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抹着汀的脸,为她擦去泪水,然后展开了手掌——掌心上一把泪滴状的明珠奕奕生辉。鲛人织水成绡,坠泪成珠,那就是被称为“鲛人泪”的明珠——陆上之人对珍宝无止境的贪婪,也是鲛人一族世代遭到捕猎、蓄养为奴的重要原因。
汀连忙擦眼睛,在草地上寻找散落的珍珠——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哭过了。
顿了许久,黑衣人声音忽然黯然下去,看着星光下天尽头那座白色的塔:“多高的塔啊…那丫头就眼一闭跳了下去。想想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吧!——刚听说那个消息的时候、我一瞬间忽然想把所有鲛人统统杀光!”
“主人。”听到那样充满杀气的话,汀有些畏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不可思议地问,“你、你也曾那么憎恨过鲛人吗?那么…那么为什么圣城空桑人被激怒、要屠杀所有鲛人的时候,你却拼了命地袒护我们呢?如果不那样,主人您也不会被驱逐。”
“呵…”黑衣人笑起来了,摇摇头,“跟你说过,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可以绝对的。以杀止杀是永远没个头的啊…当然了,也是因为可爱的汀、那时候用她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的缘故吧?”
他笑着,把自己手里的食物放到汀的手心,自己转身躺下:“你吃吧,我饱了。”
汀红着脸接过,啃了几口,忽然忍不住开口:“主人…”
“嗯?”在篝火旁躺下,黑衣人用披风裹着身子,把靴子垫在头底下已经熏然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嗯…我小时候眼睛很大吗?”汀咬着木薯,探过头照了照桶里的水,沮丧,“为什么现在反而一点都不觉得比常人大呢?难道是我的脸胖了?”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汀回过头,看见黑衣的主人已经枕着靴子酣然入睡。
“真是云荒最‘强’的剑客啊,”少女微微摇头苦笑,“——居然能不觉得靴子臭。”

同样的星辰照耀之下,镜湖上、骏马的双翅轻轻掠过湖面的雾气,烟水中腾起。
飞马背上,今夜领军的却是一朱一青两名男女骑士。
“青塬,你看——昭明星出现在伽蓝城上空呢!”勒马望天,朱衣女子喃喃对同伴说,她已非青春年少的少女,一举一动都有成熟女子说不出的动人风姿,美艳而尊贵。她掠了掠发丝,看着天空:“唉…平静了九十年,终归要打仗了。”
然而青衣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处伽蓝圣城的方向,忽然道:“红鸢,沧流军团!”
所有马上的骑士都齐齐一惊,朱衣女子手一挥,身后马上所有的黑衣骑士陡然幻灭无形。她转头看过去,只见星光下、远处伽蓝白塔顶端仿佛有一片乌云腾起,飞速向着东方掠过去。
映着明月,可以看见那些乌云般云集着迅速移动的、居然是展开双翅的黑色大鸟,排成整整齐齐的列队。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大鸟的翅膀却是不曾如同一般鸟类般展动,而只是平平掠过空气,发出奇怪的声音。
“是‘风隼’。”女子看着飞过去的大鸟,失惊,“他们从伽蓝城里派出了‘风隼’!——除了那次鲛人造反之外、几十年来,没见过沧流帝国方面出动过军团中的‘风隼’。看来这一次十巫是动真格了…”
“什么?”显然吃了一惊,少年青塬看着天空,勒住了天马,“冰夷不是严禁国人相信怪力乱神的东西,说那是需要消灭的空桑流毒吗?他们烧了所有占卜、幻术、祈天甚至历法的典籍,只留下了营造、冶炼、农耕方面的书——可现在…他们居然乘着神鸟飞天?”
