性纯良,嫁进王府后,被他父王保护得风雨不透,一点也没沾染黑暗肮脏的东西。父王虽然也按制纳了侧妃,被先帝和太后赏了夫人、孺人,却大多是摆设。父王从来不让母妃伤心,虽然子嗣上同样艰难,却从来一手挡着外界的压力,不让母妃难过。母妃进门十年才生下他,父王也终于松了口气。父王病重,心里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的王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父王谆谆叮嘱他要好好孝顺母妃,不能让她有半点不开心,又拉着母妃的手,温柔地劝她“不要哭”。他很羡慕父王与母妃之间的感情,也很清楚母妃天真纯良了一辈子,始终没学会机变诡诈,也不需要学,以前是父王护着她,现在当然是他这个做儿子的来保护。
先王妃也好,继王妃也好,还有那些侧妃、夫人、孺人、侍妾,皇甫潇从来没有产生过特别的感情。对于逝去的王妃他很敬重,两个侧妃相处多年,已成习惯,至于其他女人,或者有过一时的喜爱,但是也不过是繁重国事之余的放松。对于婚姻,他从未有过奢望,就像这次,首辅赵昶联合两宫太后向他施压,让他娶公主,以便把公主挡在宫门外,他也没有反对,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根据这些年来的探子回报,神鹰汗国的大妃非常厉害,辅佐苏日汗王励精图志,吸纳中原落魄士子为官,教化百姓,修渠屯田,开放商路,强国富民,北拒蒙兀,南结大燕,更向西辟地千里,吞并无数小部落,使本来一穷二白、靠天吃饭、在两大强国夹缝中艰难求生的草原小国一跃成为令蒙兀和大燕都不得不正视的强大汗国。
有一个如此杰出的母亲,这位明月公主只怕也不是个普通的女子,如果让她进宫,别说尚且年少的皇帝、皇后,就是两宫太后说不定都不是她的对手。
端着茶碗,皇甫潇微眯着眼看向窗外的夜色,心里忽然有些期待,那位草原公主不会让他失望吧?
第二章 明月公主
无论是大燕,还是神鹰,或者蒙兀,都共同承认燕京是这块大陆上最璀璨的明珠。凡是到过这个巨大城市的人都为它的风华绝代而陶醉,没有到过的人也听过有关它的传说。所以蒙兀铁骑年年秋高马肥时会挥军南下,企图攫取这颗明珠。所以大燕会在北方铸造万里雄关,以保护自己的锦绣山河。所以神鹰会与大燕交好,希望能将龙城也建成繁荣昌盛的塞外明珠。
风雪仍在弥漫,而在北方的官道上,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向燕京前进。
上千名衣甲鲜亮的轻骑兵护卫着几十辆马车,当中的车厢异常宽大,外面饰以皮毛,并不见华丽,只有拉车的马高大神骏,显露出不凡。
这个队伍来自西北的神鹰汗国,车子里乘坐的是他们最尊贵的公主格根萨仁·托里。格根萨仁是一个美丽的名字“明亮的月亮”,而“托里”是国姓“鹰”。这个草原国度原来的汉语国名叫托里汗国,是他们的大妃授意,在递交大燕的国书中为自己的国家正名,称为神鹰汗国。
大妃为了纪念自己永不可能再见的故乡,给自己的儿女都按照本名的意思起了汉语名字。以鹰为姓,公主名叫鹰明月。
十六岁的明月公主在路上已经走了两个月,从龙城到燕京有数千里的路程,当中隔着沙漠、戈壁、草原、群山,如果是骑马奔驰,大概半个多月就能到,可他们有装满苏日可汗送给大燕皇帝的礼物和公主嫁妆的车队,有公主仪仗,虽然已经尽量简化,但是仍然累累赘赘,速度很慢。
公主耐着性子坐在车里,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骑马奔驰。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将来需要她忍耐的事还有很多。
