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怔怔看着她,依稀觉得眼熟,忽然失声:“你…...难道是鱼姬?”

人瓮里的那个女人震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她——那张脸血肉模糊,似被利刃割得乱七八糟,头发也已经脏污得看不出颜色了。可那双眼睛,却依然是湛碧的,宛如宝石。

那一刻,朱颜恍然大悟。

是的,那是鱼姬!是霍图部老王爷在世时最宠爱的女人!

在遥远的过去,大约十年前,自己曾经见过她。

在她小时候,霍图部老王爷曾带着这个女子来到天极风城,秘密拜访了赤王府。

那个铁血的男人放下了大漠王者的尊严,低下头,苦苦哀求统领西荒的赤王给予支持,帮他弹压部族里长老们的异议,以便能顺利将这个鲛人女子纳为侧妃。

“一个鲛人女奴,还生过一个孩子!能当个侍妾就不错了,还想立她当侧妃?”

父王却忍不住冷笑起来,毫不客气地数落他,“我说,格达老兄弟,你都四十几岁的人了,別被猪油蒙了心——”

然而,话刚说到一半,父王的声音却忽然停顿了。因为那个时候正好有一阵风吹起了面纱,露出了那个一直低着头、安静地坐在下首的女子的容颜。

在那一刻,连躲在一边偷听的她也忍不住“啊”了一声。

真美啊……简直像画上的仙女一样!

那个有着水蓝色长发的鲛人女子低着头,薄如花瓣的嘴唇轻抿着,似是羞愧地垂下了睫毛,自始至终并没有说一个字。然而面纱后,她那一双湛碧色的眼睛如同春水般温柔,明亮又安静,令所有语言都相形失色。

父王顿时不说话了,最后叹了口气:“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古板的父王到后来有没有支持这个请求,她已经不记得了。当时八岁的她怔怔地看着那个绝色的鲛人女子,心里只想着老天是如此不公平,竟然把天下最美的容颜赐予了来自碧落海的鲛人,而让陆地上的各种族类相形见绌。

趁着大人们在帐子里激烈地争论,她忍不住偷偷地跑了过去,趴在对方膝盖上,仰着头从面纱下面偷偷地看了那个鲛人女子半天。而那个女子看起来非常羞涩温柔,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个小女孩,也不说话。

她生性活泼,终于沉不住气先开了口,将握在手心的糖果举起来,小小声地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半天了……饿不饿?要吃糖吗?”

那个美丽绝伦的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低下头来,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不饿,谢谢你。”

“哎,你真好看!”小女孩满心羡慕,“我要是有你那么好看就好了!”

“你也很好看啊,小囡囡:“那个鲛人女子笑了下,轻轻地回答,语声柔软,如同卡车春风吹过,“等你长大了,一定会出落得比我更好看。”

“真的吗?”孩子信以为真,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那个鲛人女子抬起手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手指如同白玉,隐隐透明,“心地善良的孩子,长大了都会是大美人呢。这是天神赐予的礼物。”

“是吗?太好了!”她得到了许诺,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郡主!你又跑哪里去了?”帐子外面忽然传来声音。

“哎呀,我得回去了!不然盛嬷嬷要骂我了!”她吐了吐舌头,对着那个鲛人女子笑着,“哎,等我长大了变漂亮了再来找你!会不比你还美,到时侯比一比就知道了!”

……

在她的童年里,关于这个女人的回忆其实只是短暂的一瞬。然而,那样惊人的绝艳,在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她的心里留下了惊鸿一瞥的烙印,久久不能遗忘。

——没想到那么多年后,竟然在这种地方又见到了她!

鲛人的寿命是人类的十倍十年的光阴,足以让她从一个孩子出落成待嫁的少女,然而对鲛人漫长的千年生命而言,十年却不过是弹指一瞬。这个鲛人女子历经坎坷,陪伴老王爷走完了最后十年人生,却依旧保持着初见时的容貌。

但是,连时间都未能夺去的美貌,如今却已经被人之手摧毁!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对母子,又看了看那个被铁链锁住的小孩,半晌才喃喃:“天啊……按照老王爷的遗命,你,你不是在三年前就被一起殉葬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鱼姬张开了没有舌头的嘴,拼命地摇头,有眼泪流下,一滴一滴坠落在地,在光线暗淡的柴房内发出柔光。

朱颜不由得看得发呆——

传说中鲛人生于碧落海上,坠泪成珠、织水为绡。可从小到大她只见过渊一个鲛人,他又怎么也不肯哭一次满足她的好奇心,她自然不知道真假。此刻看着从她眼角坠落化为珍珠的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明白了……一定是苏妲大妃干的!”她皱起了眉头,愤怒地道,“是那个该死的毒妇捏造旨意,在老王爷死后把你活活弄成了这样!是不是?”

