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娘瞥见金老板的视线,不由心中一惊:这些商贾都是狐狸般狡猾的人,今日放了出去,难免日后不来设法报复城中所有鲛人——那时候海皇不在,又该如何?
“下个月圆之夜准备好东西,去城南镜湖入海口向复国军交换解药,否则活不过三天。”苏摩淡淡吩咐,用眼角冷光扫了一下那些油汗满面的巨富,语气忽然变冷,“如果有人还心怀不轨、想耍什么花样的话——”
他食指和拇指手指只是一错,轻微一个响指,金老板那颗肥而多肉的头忽然间就离开了身体,高高飞上半空!
血从腔子里冲出,而无头的尸体依旧保持着端茶的姿态,双手甚至还在继续往上抬起。直到把茶盏端到了喉头才颓然落下,砸碎在地上。头颅重重飞上了屋顶,又沉闷的落回,不偏不倚掉进那一池香汤里,染红了一片。
湄娘掩住了嘴里的一声惊呼,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
——原来金老板方才的那个眼神,少主也看见了?
所有人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室内一片寂静。
苏摩却是好整以暇地将话说完:“——这就是下场。”他松开了线,若无其事的拍拍手,转过身去将手伸入一旁盛满了清水的花器,将手上的血迹洗去,一边对旁边的女子冷然道:“皇后,放心,我并不愿继续弄脏自己的手。”
皇后?周围富商们已然魂不附体,湄娘却是清晰的听到了这个称谓,不由心下一震。
这个女子是谁?
那个女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将手从剑上放下,一头银发在夜色中奕奕生辉。湄娘敏锐的看到了对方手上的蓝宝石银戒,心里忽然一动:这是后土神戒?这个女子、这个女子…难道竟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可是,那个人怎么会和海皇又走到了一起!
“是、是!”那一群被吓呆的商人里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踉跄着扑倒在地,“小的…小的一定听公子吩咐,按时交钱,不敢有半点不从!请公子…饶了小的狗命!”
湄娘看着那个拼命磕头的人,依稀觉得眼生——听口音,应该是来自东边泽之国一带的人,看来是个新客。运气可真是不好,一来就碰到了这般倒霉事。
苏摩却微微蹙眉——奇怪…这个人的脸虽然因为恐惧而扭曲,但乍然一看,却竟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里曾经见过一面。
“公子莫非忘了?”那个人哆嗦着抬起头,怯怯地提醒,“几个月前在天阙山脚下,小的曾有幸见过公子一面…”
“哦!”苏摩猛然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桃源郡的…”
——在翻过慕士塔格后,在天阙山脚下歇息时,他似乎在强盗们绑架的人里看到过这个中年男子。和他一起的,还有红珊的儿子慕容修。
“是是是,”那人点头如鸡啄米,强自露出僵硬的笑,“小的杨公泉,刚和拙荆从桃源郡搬迁到了叶城…还请公子开恩,饶了小的这一次。”
苏摩没耐心听他唠叨,将手在雪白的纺绸上擦了擦,挥了挥:“滚回去吧。”
一屋子的富商巨贾发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逃出生天的狂喜表情,争先恐后的往外跑去,如一群肥白的蛆蜂拥挤了门口。
“湄姨,”苏摩洗完了手,低声,“你派文鳐鱼传递紧急讯息,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湄娘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禀海皇,前几天一队砂之国的人进了叶城,偷偷送了一个鲛人来这里,说是在荒漠里救回来的。属下仔细看了,发现竟然是我们复国军的…”
“不必说了。”直接读出了她心里的念头,新海皇回过了头去做了个手势:眼里闪过了一丝光,显然也被这个消息所惊动:“我就去。”
三、入城
楼上几层都是雅座和包房,迷楼般重叠曲折,住着无数位美丽的鲛人,个个身价高昂,一笑千金——随便挑出一个来,叶城的巨贾一夜挥霍在她身上的金钱、都可以让西荒那些贫寒的牧民过上一辈子。
苏摩穿过了那些莺啼燕叱珠围翠绕,踏着楼梯,一层层向上。
这座叶城最奢华的女伎馆金壁辉煌,富丽奢侈得如同天国乐园,甚至连楼梯都是用碧落海深处打捞出的沉香木做成,每一步踏上都带出喑哑的响声和细微的香气,糜烂而甜美——仿佛踏上的是销金窟的黄金路。
但是,极少有人知道其实这里是“海魂川”的最初和最后一个驿站!