她以为自己要嫁的是燕国的皇帝,而以她异族的身份,肯定做不了皇后,顶天是个贵妃。在异国他乡的皇宫里,她没有根基,没有后台,没有朋友,娘家远在数千里之外,一切都要靠她自己。
她的母妃在她出发前日日夜夜地陪伴着她,反反复复地叮嘱,“你年少,身子又直,中原人本就聪明,宫里的人更是九曲十八弯的性子,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转上三圈,你是斗不过的,也别去跟人斗。你是我们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身份尊贵,燕国皇帝一定会准许你带嬷嬷和丫鬟进宫服侍,你什么都不必管,只安心用自己的日子,需要打理什么,文妈妈和妈妈都会帮你照应。你不去欺负人,也别让人欺负你,咱们汗国虽然比不上燕国富裕,可是有三十万铁骑,有数百万铁铮铮的草原儿女,父汗、母妃都会与你撑腰,你不用怕。”说到最后,那个让臣民奉若神明的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明月并不是很害怕。听说皇帝才十四岁,长在深宫,手无缚鸡之力,她不信打不过他。只是要远离家乡,再也见不到家人朋友,让她感觉很惆怅。
鸾车走得很稳,明月撩开窗帘看向外面,看着外面仍是雪花飞舞,脸上不禁浮起了一缕忧色。
从去年冬季到今年初春,数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在大草原上反复肆虐,牧民们的马牛羊成群倒毙,官仓的存粮全部拿出来赈灾,也只勉强让全国百姓度过冬天。现在,牧民需要牲畜幼仔,农民需要种子耕牛,而国库已经见底,实在是青黄不接了。苏日可汗不得不向燕国借种子和粮草,大燕回复的国书很慷慨的答应送他们足够的种子和粮草,同时以皇帝的名义聘明月公主为贵妃。
虽然舍不得,可是为了国家不灭亡,公主必须嫁进中原。
明月靠着软垫,轻轻叹了口气。她从没想过这么早嫁人,更没料到会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草原儿女,谁不是经过赛马、叼羊、摔跤、射箭、对歌、打樵等事,彼此熟悉后生了情意,这才定下亲事,哪有中原这等盲婚哑嫁的奇怪事情?可惜,自己也要做中原人了。
在车里侍候的乌兰轻声宽慰她,“公主,咱们进关的时候不是亲眼看到燕国运粮草的车队正在出关吗?现在肯定快到龙城了,你就别担心了。”
“嗯。”明月点了点头,脸上有了笑容。
快到傍晚时,送亲使那苏克·蓝特在车外禀报,“公主,燕国的迎亲使、礼部左侍郎岳大人已经到了,是范大人陪着来的。他们都在前面的驿站等候,我们今晚就在那儿歇息。”
明月答道:“你安排就是了。”
“是。”那苏克答应着,一提马缰,奔到队伍前列,命令大家加快速度,争取在天黑前赶到驿站。
车队迅速前行,很快就到了距燕京仅有两百里的长州城,进入早已做好准备的官驿。
雪已经停了,寒风扑面,仍然凛冽如刀,神鹰汗国的中书省平章范文同与大燕帝国礼部左侍郎岳西岷一起迎了出来。
明月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车,抬头看着驿站的招牌,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她穿着大红色的胡服,戴着红珊瑚珠串成的面幕,一顶白貂皮镶翡翠珠玉的帽子在几只灯笼的映照下特别醒目。
范文同跪下行礼,恭敬地说:“微臣参见公主。”
明月立刻上前,伸手虚扶,“范大人快快请起。这冰天雪地的,范大人往来奔波,甚为不易,本宫铭记于心。”
范文同面露羞惭,“微臣有辱使命,愧对可汗,愧对大妃,愧对公主。”
明月一怔,“这话从何说起?”
