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座高不盈尺的古铜色的灯,分开七枝,做七星状,七个盏里隐隐有着幽蓝的光泽。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积着一层铜锈,惨绿暗红,层层叠叠。
那笙乍然看了一眼,手上的皇天忽然就隐隐亮了一下。
仿佛被无形力量摧动,那笙的手不自禁地拂过那盏灯,一瞬间七点烛火齐齐点燃!
“哎呀!”这回轮到了闪闪惊叫,“你、你怎么可能点燃它?”
这盏世代相传的灯,只有家里的执灯者才能点燃——而这个陌生的少女只是手指一拂,就将七点灯火全数点燃!
“我想起来了…”那笙却有点恍惚,看着手上的皇天戒指,仿佛有什么影象在脑海里翻腾,“这个灯…这个灯,和九嶷神庙里的七盏天灯一模一样啊!怎么会在这里…”
“听说几百年前,我家一个先祖,曾是神庙里最强的巫祝,守护着这盏灯。”闪闪低声解释,眼神奇特,“他爱上了来神庙朝拜的赤之一族的公主,于是主动废去了所有的灵力,返回到了山下的云荒大陆——这盏灯,就是他回到尘世后,一并带来的。”
那笙茫然地看着那盏明灭不定的灯火,忽然看到那幽蓝色的火焰里,居然有七个小人儿在不停的舞蹈!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
那些小人在舞蹈,飘忽而热烈。然而他们却有着七种色泽各异的眼睛,无论身形如何舞动,却是始终注视着云荒的各个方向,眼神凝定。
那是…那是焰之灵?
她刚看过真岚赠与的那册《六合书·术法初窥》,知道一些云荒的远古传说。
这七星天灯,原本是星尊帝寝宫内书案上的一盏普通铜灯,伴随着这个空桑第一帝王披阅了无数奏折文卷,见证了风云起落。后来云荒一统,国务渐渐繁忙,星尊帝长夜处理国政,精力不支、经常在灯下不知不觉睡去。
为了不耽误政事,帝王便将天上的七颗星辰降至灯内。每当灯燃起、这些神灵便会睁开眼睛眺望云荒大陆,将所见一切禀告给帝王,无论他是在清醒还是睡梦中。
这七盏灯,是空桑帝王的眼睛,可以时刻注视着天地间的一切。
星尊帝驾崩后,并未留下遗骸,传说魂归于极北方上古神人葬身的轩辕丘。帝王之山里只留下了他和白薇皇后的衣冠冢,伴随着无数陪葬珍宝。同样的,这七盏灯和他生前佩戴的辟天剑也被当作遗物,供奉在九嶷山的神殿里。同时,摹仿这盏灯的形状、下一代空桑帝王在神殿里布置了巨大的七星灯,用来为空桑帝王和六部祈福。
“私带天灯下山?”那笙茫然叹气,问闪闪,“你知道这灯的用途么?”
闪闪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我只知道…这灯,能让家里丰衣足食。”
百年前一场动乱后,青族遭到了空桑历代先王的诅咒,九嶷郡饿莩遍野,人丁寥落。当时村庄里十室九空,邻居都已经开始易子而食——而唯独他们家保全了下来,并且有能力去救济村里的其他百姓。据说,全凭了那一盏神灯。
“丰衣足食?”那笙有些胡涂了——可没听说过这灯能变出吃的东西,或者能召唤那些焰灵出来当奴仆。
这盏灯,除了“守望天地”之外,没有任何用途。
那些焰灵在不停舞蹈,美丽不可方物。然而在灯火燃起的一瞬,闪闪漆黑的眼眸忽然变了,同时焕发出了七种色泽,宛如映着彩虹!
“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惊喜地,少女茫然叫了起来,看着眼前的虚空,“天啊…我、我都能看到了!我成了执灯者么?”