多年来,复国军通过这个最隐蔽的驿站,将那些逃脱的鲛人奴隶从东西两市解救出来,送回镜湖下的大营,让那些恢复了自由的奴隶拿起武器、成为为复国而战的战士。
而他自己,当年也先是被西市里海国馆转卖给了集珠坊,在刺瞎双眼后辗转了数年,经历过诸多困苦,最终被青王无意中遇见,买了入府,成为权谋中的一颗棋子。
那一段颠沛流离的岁月中,他也曾在这里渡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每踏上一步,他眼里的黑暗就更深一分——
这个地方就如海国馆一样,有着他再也不想回顾的昨日种种。那样的阴暗恶毒,那样的苦痛耻辱,甚至比白塔顶上那段岁月更让人不堪回首。
那是无可抹煞的、肮脏的烙印。
而他正在一步步的走近昔年那个肮脏黑暗的自己。
根本不用人带领,他熟门熟路地走到了楼梯的最顶端,停下来看着眼前有些斑驳凹凸的墙壁,然后伸出手,轻轻敲击了一下倒数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来雕刻着莲花,在那一击之下,那朵合拢的莲花盛开了,打开的木雕花瓣内,居然有一个纯金的莲心。
苏摩扭下了那个纯金莲心,按到了墙壁上某处。奇迹般地,莲心每一颗莲子的凹凸都和斑驳的墙壁纹丝密合——无声无息地,那扇秘密小门打开了。
那是海魂川的最初一站和最后一站,无数鲛人用生命缔造的自由之路。
小门背后,隐藏着大得令人吃惊的空间。
巨大的密室内一片黑暗,只点着一支小小的白色蜡烛。蜡烛下,静静伏着一个的人影。
那个人匍匐在黑暗最深处,露出的所有肌肤:脸颊、脖子,手脚上都缠着绷带,胸口急促起伏,发出沉闷而微弱的呼吸,深蓝色的长发如同水藻一样垂落到地上。
然而她还是清醒的——在苏摩推开门的刹那,她抬起了头,眼里有震惊和戒备的神色。
在下一个瞬间,她就已经不在原地。
只余那支蜡烛滚落在地上,焰剧烈地摇动,挣扎着将熄未熄。
“谁?”那个全身裹着绑带的女人忽地动了,以惊人的速度抓着那个银烛台退到了暗影里,冷冷喝问。拔去了蜡烛的烛台露出尖利的刺,在火光里发出锐利的光——那个女人喘息,眼睛里透露出杀气和敌意,仿佛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兽类。
——既便对方是和她一样的鲛人。
“你最好别动。你身上的伤,已经不足以让你再做一次这样的移动了。”苏摩只是静默地看着她,缓缓走了过去,毫不顾忌她手上的利器。那个女子试图格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果然已经无法再次移动——赤水里的毒素,至今还在不停侵蚀着自己的身体,全身的关节都已经开始腐烂了。
她努力想抬起手腕,然而连视线都开始模糊了。
“放下吧。是湄娘通知我来看你的,”他一直地走过来,俯身接触到她的手腕,“——不,应该说,令你有机会可以觐见我。”
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从容地从她手中拿走了那个烛台,从地上捡起那支熄灭的白蜡烛,重新插上,放到了桌上。
然后,只是轻微一吹,那熄灭的火焰便凭空再度燃起!
“复国军暗部的战士,湘。”他转头看着她,叫出她的名字,“我已知道你的事。”
那个女子全身剧烈地颤了一下,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他、他是谁?她用力睁开眼睛,用模糊的视线怔怔望着眼前这个同族——黯淡的烛光掩不住逼人而来的凌厉气质,神一样的容光似乎可以把这个暗室照亮。
在她审视地看向他时,对方忽然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将衣襟从肩头拉下——
赤裸的背部线条优雅而强悍,然而玉石般光洁的肌肤上、却赫然有大片诡异的黑色,仿佛从骨中透出,纠缠飞扬,覆盖了整个背部,看上去隐隐竟是一条腾龙的形状——仿佛那条蛰伏在他血脉里的真龙已经破肤而出,腾上九天而去。
龙图腾!——这、这个人…难道就是…就是…
湘剧烈地喘息着,那颗在腐烂身体里渐渐沉寂的心忽然疯了一样跳动起来,撑起身子来,伸手去抓他垂落的衣角。
“你是海皇?你是海皇吗?!”她仰头看着他,几乎是带了哭音——那样绝决凌厉的女子,这一刻却仿佛一个仰望着神像的小孩,狂喜而难以相信。
“是。”来人回答了一个字。
“啊…真的?”她声音颤抖,欢喜得难以言表,“海皇苏摩?”