旁边的岳西岷见势不对,赶紧上前,抱拳深施一礼,客气地说:“下官礼部左侍郎岳西岷奉旨迎接公主凤驾。公主不远千里而来,敝国君臣深为感佩。两宫太后亦翘首以待,盼着公主早日进京。”
明月抬了抬手,“岳大人不必多礼。沿途蒙贵国官员多方关照,本宫感谢燕国陛下的盛情。此行诸事皆由那苏克大人与范大人安排,岳大人尽可与他们商议。本宫年轻,见识短浅,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岳大人见谅。”
“不敢,公主过谦了。”岳西岷再施一礼,“外面天寒,请公主进屋用膳,早些歇息。明日下官随侍公主进京。”
明月微微点头,“多谢岳大人关照。岳大人一路鞍马劳顿,也请早些歇息吧。”
岳西岷对她抱了抱拳,恭谨地陪着公主进了正院,这才转身离开。
男女不便,岳西岷这么做也说不上失仪,可对于未来的贵妃,他这态度似乎太过于冷淡疏离了。明月心里疑惑,先进内室更衣净面,然后才出来坐下,端起滚热的奶茶喝了两大口,这才看向坐在下首的范文同,“范大人,是否在燕京发生了什么事?”
范文同眉头紧皱,愤怒地说:“他们欺人太甚。”
“嗯?”明月放下雕花木碗,认真地问,“怎么了?”
范文同似乎难于启齿,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沉闷地说:“他们变了卦,娶公主的不是燕国皇帝,而是摄政王,也就是勇毅亲王皇甫潇。”
明月回想了一下这个摄政王是何许人也,不由得更加疑惑,“我记得燕国的摄政王岁数不小了吧,还没娶亲?”
“娶过,王妃在两年前病逝了。”范文同的脸色很难看。
陪在明月身侧的赵妈妈惊怒交加,“什么?他们竟要咱们公主去做继室填房?简直岂有此理!这不是打我们可汗和大妃的脸吗?”
明月倒没他们那么愤怒,无论是皇帝还是摄政王,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人,不过事关国体,却不可轻忽。她冷静地问:“大燕的国书上是皇帝求聘,现在换了摄政王,还是做继室,这燕国君臣就没个说法?无论如何,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们提了一些条件。”范文同说出了最难开口的话,闷在心头的一口气渐渐散出,这才镇定下来,“从国事上说,他们将在两国边境加开五处互市口岸,增加每年茶叶、丝绸、瓷器的交易数额,同意我们从燕国招募工匠,此次援助我国的粮草、种子全都加一倍。婚事方面,摄政王愿以元配正妃的礼仪娶公主,成亲后也以元妃之礼相待,在已故王妃的牌位前公主不执妾礼,只以平礼见之。另外,燕国皇帝并未正式下旨纳公主为贵妃,此事不过是传闻,待公主进燕京后,皇帝会下旨赐婚,昭告天下,也就名正言顺了。至于此许流言蜚语,公主不必理会。”他在燕京听说公主的夫婿居然临时换人,顿时怒发冲冠,引经据典地发了一通火,让那些自诩圣人门徒的朝臣羞愧不已。他趁机“勒索”了不少条件,对汗国将来的发展很有利,这些就忍着没说了。
赵妈妈听了之后,吁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明月也觉得这么处置甚为妥当,最重要的是婚事的变故为自己的国家争取到这么多好处,她很高兴,“只要不执妾礼,又以元配相待,嫁给摄政王其实也算是好事。贵妃再贵,到底也是妾。”
赵妈妈神色大变,“公主,这话在燕国可说不得。”
“嗯。”明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调皮地看着赵妈妈,“好啦,赵妈妈别担心,我不会当着燕国人说这些话。这里只有你和范大人,我才说说心里话的。”
年过不惑的范文同笑呵呵地捋了捋胡须,“赵妈妈提醒得对,公主以后要谨慎从事,以免授人以柄,遭人暗算。”
“好,我知道了。”明月站起身来,“走,我们去用膳吧。”
她当先走出,外面正张罗着上菜的大丫鬟珠兰和乌兰立刻上来服侍她坐下,笑着说:“文妈妈在厨房看着呢,已经做了好几个公主爱吃的菜。燕国果然富庶,这冰雪天的,竟然还有鲜嫩的菜蔬。公主在车上颠了大半天,定要多吃些才好。”
赵妈妈有意落在后面,低声问道:“摄政王今年多大了?有多少姬妾子女?”