闪闪的眼睛里闪动着美丽的光,向着虚空伸出手去。
“你看到了什么?”那笙吃了一惊,凑过去看着烛台,却什么也看不到。
晶晶一直瑟缩着不敢开口,此刻看到姐姐这般失控,吓得大哭起来。
“九天上的龙和鲛人,比翼鸟上的女神…那是三女神中的慧珈啊。她来九嶷做什么?到西方有人返回了帝都…啊,破军…那是破军的星星在亮!”灯的七种色彩映照在青之一族少女的眼里,闪闪梦呓般地看着火焰,喃喃,“我看到万丈地底下的泉脉在流淌,向着黄泉奔涌…多么瑰丽啊…我都能看到了!”
那笙目瞪口呆地听着她的叙述。这个平凡的少女,转瞬间居然有了洞彻六合的能力!
闪闪却只是对着火焰长长叹息,恍然明白过来:父亲死后,她身为长女,自然而然便继承了“执灯者”的力量吧?
“姐…”晶晶畏缩地拉着她的衣襟,比划着,询问,“爹?”
“爹爹…”闪闪的眼睛转瞬黯淡了一下,然而执灯者在观看焰灵舞蹈时,却是无法说任何谎话的,她叹息了一声,对妹妹说,“在九冥的黄泉路…”
晶晶还不知道什么是黄泉路,然而看到姐姐的表情、也知道那是不好的事,哇的哭起来。
闪闪注视着焰灵的舞蹈,眼里却有大颗大颗的泪水落下,掉在火焰上,滋然化为白烟。
火焰熄灭。
少女眼里的七彩色泽也消失了,宛如平凡女子一样,捂脸痛哭。
她的母亲在一边看着,看到女儿居然继承了神灯,眼里不自禁地露出嫉恨恶毒的神色,忽地眼睛一亮,对着远处废墟里奔来的一行人大叫:“在这里!我找到那个死丫头了!她和灯都在这里!——不关我们的事情,快把我儿子放了!”
三个女子悚然一惊,转过头去,却对上了一行风尘仆仆的骠悍男子。
骨骼明显比泽之国的人高大,古铜色的皮肤,深栗色的头发微微卷曲,五官深刻清晰——一眼看去,即便是尚未去过西荒的人,也知道那是砂之国的来客。
闪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前几日来到村里,投宿在她家里的神秘客人。
“你、你们…快把我弟弟放下来!”看到领先的西荒人手里提着的两个少年正是自己的弟弟,闪闪脱口而出,“你们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领头的西荒人笑起来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轻而易举地拎着两个少年晃荡,“你爹死了,现在你是执灯者了吧?那就轮到你来履行我们的约定了。”
“什么约定?”闪闪原本是个胆小的人,然而此刻却不得不表现出勇气来,护着妹妹,直面那一群来自西荒的盗宝者,“先把我弟弟放了,再来谈什么约定!”
“呵呵,放就放。也不怕你们跑了。”领头的盗宝者看着强做镇定的女孩,大笑起来,手臂一松,两个男孩落到了地上,痛呼了半天起不来。盗宝者眼露轻蔑之色,踢了一脚:“东泽的男人就是没用,娘们一样,还不如一个小女孩儿有胆气。”
“别踢我儿子!”母亲一旁看得心急,脱口大叫起来,恨不能立刻跑过去。
那笙看着这群人来意不善,又个个凶形恶状,不由蹙眉,暗地里念了一个咒语,试图将那些人定在原地——然而咒语念完,那帮人却依然若无其事。
她诧异地发觉,原来对方并非容易打发的普通人。
西京大叔呢?她不自禁惶急地抬起头,在黎明的天空里寻觅那个凌空飞去的人——然而天上一片空荡,连云都没一片,罔论什么龙和人影。
西京大叔…是找那个苏摩去了么?到底要做什么啊。
她急切地四顾,没法应对面前这种遇上的劫难。
“那笙姑娘,帮我把娘身上的符咒除了吧。”出神时,旁边闪闪推了推她,恳求。
那笙哼了一声,老大不情愿的过去,帮那个胖妇人解了定身咒。妇人一得了空,立刻哭喊着儿啊肉啊,朝着两个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少年扑过去,抱在怀里揉搓。
“那笙姑娘,拜托你一件事,”眼看着盗宝者一旁虎视眈眈,闪闪低声对那笙说了一句,暗地里把妹妹的手放到她手心,“我去和他们周旋,你带着晶晶赶快离开吧——村里的人受过我家大恩,就算晶晶成了孤儿也会善待她的。”
“怎么可以!”那笙脱口,声音太大,引得那边盗宝者一阵观望,她连忙压低声音,“那你呢?我看这一群人都很凶啊,你就不怕被他们…”
打了一个寒颤,终究没说下去。
“我有神灯,”闪闪拿着七星灯,安慰,“焰灵会保佑我的,不怕。”
“可这灯,只有‘观望’的力量而已啊…”那笙绝望地喃喃,抬头望着天空,“该死的西京大叔,每次危急的时候、他总是不在!”
