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如何对她说,原来自己一直无法释怀的、并不是当年她的绝决,而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怀疑和不信任、对一切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然而,就算回到百年前,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又该如何去爱?在连尊严和自由都没有的时候,一个鲛人奴隶、又能怎样地去爱空桑未来的皇后!
多少的自卑、猜忌和阴暗,在她从万丈白塔上一跃而下的刹那烟消云散——死亡在瞬间撤销了所有的屏障。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一切,也都开始于结束之后。
在那一场邂逅里,她已然竭尽所有,所以无论最后如何,都得以无愧无悔;
然而,他呢?
——那是他始终无法直面自己的最终原因。
在远望她离去,回到族人和丈夫身边时,仿佛感受到了某种说不清楚的绝望,隐隐明白这将会是最后的相见,他第一次不再压制自己激烈变化的情绪,放纵自己在九天之上痛哭。
无数的明珠落在龙的金鳞上,发出铮然的长短声,然后坠向黑而深的大地。黎明的天色渐渐变成黯淡的深蓝,风从九嶷上掠下,吹散战火的气息。
又是新的一天。
“我的少主啊…”仿佛是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龙的叹息响彻在心底,“没有谁能够救得了谁——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只有‘创造’和‘守护’。”
傀儡师全身一震——这句话!就是这句话!
几个月前回到云荒时,翻越慕士塔格雪山中途,那个苗人少女那笙在雪地上扶乩,写下了对他人生的三句预言。
“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第一句“过去”已然应验;第二句“现在”,却是和此刻龙神说出的话一模一样!
“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唯有创造和守护。”
苏摩表情漠然地回忆着那句写在雪地里的预言,心里却在激烈地翻覆着,山呼海啸。
——那,是对他一生中“现在”的概括么?
那么,他所没有来得及看到的第三句、他的“未来”,又是如何?
恍惚之中,耳边传来了龙神深沉睿智的低语,提议——
“我们去帝都吧…去寻找如意珠,去寻找复国军,去把族人们带回到大海。”
还不等苏摩的情绪重新平静,耳边却忽然听到了低哑的哭泣,一片片传来,分外诡异:“上天啊,龙神…龙神!您终归归来了么?我们的神归来了!”
一惊回首,烧杀一片的旷野里,却什么都没有。
“海皇终于带回了我们的龙神!”那些狂热的呼喊却充满了大地,“海国复生!”
一支雪白的藤蔓忽然从土里伸出,然后展开,变成了修长的四肢。蓝发从土里冒了出来,一张张绝美而惨白的脸浮凸出来,带着狂喜的表情、看着从天而降的蛟龙,膜拜。
然而他却被这些奇怪东西身上的死亡腐烂的气息,逼得倒退了一步。
那些女萝,竟然渡过了已经枯竭的苍梧之渊,寻到了这里!
“我们的神啊,您终于归来了!”带头的女萝深深地将额头印在地面上,泪流满面,仿佛自惭形秽,不敢抬头看巨龙,“我们的眼睛就算化成了土,能看到这一刻,也是瞑目了——神啊,请将那些万恶的冰夷和空桑人灭亡吧!让海国复生,让鲛人成为六合间至高无上的霸主吧!”
龙盘在空中,静静凝视着那些惨白的面孔,眼神无限悲悯。
它的子民,本该是天地间最美的生物:生于蓝天碧海之间,只为爱而长大,有着千年的生命——如今,却变成了面前这些游走的腐尸,满怀恶毒和仇恨。
“安息吧…”龙注视着自己的子民,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吟哦,尾巴轻轻一摆,凭空便起了剧烈的风暴!
仿佛有闪电交剪而过,那些匍匐在地的女萝甚至来不及抬头,就在瞬间被化为齑粉。
殉葬用的革囊全部碎裂,黄泉之水瞬间流空。那些惨白的鲛人躯体裸露在空气中,仿佛死去已久的藤萝——然而,那笙诧异地看到无数白色的雾从那些革囊中冉冉升起,幻化出一个个美妙的人首鱼尾剪影,最后汇聚成了一片孤云,升上天空。
“海的女儿们啊,不要被仇恨腐蚀,回到天上去吧。”龙的眼睛深沉悲悯,声音似乎是从六合中同时响起,“化成云和雨,回到碧落海去。回到故国去。”
随着龙的声音,那一片云在九嶷清晨的微风中轻盈地升上了天空,飘然离去。
——那是这些被杀殉葬的鲛人,毕生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幸福。
黎明前的暗夜里,一片乌云贴着地面急飞,小心地避开高空上的那一场激战,向着北方九嶷山飞去。鸟灵的翅膀交织成云。
“下雨了么?”小鸟灵罗罗扑扇着翅膀,拂去一滴掉落在脸上的雨水,然而忽地惊呼出来:“姐姐,你看!是珍珠——天上、天上在掉珍珠!”