鱼姬不能说话,只有默默垂泪。

霍图部老王爷的大妃悍名在外,连身为赤王独女、挟天子之威下嫁的朱颜心里都有些忐忑,何况这个只凭着一时宠爱的鲛人女奴?

朱颜叹了口气,看向一边的小男孩。

“这个是你孩子?没听过老王爷五十岁后还添过丁啊……哦,难道他就是那个你带过来的拖油瓶?”朱颜仿佛明白了什么,拉过那个孩子,拨开他的乱发,想要看他的耳后。然而那个孩子拼命挣扎,一口就咬在了她的手背上。

“哎!”她猝不及防,一怒之下反手就打了过去,“小兔崽子!”

那个孩子拖着铁镣踉跄倒地,人瓮里的鱼姬急切地嗬嗬大叫。

“果然是个小鲛人”朱颜摁住孩子的头,拨开他的头发,看到了孩子耳轮后面那两处细细的纹路,仿佛两弯小小的月牙——那是鳃,属于来自大海深处的鲛人一族特有的标记。这个小孩,真的是鱼姬以前带来的拖油瓶?

“他的父亲是谁?”朱颜有些好奇,“也是个鲛人?”

鱼姬没有说话,表情有些奇特,只是死死地看着她,眼里露出恳求的光。

“你是想求我带他走么?”朱颜看了看被做成人瓮的可怜女人,又看了看那个孩子,心里微微动了一动。老王爷死后,霍图部上下早已被大妃把持,这一对母子落到如此地步,任人凌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会贸贸然向她这个外来者求助吧。

鱼姬急切地点着头,又看了看地底下,眼里流下泪来。

鲛人的泪,一滴一滴化为珍珠。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叹了口气,问被她摁在地上的那个孩子,“几岁了?有没有六十岁?你能跟着我走多长的路?”

那个鲛人孩子冷冷地瞪着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说话。那种刻骨的敌意和仇恨,让刚刚起了同情之心的朱颜顿时皱起了眉头。

“不知好歹,”她嘀咕了一句,“我现在自身还难保呢,才懒得救你!”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儿上,外面起了一阵骚动,似是无数人从醉梦中惊起奔跑,每一座营帐都惊动了,一个声音在遥远的风雪中尖声呼救——

“来人……来人啊!有沙魔!”

“郡主被沙魔拖走了!救命!救命——”


第二章:时影

那是玉绯的声音,尖厉而恐惧,如同一根扔向天际的钢丝,一下子穿透了风雪,刺耳地扎破西荒如铁的夜幕,让朱颜瞬地站了起来。

看来,这丫头是被那群沙魔给吓坏了吧。喊得如此凄厉,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明明交代过她,那些巨兽领了自己的命令,除了那个假朱颜之外,并不会攻击帐篷里的其他人,她还在那里怕个鬼啊!

朱颜心里一急,再也顾不得这边的事——她这次来苏萨哈鲁,人地生疏,势单力薄,在这场混乱里能保全自己、顺利脱身就不错了,哪里管得了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对母子?

她轻巧地捏住了那个孩子的后颈,玉骨瞬地就点在了他的眉心,一点光如同飞萤一样注入。旁边的鱼姬拼命地张嘴大喊,然而没有舌头的嘴却发不出声音,猛烈地摇着头,几乎把酒瓮又重新摇得倒了下去。

“别怕,我不会杀你儿子的。”朱颜叹了口气,将软倒的孩子扔回地上,“这孩子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我得用术法消除他今晚的记忆才行。至于你……反正你也说不出话不能告密,算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抽出短刀,“刷”的一声削断了孩子脚上的铁镣,抬头看了看装在瓮中的鱼姬,又摇了摇头:“算了,你身上这个酒瓮还是留着比较好,都长到肉里去了。要是砸了,估计你也活不了——”

她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好了,接下来你们自己想办法吧——我得忙我的事情去了!”

