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璎有时候无法想象自己居然变得这么多话,那样一说就是几个时辰的情况以前看来简直是荒唐的。可如果不是这样、百年的孤寂只怕早已彻底冻结了她。
“嗯,那么他现在更危险了。”听到她那样评价苏摩,那颗头颅笑了起来,“因为那个孩子现在长成一个大男人了。”
“哦?”显然是有些意外,白璎诧异,“他选择了成为男人?我还以为他那样的是永远不会选择成为任何一类的——看来百年来、他在外面遇到了好姑娘吧?”
“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失败…”头颅对着她眨眨眼睛,诡笑,“——哎呀!”
“一边去!”白衣女子秀眉一蹙,顺手反扣住那只断手,狠狠砸在他脑袋上,“没正经。”
“呃…女人恼羞成怒真可怕。”可怜根本无法躲闪,挨了一下,头颅大声叫苦,然而眼睛里却是释然的深笑——一直以来都担心那个少年的蓦然回归将会打破无色城的平衡,让空桑人多年的复国愿望出现波折——然而,如今看来真的不必太担心了。
坠塔的时候,白璎郡主十八岁;而如今,空桑太子妃已经一百一十八岁。
时光以百年计地流淌而过,有一些东西终将沉淀下去、成为过去。
“苏摩现在变得很强,大家都要小心。”真岚皇太子的语气收敛了笑闹,慎重叮嘱,“你们六个人每晚轮着出去巡守,也要防着他——你们虽然成了不灭之魂,但是六星的力量在打开无色城封印时候几乎消耗殆尽,如今我虽然将残余帝王之血的力量分注你们六人,但除了同时身负剑圣绝技的你、其他人恐怕未必是苏摩的对手。”
听得如此说法,白璎无声无息地吸了一口气,诧然:“那孩子…那孩子如今有这么强?”
“他不是孩子了。”头颅微笑了起来,再度纠正,摇头,“不知道是敌是友,小心为好。”
停顿了许久,真岚脸上忽然有悲哀和沉痛的表情——这样罕见的神色出现在皇太子脸上让白璎吓了一跳。真岚抬起眼睛、看着空茫一片的无色城,慢慢开口道:“白璎,这几天和那个中州丫头一起,忽然觉得很羞愧…那个小姑娘拼了命爬到了慕士塔格,就是为了想来云荒——中州人都说、云荒这边没有战乱,没有灾荒,那里的人都相互敬爱帮助,尊重老人、保护弱小…只要去到那里,便不会再有一切流离苦痛。”
说到这里,真岚垂下了眼睛,黯然:“那天晚上天阙下面一群中州乱兵在强暴一个姑娘,带着我的那个小姑娘哭得很厉害,她大概觉得到云荒了便不会再有这种事了吧?…但是…但是,要怎样跟她说、真正的云荒是一个并不如她所想的地方…”
“真岚。”看到他这样,白璎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安慰,“是他们想的太美——只要是阳光能照到的土地、都会有阴影的。”
“不过那时候我忽然很难受。因为想想、其实我曾有机会改变这个大陆的种种弊端的啊!就在父王膏肓、我作为皇太子直接处理国政军政的开始几年…”真岚皇太子笑了一下,眼神黯然,“可我那时候在干吗呢?和诸王斗气、反抗大司命太傅,闹着要回到砂之国去——能作一点什么的时候、我又在做什么?看不惯空桑那些权贵的奢靡残暴,那时候我甚至想、这样的国家,就让它亡国了也没什么不好吧?冰夷攻入的第一年,我根本无心抵抗。”
“其实,空桑是该亡的。”在只有两人独处的时候,白璎低低说出了心底的话,“承光帝在位的最后几十里,云荒是什么样的景象啊!暴政、酷刑、滥用权势、腐败奢靡,到处都有奴隶造反,属国相继停止进贡…那样的空桑、即使没有冰夷侵入,上天的雷霆怒火也会把伽蓝化为灰烬吧!从塔上跳下去的时候,我对空桑、对一切都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那么,最后你为何而战?”想起九十年前最后一刻白璎的忽然出现,他微笑着问妻子,“那时候虽然我说我必然会回来,可是看到冰夷居然设下了封印,其实心里也没有多少希望了——那样说,只是为了不让所有百姓绝望…但是,你醒来了。”
“为何而战么?”白璎惨淡地微笑了一下,眼神辽远起来,“为战死的父亲吧…或者为了你——不是作为我的‘丈夫’的真岚、而是作为空桑人唯一‘希望’的真岚。空桑该亡,但空桑人不该被灭绝。我不想让冰夷攻破伽蓝后屠城——他们的首领简直是个疯子。”
“那些冰夷是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忽然出现在云荒大陆上?”叹了口气,真岚皇太子用手抓了抓头发,百年的疑问依旧不解,“还有,他们中怎么会有人居然知道封印住我的方法?”

