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所有人都背弃了她,她也决不能放任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背叛者!
时间就这样缓慢的过去,每一日都长得如同一生。渐渐地,来刺杀的人少了下去。她心里就有钝钝的痛,因为知道必然是复国军的力量已经被消灭得越来越彻底了。
关你什么事呢?你已经被烙上“背叛”的印记,被驱除出来了。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却这样对你;你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却没有一个人认可——既然如此,既然你的国家、你的同族已经离弃了你,你又何必再眷恋!
她不停地在心底对自己说着,竭力让自己平静。然而,那一日,已然开始自暴自弃的她,还是被一个千里赶来的年轻刺客震惊了——
“快走!”在看到那个年轻刺客衔着利刃从水池里浮起的瞬间,她心胆欲裂,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药性的麻痹,冲口发出了警告,“汀!快走!这里有——”
话音未落,她的颈部受到了重重一击。
然而在倒地前的眼角余光里,她看到那个年轻的刺客已然及时发现了埋伏,在沧流军人合拢包围圈之前一个翻身重新跃入了水里,宛如一条游鱼般消失。
在逃脱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那种爱憎交错的复杂眼神,令她永生难忘。
汀…我亲爱的汀啊。连你,也相信我是一个背叛者?我一手带大、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今日,你是准备来亲手杀了我么?
她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这个前来刺杀的人虽然未曾得手,却已然在一瞬间摧毁了她苦苦坚守的意志。大颗的泪珠掉落在地面上,纷纷化为明珠四散。那是她落入沧流军队手里后的第一次痛哭。痛哭中,她忽地又大笑起来——笑得如此疯狂而放肆,完全不顾那些军人因为埋伏的失败而愤怒地围拢过来,惩罚会接踵降临在身上。
那一刻,生死或者荣辱,都已经不再重要。
天地之间,七海之上,九天之下,她只是一个人。
她只是一个人!
“终于,还是崩溃了么?”忽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冷而深。靴子声从内堂传来,屏风被移开,所有军人都肃然退下,列队致意:“元帅!”
那个脚步一直到她身侧才停住,然后有靴尖踢了踢她的脸,低叹:“所有的俘虏里,你熬的最久——真是让人敬佩。”
是、是沧流帝国的那个巫彭?!
她想挣扎着起来,扑向那个血洗了复国军的屠夫,然而她只一动、肩膀便被死死的按住了。她的脸贴着地,只能看到军靴上冷而尖的马刺铁。
她无法抬头,却忽然不顾一切地张开嘴,一口咬在他的脚背上!
“咔”。牙齿几乎碎裂,军靴的粗布底下,居然垫着软而密的坚固物体。
“身体都衰弱到这样了,还有这么深切的恨意…真是难得。”那个冷酷的沧流元帅冷笑起来,“难道你以为自己还能回到那边去么?”
他一脚踢在她脸上,坚硬的靴子磕破她的额头,死死踩住她:“听着!现在你只有两条路:第一,留在征天军团成当我的傀儡;第二,不当傀儡的话,你就得——”
“我宁可死。”不等巫彭说完,她嘶哑着嗓子回答。
这样决然的答复,反而让铁血的元帅怔了一下。他看着地下奄奄一息的鲛人战士,眼里有无法征服的揾怒。沉默许久,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死?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冷冷说完了那句话:“第二,不当傀儡的话,就发配去西荒,给镇野军团当营妓!”
苏摩的十指托着潇的头颅,不停地从她脑海里阅读那些过往——然而到了这里,回忆的画面忽然开始恍惚了,仿佛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流逝得模糊而迅速,并不曾象前面这一段那样令她刻骨铭心。
荒芜的原野。
广袤的沙漠。
漫天的尘土风沙。
满地的辎重武器和伤员。
在战壕里休息的、清一色黑色装束的军队。
远处有简易的牛皮帐篷,升起缕缕炊烟,血色的夕阳正在风沙里缓缓下沉。
天,又要黑了…
在那一段记忆中最强烈存在着的,除了对荒漠干涸气候的长时间痛苦、便是对每一日夕阳跳下地平线那一瞬的恐惧——因为,那意味着又一个黑夜的到来。
——那些野兽们的狂欢之夜。
“快去快去!去的晚了营里的女娘可都没了!”
“来不及啦!只怕现在去,那个鲛人美女已经让参将给抱上床了吧?”