她随手将那把短刀扔给孩子,转身出门。

所有人都朝着金帐奔去了,这边更是空荡荡没人理会。风雪里她听到玉绯的尖叫,以及沙魔的嘶吼。金柝声响彻内外,将霍图部的勇士惊醒。一旦族里的大巫师出动,那些沙魔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全数歼灭吧。

没关系,只要有这半个时辰的时间,她就可以顺利离开了。

——朱颜郡主在大婚前夜,遇到了雪下沙魔的攻击,惨遭横祸,尸骨不全。这个消息传到帝都后,此生就再也不会有人逼着她成亲了,多好。

朱颜心急如焚地出了柴房,赶着离开。然而出去一看,外面准备好的那匹夜照玉狮子马却不见了,甚至马厩里所有的马匹都不在原地,雪地上蹄印散乱,显然是已经四散而去。

什么?她不由得大吃一惊,变了脸色。

谁干的?那些马,明明被她施了术法定住了!怎么还会跑掉?

风雪还在呼啸,她听到远处沙魔的惨叫,它们在一头一头地倒下去——看来霍图部的人已经控制了局面,很快就要杀到金帐里面去了。她心下焦急,抬起双手在胸口结了一个印,瞬间就隐身于风雪之中。

等不得了,就算没有马,她也得马上离开!

雪积得很厚,几乎到了膝盖她隐了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想要飞升空中,疾行而去。然而风雪实在太大,偏偏又是逆风,把她吹得歪歪扭扭怎么都飞不起来。她如同一只笨鸟,挣扎着起飞了好几次都被狼狈地吹了回来,最后颓然落在雪地上,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尽快离开苏萨哈鲁。

然而走着走着,忽然间一头撞上了一个人。

“喂,没长眼睛吗?”朱颜被撞得一屁股跌倒在雪地里,心头大怒,脱口就骂了一声。

然而话一出口就回过神来,连忙捂住了嘴——是的,她现在是在隐身的状态,又怎么可能被别人看到?这一说岂不是暴露了?

“自己用了隐身术,还怪别人不长眼?”一个声音冷淡地回答,如同风送浮冰,“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她听到那语声,忽然间打了个寒战。

什么?难道……是,是他?

荒漠风雪之夜,一个打着伞的年轻男子从黑暗中走来,轻飘飘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一袭白袍在眼前飞舞,袍角上绣着熟悉的云纹。簌簌的雪花落满了那一把绘着白色蔷薇的伞,伞下是一双淡然的双眸,正俯视着狼狈跌坐在地上的她,微微蹙起眉头。

“师……师父?”她结结巴巴地看着那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个雪夜的荒漠里骤然出现的男子二十五六岁,一头长发用玉冠束起,额头发际有一个清晰的美人尖。眉目清朗,双瞳冷澈,宛如从雪中飘然而至的神仙。

这个人,居然是九嶷神庙的大神官——时影!

那个远在天边的师父,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了这里?自己不会是在做梦吧?朱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直到那个人伸出手,一把将她从雪地上拖起来。

他的手是有温度和力度的,并非幻象。

“师……师父?”她忍不住又结结巴巴问了一声,不知所措。

时影没理她,只是侧过头倾听远方的风里传来巨兽的嘶吼,一声比一声弱。风雪里有隐约的祝颂声,忽然间,一道光划破了夜幕,轰然大盛!

“霍图部的大巫师果然厉害,才短短一刻钟,就已经把你召唤出的沙魔全部灭了。”

时影淡淡道,“走吧,过去看看热闹。”

“啊?”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以她的这点修为,瞒过那些守卫也罢了,如果在大巫师面前使用隐身术,只怕瞬间就会被识破吧。

“怕什么?”他侧过伞,罩住了她的头顶,淡淡道,"有我在呢。”

凌厉的风雪顿时息止,伞下的气息温暖宁和,如同九嶷清晨山谷中的雾气。她贪恋着这种温暖,却又有些畏惧地看了师父一眼,缩了缩肩膀,嘀咕:“还……还是赶快趁乱跑路,比……比较好吧?”

她从小就怕师父,一到他面前,连说话都结结巴巴。

“你以为这样就能跑得了?”时影看了她一眼,神色冷淡,“就算大巫看不出这群沙魔是被你召唤来的,就算他们看不出那个被吃掉的只是个替身——可是,这些呢?”