那笙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才听到慕容修那一行人的脚步声——那之前,她一个人在林中空地里不耐烦地来回走动已经走了上百次。看到太阳一分分落下,她的心就一分分下沉,周围密林里有看不见的东西活动着,发出奇怪可怕的声音,她忍不住哆嗦——却忘了自己戴着皇天,本不用惧怕这些飞禽走兽。
“不会、不会拿了东西就扔下我了吧?”她喃喃说,几乎哭了出来,“骗子!骗子!”
“就到了。歇一下吧。”就在那时候,她听到了树林里簌簌的脚步声,还有慕容修的说话声。那笙欢喜得一跃而起,向着身影方向奔过去,大叫:“慕容修!慕容修!”
一条蛇无声无息地向着她溜了过来,那笙一声惊叫跳开去。等看清楚那是一枝会行走的藤蔓时,慕容修一行人已经分开树叶走了过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那笙看到慕容修居然背着杨公泉气喘吁吁地走来,而杨公泉一只脚已经肿得如水桶粗细,不由失声惊问。
“奶奶的,刚才被那个鬼姬吓了一跳,跑下山去一个不小心掉到一个窟窿里去了,奶奶的,一窟的蓝蝎子…”杨公泉趴在慕容修背上直哼哼,痛得咬牙切齿,“奶奶的,居然咬了老子一口!”
“才咬你一口算便宜了!”看到慕容修累得额头冒汗,那笙顿时对那个潦倒的中年大叔没有好气,“你可是踩了人家老巢。”
“那笙姑娘,让你久等了。”慕容修将背上的杨公泉放下,喘了口气,对那笙抱歉道。
那笙看他辛苦,连忙递过一块手帕给他擦汗:“没关系没关系,这里风景很好,顺便还可以看看日落。”
慕容修看她的手直往脸上凑来,连忙避了避,微微涨红了脸:“姑娘你继续看日落吧…我得快点给杨兄拔毒,然后在天黑前下山去。”
“呃…”那笙怔了怔,拿着手帕杵在地上,看着他转身过去。
慕容修拿出随身的小刀,割开被绷得紧紧的裤腿,看到杨公泉的小腿变成了肿胀的紫酱色,一个针尖般大小的洞里流出黑色的脓水,不由皱了皱眉头,想起了《异域记》上前辈留下的一句话:“天阙蓝蝎,性寒毒,唯瑶草可救。”
杨公泉看到慕容修皱眉,知道不好办,生怕对方会把自己丢在山上,连忙挣着起来:“小兄弟,不妨事,不妨事!我可以跟你们下山去。”
然而,他还没站稳,腿上一用力、大股脓水就从伤口喷了出来,溅了慕容修一脸。杨公泉也痛得大叫一声,跌回地上。旁边的茅江枫还在低声下气地劝着哭哭啼啼的江楚佩,根本没心思看这边的事情。
“算了,还是用了吧。”慕容修擦了擦脸,仿佛下了个决心,转身将挂在胸前的篓子解下——那个背篓他本来一路背着,背上杨公泉之后便挂到了胸前,竟是片刻不离。
他没有打开背篓的盖子,只是把手探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件东西来。
那笙好奇地凑上去看,等慕容修摊开手掌后,握在他手心的却是一枝枯黄草。慕容修将摘下一片剑状的叶子、放在杨公泉腿上伤口附近,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缕缕黑气仿佛浸入了草叶里,被草叶慢慢吸收,延展上去——而那枯黄的叶子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颜色先是变成嫩绿,然后变成深蓝,最后忽然化成了火,一燃而尽。
“瑶草!瑶草!”那笙还没拍手称奇,冷不防杨公泉死死盯着,脱口大叫起来,“那是瑶草!…老天爷,那是瑶草!”