背着重伤的盗宝者飞翔,幽凰闻言诧然抬头,忽然一震。
那…那竟是他?
传说中那条困于苍梧之渊的巨龙已然挣脱金索、腾飞于九天。而乘龙御风的,便是那名黑衣蓝发的绝美傀儡师!
然而不知经历了什么,那样冷酷阴枭的人、此刻居然在高高的天宇中掩面痛哭。
那样的绝望和无助,宛如一个找不到路的孩子。
幽凰忽然间怔住了,仰头看着那一幕,任凭半空的珍珠接二连三地坠落在脸上。
这个人、竟然也会如此哭泣么?
那一瞬间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复杂感受,爱恨交织。虽然是远望着,她也能感觉到这个人内心的痛苦,虽然感到报复的痛快,却也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痛直直刺入她心底。
远处还有翅膀扑扇的声音,举目望去、有大批的天马消失在九嶷神庙方向——最后一骑是纯白色的,远远落在后头,一边走一边依然在回顾这边。虽然遥远到看不清面目,然而那样熟悉的感觉、即使隔了几生几世依然一望而知。
那是她的姐姐…那个夺去了她一切的异母姐姐:白璎。
她恍然明白,原来那一场痛哭、竟还是为了那个已然死去百年的女子!
那一刻,疯狂的嫉恨重新笼罩了鸟灵的心。幽凰顾不得答允盗宝者要先送他去九嶷帝王谷,瞬间振翅飞起,直向半空中的苏摩冲去。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这个不把她放在眼里、又给整个白族和空桑带来灾祸的鲛人!
“咯咯,”还没等靠近巨龙,半空中耳畔忽地有清脆的笑,“又见面了啊。”
不知为何,还没见人、那个声音一入耳幽凰便有一种惊怖的感觉,凌空回首,九天黑沉空洞,哪里有半个人影——是谁?是谁在说话?
“我在这里呢。”耳畔那个声音轻而冷,偏偏带着说不出的天真欢喜,让她心头无故一惊,立刻回顾,眼前闪现出一张俊美少年的脸——“苏摩?”幽凰脱口惊呼,转瞬却发现那并不是傀儡师。她惊怖地睁大了眼睛:那是…那是…
一个在风里上下翻飞的人偶?!
缝制的关节软软地耷拉着,随着风轻轻甩动,然而那张和傀儡师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笑:天真而又冷酷,愉快而又残忍。
她忽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短短几天不见,那个偶人阿诺居然长大了这么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龙神飞出苍梧之渊,苏摩在虚空中哭泣,而那个偶人、转眼却成为了一个少年!
少年盗宝者手里握着一个金色的罗盘,那个罗盘的指针在瞬间剧烈颤抖起来,在飞快地转了几圈后,直指面前这个漂浮的傀儡——魂引,是感觉到了某种强烈的“死亡”气息吧?面前这个诡异的东西,决非善类。
“别和它说话!”幽凰还没开口,背上的音格尔却动了动,挣扎着说出一句话来,“这、这东西是‘恶’的孪生…快走…快走…”
既便是鸟灵,也感觉到了某种惊怖,下意识地便绕开了偶人,向着北方飞去。
“你不恨天上的那个家伙么?”然而,在她刚起飞的时候,阿诺的声音从心底细细传来,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力,“他害死了你全族,还那般折辱你——想让他死么?”
“别回头!”音格尔在背后低声警告,然而幽凰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
阿诺在黎明前的夜风中翻飞,双眼发出摄人魂魄的幽暗绿光,音格尔只看得一眼、心中便是一阵恍惚。手中的魂引忽然跳跃而起,金针狠狠刺入他指尖,让他痛醒。
然而就在这短短一瞬,偶人和鸟灵似已交换完了想法。
引线一荡,阿诺翻着跟斗飘了开去,而幽凰亦展翅飞向北方的九嶷。鸟灵急速地飞翔,眼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仿佛刚才偶人那一席话在她内心点燃了某种可怕的复仇之火。
音格尔伏在鸟灵背上,用手指沾了族中密制的伤药抹到伤口上。被风隼打伤的地方剧痛无比,在清凉的药膏下开始愈合。他痛得发抖,咬了咬牙,只恨自己的身体为何如此脆弱,这番模样、又如何能去星尊帝的寝陵里救清格勒出来?