他顿了顿,指了指雪地上那些散乱的脚印,其中有沙魔的爪印,也有骏马的蹄印,密密麻麻印满了雪地。

朱颜一阵心虚,问:“这……这些又怎么了?”

时影皱了皱眉,不得不耐心地教导徒弟:“这些沙魔的脚印分明是从马厩附近的地下忽然冒出来的。可它们偏偏没有袭击这些近在咫尺的马匹,反而却直接冲着你的帐篷去了?而那些马,居然还毫不受惊地呆立着?你觉得霍图部的人,个个都是和你一样的傻子吗?"

“……”朱颜愣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问:“那……那些马,难道是你放掉的?”

“当然。不放掉的话,明眼人一看就露馅了。而且王族的坐骑都打过烙印,你骑着偷来的马招摇过市,是准备自投罗网吗?”时影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就靠着你那个破绽百出的计划,还想逃婚?”

被一句话戳破,朱颜不由得吓了一跳,失声:“你……你怎么知道我要逃婚?”

“呵。”时影懒得回答她,只道,“走,跟我去看看那边的热闹。”

“……”她被师父押着,不情不愿地往回走,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师父,你……你不是在帝王谷闭关修炼吗?怎……怎么忽然就来了这里?”

“来喝你的喜酒不行么?”时影淡淡道。

“师父……你!”她知道他在讥讽,心里郁闷得很,跺了跺脚,却不敢还嘴——该死的,他是专程来这里说风凉话的吗?

时影没理睬她,只顾着往前走。也不见他如何举步,便逆着风雪前掠,速度快得和箭似的。朱颜一口气缓了缓,立刻便落在了后头,连忙紧跟了上去,将自己的身子缩在那把伞下,侧头觑着师父的脸色,惴惴不安。

作为九嶷神庙的大神官,时影虽然年纪不大,在空桑的地位却极高,仅次于伽蓝白塔上的大司命。自从离开九嶷之后,自己已经有足足五年没见到他了——师父生性高傲冷淡,行踪飘忽不定,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此刻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西荒,却是令人费解。

莫非……他真的是来喝喜酒的?

然而刚想到这里,眼前一晃,一道黑影直扑而来,戾气如刀割面。

糟糕!她来不及多想,十指交错,瞬地便结了印。然而身子还没动,只听一声闷响,远处一道火光激射而来,“刷”地贯穿了那个东西的脑袋。那东西大吼一声,直直地跌在了脚边,抽搐了几下,便断了气息。

朱颜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这分明是被她派遣出去的沙魔,嘴里还咬着半截子血淋淋的身体,却是那个假新娘。

时影举着伞站在那里,声色不动。

“幻影空花之术?那是你的杰作吗?”他看着沙魔嘴里衔着的一角大红织金凤尾罗袖子,淡淡开口——这是帝都贡绸,只赐给六部王室使用,上面的刺绣也出自于御绣坊,是她作为新嫁娘洞房合卺之夜穿的礼服。

“嗯。”她瞥了一眼,只得承认。

那个“朱颜”的整个上半身已经被吞入了沙魔口里,只垂着半个手臂在外面。魔物利齿间咬着的那半只胳膊雪嫩如藕,春葱般的十指染着蔻丹,其中一根手指上还带着她常戴的宝石戒指。

“人偶倒是做得不错。”时影好容易夸了她一句,“可惜看不见头。”

“估……估计已经被吃掉了吧?”朱颜想象着自己血糊糊的样子,不禁背后一冷,打了个寒战——今天真是倒霉,逃婚计划乱成一团不说,居然还被逼着看自己的悲惨死相,实在是不吉利。

“可惜,”时影摇头,“看不到头,我也不知道你到底算出师了没。”

“……”她实在没好气,嘀咕,“原来你是来考我功课的……”

师徒两人刚说了几句,已经有许多人朝着这边奔跑过来,大声呐喊。火把明晃晃地照着,如同一条火龙呼啸着包过来,将那一头死去的沙魔团团围住。

看到来势汹汹的人群,朱颜下意识地想躲,时影却将伞压了一压,遮住两人的头脸,道:“没事,站在伞下就好。他们看不见你。”

她愣了一下,很快便镇定了下来——也是,以师父的修为,整个云荒都无人匹敌,他如果出手护着自己,那个霍图部的大巫师又算什么?