“那不是真的鸟,青塬。你不经常出来巡逻,所以没有看到过它们吧?”叫做“红鸢”的女子温和地微笑着,耐心地向年少的同僚解释,“那是木头和铝片做成的木鸟——完全是靠着人手技艺做成的机械。那些木隼从六万四千尺的白塔顶端滑翔而下,空中转折轻灵,可以飞上一日一夜而不落地,飞遍整个云荒。”
“木鸟也能飞?”青衣少年抽了一口冷气,看着天空,“那些冰夷…那些冰夷,奇技淫巧竟能一至于此?不用神力,也能上天入地?”
“嗯…我想,沧流帝国制造这些东西、也是预备着将来和无色城开战吧?不然如何能对付我们的天马。”红鸢点头叹息,目中流露出担忧之色,“据说,除了‘风隼’之外,沧流帝国‘征天’军团里面,据说还有更高一级、能翱翔三日不落的‘比翼鸟’;以及至今谁都没有见过的‘迦楼罗’。”
“他们…那么强?”青塬喃喃自语,脸有忧色,“如果这样,我们空桑人要重见天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后悔了么?青塬?”红鸢笑了起来,看着少年,“当日如果你跟着父亲投入到冰族那边,如今你该在北方九嶷那里封地为王了呢!哪里用过着这种不见天日的生活。”
“赤王,你不要讽刺我了。”青塬低头笑笑,“我哪里后悔过。”
赤王红鸢没有说话,看了看这位诸王中最年轻的青王,忽然点点头:“那么我问你、当年你为什么不和你父王走?为什么要和我们其余五部之王留守伽蓝这座孤城呢?谁都知道伽蓝城迟早要完了,你哥哥都随着你父王走了,你为什么不走呢?”
“赤王,你怀疑我吗?”仿佛受了伤害,青塬猛然抬头看着年长自己一轮的女子。
红鸢掠了掠头发,悠然笑了起来低下头,拍拍马脖子:“嗯…我们快点回去把冰夷出动‘风隼’的消息禀告皇太子和大司命吧!”
天马昂头长嘶一声,展开双翅。
在骏马腾空之时、美丽的赤王回头看了一下云荒的东方:“奇怪…皇太子都返回了,那些‘风隼’为什么还要前往东方呢?”

同样的星空下,有人凭窗而望。那是一名中年美妇,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身着雪青洒花百叠裙,红绫抹胸,丰肌胜雪,臂上戴着翡翠点金臂环,长发挽起、用一枝五凤含珠簪挽住了。眉如黛画、目横秋水,丽色无双,却是裹着浓重的风尘味儿。
然而这个显然是风尘中打滚的女子、却只是仰望着天空,那些近在咫尺的喧闹声、吆喝声、笑谑声、推牌九掷骰子声,诸般声音全都到不了心头,仰头看着天尽头那座矗立在夜幕下的白色巨塔,喃喃自语:“昭明星都出来了…乱离起了,他也该来了吧。”
“如意夫人…来来,一起喝个同心杯吧!”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醉醺醺的嚷着,酒气扑面而来。那位被称为“如意夫人”的女子被打断了心思,暗自皱了一下眉头,却脸上堆起了笑,转过身去:“呦,薛爷今夜脸色好得很啊,应该是赢了不少钱吧?”
“嘿嘿,是啊!老子今夜手风好的紧!来来来,老板娘快来喝一杯…”满脸红光的汉子大笑着揽着女子,把喝了一半的酒盏递到她面前,“你们坊里酿的‘醉颜红’、可如同夫人你一样让人一闻就醉醺醺…”
如意夫人也不推辞,笑着低下头就着他手里喝了一口:“如意赌坊果然能如薛爷的意吧?以后薛爷可多多照顾才好呢!”然后转头挥了挥帕子,大声唤:“翠儿!你个小妮子死哪里去了?还不快过来招呼薛爷去那边下注发财?”