范文同放慢脚步,声音也很轻,“摄政王二十九岁,按亲王制,除了已故正妃外,还有两侧妃三夫人四孺人,不上文牒的侍妾、通房也不少,奇的是至今尚无子女。”
赵妈妈的眉头越拧越紧,听到最后一句,又是大惊失色,“那是什么原因?难道是…有什么隐疾?”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脸上隐隐的有一丝骇然。
“应该不是。”范文同安慰她,“燕国的皇室嫡系血脉始终子嗣艰难,此事举国皆知。昔年老勇毅亲王妃也是成亲十年后才生下了摄政王,燕国的先帝比老勇毅亲王还大着几岁,后宫佳丽三千人,却只在年近半百时才生下一子,就是现在年方十四岁的皇上。”
“哦。”赵妈妈念了声佛,这才放下心来。摄政王年近而立,膝下犹虚,若是公主成亲后生下儿子,就是正经的嫡长子,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第三章 规矩
岳西岷发现公主通情达理,虽然未见庐山真面目,不知是否如传说中的红眉绿眼,状若妖魔,但言谈举止斯文柔婉,并没有所谓“北地蛮夷”的骄横跋扈,意外之余不禁大加赞赏,立刻派人送信回燕京,“明月公主深明大义,对我国安排并无异议,愿接受陛下赐婚,嫁与勇毅亲王殿下。”
燕京城从后宫到前朝都松了口气,对这位没有如他们所料撒泼要挟的异国公主却也有了几分鄙夷不屑。若是燕国的姑娘,在出嫁路上忽然发现夫君换人了,别说哭闹刁难,只怕当时就一头撞死了。那位明月公主却对如此奇耻大辱淡然视之,果然是不知礼仪廉耻的蛮族,与此等女子一起生活,只怕需要非凡的勇气。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皇甫潇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被满朝文武同情了。太后与皇帝也觉得对他不住,本来渐趋恶劣的态度蓦然改变,待他和蔼可亲,频频赏赐,言谈间总是若隐若现地充满了安抚的味道。这些年来,他继承了父王的遗志,替皇家担着江山社稷。皇帝年少,两宫太后不睦,外戚与朝臣各成派系,明争暗斗,北方的蒙兀帝国越来越强大,屡屡南侵,内忧外患,如排山倒海,几乎都堆在他一个人身上。他背负的压力越来越沉重,没想到现在竟然会因为一桩婚事而减轻许多,这让他不由得对那位即将成为自己正妃的异国公主有了几分好感。
不过,两国和亲之事从立朝以来就没有过,大家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对待公主。按理说,勇毅亲王府老太妃作为未来的婆婆,应该过来相看一下媳妇,就算是皇家公主,也能借着进宫觐见太后的机会见见,可这是来自北方汗国的公主,老太妃也不知应该以什么规矩去见,便召来府中主持中馈的杨侧妃询问。
杨氏与皇甫潇年龄相仿,今年已有二十八岁,依然身段窈窕,姿容秀丽。自王妃病逝后,她便管着后院事务,虽不上王氏,却也井井有条。老太妃对她不能生孩子同样感到不满,但对她的办事能力倒是很信赖。
待她行了礼,老太妃便道:“你说我该依什么规矩去见公主?肯定要行国礼,但是她不是咱们皇家的公主,那个国礼又该依照什么章程来行?”