莫离带领着前一批人去寻找执灯者,此刻应该已经在谷口等待了吧?
音格尔咬着牙,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瓶子,把里头的药粉全数到了出来,狠狠抹在自己的伤口上——那是从沙魔的唾液里提炼出的药,和可以蜃气结城的怪物一样,这种药也有着暂时麻痹躯体覆盖伤痛的功效。
然而在药力退去后,苦痛将会以数倍的力量反噬而来。
但,只希望到了那时候,自己已然从王陵里返回,清格勒已然在身边…远方的母亲还在苦苦期盼,他一定不会让那双渴望的眼睛落空。
幽凰降低了高度,缓缓朝着谷口飞去。
六、盗宝者
黎明将至,四野里却并不寂静,隐隐听到一阵阵的惨呼痛哭。
——那是被从天而降灾祸、毁灭了家园的百姓的哭声。
那么平常的一个夜晚,九嶷郡的百姓如往日一样沉睡,然而睡梦中却有无数的流火从天而降,伴随着燃烧的钢铁和木头,砸落在房间里。好多人甚至来不及醒来、就被直接送入了黄泉之路。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从睡梦中惊醒,手一动便摸到一滩血,侧头看到父亲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茅屋的顶破了一个大窟窿,似乎有什么天火坠落,房子猎猎燃烧起来。
怎么回事?难道是前几天爹偷偷带回来的那群人干的?
那群西方荒漠来的人,虽然改作了泽之国的打扮,还是掩不住一种枭厉的气息。
是他们为了得到父亲秘藏的那包东西,便下了毒手么?
“娘!娘!”下意识地,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哭喊。
在另一头睡的母亲应声而起,同时骇然尖叫。女孩向母亲伸出手去,然而一向重男轻女的母亲却是利落之极地俯身,一手抱着一个弟弟冲出门,丝毫不顾着火的屋子里还有两个女儿。女孩儿怔了片刻,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爬到父亲尸体旁,从枕头下摸出一件东西放到怀里,踉跄地赤着脚出逃。
刚出了门,忽然想起什么,又连忙跑回门边,叫着三妹的名字,却看到才八岁的哑巴妹妹正惊慌地往桌子底下直钻进去。
女孩儿连忙惊呼:“晶晶,快出来!房子要塌了!”
然而小孩子被吓坏了,蹲在桌子底下,闭上眼睛抱住头,不肯再动一下。
喀喇一声,大梁被烧断了,整片屋架砸落下来,桌子下的孩子尖叫着抱紧了脑袋,身体仿佛僵硬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到有一双手将她紧紧抱住。
“哇!”睁开眼睛,看到的居然是姐姐惊恐的眼睛,孩子骤然大哭起来。
“晶晶不要怕…不要怕。”去而复返的姐姐一边颤抖,一边紧紧抱住妹妹,不停安慰着,自己却也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顶上不停坍塌的房子。虽然是怕的要命,她还是在房子倒塌的一瞬间折身返回,护住了妹妹。
爹死了,娘不要她们两姐妹了,如果她没了晶晶,还有什么呢?
闭着眼紧抱着晶晶,她听到了头顶上的又一声裂响。她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妹妹退缩在桌子下。
衣领忽然被揪住,窒息之中身体飞速掠起,却不忘紧紧抱着怀里的妹妹。
“出来!两个小笨蛋!找死啊?”
耳边有厉喝,伴着粗重的喘息。那双揪着她衣领的手也是粗砺的,动作却很温和,将她和妹妹分开。她死命挣扎,却感觉到自己被拦腰抱着夹在腋下,飞速地从火场逃离。
脸孔朝下,视线晃荡得看不清东西。只看到颊边是一条腰带,腰上别着一个银色的圆筒状东西,还系着一个葫芦,随着奔驰一下一下地拍击。她忽然有些害怕,一手捂着襟口生怕怀里揣着的那物件掉落,另一手却摸索着攀住了那个陌生人的腰带,紧紧攥在手里,同时大叫着妹妹的名字。
“咿!咿!”耳畔立刻有熟悉的声音回答,同样带着惊惧和恐慌。
从那人身前看过去,看到了妹妹近在咫尺的脸——在那个人另一边腋下,同样在另一头紧紧攥着腰带,惊惶失措地寻找着她,发出哑女特有的咿呀声。
女孩儿松了口气,努力伸过手去,绕过腰上系着的银色圆筒和空葫芦,紧紧拉住了妹妹满是冷汗的小手。同时在颠簸中尽力仰起头,想看清楚是谁救了她们。
一个方方的下巴上,生着短短一层铁青的胡渣。
她还要再仔细看,忽然听到脸侧的那个葫芦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仿佛里面关了什么小动物,在努力地拍打着想要爬出来。嗒,嗒,嗒,有节奏地敲打。她的脸和葫芦近在咫尺,忽然间就吃惊地听到了里面居然类似咒语的声音——那是人的声音!