“什么啊,那不就是苦艾嘛?”那笙撇撇嘴,一眼看出那不过是中州常见的苦艾,“少见多怪。”
“中州的苦艾,过了天阙就被称为瑶草。”慕容修笑了笑,调和两个人的分歧,“被云荒大陆上的人奉为神草仙葩。”
“呀,那一定很值钱了?”那笙看着剩下那半片“瑶草”,左看右看都不过是片苦艾,忽然间觉得沮丧无比,“原来云荒没有苦艾啊?早知道我背一篓子过来了!”
慕容修看她瞪大的眼睛,不由笑了笑:“当然不是所有苦艾都是瑶草,需要秘方炼制过了、才有克制云荒上百毒的效果。”
“啊…我明白了。”杨公泉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恍然大悟,“你是珠宝商人!是从东方过来拿着瑶草换取夜明珠的商人吧?”
慕容修有些腼腆地颔首,笑:“慕容修初来云荒,以后还请杨老兄多加关照。”
“哪里的话!小兄弟你救了我的命啊。”杨公泉连连摆手,然后踢踢了腿,发觉腿上疼痛已经完全消失,站了起来,“咱们快下山,寒舍就在山下不远处,大家就先住下吧。”
站起来时,杨公泉看了看那只背篓,暗自吐舌不已:“天咧,一篓子瑶草!”

一行五人相互搀扶着走下山去,沿路上那笙左看右看,大惊小怪。
夕阳下,天阙上风景奇异,美如幻境,奇花异草、飞禽走兽皆是前所未见。有大树,身如竹而有节,叶如芭蕉。林间藤蔓上紫花如盘,五色蛱蝶飞舞其间,翅大如扇。枝叶间时见异兽安然徜徉而过,状如羊而四角,杨公泉称为“土蝼”,以人为食;又有五色鸟如鸾,翱翔树梢,名为“罗罗”,歌声婉转如人。
然而那些飞禽走兽只是侧头看着那一行人从林中走过,安然注视而已。
那株木奴蜿蜒着引路,一路昂着梢头,啪啪在空气中抽动,发出警告的声音,让四周窥视的凶禽猛兽不敢动弹。
岩中有山泉涌出,色作青碧,渐渐汇集,顺着山路随人叮当落山。
“这就是青水的源头吧?”看着脚边慢慢越来越大的水流,慕容修问。杨公泉点头:“这位小哥的确见识多光——不错,这就是云荒青赤双河中、青水的源头。”
“天阙之上,青水出焉,斜穿大陆,西流注于镜湖。自山至于湖,三千六百里,其间尽泽也,故名泽之国。是多奇鸟、怪兽、奇鱼,皆异物焉。其水甘美,恒温,水中多美贝,国人多渔米为生。”
——想起《异域记》的记载,慕容修暗自点头。
江楚佩本来一路啼哭,然而看到眼前的奇景也不由睁大了眼睛,止住了哭声。
“天上景象,非人间所有啊…”扶着她的茅江枫本来心烦意乱,也不知如何劝慰表妹,此刻心境也好了起来,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摇头晃脑地脱口念诗: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慕容修扶着杨公泉,听得是中州那首《天上谣》,不由摇摇头,看看这个吃了如此多苦头、却依旧把云荒看成天上桃源的书生老兄。