两个人便打着伞站在原地,看着那群人狂奔而来。

“在这里……郡主她在这里!”当先的弓箭手跳下马,狂喜地呼喊,然而走过去只看了一眼死去的沙魔牙齿间的尸体,声音便一下子低了下去,颤声道,“郡主……郡主她……”

“她怎么了?”马蹄声疾风般卷来,有人高声问。

紧跟着而来的一个四十多岁的西荒妇人,高大健壮,衣衫华丽,全身装饰满了沉甸甸的黄金,马还未停,便握着鞭子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身手竟比男人还利落——那是霍图部老王爷的大妃,如今部落的实际掌权者,所有人看到她都退避一旁。

朱颜明知她看不见自己,还是下意识地往伞下缩了一缩。

“这个就是你婆婆吧?看上去的确是蛮厉害的。”时影看着那个人高马大的西荒贵妇人,又转头打量了她一番,“你肯定打不过她。”

“喂!”朱颜用力扯了一下师父的袖子,几乎把他的衣服拉破。事情越闹越大,她实在是不好意思继续在这里看这场自己一手导演的闹剧了,然而这个该死的家伙却怎么也不肯走。

天哪,当初自己为啥要拜这个人为师?

“神啊……”大妃跳下马背,走过来只看了一眼,脸色顿时煞白,然而顿了顿,很快又定下神来,猛地厉喝了一声,“先不要动!”

霍图部的勇士刚刚围上去,想要把人从沙魔嘴里拉出来,听到这话顿时一震,退到了一边。

大妃快步走上前,在雪地上跪了下来,握了一握那只垂落在外面的手臂,身子一震,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吩咐旁边的人:“还有救!快,去叫大巫师过来!”

“郡,郡主怎么样了?哦,天哪!这是——”这时候,又有一个人气喘吁吁地从马背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却是从伽蓝帝都来的使者,看到眼前这一幕,连声音都发抖了——送赤之一族的郡主来苏萨哈鲁和亲,本来是一件美差,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如此失职,回到帝都,会被帝君处死吧?

使者心里一惊一急,加上风寒刺骨,顿时昏了过去。

“来人,快带大人回金帐里休息!”大妃处乱不惊,吩咐周围霍图部族人带着昏迷的帝都使者离开,然后看了一眼那只挂出来的手臂,又道,“郡主受了重伤,千金玉体,不便裸于人前,所有人给我退开十丈,靠近者斩!”

“是!”霍图部战士一贯军令严格,立刻便齐刷刷往后退去。

在这样呼啸的风雪夜,十丈的距离,基本上便隔绝了所有耳目。

朱颜隐身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呸,一搭脉搏就知道死透了,这个老巫婆干吗还这般惺惺作态?无事生非,必有妖孽!”

“老巫婆?”时影眉梢抬了一下,“这么说你婆婆合适吗?”

“谁是我婆婆了?”她冷哼了一声,想起了马厩里鱼姬的悲惨境遇,心底忍不住地生出一股厌恶来,双眉倒竖,“如果不是怕给父王惹事,我恨不得现在就悄悄地过去掐死了这恶毒的老巫婆!

时影没有搭话,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硍,转过头去。

当所有人都退下后,霍图部的大妃一个人跪在雪地上,面对着那只死去的庞然大物,竟然亲自挽起了袖子,赤手撬开沙魔的嘴,扯出了被吞噬的儿媳妇来——残缺尸体耷拉了出来,肩膀以上血肉模糊,整个头都已经不见了。

“果然看不到脸了。”时影在伞下喃喃,“啃得七零八落。”

“……”朱颜站在一边,皱着眉头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赶紧走。这场面血腥得实在受不了,再看下去她都要吐了。

然而此刻,又有一骑绝尘而来,急急翻身下马。

“喏,那就是你的夫君,新王柯尔克。”时影忽然笑了一笑,指着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漠男儿,“倒是一条昂藏好汉。”

“丑。”朱颜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作为赤王的独女,她生长在钟鸣鼎食的王府,从小倾慕的是渊那样的绝世美人。

以鲛人中的佼佼者作为审美的启蒙标准,长大后对男子眼光更是高得无以复加——便是师父,在她眼里也只能算是清俊挺拔气质好而已,又怎能看上这粗鲁的西荒大汉?