她惊呼起来。
然而不等她惊呼完,腰间的葫芦里仿佛有什么陡然爆炸,一震,塞子噗的一声反跳而出,从里倏地透出一道光来。
“呀!”她和妹妹齐声大叫,感觉那个带着她跑的男子也停了下来。
“哈哈,终于出来了!”耳边乍然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三分得意三分淘气。
身体一松,被放到了地上,踉跄着站稳,尤自还握着妹妹的手。
“那笙,你怎么又胡闹?!”听得那个男人怒斥,“多危险,赶快回去!”
回去?回到那个葫芦里去么?
她吃惊而好奇地想,抬头,总算是看清了那个救命恩人的模样。
一个落拓的汉子正在训斥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女,浓眉蹙起,显然是十分生气又无可奈何。那个被称为那笙的女孩子和她同龄,却嘻嘻哈哈地跳着脚走在前面,不当一回事,只看着她们两个:“哎呀,西京大叔,你看她们两个一直在看你呢!——好漂亮的姊妹花,叫什么名字呢?”
原来那个恩人叫做西京。
她忽然红了脸,低下头去,拘束地回答:“青之一族的闪…闪闪。那是我妹妹晶晶。”
“闪闪和晶晶?”那笙笑了起来,“真好听。”
“青之一族…”那个落拓的中年人却是沉吟着重复,眼神复杂,“上百年了,这片云荒上,还有人以六部来称呼自己么?”
闪闪眨了一下眼睛,并不明白恩人的意思——自她生下来起,九嶷郡上的人都是那样称呼自己的——虽然她也不明白“青之一族”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心!”在她眨眼的时候,忽然听到厉喝,下意识地退开一步。
抬头的时候,她和妹妹双双惊呼——
天上又掉下了一个烟火!在近地三十丈左右的地方爆炸开来,四散而落。
身侧仿佛有一阵风过,西京整个人向上掠去,迎向掉落在她们头顶上方的一片火光,手里陡然闪现出一道闪电,喀喇一声、将那一大块燃烧着的巨木铁快在半空中击得粉碎。
西京认出来,那正是风隼的残骸。
他抬头看着黎明前的夜空,看到了巨大的龙盘绕在虚空,无数闪电和烈火环绕着。
那样强的征天军团,在龙神的面前也如破碎的玩具般不堪一击么?
闪闪看着不停掉落的天火,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手捂紧了衣襟,感觉那包物件火一样烫着。这是他们家里的传家至宝,父亲昨天还说,如果这几天他有什么不测、她一定要带着这件东西逃走,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想,父亲也是对前几天来到家里的那群西荒人、心里隐隐不安吧。
然而,没有想到灾祸会来得那般迅速。
“你们…你们是谁呢?”她看着两个来人,被那样的力量所震惊,九嶷人信仰神力的习俗,让她脱口喃喃,“你们…是天上下来的神么?”
“神?”那笙怔了一下,笑起来,“才不是,我叫那笙,这个大叔是…”
“是玄之一族的西京。”旁边的男子已经收剑,从空中翩然折返,落在身侧低声回答。
闪闪一惊:“玄之一族?…云荒上有这个族么?”
西京不答,眼睛里有一种深远的哀痛——过去了百年,在沧流帝国坚壁清野的铁血统治下,前朝的一切都被抹去了。甚至连九嶷郡里残留的空桑人,都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故国。
那样强大辉煌过的民族,居然被从历史中抹去。
“咦,天上下雨了?好大颗啊,打在脸上很痛呢。”在他们对话的时候,那笙却是自顾自的走开来,仰着头看着天空中零落的烟火,忽然惊讶地抬起手,接住了什么东西。然后只是一看,就惊诧地跳了起来——
不是雨水…不是雨水!