“哎呀!”茅江枫吟得兴起,忽然间额头撞上了一件东西,下意识仰头看去,不由脸色惨白,一声大叫放开手来便往后跳,江楚佩被他那么一推跌倒在地,抬头一看也惊叫起来。
原来路边大树上悬挂下来的是一个腐烂的人,横在树上的上半身已经只剩下骨架,下半身却完好,在树上挂着晃晃悠悠。
“是云豹…是云豹。”杨公泉也退了一步,喃喃,“云豹喜欢把东西拖到树上存起来慢慢吃。”
果然,话音未落,树叶间传来一声低吼。纯白的豹子以为有人动它的食物,从枝叶间探头出来,对着树下众人怒吼。木奴昂起梢头,啪的虚空抽了一鞭,算是警告。云豹藏起爪子,对着几个人吼了一声,懒洋洋继续小憩。
“哎呀,小兄弟你真是了不得,不但身手好,还通神哪?”看到灵异的树藤,一路上已经见识了慕容修许多厉害的地方,杨公泉啧啧称赞,“若不是遇到小兄弟,我这条命肯定是送在天阙了。”
“走吧。”慕容修笑了笑,也不多说,扶着一瘸一拐的杨公泉继续上路。
沿路看到很多尸体,横陈在密林间,因为气候湿润、动物繁多,都已经残缺不全、开始腐烂,想来都是从中州过来、却死在最后一关上的旅人。
“别小看这小土坡,那里死的人可不比这座雪山上少了。你能一个人过去,就算你厉害。”——忽然间,慕士塔格雪山绝顶上那个傀儡师的话响起在耳侧,那笙打了个寒颤,看着旁边树洞里露出的一张腐烂的人脸,被菌类簇拥。
“呃…樗柳又吃人了。”杨公泉摇头叹气,忙招呼那笙,“快回来,别站在树下!小心樗柳把你也拖进去当花肥了。”
然而已经是来不及,那颗类似柳树的大树仿佛被人打了一下、忽然间颤抖起来,千万条垂下的枝条无风自动,仿佛一张巨网向着那笙当头罩下。
“哎呀!”那笙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自己,樗柳枝条一下子卷住了她的手腕,往树洞里面扯过去——忽然间,那颗树迅速松开了那笙的手,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鸣叫,如遇雷击、从树梢到根部都剧烈颤抖起来,叶子簌簌落地,整棵树以惊人的速度萎黄枯死,根部流出血红的汁液…
“啊?”那笙揉着手腕,向后跳开,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快过来!”然而慕容修来不及多说,一把上来拉开了还在发呆的东巴少女,把她扯回大路上,远离那颗正在死去的樗柳。
“奇怪…怎么回事?”那笙兀自惊讶地看着那颗树,直到看到树根底下露出森森白骨、才皱眉转头不看。
慕容修放开了她的手,微微吃惊:“姑娘的右手受伤了吗?”