“小姑娘,还不拿着灯过来?”那边的盗宝者却是不耐烦了,粗声粗气。
“我再跟妹妹说一句话。”闪闪向着那头大声应了一句,转头却是低低对那笙道,“不用担心,他们一日需要这盏灯,我便一日平安无事。以前我爹也是和他们认识的——晶晶,你要听话,啊?等姐姐回头找你。”
那笙拉着晶晶,只觉那只小小的手不停地发抖,宛如受惊的小鸟。一时间,那笙陡然觉得自己长大起来,如母亲般地将那个小姑娘护在怀里:“你放心,晶晶一定不会有事!”
“嗯,多谢你。”闪闪粲然一笑,便执灯走向了盗宝者。
“你们可不许欺负她!”那笙看着那帮凶形恶状的西荒人,心里不安,扬头大声警告,“不然我一定找你们算帐!”
“好凶的小姑娘…”那头却爆发出了一阵大笑,领头盗宝者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笙,龇牙:“好,我不欺负她——那我们来欺负你好不好?”
“你、你…”那笙负气,却不知如何回嘴。
那头又爆发出了哄笑,盗宝者的头领呸的一声吐出了嘴里咬着的草叶,看着脸色苍白却强做镇定的闪闪,拍拍她瘦弱的肩膀,笑起来:“别傻了,我们盗宝者才不欺负女人和孩子——你爹替我们提灯引路已经几十年了,如今换了个年轻漂亮的妞儿陪我们到地下走一趟,兄弟们都高兴的很,怎么会欺负你呢?”
闪闪吃惊地抬起了头:“什么?你说、你说我爹…和你们合伙盗墓?”
“那是。”盗宝者的头儿竖起拇指,反点自己胸口,“我就是莫离,你爹没跟你提起过?”
“我爹怎么会和你们这群盗宝者合伙!”闪闪却叫了起来,带着厌恶的表情,激烈反驳,“我家…我家是巫祝的后代,怎么会去做这种卑鄙的事情!你骗人!”
“嘁,居然看不起盗宝者?”莫离古铜色的脸上浮出冷笑的表情,眼神渐渐锋利,“你们这些空桑遗民,亡国了还自以为高人一等么?——当年若不是我们盗宝者庇护,你们家早就饿得绝子绝孙了!巫祝后代有个屁用?”
“啊?”闪闪抬起头,想看这个盗宝者的眼睛——然而莫离比她高了一尺多,她仰起头才能看到对方灰色的眼睛,“你、你是说那一次饥荒里,是你们、是你们救了…”
“对。”莫离低下头,看着这个青之一族的小女孩,冷笑,“是我们盗宝者救了你们一家——如果不是我们冒死越过苍梧之渊、把泽之国的粮食捎带到九嶷郡,不但你们家、连这个村庄都早就灭绝了!”