一粒晶莹明亮的珠子,在她手心里奕奕生辉。
——那是泪滴形的珠子,从高高的夜幕里坠落,落在脸上的时候尤自有些微的柔软,溅到手上却随即变得冷而硬。
“这个珠子是…?”那笙怔怔望着手心的珠子,喃喃,抬头望着天空,“龙神出关了…有鲛人在天上哭了么?”
西京却是听到了半空中什么声音,诧然抬头——
一大片黑色的云,移动着从上空急速飞过,带起诡异的风。
鸟灵?
西京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提防。然而那一群魔物毫不停留地飞掠而过,直扑不远处的九嶷山而去。那一片乌云里,隐隐闪着某种奇异的金色光芒。
那群魔物…去往九嶷山干吗?
它们的先祖、那些修炼到千年以上的鸟灵,会发生可怕的变异、成为毁灭性的“邪神”——空桑历代先帝为了维护百姓,都以皇天的力量寻找和镇压那些邪神。每一任皇帝在驾崩之前,都会将一只可怕的魔物带入地宫,以灵魂设下封印,永远地镇压。
因为有着那种封印,所以九嶷山一向是鸟灵避而远之的地方。
这一次大群的鸟灵前来,又是为何?
西京一时间有些出神,而那笙只是极力地往天上看,终于看清了夜空中巨大的龙,一惊一咋地呼叫。
忽然间,她的声音截然而止——那是一种嘎然断裂的停止,仿佛是硬生生被某种无名的恐惧斩断。西京和闪闪都掉头看过去,只看到那笙睁大了眼睛,看着头顶三尺高某处的一个东西,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恐惧。
一个六尺高的俊秀少年,随着一阵夜风飘来,掠过树林,悬浮在她头顶。
手足关节似乎都断了,头也毫无力气地垂着,与蓝色的长发一起随着风微微晃荡。
“哎呀!”闪闪先是一惊,接着却是欢喜地叫了起来,“偶人!好漂亮!”
仿佛受到了某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两个女孩子争先恐后地伸手,想去触摸那个漂亮非凡的东西。西京脸色一变,掠过来一把将两姐妹拦到了身后:“小心!”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那个垂着头的偶人忽地动了。
抬头,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哎呀!”三个女子同时惊叫起来,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它、它会笑!”闪闪下意识地护着妹妹,一手压在胸口的衣襟上,掩藏着衣襟里那个物件,颤声脱口,“它是活的?!”
哑女晶晶却是又怕又好奇地躲在姐姐背后,看着那个会动的偶人,一一哦哦地比划着什么。奇怪的是那个傀儡也抬起了手,歪着头笑,比划着,仿佛逗着这个哑巴女孩儿。
“长那么大了。”西京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个飘荡的偶人,眼里有难掩的担忧与厌恶,“不过分别短短几个月。苏摩呢?”
仿佛被牵动了脖子后的引线,阿诺瞬地抬起头,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眼睛翻起,顺着丝线看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夜空高处。
然后,似乎突然又被扯动,偶人翻了一个筋斗、急速往天空里飞回。
“等一下!”西京一声断喝,不等阿诺飞起,足尖一点迅速掠起。手指一并、夹住了那根看不见的引线。只是稍稍用力,剑客便如大鸟般翩然凌空上升,追逐着偶人,沿着线一直飞去,瞬间成为目力不能及的一点。
“啊?”那笙呆了,看看天,又看看手里的珠子,讷讷,“苏摩…苏摩在上面么?那么,这个、这个是…”
“苏摩是谁?”闪闪忍不住问,那笙却只是发呆,没回答。
黎明渐渐到来,四野的风温柔地吹拂着,吹散战火硝烟的气息,隐约已经听得到村庄各处废墟里传出哭天抢地和呼儿唤女的声音——那是被突兀到来的战乱惊吓了一整夜的百姓回过了神,开始哀悼。
“爹…?”妹妹的身子微微发抖,依偎在怀里抬头问。
这个才八岁的妹妹,生下来就没了亲娘,后母又苛酷,在三岁的一场大病里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损伤了声带,从此被病魔夺走了声音。从小只能发出极简单的单音节,靠着手的比划,结结巴巴地和人沟通。
闪闪姐姐心里只觉一堵,眼泪夺眶而出,口里却只道:“爹娘他们一定是分头逃出去了,现在外头乱糟糟的,等下就会回来找我们的。”
“呃…弟,呢?”晶晶又问,小小的手努力比划着,担忧。
“嗯。三弟和四弟,应该是被娘救出去了,不用担心他们。”闪闪应着,想起火中被母亲奋不顾身抱走的两个弟弟,眼里陡然有某种怨愦。
晶晶急不可待:“姐!”