“呃…是的是的!扭伤了。”那笙抬起自己包扎的严严实实的右手,看了看,心里猛然明白过来,连忙答应。

暮色已经越来越浓了,一行人也快到了山脚,底下的村落房屋历历可见,炊烟萦绕,阡陌纵横,看上去颇为繁华。
“山下便是敝乡——”杨公泉立住脚,站在山道上指着山下,介绍,“是泽之国十二郡之一,因为这里靠着天阙,泽之国先民最早从中州来的时候,都说是桃花源到了,于是这里故老相传,就叫桃源郡了。”
茅江枫长长舒了口气,和江楚佩都面有喜色,相对微笑。
“喏,那家没冒烟的破房子就是寒舍。”杨公泉苦着脸,指点着某处,“家里老婆子一定又是没米下锅了…我这次白跑了一趟天阙,也没带回什么可以吃的。只怕除了留宿各位,都没法待客了,先告个惭愧。”
慕容修看着杨公泉面有菜色,衣衫褴褛,想了想,从背篓中拿出一枝瑶草来,放到他手心:“杨兄不必烦恼,待下了山,拿这株瑶草去卖了,也好将就过日子。”
一枝瑶草足以买得良田美宅,杨公泉大喜,连忙一把攥住了,连连道谢不迭,竟连腿上也不觉得疼了。
“我也要!”那笙一边看得心动,大叫,而那一对书生小姐只是远远看着,目露羡慕之色,但读书人毕竟自矜,并未开口。
慕容修沉吟了一下,走过去将方才给杨公泉治伤留下的半枝瑶草递给茅江枫,拱手:“虽素昧平生,但和这位兄台毕竟一路同行——小可手无缚鸡之力,奈何看江小姐横遭不幸,于心有愧。分别在即、些微薄物兄台也好留作纪念。”
茅江枫把瑶草拿在手里,知道此物的珍贵,心知对方是出于怜悯自己两人不幸,心中登时狷介之气涌起便想谢绝。但转念一想前途茫茫,身无长物去到云荒终究不好,便不由不低头受了,也拱手回礼:“如此,多谢慕容兄大礼,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我呢!我呢!”看到慕容修拿出瑶草分赠左右,那笙越发心痒,伸出手,掌心向上伸到他面前。然而慕容修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那笙姑娘,女仙托付在下沿路照看你,你衣食起居自然不必担心,又何必索要瑶草呢?”
那笙皱眉,不服:“我只是好奇要拿来看看嘛,小气。”
慕容修没去看她,只是低头看着她包扎得严实的手,笑笑:“或者,姑娘如果愿意拿手上的东西跟我换,那也是可以的。”
那笙看到他温厚然而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包裹好的右手,猛然烫着般跳了开去,红了脸:“什么、什么嘛…发臭的绷带你也要啊?真奇怪。”
慕容修笑笑,不再多话,继续赶路。

再走了一程,旁边杨公泉猛然惊呼起来:“快看!怎么回事?这些人都死了!”
一行人闻声过去,看到杨公泉正在山道边翻看几具新死的尸体——黯淡的斜阳下,只见那几个人也是中州打扮,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堆叠在一起,血流满地。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些人致命的原因,却不是刚才沿路上看见的凶禽猛兽所为——身上的断箭、遍布的刀痕,显然是被人屠杀。
这里离山下已经很近了,难道又有强盗出没?
正在想的时候,山下草丛忽然分开,几十张劲弩从草叶间露出,瞄准了这一行人。
杨公泉看到那些弓箭手一色青白间杂的羽衣,认得那是泽之国官衙中行走的侍卫队,连忙挥手大叫:“官爷莫射!官爷莫射!这些都是中州来的,不是强盗歹人!”
“就是要杀中州来的。”带头的侍卫一听,反而冷哼一声,用力一挥手,“今早总督大人接到圣城传谕:凡是今日从天阙东来的人、统统杀无赦!”
声音一落,劲弩呼啸而来,一行人连忙躲避,往后逃去。江楚佩脚小走不动,跌倒在山路上,茅江枫想拉她、但是劲弩如雨般落下来,他忙不迭缩手躲避,跑了开去。
“小心!”看到那些箭往江楚佩那边射去,那笙来不及想就跳了过去,根本也不知道该如何招架,她把心一横张开手拦在前面,闭上眼睛,迅速默念——戒指啊戒指,如果你真有用就显灵吧!
呼啸声,破空声。她紧闭眼睛不敢睁开,只管对着江楚佩大叫:“快跑!快跑!”