应付了那些赌坊客人,而赌坊的老板娘却是转到了屏风后。旁边的喧闹声不停传来,灯红酒绿,觥筹交错,卷袖划拳之声震天响,如意夫人却是避开了众人,独自继续对着夜空发呆。
“夫人。”忽然间,贴身侍女采荷匆匆从内而出,脸色惊疑不定,疾步凑到如意夫人耳边,低声道,“夫人,内堂有个人在那儿说要见你。”
如意夫人正在出神,冷不防唬了一跳,辟头骂了一句:“小蹄子你昏头了?有客来也是从外来,怎么说在内堂等?”
采荷脸色白了白,咬着唇角,指了指内堂:“那个人不知道怎么就进去了!外边那么多姑娘小子、怎么都看不住?夫人…我看那个人有点邪呢。”
“哦?…”听得侍女这么说,如意夫人不但没有惊惧,反而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忽然眼睛里闪出了光亮,身子蓦然颤抖起来,推开采荷往里疾步就走。
内室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黯淡,家具的影子在四壁上投下扭曲怪异的影子。
如意夫人一进去就反手关了门,想用点起四周的灯来。
“不用点灯了,反正也看不见。”忽然间一个声音从房子的阴影里面传出来,冷淡而疲倦。水声哗啦响起,一个人拧着湿淋淋的头发,将头从脸盆上抬起。
昏暗的烛光下,如意夫人看见他原本黑色的长发颜色褪去,露出了奇异的深蓝色。虽然是男子、但陌生来客的十指上都戴着奇异的戒指,上面牵连着微微反光的透明丝线——丝线的另一端,连着一个放在他怀中的小偶人。
如意夫人怔怔看着阴影中的陌生来客,那个高大男子的整个人都在黑暗里,只看得见轮廓。一束烛光投射在他侧面,让他半张脸在黑暗中浮凸出来。
虽然只是那样的半面,却已经让阅人无数的如意夫人惊得呆住。
“你、你是…”她颤抖着声音,看着站在黑夜里的那个人,因为激动而说不出话来。
黑暗中浮凸的半张脸上忽然有了个奇异的微笑,将手巾扔到了脸盆里,从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如姨,不认得我了?大家还在等我回来么?”
“苏摩少爷!”如意夫人蓦然间扑过去跪倒在那个人脚下,抱住了他的腿,不停用额头触碰他的脚尖,激动得颤抖,哭出声来,“沧海桑田都等你回来!”
七、桃源
夜色笼罩住桃源郡的时候,一家破落茅舍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惊起邻家黄狗声声嚎叫。那敲门之人一哆嗦、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老婆子,老婆子,快点开门!”
“谁啊?”房内一灯如豆,传来一个妇人有气无力的问话声,拖曳着脚步过来。到了门边,一听门外男人的声音,那个妇人反而挺了脚步,倒立双眉,不但不开门,反而隔着门叉腰大骂:“死老贼!一整天死了去哪里?家里着灶冷锅破,米也没一粒、菜也没一棵,是想饿死老娘哩!胡混一天,亏你还有脸回来!”
被她大声一骂,邻家黄狗叫得越发大声,扑腾着要过墙来。
“老婆子,老婆子,先开门好不好?”杨公泉生怕惊动邻居,用破衣袖掩着嘴,小声地哀告,“让我先进去,你再骂个够,啊?”
妇人开了门,冷笑了一声:“要骂?要骂也要有力气!嫁了你这个窝囊货,老娘就是个饿死的命!”啪的一声,把门一摔,径自进屋去了,一路上千蠢货万杀才的骂个不停。
杨公泉沉着脸进门来,没有同平日那样低声下气哄老婆,只是从屋角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抹抹嘴,坐到了那盏昏黄的豆油灯下,任由妇人唠叨,从袖子里摸出一物来,在灯下晃了一晃,斜眼看那妇人:“你看,这是啥?”
妇人瞟了一眼,冷笑起来:“几片破叶子也当宝?穷疯了不成?”