“真该死,又让上头给私独吞了,难得来一个鲛人,也不放出来让我们尝尝鲜。”
“嘘——被参将听见可不好啊!”
“我就是要骂!真是他妈的不公平——征天军团每个小队都配了一个漂亮的鲛人娘们来玩,凭什么我们镇野军团就只分了那么一个?”
“唉,鲛人在西荒活不长嘛。你看那个鲛人来了不过半年,已经快不行了。”
“妈的,那老子岂不是再也尝不到鲜了?”
“啧啧,你也想开点——那个鲛人虽然漂亮的不象话,可好像没有魂似的。与其抱个行尸走肉的美人儿,还不如和热辣的沙蛮女人混呢。”
“…”
帐外肆无忌惮的议论不停传来,然而她眼前却只是晃动着一张油腻黑亮的脸,那个魁梧的朔方城参将压在她身体上,那样的沉重,几乎要将她窒息。
然而她只是木然地看着,眼睛不知道看向哪个地方——头顶是黑沉沉的牛皮帐,风砂在呼啸,肌肤干得几乎要裂开,砂子随着呼吸进入了肺部,一点点的积存起来。她忽然咳嗽起来,感觉嘴里有什么无法压抑地涌了上来。
她甚至来不及扭过脸去,就这样直接地将咽喉里涌出的东西、呕吐在了那张正吮吸着她嘴唇的口腔中。
“臭女人!”那个参将愣了一下,很快呸的吐了出来,气急败坏地甩了一个耳光,“敢败坏老子的兴致!”
然而下一刻,他马上就跳了起来,抹着嘴角惊呼:“血?!”
大量的血,从她咽喉内涌出,又从那个镇野军团军人的嘴里流下,狼藉可怖。
她在昏暗的牛油蜡烛下看着满床可怖的殷红,手缓缓伸向那一滩没有温度的鲛人之血,一贯无知无觉的眼神慢慢颤动。忽然间,她把头一扬,打破了一贯的死寂大声笑了起来,狂喜万分——终于是可以死了!终于是,可以死了!
笑声未毕,她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苍白赤裸的身体浸没在自己的血中。
真好…
终于是,可以结束了。
叶城的冷月下,白薇皇后惊诧地看着忽然间疯狂大笑的鲛人女子,再也忍不住地出手喝止:“苏摩,快住手!你会逼疯她的。”
然而傀儡师的脸上却浮现出莫测的神情,仿佛这样还不足以完全地触摸那些回忆,反而更紧地按住潇的头颅两侧,缓缓地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潇的额头上,缓缓读取着最后的记忆。
片刻后,他眉心那一道火焰的刻痕里,闪过了微弱的光。
原来是这样…被沧流帝国充军的十几年后,那个当年宁死不肯低头的孤傲女战士,最后才成了不顾一切的背叛者。然而,只是保持着那样的姿态再“读”了片刻,苏摩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化,忽然松手放开了潇,所有的引线在一瞬间抽出。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鲛人女子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痛苦地用手捂着头颅,脸色苍白地低低呼号。
而苏摩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脸上有复杂的神情。
“她怎么了?”白薇皇后问。
“那段记忆,对她来说太过于痛苦。”苏摩缓缓开口。白薇皇后诧异地看着他——到底这个叫做潇的鲛人有过什么样的记忆,竟然能打动苏摩这样的人?
然而傀儡师低头凝视了那个昏迷的鲛人女子半天,最终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抬手挑断了捆绑着潇的那两条铁索,回身静静道:“我们走吧。”
“真的放过这个叛徒?”她隐隐有杀气,“让她回到云焕身旁?”
“放她走又如何。”苏摩戴上了风帽,只是冷然回答,掠了一眼夜空,“破军光芒黯淡,七日内必当陨落——以她残废之身,又如何能挽回宿命?”
白薇皇后抬起头凝视夜空:北斗已然移到了西方分野,已然是三更的天。
果然,西北角上一颗大星摇摇欲坠,发出黯淡的血色光芒,她只是一望、便已知道星宿轨道的走向所在,也知道此星的主人必然气数将尽。
“破军…”她蹙眉,心里不知如何却隐隐有不安。
那个角落,漆黑一片的天幕下,似乎隐藏着某种汹涌而来的彭湃力量,以及无可估量的变数——她默默凝聚力量,想看穿破军背后的奥妙,然而奇怪的是以她的灵力、居然还是一眼看不到底。
到底…到底这颗三百年爆发一次的“耗星”,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变数呢?