“快跑!”忽然间,耳边反而有人对她大吼,一把拉住她的领子往后便扯。
那笙睁开眼睛,看见那些射来的箭全部已经跌落在她身前、形成黑黑的一堆,而山道上那群泽之国的侍卫已经跳出草丛、拿着刀剑追杀了上来,已经到了十丈之内。
“快跑!”慕容修上来一把拉住她用力往回拖,对着发呆的她大喊。
“哎呀!”那笙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抓着慕容修的手臂,跌跌撞撞狂奔。

夜色笼罩了云荒大地,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天鹅绒轻轻覆盖上了明净光滑的镜湖。雾气弥漫在一望无际的湖面上,似乎在云荒大陆中心的湖面上拉开了庞大的纱幕。
雾气烟水中,影影绰绰,无数幻象在夜幕下游弋。
星垂平野。天狼已经脱出了轨道,消失在地平线以下。然而昭明星却出现在云荒上空,白色而无芒,宛如飘忽的白灵。忽上忽下。那是如同天狼一样不祥的战星,它所出现一宿的相应分野、必将会兴起战争。
夜幕下,同时默默仰望那一颗战星的、不知道有几双眼睛。

“哎,汀,你看——”某处天空下,一个坐在篝火旁边的黑衣男子拉起披风,阻挡入夜的寒气,望着天空、招呼旁边汲水过来的少女,“是昭明星啊!天狼已经脱离了流程、现在昭明也冒出来了…这个国家看来是免不了大乱一场了。”
“对主人来说,无论这个天下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吧?”水蓝色头发的少女提着水笑吟吟地过来了,从行囊中取出了一个皮袋,“主人反正只要有酒喝、有钱赌就可以了。”
“呵呵,你昨天还说没有酒了?”接过皮袋晃了晃,听到里面的声音,黑衣男子大笑起来,看着水蓝色长发的娇小少女,“汀,你这个小骗子。”
“明天才能到桃源郡,我怕主人喝光了、今天晚上就要馋了。”那个叫做“汀”的少女开始借着火光准备晚饭,把鲜鱼剖开放在火上烤着,撅起了嘴,“但是,我说啊主人,你就不能一天不喝酒给汀看看么?”
“你就不能不叫我‘主人’么?”仰头喝了一大口,擦擦嘴角,黑衣男子皱眉,“小家伙,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这样叫——我又不是那些把鲛人当奴隶的家伙!”
汀用汲来的清水洗着木薯和野菜,抬头对着黑衣人微微一笑:“正是因为主人不是那种家伙,汀才会叫主人主人的呀。”
“…”被那一连串的“主人”弄得头晕,黑衣男子明知辩不过伶牙俐齿的汀,只好拿起皮袋来闷头喝了一大口,却发现里面的酒只剩下几滴了,于是更感觉郁闷,用力把皮袋远远扔开,嘟哝:“如果走得快一些、大约明天下午就能到桃源郡了吧?听说那里有家如意赌坊,里面老板娘酿的一手好酒…”
“主人先别引馋虫了,吃鱼吧。”听到黑衣人肚子呱呱叫,汀忍不住笑了起来,把烤好的鱼递到他手里,然后又低下头去削块茎的皮,洗野菜的叶子。
黑衣人拿着用树叶包好的鱼,却没有吃,只是借着泯灭的火光看一边辛勤劳作的少女。
虽然已经一百多岁了,作为鲛人的她还像个孩子。身材很娇小,手和脚踝都很纤细,仿佛琉璃般易碎。汀有着一头美丽的水蓝色长发。这种明显的特征、让云荒桑无论谁都能一眼认出这位少女的鲛人身份——为此不知道曾有多少官府的人在街上拦截住两个人,要求看起来落魄潦倒的他拿出这个鲛人的丹书、以证明他的确是她的拥有者。
这样的盘查全部都以他拉着汀逃之夭夭,背后留下一堆被打倒的士兵而告终。
“汀。”看着她,他忍不住叫了一声,等她放下手中的野菜询问地转过头来时,他叹了口气,“跟着我太辛苦了,经常在野外露宿、吃的是野菜,时不时还要遇到决战的对手不知道死在哪里…可不是女孩子该受的——我觉得你还是自己走吧,反正你的丹书我早烧掉了,你是自由的了。”
“主人,看来你又喝得糊涂了。”汀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将一大片烂菜叶子丢到他脸上,“我不在、你喝醉酒躺到马道上谁拖你回来?我不在、你难道天天吃生鱼啃生菜?我不在,你又输光了谁去赎你?”