“如你所见。”她听到那个人这样回答。
她努力地凝聚起了仅剩的力气,终于颤抖地抬起了手,一寸一寸伸向他的面颊——当指尖触到那同样没有温度的肌肤时,她终于确定了眼前所见的一切都非虚幻。
“海皇!海皇!”湘在那一刹那大笑起来,踉跄着扑到在他脚下,亲吻着他的脚尖,那种狂喜似乎将她剩下的神智燃烧殆尽,“七千年…七千年啊,终于被我等到了!”
大笑中她忽然回过了手,毫不犹豫地戳入了自己的左眼!
尖利的手指将左眼那一颗眼珠生生挖出,滚落在手心——她用仅剩的右眼看着苏摩,衰弱不堪的眼睛里却有骇人的热切,她极力用手撑住身体,将一只手掌托起:“海皇复生,龙神出世…这一颗、这一颗如意珠,请您…”
那一颗寸许的珠子,在她绑满了绷带的掌心闪烁,有着血污也无法掩饰的光芒。
柔静多姿,通透润泽,碧绿色的珠子里仿佛蕴藏了雨意,一脱离藏身的肉体,整个暗室立刻仿佛风云涌动,湿润得几乎要凭空落下雨滴来。
在湘从眼眶中抠出如意珠的刹那,连苏摩都禁不住地露出震惊的神色——纵然复国军战士一直以坚忍著称,然而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女战士依然令人动容。从破军少将那样的人手里夺来这枚异宝,这个名叫湘的女战士又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多谢了。”一贯阴枭的脸上露出了叹息的表情,俯身握紧了那颗至宝。
七千年后回归于海皇手心,如意珠发出了激烈的鸣动,清冷的雨意沁入骨髓。苏摩静静将宝珠按在眉心,仿佛和这灵物对话。
湘决然一笑:“不必谢…任何一个鲛人都该这样做…”
她空荡荡的眼窝里有泪水沁出:“不必谢我…请、请感谢那些为了如意珠牺牲的战士吧…这次去西荒的人,除了我,没有一个回来啊…”
泪水从她血肉模糊的脸上接二连三落下,化为圆润的珍珠,垂死的人喃喃:“寒洲、寒洲也死了…那个傻瓜…连尸首、尸首也找不到——海皇,请您、请您记得他们的名字,为他们祈祷。”
苏摩轻轻颔首,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湘的手臂再也没有力气,就这样靠在苏摩的臂弯里,却坚持用仅剩的右眼紧紧注视着他,欣慰而疲倦:“现在我可以死了…但…但…我会在天上,和寒洲他们一起,一直看着…看着…”
她不再勉强压制自己的伤势,开始剧烈地咳嗽,眼神渐渐涣散。
“不要说话,”苏摩蓦地低下身,将手覆上她的顶心——她身体竟然是炽热的,完全不同于鲛人该有的冰冷恒温,仿佛有火在身体里静默地燃烧。
那是沧流冰族投放在赤水里的毒,一路上已经侵蚀到了她心和肺。
“海皇…不必了。”湘却是一挣,脱离了他的掌心。
她全身被绑带裹住,露出的肌肤溃烂不堪,仅有的一只右眼也混沌不清——这个曾经在毒河里泅游百里的鲛人战士,已然将所有的美丽和健康在回程途中消耗殆尽。
她呼吸微弱,却依然带着烈烈的性情,开了口:“海皇,我知道自己要死了。能把如意珠亲手交给您,我足以瞑目…请不必再为我费心。”
她惨然一笑:“这样重的伤,就算活下来,也只是个废人。”
苏摩默然——的确,以她目下的情形,既便要强行救回、也需要耗费极大的力量。
“你有什么愿望?”他低下了头,聆听她微弱的话语。
“我的愿望?…”湘眼里露出遥远的回忆神色,喃喃,“有两个…一个,在寒洲死的时候,已经永远终结了…而另一个…另一个…是——”
她忽然用力握紧了苏摩的手臂,独眼里露出雪亮的光,几乎恶狠狠地瞪着他,厉声:“海皇!你应该知道另一个是什么!——我、我会在在天上,一直一直看着!别让我、别让我…不能瞑目!”