“得走了。”苏摩侧头,仿佛倾听着黑暗里的某个声音,脸色一变。
白薇皇后手指一合,撤掉了结界,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准备结束这段旅途中的小插曲。然而刚转过身,背后却传来了哀哀的哭泣声——那些鲛人奴隶随即苏醒,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惊惧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上狼藉的尸体。
——店主死在了这里,等明日被人发现,他们这群奴隶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那样的哭声仿佛是无形的羁绊,快要走出的结界的苏摩默然顿住了脚步,也不回身,手指只是一划,一道白光从指尖腾起,精铁打制的牢笼喀喇一声拦腰折断。
他并没有回头,只是站住了脚步,对笼子里那些瑟缩成一团的鲛人奴隶开口:“走吧。”
然而那些奴隶害怕地看着外面,居然没有一个人敢走出这个已经大开的笼子。
“您…是准备买走我们么?”终于,其中一个胆子较大的鲛人孩子开口了,怯生生的挪过来,“你们愿意当我的新主人么?”
“不,”白薇皇后尽量把语气放的温和,“你们自由了,快出来吧。”
然而那个快要挪到笼子外的鲛人孩子仿佛吓了一跳,一下子又缩回去了。
“不行的,”孩子惊惧地抬头看着他们,瘦峭的脸上一阵不自然,“你们如果不买我,没有主人,是不能离开这里的!离开了也会被抓回来!”
“你们可以当自己的主人。”白薇皇后神情隐隐严峻起来。
“不!不…不成的。”那个奴隶孩子一边慌乱地摇着头,一边退回了铁笼的角落,“每个鲛人都要有主人!没有主人我们哪里都不能去,这是规矩——逃出的话,会被活活打死的!我、我已经看到他们打死过好几个了!”
一群奴隶瑟缩着,用又是期盼又是恐惧的眼神望着外面的世界,却没有一个人敢挪过来一步。
所谓画地为牢,也就是如此罢?
“已经连逃跑都不敢了么?”白薇皇后止不住的愤怒。手一挥,整个铁笼被无形的力量扭曲,一瞬间如裂开的甘蔗一样向外瘫倒,成为一摊废铁。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了笼子,那群鲛人奴隶居然还是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他们面面相觑,眼里带着茫然和恐惧。
“逃?”有奴隶嗫嚅,“又能去哪里?…我们生下来就没出过笼子。”
白薇皇后怔了一下,随即道:“你们可以去镜湖的复国军大营,那里有你们的族人。”
“复国军?”奴隶们脸上出现更加恐惧的神色,“那是乱党啊!抓到了都要杀头挖眼的!”
“那你们想怎样?”白薇皇后压住了怒气,问,“听着,回答我——如果现在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们究竟想怎样?”
“我们…”那个奴隶害怕地抬头看了一眼他们,最终只是低头嗫嚅,“我们想求龙神保佑让,早点来一个仁慈的主人把我们买走…”
“…”白薇皇后终于彻底沉默了。
那,就是这些鲛人最大的愿望?!
被关在囚笼里长大的一代,已然连对自由的渴求都已经消失了么?
笼子里的奴隶大都是卖不出去的老弱病幼,然而无论活了七八百年的、还是刚生下来不过几十年的鲛人,个个眼里都充满了对外界的恐惧,麻木不仁,让她这个千方百计想给予他们自由的旁观者都感到绝望。
“哈!”忽然间,一直沉默的苏摩冷笑起来,霍然转身,手指闪电般的划下!
“你要做什么!”白薇皇后惊呼,旋即抬起手臂格挡。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锋利的引线呼啸着卷入铁笼,毫不留情的将其中两三个奴隶的头颅平整地切了下来!
“啊啊啊…!”人头骨碌碌乱滚,其余鲛人惊叫着,终于四散逃出了囚笼。
“你怎么连族人都杀!”白薇皇后变了脸色。
“这不是海国人,皇后。”苏摩转过了头,抹去溅到脸上的一片血迹,眉心那一道烈焰的刻痕里隐约透出入骨的黑暗色泽,“这不是海国人!——海国没有这样的子民,我也没有这样的同族!”
他冷冷看着空桑的开国皇后:“连画地为牢都可以囚禁,这哪里是海国人?分明是你们空桑人培育出的奴隶——天生的、世袭的奴才!”
“我宁可海国全死绝了,也不愿留下哪怕一个这样的奴才!”