“呃?”居然没能避开,烂菜叶子啪的一声拍到黑衣人脸上。想了想,倒真的想不出那几个“我不在”会如何收场,他讷讷半天,终于抓抓头发笑了起来。为缓解尴尬,他捏住菜茎把贴在脸上的菜叶子扯开来,放在眼前看了看:“好大一株葵蕨啊…”
“是红芥!”汀没好气翻翻眼睛,“连这些都分不清,看还不饿死你!”
晚饭终于完成了,汀坐到了他身边,用树叶包着野菜饭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许久,看着旷野上显得分外璀璨的星空,忽然开口道:“主人,其实我真的很想跟你去桃源郡…我想去看看‘那个人’。”
“嗯,”显然知道少女想见的是谁,黑衣人微微皱眉,“但是你真的相信那个传言吗?”
汀转过了头,很认真地看着主人,点头:“是的,我相信我们的海皇终究会回来——复国军里其他姐妹兄弟们都说、近日鲛人的英雄就要返回云荒了!他已经和复国军的左权使预先通知了他的到来。”
“你们传言里的那个救世英雄…是叫苏摩吧?”黑衣人看着星空淡然摇头,他年纪看起来在三十左右,眼睛很深很邃,笑起来的时候有风霜的痕迹,冷笑,“那家伙算什么英雄了——如果不是他、白璎怎么会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
“那些空桑人活该!报应呢,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是他们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也要让他们尝尝被人玩弄的滋味,”汀冷笑起来,那个笑容让她本来明亮纯真的脸忽然冷酷起来,“我们鲛人卑贱、不是人是畜生——但是这样说来空桑人的太子妃不是更贱?”
“住口!”黑衣人猛然截口大喝,沉下了脸。
然而正在说的畅快的汀没有听从,继续刻毒地宣泄:“海皇回来了,龙神一定会被放出。等我们鲛人重新称霸了海上,就把所有人统统杀——”
“啪”,黑衣人眉间怒气闪现,不等她说完,一扬手将汀打倒在地,怒斥,“你知道你现在说话象什么?和那群你所憎恨的禽兽没区别了!”
“主人…”嘴角被打出了血,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愣了一下、忽然哭了起来,抱住他的脚,“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忘了白璎郡主是主人的师妹…但是、但是我一想起那些空桑人,我就忍不住——我只想杀光那些禽兽!”
“汀…”黑衣人叹了口气,低下头抚摩她的长发,将她扶起,看着她,沉声问,“你想杀光所有空桑人和冰族是吗?可我也是空桑人啊…”
“…。”汀抽噎着,半晌讷讷,“可主人是好人。”
“我以前也杀过很多人、也养过鲛人奴隶。”他的目光深远起来,微微叹息,“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可以绝对的。汀,你还太小,不了解这个世间的复杂纷繁——但是,既然你跟着我走遍云荒,希望你能从中学到让你成长的东西,让你的心能容下黑夜与白昼。”
“嗯。”汀用力点头,“主人,我会好好学的,你千万不可以扔下我。”
黑衣人微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小家伙,我如果要扔下你走掉,你哪里能跟得上我啊?——好了好了,别哭了,你看眼泪都一大把了。我们走到中州去的旅费都够了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