苏摩垂眼看着那张被毒泉毁坏的脸,眼里露出某种复杂的表情。
“好。”终于,他轻声道。
那个字一出口,他心里微微一沉,仿佛知道这个许诺后羁绊便会再多一层。
“那就好…我没有别的愿望了…”湘喃喃,心里一松,生命的气息也急速散去,“也许,我需要的是忏悔。那个空桑人的剑圣…她、她明明可以,咳咳,可以在最后一击里杀我…却没有…她是一个好空桑人…”
她苦笑起来,刚刚动摇的眼里乍然闪出冷厉的光,摇头:“不,我不忏悔!——怪只怪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徒儿!”她断断续续地大笑,抓紧了苏摩的手,低声:“海皇…海皇,我虽杀不了那个破军少将,却、却…能让他比死更难受啊…那个冷血的杀人者也会哭呢。”
“破军?”苏摩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背后,似乎蕴含着一种强大的力量。
“海皇,您要小心破军少将,还有空桑人…”湘的声音渐渐轻如梦呓,“我、我该去寒洲那里了…我一生都在战斗…也、也该睡一会了。”
“睡吧。”苏摩眼里转过一线光,缓缓翻过手掌,印向她顶心,“谢谢你,湘。”
他的手心里凝聚了强烈的力量,可以在触及的一瞬间让这个鲛人毫无痛楚地解脱。
“苏摩,我们该走了。”忽然间,有一个声音传入了这个密闭的空间,清楚的透入,“半个时辰后,就是日月交替的时刻。”
苏摩蓦地一震,抬起头来。
墙壁上有一个影子慢慢凸了出来,那个白色的影子,竟然就这样穿过了铜浇铁铸的墙壁,走入了这个密室。一眼看到了倒在烛光下的鲛人女子,来人有些意外,微微愣了一下:“苏摩,你在做什么?”
白光匹练般掠过,格住他下击的手腕,她脱口低呼:“你要杀她?”
“你是…”躺在地下的湘抬起眼,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陡然觉得眼熟,极力回忆,“你是空桑的…空桑的…白璎郡主?!”
她失声惊呼起来,不敢相信地望着。
百年前的种种传说,忽然间都回响在耳畔——她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空桑女子,仿佛在暗自想着什么,忽地伸出手,用力抓紧了苏摩:“海皇…海皇!您怎么还跟这个女人在一起!难道…难道您真的想和空桑人讲和?”
那只腐烂的手不停颤抖:“那些空桑人…那些空桑人全都是畜生!如果您要和他们、咳咳,他们同流合污…我决不会把如意珠交给您!”
“我不是白璎郡主。”穿墙前来的白衣女子叹了口气,走过来轻轻将手覆在她伤痕累累的躯体上,“你怎么了?我帮你看看。”
“不!”湘尖利地叫了起来,“滚开!别…别碰我!”
那双白色的手轻抚过她的身体,接触过的地方,伤口开始奇迹般愈合。
“海皇!海皇!”湘的身体已然无法动弹,只能死死望着苏摩,独眼里露出疯狂的焦躁和酷烈,嘶哑,“别让空桑人碰我!杀了我!快杀了我——”
苏摩凝视了她一眼,那一刻视线交接,他忽然抬起了手。无形的引线卷向湘身侧,在转瞬间拉住了白薇皇后的手!
“苏摩,”白薇皇后蹙眉,“她都快要死了!”
“请不要管她。”苏摩的神色冰冷,侧过头去看着垂死的湘,“如果你是以仁慈的名义的话,就不要逼她在有生之年接受空桑人的恩惠…否则,她死了都无法解脱。”
白薇皇后怔住,看着湘在那一刹如释重负地昏死过去。
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空桑的开国皇后远远未曾料到、在她被封印七千年后,空桑和海国之间的仇恨竟然已经积累到这般地步!
她看向苏摩,苏摩却转开了视线不想看她。
白薇皇后仿佛明白了什么,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对着身体里沉睡的那个人轻轻叹息——我的血裔,我终于开始明白你的种种苦痛了…面对着七千年划下的那一道深渊,无论是具有多大力量的人,都会觉得力不从心吧?