白薇皇后默然,虚无的心中有剧烈的刺痛。
“知道什么叫做亡国么?不,七千年前的海天之战其实并不算亡国,”苏摩的语气起了波澜,仿佛内心的黑暗潮水再度无法控制的泛起。他俯下身去,一把拉起了一具无头的鲛人尸体,扔到她面前:“看看,这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消亡!你们空桑人…你们空桑人…”
看着这个纯白色的冥灵女子,苏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还是沉默——你们空桑人,虽然万死不足以赎其罪,却也并非全是禽兽。
可是,为什么不让我彻底的憎恨你们呢?!
“苏摩。”白薇皇后刚毅的脸上也流露出某种软弱的表情,低声叹息。
“走吧。”仿佛不想再看到眼前的人,他转过头去。
“对不起。”白薇皇后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为了掩饰某种表情,同样也转过头去看着白色的巨塔,“当年,我无法及时阻止琅玕出兵海外;后来,也无力阻止他恣意暴虐。”
她抬手遥点白塔,低声:“希望这一次,我可以将他永远、永远的封印!”
二、星海云庭
从海国馆的后院出来,两人并肩在黑夜里疾行。
离黎明尚有一段时间,叶城里依然灯火通明,喧闹盈耳。白薇皇后看了看夜色,沉吟:“要直接去御道么?”
苏摩却没有回答,仿佛侧耳倾听着黑夜里的声音,忽地撮唇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呼啸,抬手指了指夜空——很快,空气中有轻微的扑簌声,由远及近。
仿佛梦幻般地,沿着黑暗小巷急速掠过来一条雪白的、飞翔的鱼。
那条文鳐鱼听到了讯号,无声无息地从远处游来,迅速地绕了夜行者身侧一周,最终跃上了苏摩的指尖,翕合着嘴,扑扇着双鳍,发出欢喜的噗噗声。
白薇皇后看着,不由微笑——在少女时代她也曾经在璇玑列岛上生活过,知道这种通人性的文鳐鱼不但是鲛人的坐骑和伙伴,同时也经常用于传讯。
文鳐鱼扑扇了一下翅膀,旋即又从苏摩指尖飞走,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前面就是星海云庭。”苏摩面无表情地侧头听完了文鳐鱼的“话”,皱了皱眉头,指指大街尽头出现一座金壁辉煌的宅院,“先去那里一下。”
“星海云庭?”白薇皇后微诧——那个方向风里传来的歌吹娇笑声,散发出糜烂甜美的气息,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叶城最出名的歌舞伎馆。”苏摩在风帽下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笑了笑,“汇聚了云荒上身价最高的鲛人——不想去看看么?”
“…”白薇皇后默然,“你去那里有事?”
“嗯。”苏摩简短地应了一句,“你也可以先去御道那边等我。”
在对话之际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径自走到了街巷的深处,避开了金壁辉煌的正门,绕到一侧的小门上,拉起镀金的兽头铜环,熟门熟路地扣了三下。
门应声而开,门后站着一个梳着水蓝色双髻的丫头,手里挑着一盏紫纱宫灯,在十月微冷的天气中发颤——显然她已经接到了文鳐鱼带回的信息,正在迫不及待地等待客人前来。门一开,她到苏摩,便万分惊喜地啊了一声:“您…您来了?您便是新的海皇?”
苏摩点了点头,拉下了风帽,让丫头看到他的脸。
星光照到了他的脸上,那一瞬间,令人窒息的美让同样身为鲛人的丫鬟都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族里最高领袖的容颜,目眩神迷。
“天啊…天啊,”她喃喃,“真是做梦一样…”
“走吧。”苏摩没有理她,径自踏入了后院。
“我叫阿缳。”那个小丫鬟终于醒悟过来,连忙侧身让他进来,急急想关上门,喃喃:“海皇苏摩,真的是您?我、我前几日才听说了海皇复生的消息…龙神腾出了苍梧之渊,全天下的鲛人都看到了,真的是做梦一样啊!”
龙神…听到这两个字,苏摩稍微愣了一下。
——不知道如今蛟龙是否抵达了复国军大营?而那边的战况又是如何?
如今月已经中天,开镜之夜的镜湖波澜不惊,映着高空明月,宛如璀璨的琉璃镜——又有谁知道,万丈深的湖水底下,正在进行着一场异常激烈的战斗!靖海军团出动了大半军力,围攻复国军在镜湖底下的大营,来势汹汹,几乎是誓在必得。
不知道复国军的战士们,是否能抵抗得住沧流人的那些机械怪物?