“好,好,我们就去找他们。”明知爹爹是再也找不回来,闪闪却不得已地应承着,眼睛躲躲闪闪的不敢和晶晶对视,生怕一看到妹妹懵懂期盼的眼神、便会落下泪来。
“多谢姑娘和…和这位游侠的救命之恩——”她拉着妹妹,对着那笙深深一礼,说到半途顿了顿,眼睛看向黎明淡青色的天空,“青之一族是相信轮回宿命的,无论今生来世,必当报答。”
那笙一直抓着手心的珍珠,望着天空出神,此刻才回过神:“啊,你们要走了?”
然而不等闪闪开口,旁边就听到一个妇人的尖利叫声:“闪闪!你个死丫头,总算找到你了!那东西肯定在你那里!”
三个女子骇然回头,举目所及都是烈火焚毁的村庄废墟。一座废墟后忽然跳出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人,直奔过来一把扯住了闪闪。
“娘!”闪闪和晶晶又惊又喜,脱口。
“快,快拿出来!”那个妇人身材臃肿,粗眉大眼,此刻完全顾不得和两个女儿叙什么大难之后的庆幸,居然一手就探入了大女儿的衣襟里,“快把那宝贝给我!”
“不!”陡然明白母亲并不是来找她们,闪闪眼里的泪直落下来,一向秀气的女孩儿刹那倔强起来,捂住衣襟拼命挣脱了母亲的手,含泪,“不能给你!爹说过了,家传之物只由家长来挑选传人,不能擅自给别人!”
“别人?”妇人冷笑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发髻,“我是你娘!快给我,再顶嘴给我去跪钉板!现在可没爹可护着你了!”
“你…你都不要我们了!我们才没这种娘!”挣扎中,闪闪的头发散了,狼狈中忽然爆发似地哭喊了起来,“你早就不要我们了!”
晶晶年纪小,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着娘又开始打姐姐,噤若寒蝉。
闪闪横了心第一次反抗母亲,然而毕竟力气单薄。妇人一把揪住女儿的头发,另一只手已经从她衣襟里掏出了一物,眼睛发光:“就是这个!这回可好了!”
妇人正待往回跑,忽然觉得身体不能动了。
“坏心肠的后妈!”那笙弯着腰,把地上那个符咒的最后一笔画完,看着那个被定住的女人,愤愤不平,“抢女儿的东西,真是过分!”
“不是后妈…”闪闪将那个盒子拿回,低声喃喃,“是亲娘啊。”
“自己生出来的女儿都要打,那更坏了!”那笙一愣,更加气愤——也是第一次将学到的术法加以运用,小姑娘心里充满了打抱不平的豪气,觉得自己就像是西京那样的游侠儿。
“那笙姑娘,把我娘放了吧。”闪闪看着身形定住、眼睛却在骨碌碌转动的妇人,叹息,“其实郡里很多娘,也都是这样——谁叫我们青之一族里,向来男尊女卑呢?”
“咦?怎么和中州一样?”那笙吃了一惊,不明白,“我听说空桑不是这样重男轻女的啊——从白薇皇后开始,帝后都是平权的呢。我记得赤王还是一个女的呢,白王也是!怎么青之一族又变成这样胡来了?”
“空桑?…那是什么?”闪闪却听得有些迷惘,茫然问了一句。
那笙一怔,又不知从何解释。
“听说上百年前曾经打过一场仗,族里男人都死了,剩下很多女人。所以王准许一个男人可以娶许多妻子,而且生出儿子来的就给奖励,生出女儿来的就当场扔到黄泉之水里去——”闪闪说着,抱紧了妹妹,眼神黯然,“虽然十几年后郡里的男丁又多了起来,这个风俗也废止了,但很多家里一看生了女儿,还是会扔去黄泉里的。当年若不是爹,娘早把我们姐妹扔掉了。”
“啊…”那笙长大了嘴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一路走遍了半个云荒,所见所闻早已告诉她、这片土地和中州一样充满了血和火,和中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完全不同。
“那个盒子里,是什么呀?”毕竟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那笙冒失地问。
闪闪看了一眼满脸油汗的母亲,不顾对方脸上强烈反对的神情,还是把盒子对着这个陌路相逢的异族少女打开了:“我也没看过呢。”
“啊?”那笙叫了起来,有点失望,“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