顿了顿,西荒来客指着那盏灯:“作为报答,你的曾祖父提着这盏七星灯陪我们下到王陵,盗取了一批宝藏——这盏灯,可以照亮地底的幽冥路,让我们看清黄泉谱和魂引的标示,成了我们的引路灯。”
“可是,为什么要拿着神灯,帮你们去盗墓?…”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闪闪双手痉挛地抓紧了那盏灯,“那是我们祖先的墓啊…”
“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你曾祖父是个好汉子,”莫离冷笑起来,一把提起了身形娇小的少女,闪闪来不及惊呼就已经坐到了他宽阔的肩膀上,“你看看,你看看!”
指着远处的燃烧着废墟和支离破碎的尸体,莫离冷笑起来:“这是什么世道!给不给穷人活路?凭什么那些皇帝老儿在世时候作威作福,死了还要把财宝带到地下去陪葬?”
闪闪略带惊慌地坐在莫离的肩上,抓着他的手,生怕跌下去。
西荒的盗宝者大踏步往前走,穿过那些燃烧着的废墟、哭天抢地的孤儿寡母:“我们西荒不比泽之国,还有渔米为生。你没去过那边,不知道那里的恶劣环境——地上的人都要活不下去了,那些死人却占着活人的财富!这公平么?我们从腐烂的死人手里夺回这些珍宝,让地上那些活着的人不至于饿死,又有什么不对?”
闪闪望着那些平日熟悉的街坊邻居,看到狼藉的尸体和燃烧的废墟,眼睛里也渐渐湿润了。她低下头去,抓住了那只古铜色的大手:“你说的对…对不起。你是对的。”
她掰开那只扶着他的手,跃下地,抬头看着莫离:“我带你们去。”
高大的男子咧嘴笑起来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好姑娘!不愧是执灯者!”他赞赏地拍了拍闪闪的肩。闪闪痛得皱起了眉头,勉强笑了笑。
“走吧,我们和少主约好、今晚要在九嶷山下碰头的。”莫离继续大步流星地走开,“可别迟到——少主对属下严厉的很,若是打乱他的计划、我可保不住你咯!”
“少主?”闪闪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步伐,喃喃纳闷。
“嗯,音格尔·卡洛蒙少主。”莫离低下头,将这个名字告诉少女,眼神肃穆,“——我们盗宝者之王。”
九嶷山近在咫尺,青黛色的山宛如一面巨大的屏风徐徐展开,从北向环抱着云荒大地,阴冷而潮湿。山上处处游荡着白色的雾,仿佛是地底下那些埋葬了千古的帝王皇后的魂魄出没山中,到处游弋,发出低沉的叹息。
而帝王谷,则隐藏在这青色的山峦中。
沉睡千年的星尊大帝啊,你曾一手开创了一个时代,缔造了称霸云荒千年的民族…如今,请容许一行西荒的盗宝者惊扰你的长眠罢。
七、海皇
黎明到来之前,九嶷一片动乱。
无数百姓在睡梦中被坠落的天火惊醒,赤脚从燃烧的房屋内出逃,躲避着半空中激战坠落的风隼残骸,拖儿带女,到处一片呼唤亲人的哭喊。
一些九嶷百姓侥幸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向天上,却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漫天都是纵横的闪电!闪电中,隐隐呈现出一条巨大的金色的龙,在夜空里吞吐着烈焰,张牙舞爪地和征天军团的风隼搏斗,落下漫天的残骸来。
“天啊…那、那难道是龙神?”九嶷的百姓们怔怔望着虚空,相顾失色。
被封印了七千年的龙神腾出了苍梧之渊!
难道,云荒上又要风云变色了?天下…又要乱了么?