“妇人家见识!”杨公泉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将那半枝草叶子放在烛火上方,稍微烘烤了一下,忽然间那片枯黄的叶子颜色就起了奇异的变化,馨香满室。
“哎呀!”妇人看得呆了,以为自己花了眼,用力揉了揉,脱口,“天呐,那是什么?”
“瑶草!没见过吧?”杨公泉洋洋得意,将草叶子从灯上拿开,“知道值多少钱么?说出来吓死你!”
妇人伸手过去,想拿过看看,杨公泉却是劈手夺回,自己袖了,冷笑:“你个老婆子,蛋也不曾下一个,成日只是唠唠叨叨,受了你多少气!这回得了奇宝,我多多的买良田美宅自己享着、娶房年轻女子,再不用每日听你数落。”
妇人听得杨公泉这般说,心下倒是慌了,脸上堆起笑来,扯他的衣袖:“你莫不是真的恼了我吧?我也是为你好,励你上进、何曾真的嫌弃过你来?”
杨公泉冷哼了一声,转向壁里坐着。妇人再上前软语求饶,他只是不理。
妇人说了几句、也觉得尴尬,便也顿住了口,一时间房子内安静得出奇,只听得风声嗖嗖穿入破了得窗纸间,吹得桌上灯火乱晃,瑟瑟生寒。静默间,妇人忽然捂着脸,呜呜咽咽了起来:“嫁了你十几年,顿顿吃不饱,能一句不说么?我若真嫌你、早另寻出路了,哪还天天在这里挨饿?”
杨公泉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看着自家老婆干草叶似的枯黄脸儿,粗服蓬头,四十多的妇人已经白了一半头发,心下也是恻然,知道她所言不虚。心想如今自己若再趁机发作、便有富贵弃糟糠之嫌。于是也放缓了语气,开口问:“今日吃饭不曾?”
妇人听丈夫开口问她,喜得笑了起来,一边擦泪一边道:“不曾哩!你昨日出门后,已经两天没揭锅了,哪里来的饭!”
杨公泉惊道:“如何不去隔壁顾大婶家借些米下锅?”
“哪里还好意思去?”妇人擦擦眼睛,苦笑,“前些日子陆续借了一升了,一次都没还过。平日抬头见了、人家即使不催,我这脸皮还是热辣辣的。”
说着妇人站起,走入灶下,端了个破碗出来,放到桌上,里面盛着一块枣糕:“前日东边陈家添了个胖儿子,分喜糕给坊里邻居——我怕你出门回来肚子空空,就给你留到现在,只怕都有些馊了。”
“老婆子,”杨公泉拈了一角尝尝,果然已经发馊,眼角潮了,“苦了你了。”
妇人抹抹眼睛,强笑道:“你这几日去了哪里?怎生得了这个宝贝?害我在家里提心吊胆,生怕你出事。”
“我左思右想、实在找不出什么法子,便想去天阙那边雪山上碰碰运气,挖雪罂子。”杨公泉便把这两日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说给老婆子听了,叹了口气,“最后下山的时候那群官兵不由分说就要砍杀我们,几个人便散了。幸亏那时天黑了,我又熟天阙山里的路,爬爬滚滚找了个僻径下得山来——不知道慕容公子他们如何了。”
“哎呀!难怪今日村里人都说官府好多人来封山,从山那边过来的统统杀了,尸首都堆在路上。”妇人听得胆战心惊,白了脸,辟头打了他一下,“死鬼!你如何跑到那里去了?不要命了?被官府知道了可要捉去杀头!”