何况,我的血裔,你本来也并不是一个真正具有英雄气质的人。
你只是一个安静而顺从的女子,却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样的爱憎和国仇里。
这些年来,真难为了你。
那一支蜡烛终于渐渐燃尽,黑暗的密室里,只有冥灵女子身上的淡淡光芒浮动。苏摩低头看着渐渐死去的湘,手里握着那颗染血的如意珠,眼神平静。
——又一个战士要回归于天上了…
自从他踏入云荒起,就不停地看到有同族死去。
为了一个缥缈虚无的复国之梦,竟有那么多鲛人不顾生死地为之搏杀——甚至,不顾一切地将他也一起拉入,用无数的羁绊将他拖入了这个牢笼,逼得他不得不与之生死与共。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海皇,”湄娘拉开了密室的门,在门外匍匐行礼,语音急切,“湘怎么样了?她本想直接从镜湖入海口游回复国军大营的,可我看她实在是无法支撑了,只能派出文鳐鱼冒险传讯——幸亏遇到了您,这一下湘有救了!”
“…”苏摩没有回答。
——只要他想,还是能救的。可他为什么要耗费如此大的力量去救?
他一直是独自一人的,所有其他生命都与他无关。既然在生命最黑暗的一段里、没有谁曾来救他,那么他为什么要去救任何人?
“请您救救她!”仿佛明白了海皇的沉默暗示着什么,湄娘一惊,重重叩首,“湘是为了绝密任务而弄成这样的…她为海国牺牲了一切,请您救救她!”
“没时间了。”苏摩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漠然地回答。
白薇皇后一惊,穿出了墙壁去看外面的天色,随即面色一沉地回过头来:的确,天已经快要亮了——日夜交替的时刻即将到来,笼罩在帝都上空的那个九障结界也即将转入最薄弱的一刹。他们必须在那个时候,从天地的交界处破开那个结界,才能顺利抵达帝都。
她望向那个正在逐步死亡的鲛人女战士,只是一瞬间便作出了决断:日出之前,绝无可能疗好这样的伤。
“苏摩,走吧。”白薇皇后抬起头,对同伴道,“要赶时间。”
苏摩一震。看到皇后此刻绝决的眼神,他才明白为何在七千年前她可以对深爱的丈夫、震慑六合的至尊,决然举起了反击的利剑——这个仁慈的、掌握着“生”之力量的皇后,同时也一直是冷醒的、决断得近乎无情!
他默然转身,随着她从密室内离去。
没有烛光的室内只余下湄娘一个人抱着湘,苍白着脸,绝望地看着漠然的王,无力地开口:“求求…”
“不要随便和人说‘求’这个字——哪怕是对海皇。”走到了楼梯口,苏摩忽然开口,他没有回头,只是一抬手,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咔一声打开,里面滚落一颗小小的药丸。
“给她。”药丸落到了湄娘手里,苏摩指了指湘。
那颗药是金色的,在黯淡的室内发出耀眼的光,逼得人无法睁开眼睛——湄娘进喜交加的握住,心知那必然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粹金丹?”白薇皇后一眼瞥见,脱口。
苏摩没有回答,只是往外走去,在来到了楼梯边那朵金莲花旁时,忽地又顿住脚,抬起右手并指在自己左手腕脉上一划,刷地齐齐割开了一道伤口。血珠从玉石般的肌肤下涌出,密集地滚落,注满了那朵金质的莲花。
“用我的血,服下去。”
他不再和湄娘多话,从楼梯上飘然而下,再不回头。
走到二楼的时候,苏摩微微又停顿了一下——楼道里充斥着一个声音,几乎撕破了人的耳膜。那个尖利的声音在不停的呻吟和哭泣,剧烈的喘息,撕心裂肺。
——那是昨夜品珠大会上,那个叫泠音的小鲛人的声音!
细细听来,那个哭泣嘶喊的声音一直在变化,逐渐变得尖细和清脆,显露出女性的特质——想来,那一场“化生”,也已经开始了吧?
“她怎么了?”白薇皇后动容。
“是化生…”苏摩喃喃,“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化生?”
“就是变身。”他漠然回答,“被药性强制进行的迅速变身。”
“什么?!”白薇皇后站住了脚,不可思议。
——和陆地上所有种族不同,鲛人出生之时并没有性别,成年后才出现变身。而变身乃由天性决定,所需时间也极长,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被药性强制改变?