遥远的彼方,镜湖中心高高的白塔上,有许多双眼睛也看到了这一幕。
龙神出渊了?然后,那些眼睛闪烁了一下,相互对视,却始终没有人说出话来。
此刻已是深秋,风从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吹来,带来亡灵的叹息。然而在云荒的心脏上的那些黑袍人,却只感觉到了北方此刻的风云突变。
“巫抵死了。”
卜出了最坏的结果,巫姑松开了手里的筮草,任凭风将它卷走,苍老的声音有些发抖。听得那样的判词,周围的长老们身子都不易觉察地一震,再度相互望了一眼,眼里有再也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自从裂镜战争结束之后,十巫里还是第一次有人被杀!
“龙神——是龙神出渊了啊!”只有巫姑神经质的声音响彻白塔顶上,枯瘦的手直伸出去,指向北方尽头闪电交错的天空,颤巍巍地点着,“你们看那里!看着那里!——龙神在苍梧之渊上空和我们的军队交战!巫抵已经死了,巫彭,你是帝国元帅,得赶紧想办法!”
“巫彭今天没来,告病了。”旁边有人漠然地回答,却是国务大臣巫朗,“他闭门不出已经好几天了。”
巫姑愣了一下,鸡爪一样的手揉捏着筮草,啐了一口:“装什么死!”
旁边上,一直静默聆听的秀丽女子脸色瞬地苍白,转过了脸去——那个女子不过三十多的容色,然而一头长发却是星星点点落满了霜花,竟是比巫咸巫姑那些活了百年的长老都显得苍老憔悴。那,竟是巫真云烛。
这里白塔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云家和巫彭的渊源,自然也都知道巫彭元帅一直闭门不出的原因:他一手扶持的破军少将云焕,近日从西荒带回了一颗假的如意珠,被识破后下了狱——巫真云烛为了替弟弟开脱罪名四处奔走求援,然而昔年一直扶持云家的巫彭,不知为何一反常态袖手旁观。
云烛一次次的去元帅府拜访,可得到的一直是巫彭抱病在床不见外人的回答。
谁都知道,这一次巫彭元帅不会救那个一手培植的破军少将了。
然而,如果连巫彭元帅都不再插手,那么国务大臣巫朗更加肆无忌惮——那个一直以来挡路、阻拦了巫朗外甥飞廉提升的云焕,此次看来势必要被置于死地了!
得不到巫彭的帮助,孤立无援的云烛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此刻,就算是看到了北方龙神出渊,云烛也是毫无关注的兴趣——在这个圣女的眼睛里,一切,都比不上弟弟的生死重要。
听到巫姑用讥讽的语气提起巫彭元帅,国务大臣巫朗的嘴角也露出了尖刻的笑——斗了那么多年,只有这一次他才是占尽上风。能趁着这个机会将云焕扳到,不啻于是将巫彭培植了多年的一棵佳木连根拔起!
最年长的巫咸抖动了一下花白的长眉,微微咳嗽:“咳,我说,在这个当儿上,巫朗你就别和巫彭再斗下去了。”
元老们的窃窃私语停止了,望向首座长老。
“事到如今,我们还是一起去觐见智者大人,请他给予谕示吧!”巫咸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恳切地望着神游物外的巫真云烛,“龙神既然出渊,海皇的觉醒也不远了——事情发展到了这种程度,非得惊动智者大人不可了。还请圣女转达我们的请求。”
然而尽管首座长老以如此恳切的态度说着,云烛的眼睛还是凝望着天空,没有说一个字,仿佛思绪飞到了极远的地方。
这个帝国变得怎样,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不像在座的这些元老,有着根深蒂固的权势和巨大的财富,把持着帝国上下,就如自家的地盘,所以才对国家的变动如此关注——而她,不过是云荒上普通的冰族百姓。她所关注的,也只有寥寥几个亲人的性命。
巫真云烛的这种沉默,引发了其他元老的不安。
——要知道能解读智者谕示和智者对话的,唯有历届圣女。而上一届的圣女云焰不久前被洗去了记忆逐下白塔,现在整个云荒,也只有云烛能做到了。
如果巫真不去请示,智者大人可能一直如往日那样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呵…知道讨价还价了嘛。”巫姑低声冷笑,显然也是将云烛刹那间的走神,当成了某一种沉默的威胁,“云家的小贱人。”
巫咸横了一眼巫姑,却顺着云烛的视线望出去——
那里,那颗破军星已经很黯了。
终于明白云烛的死结在哪里,首座长老叹了口气:“好了,巫真,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答应你,如果你去替我们请动智者大人,元老院就可以暂缓对你弟弟的死刑。”
“啊!”沉默的女子全身一震,短促地惊呼了一声,果然回过神来了。
云烛望着巫咸,眼神奕奕,张了张口,用咿咿喔喔的声音询问着这个承诺的真伪。
然而国务大臣巫朗却变了脸色,脱口:“绝不可!云焕两次贻误军机,按帝国军规罪无可赦——”
“巫朗!此时此地,不是追究这件小事的时候!”百年来一直和稀泥的巫咸却忽然一拍扶手,蹙眉厉喝,“我是首座长老,我有权力代表元老院执行赦免,撤销他的死刑!”