“浅薄”时影摇了摇头。

“母妃!郡主她怎样了?”对方跳下马背,急急地问,一报看到了地上那一具没头的尸体,喉咙动了一动,血腥味刺鼻而来,顿时忍不住胃里翻上来的满腔酒气,转头扶着马鞍,“哇”的一声呕吐了出来——想必新郎也听说赤之一族的朱颜郡主是个美人,心里满怀期待,却没想到今晚尚未入金帐合卺,看到的新娘却是这般模样。

新郎只看了自己一眼,就吐得七荤八素。朱颜站在一边,也觉得大丢脸面,恨不得跳到面前去纠正他一一喂……别看那一堆碎肉了,那是假的,假的!我长得还是很不错的!配你绰绰有余好吗?

仿佛知道她的想法,时影转头看了她一眼:“后悔了吧?”

“后悔个鬼啊!只是没想到自己的死相会那么难看而已……”她忍不住又扯了下他的袖子,嘀咕,“现在我们可以跑路了吧?还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还要看着我入殓下葬?”

“再等等。”时影却依旧不为所动,“要跑你自己跑。”

她真的很想拔腿走人,但刚一抬头,身子又被定住了。

呼啸的风雪里,迎面走来了一位黑袍老人,白须白发,面如枯树,然而十指里却拢着一团火焰——那是霍图部的大巫师索朗,西荒声望最隆的法师。人还没到,一股凌厉的压迫感已经扑面而来。

大巫师走过时,在她身边顿了顿,眼里露出一丝疑虑,又朝着她的方向看了看。

朱颜知道厉害,立刻屏声敛气地缩在师父身边,扯着他的袖子,一动也不敢动。

只要她一走出这把伞下,估计就会被发现了吧。

“长老!快来看看!”幸亏这个时候大妃抱着血淋淋的尸体,失声对着他大呼,郡主她,她被沙魔咬死了!你快来看看,还有没有办法?”

大巫师应声转过头去,转移了注意力。朱颜顿觉身上的压迫感轻了一轻,不禁松了口气。

连头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然而,朱颜刚想到这里,却看到大巫举步走了过去,俯下身来看着残缺不全的尸体,伸出手指拨拉了一下那些血肉,哑声道:“只剩下那么一点?是有点难度,但如果献祭的血食足够,倒也可以勉强一试。”

什么?她大吃一惊,转头看着师父。

这世上,居然还能有逆转生死的术法吗?如此说来,这个大巫师岂不是比师父还厉害了?

然而时影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霍图部的大巫师,握着伞的修长指节似乎微微紧了一紧。

大妃听得这句话,心里一定,神色也便恢复了平日的镇定,抬头对儿子道:“柯尔克,你先退下,派人用幛子将这里围起来,谁都不能随便靠近。”顿了顿,又吩咐,“如果帝都使者问起来,你就说大巫师正在抢救郡主,生死关头,不方便别人前来打扰。知道么?”

“是。”柯尔克知道母亲的脾气,不敢多问,立刻退了下去。

很快,这个空地上只剩下了她和大巫师两个,以及地上的两具尸体。

大巫师的气场太强大,朱颜被压得缩在伞下,心惊胆战地看着,不时扯一扯师父的袖子,眼里几乎都露出哀求来了。然而时影压根不理她,只是站在风雪里,静默地隐身旁观。

“你是不想让柯尔克看到吧?”大巫师低声咳嗽,手心里的那一团火光明灭不定,“也是,无论谁亲眼看到妻子从死尸复活,接着还要和她在一个帐篷里生活,心里未免会不舒服。”

一边说着,大巫师一边俯下了身体,将手搭在了那一只断臂上,微微闭上眼睛,默念了一句什么,手心的火光忽然大盛!

那一瞬,朱颜感觉到师父的眼眸忽地亮了一下。

那边却听到大巫师忽然睁开了眼睛,道:“奇怪。这位郡主……不像是活人啊!”

什么?被看穿了吗?朱颜心头猛然一跳,几乎从伞下蹦了出去,却听大妃愕然问:“自然已经是死人,为何这般问?”

“不,我的意思是,这堆血肉里没有一点生气,”大巫师长眉蹙起,看了看四周呼啸的风,低声,“而且,人才刚死,居然连三魂七魄也无影无踪?不可思议。”

“啊!”那一瞬,朱颜忍不住失声。

——是的,人偶虽有血肉,却没有三魂七魄!这种差别,骗过常人可以,怎能骗过有修为的大巫师?那么重要的事情,她怎生就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