“不拼出命来,哪里得来这宝贝。”杨公泉笑,把半枝瑶草放到老婆手上,“你好生收着,找个时间去镇上卖了,然后买房买地,好好过日子。”
妇人欢喜得了不得,慌忙细心拿帕子包了,道:“肚子饿得不行!老头子,你也饿了罢?待我去弄些酒菜来,好好吃一顿。”
“顾大婶还借你米?”杨公泉笑谑,“一看就知道是个有进无出的主儿。”
妇人按了按怀中揣着的瑶草,啐了一口:“老娘现在有宝在身,还怕借不到?等明日他们还要来问咱借钱哩!”说着巅巅地走出去了。

杨公泉看着妇人出去了,一个人抱膝坐着,在漏风中缩了一下头,心下又后悔起来、觉得不该把那株瑶草便这样交付了老婆。肚中饥饿难忍,在榻上辗转反侧起来。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稀簌之声,刚开始他还以为是风吹窗纸,然而那声音却是一直前行到了门外,然后停住。莫非歹人已经知道了家里有奇宝,这么快便摸了过来?杨公泉悚然惊起,在榻上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只听果然有外面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应该便是这里了。”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道。
“你没记错吧?”反驳的却是一个女子,“你那么看一眼、就能摸黑找到他家?万一错了,被人发现我们是今天从天阙那边来的告发出去、我们就麻烦了!”
“嘘…”年青男子让对方压低声音,道,“先看看吧。”
然后杨公泉只听两人脚步声挪到了窗下,明白了是谁,不由暗自失笑。听得窗下轻轻一响,开了一条线,四只眼睛齐齐排着看进来。屋里灯光黯淡,还不等两人看清楚,窗子却忽然吱呀大开了。那笙失声叫了起来,引得隔壁黄狗吠了起来。
“嘘,快进来!”杨公泉本来想吓一下两人,反而被那笙唬了一跳,连忙过去开门。
慕容修拉着那笙进门来,杨公泉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惊动邻居,立刻栓了门,灯下将两人从头到脚看了看,又惊又喜:“慕容公子,你们怎生逃下来的?让我白白担心了半日!”
“我们在山上藏到了天黑,木奴回去找了鬼姬来,鬼姬让比翼鸟送我们下山来的。”慕容修也是一脸的疲惫,应对却依旧从容,“幸亏还记得老兄你白日里指过的家舍方位、摸黑拉着那笙姑娘便投奔了过来——麻烦杨兄了。”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杨公泉搓着手笑了起来,忙把两人往里让,“没有慕容公子、我早在天阙上被强盗杀、被野兽啃了!——对了,茅公子江小姐如何了?”
“跑散了,没见他们。”那笙叹了口气,想想难受,
“那笙姑娘莫难过,说不定他们吉人天相,此时也已经脱险了。”杨公泉看看家里别无长物,只能舀了两碗清水过来,“我家老婆子刚出去买吃食了,两位稍等就好。”
然而疲惫交加,慕容修道了声谢,便接过来一气喝下。
那笙却是怔怔的坐着,心知杨公泉的话只是安慰:茅江两人既不如自己和慕容能得到鬼姬相助,也不如杨公泉那般熟悉地形,自身又无技艺傍身,要平安只怕是万难的。她对茅江枫毫无好感,但是对那个江楚佩小姐、或许是因为同命相怜,想到她从强盗蹂躏中余生、云荒近在咫尺却终难逃丧命,便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来。
“怎么了?”慕容修喝了水,缓了口气,看到一路大大咧咧的那笙忽然哭泣,吃惊地看过来。
“江姑娘的命真是苦。”那笙擦着眼泪,眼眶红红。
慕容修不料这个东巴少女是为一个路遇的陌生人而伤心,想起那时候她奋不顾身扑过去用身体为江楚佩挡箭的情形,倒不由多看了那笙几眼。
“唉,女人命苦,多半是因为跟错了男人——你没见被强盗掳掠来一路上那个书生的孱头样子!”杨公泉也跟着叹了口气,看着面前一对风尘仆仆的青年男女,笑谑,“哪像那笙姑娘有眼光、托付得慕容公子这样的人?”