百年来第一次看到巫咸发怒,巫朗和巫姑对视了一眼,略微收敛地低下了头。
然而,国务大臣却在暗暗切齿:云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是不知道——那家伙是一头嗜血的狼,如果不能斩草除根,只怕随之而来的报复会难以想象的酷烈!
巫真云烛听到了巫咸的承诺,眼里却露出了狂喜的表情,深深一弯腰,便膝行着退入了神庙,前去向智者大人请示去了。
“…”巫朗咽不下这口气,胸口起伏着望向巫咸。
“别激动,啊,别激动嘛,”看到云烛已经退了进去,巫咸摸着花白的胡子对着巫朗笑了一笑,“我是说赦免破军少将的死刑,但是,死刑未必是最可怕的惩罚啊…巫朗,你难道忘了‘牢狱王’了么?”
“啊?对!”巫朗身子一震,发出了低呼,眼神转瞬雪亮,“我怎么忘了?”
有“牢狱王”之称的辛锥,成名于二十年前复国军叛乱那一仗。
那一战极其惨烈。复国军战士悍不畏死,一旦被捕往往立即自尽,就算是被阻拦活了下来,也多半是至死也拷问不出什么来,让帝都方面大为气恼,出榜向天下征求能让那些鲛人们乖乖招供的方法。
当时,还是铁城里一名小铁匠的辛锥自告奋勇地来到了皇城脚下,揭下了榜。
那个才十四岁、身高不过四尺的矮人小铁匠“才华横溢”,发明了种种闻所未闻的刑法,甚至让元老院里的十巫都觉得匪夷所思。比如,他曾将鲛人俘虏放入瓮中,水里加入了诸多药物,让人感觉到加倍的痛苦,却又能一直保持着神智清醒。然后在底下点燃炭火慢慢烤,在身体被完全煮熟之前,再坚定的战士也会因为长时间的剧痛和恐惧而松口。
再比如,他结合了平日冰族酷爱摆弄的机械原理,发明了一种“转生轮”。将受到拷问的犯人固定在一只带铁钉的大轮盘上,然后令人慢慢摇动手柄。轮盘每次绕轴转一圈,固定在地面上的铁刺就会剐下一条肉来,转个十来圈,犯人基本上就被扯碎了。然而巧妙的是,铁刺设置的位置正好避开了要害,所以除非执刑者发慈悲,犯人将一直不能死去。
他甚至可以代替鲛人族里的巫医,为那些尚未变身的鲛人俘虏执刀破身——据说他一刀下去,尾椎便整整齐齐地居中裂开,左右不差一丝一毫,比最资深的巫医还灵巧。
即便是最简单的跺指,他也做的与众不同——并不是简单地把犯人的10根手指用刀截下,而是令人生生地连着指骨和掌骨拽下来,很多犯人受刑之后都死于剧痛。
然而,他同时也是一名灵巧的医生,那些可怖的伤口他都能迅速地处理,也能调出奇妙的药物,用来延续那些有继续拷问价值犯人的生命,直到榨出最后一点所需要的情报。
二十年前的那一场战争里,一半的鲛人战士死于战争,而剩下的另一半,却是死于牢狱里的残酷刑罚。
那时候,辛锥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铁匠,而身高却如一个十岁的儿童。
之后,他便一直执掌帝国大狱,虽然身体一直再也不曾长大,但是这个侏儒还是成为了云荒大地上令人闻声色变的酷吏。
无论是怎样铮铮铁骨的硬汉子,只要到了牢狱王手下无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终精神崩溃。而凡是他想要的资料,也从来没有拷问不出来的。
就算是云焕那小子骨头再硬、脾气再倔,也硬不过辛锥的刑具吧?