想起半日前分道扬镳时巨龙凝视着自己的眼神,苏摩的心就往下微微沉了一沉。
是。我让你失望了,龙神。
七千年来你所期待的、或许是纯煌那样的王者:光明正大,纯正宽容,可以为了族人为了海国牺牲一切,完全舍弃了自我——可是,我偏偏却并不是那样的人…我永远做不了纯煌那样的人,因为我并不愿舍弃自己的意愿。
这样的海皇,可能会让等待了千年的你和族人,都感到失望吧?
他有了短暂的走神,而小小的鲛人丫鬟惊喜得语无伦次,还在兴奋地不停地说着:“刚刚文鳐鱼飞回来说海皇到了叶城——我还不敢相信真的,结果您却马上就到了…就像做梦一样啊!”
苏摩只是摇了摇手,令她暂勿关门,让身后的白薇皇后一起进来。
那个叫阿缳的少女住了口,好奇打量了跟苏摩一起来的人,眼底立时露出警惕和敌意来——不是同族?海皇带来的人,居然是一个空桑人!
她不再滔滔不绝,咬紧了嘴角,有些不安地看着这个银发女子。
“是同伴。”苏摩短促地说了一句,然后回头对白薇皇后道,“我有事过去一下。”
——踏入叶城不久,他就听到了空气里传来用“潜音”发出的讯号:那是有同族用本族特有的方式在呼唤,希望能联络上复国军。
“星海云庭馆主湄娘,有要紧事禀告复国军大营。”
那条传讯的文鳐鱼开阖着嘴巴,停在他指尖上禀告,殷切地望着他。
星海云庭?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心里的那片黑暗之海骤然起了波澜,让他的眼神都黑了下去——没有人比他知道,这个地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叶城最奢华的女伎馆,百年来一直极负盛名,在叶城上百家歌姬女伎馆里都称得上是翘楚,让整个大陆、甚至远自中州的富豪都是其座上客,一掷千金,以一亲星海云庭里的花魁芳泽为荣。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座销金窟其实是海魂川的其中一站,而馆主湄娘更是复国军里隐藏得最深的战士之一——如今她甘冒大险派出文鳐鱼四处传讯,定然是遇到了极其重要的事情,必须尽快和复国军大营取得联系。
目下复国军正在应对来犯大敌,只怕分不出手来顾上这边,既然今夜顺路,就过来看看这边的情况。
白薇皇后沉默地望着他拂袖离去,心里隐约明白他其实并不愿意呆在她身侧——
“白璎,快些醒来啊…你到底在想什么?”白薇皇后站在后院剪秋萝的阴影里,将手按在心口,低低问身体里另一个灵魂。
白璎没有回答她。
自从帝都上空那一场星盟血誓后,她就一直沉睡着,不想再醒来——就像百年前,因为无法直面,选择了十年沉睡。
可笑啊…自己的这个血裔还真象个孩子。以为在抉择到来时,把头埋入沙堆里闭上眼睛,就可以逃得了一世么?
或者说,她此刻的沉默,正是因为在做着某种艰难的决定?
她静默地沉睡着,然而她的灵并不是没有任何波动的——在方才的海国馆里,看到那些囚笼和笼中的奴隶时,白薇皇后能感觉到灵体内有暗流悄然涌动,每一次起伏都是微妙而激烈的,带着种种痛楚、悲哀和强烈的怜惜。
但连和她共处一体的白薇皇后,也并不明白这个血裔到底在想着一些什么。
还有一个多时辰便要到黎明了,白薇皇后望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冥灵都是虚无的,本来根本不会在月光下留下任何影子。然而,此刻她徘徊月下,却看到了自己的剪影落在冰冷的白石铺地上,影影绰绰,介于有和无之间。
——她知道,那是因为星魂血誓的原因。
在苏摩咬破舌尖、将自己的血喂入她嘴里的刹那,她所在的暗星轨道被强大的念力偏移,离开了那条通往陨落的道路,和新海皇的轨道合并,从此共享同一个命运。他将一半的生命和她分享,包括他自己的血肉和寿数。
从此后,这个冥灵不再畏惧于日光,也不再是无形的虚幻之体。
是这个我行我素的海皇,任性地将六星的预言打破了呢…
白薇皇后凝望着地面上的影子,心里有某种悲哀涌现:可是,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不惜打乱天宫来将她的宿命拉出轨道——究竟值得么?