杨氏掩唇轻笑,“母妃多虑了。不管她是哪家的公主,嫁进咱们王府,那就是皇甫家的媳妇。您是她的长辈,自然应该是她向您行礼。”
“这样吗?”老太妃疑惑,“你去找齐参军打听打听。”
老太妃虽然一辈子不问世事,但毕竟是皇家的媳妇,要紧关节还是把握得住。她若是去见公主,那就一丝错都不能犯,如果闹了笑话,连累的就是儿子。王府的录事参军齐世杰以前是跟着老王爷办差的,为人老成持重,做事精明练达,现在是皇甫潇倚重的智囊,在王府官吏中最得老太妃信任。
杨氏立刻应道:“妾身这就去跟齐大人商量。另外,公主已经到京城了,论理咱们也该派人过去看看,一是表示个心意,二是公主远道而来,若是缺什么,咱们及时送过去,也免得公主受了委屈。”
老太妃笑了,“礼物我都准备好了,宋妈妈,你拿过来,让杨侧妃帮着看看。”
宋妈妈捧着一个金丝镶翠七凤朝阳檀香木盒,小心地放到炕几上,慢慢打开。
杨氏只觉得眼前流光溢彩,饶是她素来沉稳,也觉得心襟摇荡。
七凤的物件在宫里只有妃以上品级才能用,宫外就只有亲王妃能用,否则便是逾制,罪当斩首,杨氏这一辈子也不能用这样的首饰盒。盒中那套华光四射的饰物名叫“桃夭”,当年老太妃嫁入勇毅亲王府,先太后赏下了这套饰物。老太妃珍爱异常,生下儿子后便打算以后给儿媳,将来流传下去,作为每一代王妃的传家宝。这套首饰价值连城,用了十八颗罕见的硕大桃红碧玺,托以金丝绞出精致的桃花盛放之形,既华贵又清丽,看上去美不胜收。
杨氏心中妒恨交加,脸上却笑意盈盈,看了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将盖子盒上,却发现盒盖上雕着出自《诗经》的《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她收回手,柔声说:“妾身觉着,母妃这礼有些早了,待公主嫁入王府之后再给,较为妥当。”
老太妃犹豫了一下便道:“还是给了吧,公主嫁给潇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再说,公主还要进宫见太后,戴这么一套首饰去,总是咱们王府的脸面。以前潇儿的王妃进门,我怕她年少,受不住,本打算等她生下孩子,无论男女,都将这套首饰给她,谁知…唉…到底福薄。公主虽然来自异国,到底是皇后所出,金尊玉贵,也压得住。让她婚前多戴戴,进门后也好早些给我生个孙子。”
宋妈妈看杨氏脸上微露尴尬,赶紧在一旁笑道:“太妃放心吧。奴婢有个相熟的姐妹在皇家迎宾馆当差,听她说那位明月公主的体格好得很,一看就是宜男相,性子也好,从没听她发过脾气,更不打骂下人。刚到这儿时,公主有些水土不服,御医来开了方子,煎了汤药送上去,公主根本不用人劝,端起来就喝了。我那老姐妹说,她在迎宾馆当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侍候的金贵人儿。”
“真的?”老太妃顿时来了兴致,“公主的相貌生得如何?听他们文人写诗作文,有什么‘北地胭脂’之说,不知是什么模样。”
宋妈妈眉开眼笑,“我那老姐姐说,公主穿的是胡服,看着身段高挑,体态饱满,模样也俊俏,就是年纪还小,平日里爱说爱笑,挺活泼的。”
“听着就好。”老太妃年少时也是天真烂漫的性子,立刻大起好感,“若是那样的品格,定是个好相处、好生养的。”
“可不是。”宋妈妈知道老太妃盼孙心切,常常三句话不到就能转到有关生养的话题上去,为免杨氏窘迫,便转移话题,“奴婢还准备了几匹太后赏赐的碧水金花缎。因北边尽出好皮子,奴婢觉着就不用再送了。”
杨氏连忙点头,“宋妈妈考虑得周到。咱们府里的那些皮子也都是北地贡上的,能拿得出手的也没几件。要说北边最稀罕的还是咱们大燕的绸缎,那碧水金花缎每年才出产不到百匹,大部分都贡进了宫里,等闲人根本就见不到,送给公主,最是妥当。”
老太妃笑眯眯地说:“好好,不失礼就好,那就先送这些吧。”
杨氏立刻示意自己的大丫鬟素心首饰捧好首饰盒,几匹缎子自有婆子跟着送过去。
出了老太妃的院子,杨氏顺着回廊走过花园,一双柳眉渐渐蹙起,有些心烦意乱。
素心察言观色,轻声问道:“娘娘可是担心?”
杨氏若有所思,“王爷和太妃对那个要进门的公主似乎过于热心了。不过是个异族蛮夷,还不知道燕国话能不能讲利索了。这么一个人,难道嫁进来会对王爷有什么特别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