那笙正在喝水,听得这句话差点呛住,然而看了看慕容修,脸却微微红了起来,心里嘿嘿笑了起来。却可怜腼腆的慕容修登时闹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杨兄,不是…”
一语未落,听得外头拍门声响起,屋里三人立刻噤声。
“死鬼!关门干吗?老娘手里拿满了东西,怎么开?”外面妇人声音嚷了起来,用脚踹着门,“重的不得了,快来开门!”
“不妨事,是老婆子回来了。”杨公泉舒了口气,对二人道,上去开了门。
那妇人一脚跨进门来,兀自唠唠叨叨数落,只见她:左手抱着一斗米,米上放了一块熟牛肉,几样杂碎,右手提了一壶酒,还捉着一只咯咯乱叫的母鸡。
“老婆子,如何买那么多?”杨公泉关了门,一回头看见妇人这样,也呆了,脱口。
“老头子,这两位是…”妇人却看着房内两位不速之客,惊疑不定。
“哦哦,老婆子,这就是我方才对你说的慕容公子和那笙姑娘!”杨公泉连忙过来介绍,“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然我的命早送在天阙上了!——这是我家老婆子,娘家姓黄。”
两头介绍了,分别行礼见过,黄氏便将满手的东西放下,满脸堆起笑来:“两位是贵客!少坐,正好买了东西,待我下厨切了送上来——老头子,你陪着客人说话。”杨公泉唯唯诺诺惯了,不由得便答应了,坐着陪两人说话。黄氏转到了后面灶间去切菜不提。
少时便料理好了,那笙帮着端了上来,满满摆了一桌子,四人围着入座举筷。一个个都是饿得狠了,竟是顾不上多客套,闷头吃了起来,等吃的差不多,才吐了口气,斟上酒来。黄氏为他救自己丈夫敬了慕容修一杯,堆下笑来,问:“公子从中州来,可是要去叶城做买卖?”
慕容修点点头:“小可带了些货物,准备在泽之国出手一些、然后便去往叶城。”
“如此,便多留几日。外头这几日不知怎地,只管要砍杀天阙东来的客人,公子两人还是先避过风头再上路。”黄氏言语伶俐,便殷勤留客,“只管在我家住下,也好报公子救命之恩。”
“如此,便多谢了。”慕容修忙用手拉了拉那笙衣袖,两人一起谢了。
不一时吃完,黄氏让丈夫收拾碗筷,自己下去整理了一间多年不用的房间出来,家里被褥只有一套、又不好出去借让人得知家里来了人,只得将自己房里的破褥子抱了出来铺上,出来对慕容修道:“只有两间房,被褥也破烂,让两位见笑了——将就着宿一夜,明日便去买新的来。”
“什么?”那笙倒没看那床破被子,跳了起来,指着慕容修,“要我和他住一夜?”
“怎么…两位不是一对小夫妻么?”黄氏终究不明底细,只听说两人是一同从中州来、又不像兄妹,便如此猜测。
“不是、不是…”慕容修红了脸,连忙摆手,“——我在外面桌上趴一宿便是了,不必费心。”
“啊…”黄氏生性精明,见慕容修为难,沉吟间便有了主意,“这样罢,如果那笙姑娘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晚上就和老身歇一处;慕容公子和我家老头一间,如何?”
“好,好。”慕容修舒了口气,连连点头。
那笙斜了他一眼,见他飞红了脸、看上去更见俊秀,心下忽然大大后悔。

入睡前,黄氏端了盆水来,招呼那笙洗漱,一眼看见那笙右手上包裹的严严实实,便惊道:“姑娘可是受了伤?如此包着可要烂了伤口,快敷点草药才好。”
那笙见她要动手,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放到背后,脱口道:“不用不用,没受伤!”