六星本来就是暗星,在无色城打开后、便应该照着宿命的轨迹运行,向着空无的黑暗中坠落。当六星归位、无色城开的时候,镜像倒转,一切烟消云散。
——这,本来该是命定的结局。
而这个新海皇居然为了漫天星斗中的其中一颗,付出了一半生命的巨大代价,不顾一切的伸出手打乱了天宫,干扰了整个云荒命运的起落!
他不甘心,他想要和命运角力,和洪荒的力量对抗——可这,又将会带来怎样的结局?
是终究能扭转宿命,还是和白璎一起被命运的洪流所吞噬?
这,连她也不能预测啊…
白薇皇后仰头看着黑夜,九天之上有无数冰冷的眼睛同时也在凝视着她——她微微叹息,足尖一点,轻轻飘上了一颗花树,隐身在暗影里。默默地将戒指褪下,双手合十地压在手心,白薇皇后在冷月下盘膝而坐,呼唤着隐藏在戒指内的戒灵。
毕竟被封印了七千年,回到这个人世的她,自身也已然极其衰弱。实体早已被消灭,灵体也衰竭到无法维持,虽然寄居在白璎这个直系血脉身上,然而这个灵体也并不好用。她依然不能通过借用白璎的灵体,来自如地操控后土一系的力量。
——日出之时两人便要联袂进京,从此后步步险恶,她必须要早做打算。
只希望,这个灵体的主人能早日醒来,握起自己手里的剑,不再逃避。
琅玕…此刻,是否你也已经从七千年的沉默中惊醒,在等待我的到来呢?被破坏神的力量侵蚀了七千年,你的本性还剩下多少?还认得我么?
我们已经那么久、那么久不曾再度拔剑相对了…
她抬起头,凝望不远处金光四射的白塔,眼神变幻,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黑夜如幕笼罩云荒大地,月渐西沉,星垂四野。
而在云荒大陆的正中,那一片波光鳞鳞的巨大湖面上方,伽蓝白塔顶端却有璀璨的金光四射而出,在黑夜里奕奕生辉,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是传说中的“纯金之眼”——
自从镶嵌在塔顶的纯青琉璃如意珠被拿下后,伽蓝白塔顶端便在入夜时发出了奇特的金光,仿佛一只金色的眼睛秘密地俯视着数万丈底下的云荒大地,无论从最东边的慕士塔格、还是西荒尽头的空寂之山上,都能清楚地看到这种光芒。
有人说,那是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一夜之间幻化出的神迹。
那只金色的眼睛是智者大人的瞳,替他俯视着整个大陆,纤毫毕现,无论谁对帝国的统治有丝毫不满,有所异动,都逃不过这只无所不在的眼睛的窥视。
然而,此刻,那只金色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呈现在了伽蓝神殿内一个水镜中。
黑暗里水镜上波纹微微荡漾,听不到呼吸声。
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闭空间内,没有人能看到水镜上显示着的情形。那些图案碎裂了又合拢:戴着后土神戒的白衣女子侧影在黑暗的水中荡漾,刚毅而清丽,眼映照着星辰,额角披着明月的光辉。
那个影子在黑暗的水镜里反复的碎裂合拢,仿佛一次次拼凑出的幻影。
“嗒”,极轻极轻的一声响,仿佛空气中有无形的手再度接触了这面水镜,那个刚刚聚拢来的人影霍然又碎裂了。
是怎么也无法触摸到她了么?
——黑暗里,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喃喃。
“来了…终于来了呀…”
黑暗的重重帷幕背后,有模糊低哑的声音传出,带着难以言喻的狂喜。
宿命的轮盘啊…快些、再快一些!压倒一切的转起来吧!
外面是午夜,开镜之夜,大地上一片繁华喧嚣,而万丈高的伽蓝白塔顶上却空空荡荡,听不见丝毫人声,只有天风吹拂而过。守在玑衡前的侍女忽然吃了一惊——紧闭了近十天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袭白袍的圣女出现在了神殿门口!
“巫真大人!”一直忐忑不安的侍女发出了惊喜的呼声,疾步迎上去。
五日之前,圣女云烛进入神殿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连生死都成为迷题。而外面的传言一日日更烈,说是云家三兄妹都已然遭遇不幸:幼妹被逐下白塔,弟弟因失职而下狱,连最后的长姐云烛也已经获罪身亡,云家大厦将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