“你们空桑人无所不能。”苏摩并没有驻留,沿着楼梯继续往下走,冷冷地讥诮,“海国覆灭后四千三百一十七年,华熙帝命太医院研制出了‘化生’配方,将一名他宠幸的鲛人强行变成了女子——从此后,鲛人最后的自由也不复存在。”
白薇皇后却怔在了原地,脸色苍白。
“幸亏‘化生’所需药材极多极昂贵,每配成一池药汤需耗费五十万以上金铢,远超一个普通鲛人的身价——是以施用的机会也不多。”苏摩已经回到了大堂,看着那一池已经冷却的滑腻“香汤”冷冷道,“除非是,象今夜这样的品珠大会。”
他缓缓在池边俯下了身子,将手探入那一池浸泡的药水,有些苦痛地闭上了眼睛。
那样熟悉的气味…毒药一般的刻骨铭心。
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被浸入过同样的地方?
“你知道么?最初,青王买回我,其实并不是为了把我送到白塔上——而是为了把我献给承光帝。”
青王从集珠坊买回了他,震惊于少年鲛人罕有的容貌,于是便有了将这个绝世美人变为女子、送入后宫以博帝王欢心的打算——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在化生池里浸泡了整整三日三夜,这个鲛人少年却始终并未出现任何变身的迹象!
无计可施的青王其时并不知道、甚至那个少年鲛人自己也不曾明白,正是体内潜藏着的海皇血脉令最昂贵的药方也失去了效果。
在暴怒之后,青王最终不得已放弃了这个计划,转而打起了另一个算盘——三个月后,一名盲人鲛童怀抱着傀儡,被引到了白塔顶上的神殿,沉默而桀骜地站到了十六岁的白族太子妃面前。
空桑的历史、甚至整个云荒的历史,也因为这个阴毒计谋的诞生而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啊…所有和此事相关的人都化为了枯骨,他自己也已经脱胎换骨——可为什么当时那种恐惧、不安和愤怒,却仿佛地火一样在心底燃烧着,不曾熄灭分毫?一闻到这种滑腻的气味,他就恨不得化身为兽吞噬掉这天地间所有的空桑人!
那一瞬,苏摩双眉微微蹙起,眉心的刻痕里有黑暗依稀蔓延。
楼上泠音的惨叫还持续地传来,尖利而凄惨,带着痛不欲生的颤抖,仿佛有无形的利刃正在逐步剖开身体——
那苦痛的声音仿佛是某种召唤,令他不知不觉就回想起了无数往事,内心的罪恶感却再度涌现——他虽然抵抗住了残酷的“化生”,却最终还是为了一个空桑人而变身。怎能?怎会!如果可以,他真想杀了那个软弱的自己!
苏摩怔怔站了片刻,仿佛内心的翻涌越来越激烈,终于不可忍受地抬起了手,霍地按住了眉心那个火焰状的刻痕。无形的引线一瞬间透入了自己的颅脑,仿佛要绞碎脑海里的一切。
每一次,每一次,在看到这些与自己黑暗过往相关的一切时,内心那一片黑暗潮水都要剧烈地翻涌,滔天的巨浪似乎要从内而外的把他吞噬!
他极力忍受着那种分裂似的痛苦,不让自己的咽喉里流露出一丝声音——
阿诺,就此消失吧…不要再出来了!
求你不要再出来了!
叶城的黎明是静谧的,只有风在空荡荡的街巷里游荡。整个喧闹的城市仿佛在彻夜的狂欢后终于感到了疲惫,在黎明到来前沉沉睡去,只留下一地乱红狼藉。
星辰隐没,月已西沉,东方出现了微微的鱼肚白。
通向水底御道的大街上空无一人,脚步声由远而近响起,两个人结伴匆匆而来。都是一色黑色大氅,风帽遮住了眼睛,只有发梢在风中微微拂动——都是极其美丽的颜色:
一个是蓝色,一个则是银色,仿佛这个黎明的晨曦。
“还来得及。”远远地看到御道入口,白薇皇后舒了一口气,这时才有空侧头看着他,“苏摩,你没事吧?刚才——”
“我没事。”苏摩冷冷截口道,脸色苍白。
眉心那个火焰状的痕迹深不见底,细微处仿佛通向颅脑深处。这个傀儡师出身的海皇身上,始终无法摆脱某种黑暗气息,只怕终有一日会无法控制——特别是和白塔顶上那个人对决之时。
“我有点担心。”白薇皇后看着他,直言不讳。
苏摩只是面无表情地赶路:“皇后,你只需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是——我早有打算,绝对不会成为你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