留着他一条命又算什么…有的是方法让他生不如死。
想到这里,巫朗的嘴角就露出了一丝笑意,不再反对巫咸的安排。
然而,等了很久,直到天色开始发亮,却一直没有看到方才进入神庙请求智者谕示的巫真再度出来。十巫相互沉默的对视了一眼,心里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在冰族所有子民里,智者对于巫真云烛的宠爱是超出常人的,难道这一次连云烛也无法请动那个圣人了么?
正在揣测的时候,神殿的门无声无息的开了。
白衣的圣女从里面膝行而出,脸色苍白。她无法开口说话,只能仰起脸摊开双手,做出各种手势,缓缓比划——
“请等待星宿的相逢”。
看懂了巫真的意思后,一众长老霍然变色,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难道智者大人是说,他将袖手旁观这一次的争斗?!
在十巫心有不甘地悻悻离去后,巫真掩上了神庙的门,全身瘫软地坐在了门后的黑暗里——方才,她第一次说了谎话!
因为此刻的智者大人,又出现了”神游”的情况。
出身寒微的她获得了额外的恩宠,在白塔顶上陪伴了这个高不可攀的神秘人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来,她的所见所闻都匪夷所思,然而她忠实地沉默着,从未对外吐出过一句话。
也只有她知道,在某些时候,那个无所不能的智者是会暂时消失的。
帘幕后那个声音会长久地沉默,仿佛沉睡过去,游离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样的日子或长或短,有时候只是一两天便回复,但有时候会长达数月。没有任何人知道智者在那一段时间去了哪里。
也幸亏沧流建国以来,智者一向深居简出,极少直接干预国事,所以也从来没有哪一个长老曾在这样的时刻来请示过圣意。
然而,却不料,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刻,智者却又一次”神游”了。
为了安定十巫的情绪,拖延巫朗对弟弟下毒手的时间,她第一次大着胆子假传了智者大人的口谕,让十巫继续等待下去——却不知能拖延到什么时候。
云烛的膝盖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渐渐僵硬,心里也一分分的冷下去。她跪在神庙的黑暗里,一边挂念着弟弟的安危,一边度日如年的等待着智者大人的苏醒。
遥远白塔上充斥着钩心斗角时,九嶷这边却是一片战乱过后的狼藉。
那些来自西荒的盗宝者簇拥着闪闪离去,恍如一群恶狼裹去了一只小羊。晶晶望着姐姐,抽泣着,不知如何是好。
那笙拉着晶晶的手,一边安抚着失去姐姐的哑巴女孩,一边仰望着苍穹,愤愤不平——该死的,西京大叔跑到天上怎么去了那么久?连闪闪被那群恶人带跑她都无可奈何。
而九天之上,却是一场静默的对峙。
只凭了那一线鲛丝便纵上九霄,空桑新剑圣站在龙背上,定定看着那个黑衣的傀儡师,脸色凝重。苏摩却是看也不看对方,自顾自的低着头抚摩龙的顶心。
“快斩断吧——趁着你还可以控制这个东西。”西京斜眼看那个偶人,眼里有再也压不住的焦急,“你看看,它长得实在太迅速了!不当机立断,迟早会被它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