“啊?”黄氏愣了一下。旁边慕容修只是冷眼看着那笙的窘态,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果然是故意包上的,是为了掩饰什么吧?作为珠宝商人,他天生对宝物有一种奇异的直觉,那笙身上那种无以言表的贵气是他从未遇见过的。他只是个商人,之所以答应鬼姬照顾这样一个成为累赘的女孩,不但是为了那棵雪罂子,更重要的、是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子时,就直觉地感觉到了她身上携带着宝物。
——如果能想办法从这个头脑简单的女子手上换取宝物,那应该不虚此行。慕容家大公子心里打着算盘,却不料同时那个计算中的少女也在计算着他,心心念念要钓金龟婿。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就这样开始了相依为命的异乡跋涉之途。
那笙洗了很久,洗下满盆的灰尘污垢来,原本黝黑的脸登时变得雪白晶莹——虽然五官平常,但是长眉大眼,看上去倒也爽利喜人。她照照水面,满足地叹了口气:这一路的颠簸总算到头了,也算看到了自己干净的脸。
“姑娘生得真端正。”知道女孩子爱美,黄氏在一旁夸了一句,那笙美滋滋地擦干脸解散头发梳理起来,转过了身。然而转身之间,忽然呆住——
慕容修也掬水洗漱完毕,散开一头墨也似的长发重新打了个髻。原本风尘仆仆的时候还不大显真容、如今一旦尘垢去尽,只见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便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也不过如此。
“啊呀。”那笙看得呆住,手里的梳子啪的一声掉到地上。黄氏虽是快半百的年纪,此刻乍一见居然也看得发怔,说不出话来。
慕容修转头一看两人,心下大窘,脸上不觉一热,忙忙进了里间。
那笙还在发呆,黄氏却回过神来,拉了一把刚烧了水进来的丈夫,把他拉到厨下,压低了声音急急道:“老头子!这位慕容公子只怕有些怪异——生得也太俊了。”
杨公泉怔了一下,失笑:“老婆子你年纪一把,怎生看到英俊后生也动心了?”
黄氏摆摆手,示意他低声:“嘘…不是,我是觉得他俊得太过了。你不觉得那样的面容、活生生像个鲛人么?”
“鲛人?”杨公泉吓了一跳,立刻否认,“不对不对,鲛人都是蓝发碧眼,慕容公子可是黑发黑眼睛,和我们一样。而且,他明明是从天阙那边来,中州哪里来的鲛人?”
“…。这倒是。”黄氏想了想,依然心事重重,“私自收留鲛人可是死罪!老头子啊,我眼睛老跳个不停,只怕留下他们会引来大祸呢。”
“唉唉,老婆子你就爱乱想。人家是我救命恩人,能不收留?”杨公泉拍拍妇人,低声笑,“——人家带了一篓子瑶草呢,咱们待客殷勤点、说不定慕容公子高兴了还会再照顾一下咱的。”
“天咧,一篓子瑶草!”黄氏浑浊的眼睛里登时放出了光,不再言语。

入夜,因为数日奔波劳累,那笙一倒头就睡得香甜。
风从破了的窗纸间簌簌吹进来,恍恍忽忽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远远的,仿佛从天那一边传来:“那笙、那笙…”
“嗯?”她模糊地应了一声,觉得那个声音非常熟悉,却想不起是谁。
“快点来!快过来…我等着你,要快点来啊。”那个声音叫着她。
“过哪里来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然而那个声音仿佛有说不出的魔力,引得她晃晃荡荡地从榻上支起了身子,看见旁边的黄氏还在酣睡,她爬过妇人的身子,下床,在漏进月光的房里跟着那个声音恍恍忽忽前进。
“过九嶷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回答了一句,远在天边。
忽然间天地全变了——周围变得漆黑不见五指,狭窄得令人窒息。
她觉得透不过气,慌乱起来,伸出手来、却发觉自己仿佛在一口石头做的棺材里,四处摸索不到出口,她只好用力拍着面前厚而重的石壁,大喊:“放我出去!这是哪里?这是哪里!快放我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