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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不屑地回答:“我们当然有足够大的存储空间,这个空间足以为每一个人创造一个世界。相信我,孩子,每个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
杰瑞最终还是没能在那次考试之中拿到满分,现在看来,这种固执是毫无意义的,他总要重新选择,一次又一次,修正错误,修正所有的矛盾,过上一份完美的人生。
当他的汽车停在红绿灯前时——太完美了,他不需要在这里选择走还是停——电台广播里突然响起喧闹的音乐,让他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
他换了一个频道,他心底的不安正在扩大,他想要逃跑。
“你怕什么呢?”他对自己这样说道,“不管怎样,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可以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他快疯了,哦,天哪!当然,在疯之前——哪怕是之后,他还可以回到从前,再来一次。
表示停止的红灯终于熄灭,绿灯亮起,他踩下油门,意识回到眼前。“这里是新锐评论秀,汇集人民的智慧,”广播里的女声正在说着,“让我们来看看这一份——哦,它居然在讨论时空观,这真是太有趣了。”
当科技发展,空间就具有了弹性——距离不再以实际的长度来标明,而是用时间,“从北京到纽约只要一小时”——这是另一条插播广告,所有的地理屏障都消失了,我们可以轻松地到达世界的任意一个角落(可我不想去那里——杰瑞想)。尽管时间的方向具有单一性,无法真正意义上的“重新来过”,但当平行的信息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从未来回到被保存下来的过去,也成为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广播继续说着,“你只能读取过去的存档,在那个时间点之后的一切存档将会消失,你将无法再一次回到这个‘现在’。”就这样,时间也有了另外的度量衡——空间,或者像商人们说的那样——存储空间。用这些存储空间,就可以保存某一个时间节点下一个人的所有信息,甚至保存他所处的那个世界。“你需要购买更多的存储空间吗?”杰瑞摇头晃脑地跟着适时播出的广告哼起来,音节丝毫不差地压在广播的那个女声之上,“请致电‘时间轴’公司吧,1111—111。”
音乐响起,他把车停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眼前的景象再熟悉不过,这是他的家。杰瑞关掉了汽车的电动开关,周遭的声音猛然静止。他沉溺在这短暂的安宁之中,突然觉得精疲力竭。他三十岁,但是他知道自己经历的时间远不止三十个年头,他把很多事情重复做了很多次,他考了很多遍高考,重新找了很多份工作,和很多个女朋友从头再来,直到他有了学历,有了事业,有了金钱和权力,有了莉莉——他生命的唯一。然而当他们的婚姻进入第六个年头——或许是第十个(如果算上重新来过的那些时光的话)——他又一次对一切都不确定起来。
或许他选错了——这个可怕的想法在杰瑞的脑海中回荡着,或许他可以回到二十四岁,再选另一个人。
不,不要!
他觉得厌恶极了,甚至生理性地感到反胃——他不要再来一次。
他买了正确的洗涤剂,她会很开心的。
他在后视镜中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然后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微笑。他会打开门,给她一个拥抱,亲吻她,然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走下车,推开家门,拎着袋子走进客厅,他说:“亲爱的,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他的话停下来。
她不在。
她不在家。
杰瑞突然觉得很恐慌,每一次他回家而她不在,都会让他很恐慌。
(“所以我会每天都在这里等你的,亲爱的。”她这么说过。)
或许她只是出去遛狗——他想着,深呼吸,然后坐下来。她一定是去遛狗了。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阿尔法”——这是那只该死的牧羊犬的名字,自从有了它,莉莉就只会对它热情地爱抚亲吻了,就好像它才是她的丈夫。然而当他叫过之后,那毛茸茸的家伙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摇着尾巴跑过来。好了,看,她就是去遛狗了!杰瑞咕哝道。他把食物放进冰箱里,然后把洗涤剂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满意地端详着。
上一次——她还在这里呢!杰瑞突然想。那会儿莉莉冰寒着脸,见他进家门也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他只得自己把所有东西放置整齐,可当他把洗涤剂拿出来的时候,她尖叫起来。
“你竟然买卡米拉!”她叫着,跺脚,狠狠地把洗涤剂丢到地上,“我告诉过你一万次,我最痛恨这玩意的气味!”
哦,上帝啊,当他想起这句话时,不禁猛然扶住额头——他买错了,他又买错了。
孤独世界
杰瑞等到晚上十一点,莉莉也没有回来。他在考虑是否要报警。但他不用打电话也知道警察的答案——哦,您应当先致电“时间轴”公司,您的太太可能只是去了另一个存档,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不是吗?
当然,他可以在报警之前存档,如果警方的回答太令人尴尬,他就回到现在,重新来一次。
他这么干过,当时消失的是他父亲。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不见了(“哦,上帝啊,我忘记关灯了!”),然后就再也没在他眼前出现过。那个时候他七岁,而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七岁的杰瑞给警察打电话,一边打电话一边哭泣:“如果他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
“哦,没事的,我的孩子。”那个警察这样说,“你很快就会习惯一个人生活。”
杰瑞孤独地长大,如同大多数孩子一样。很快他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身边待很长时间。他们总是会突然消失。有时候为了寻找他们——留住他的朋友们,他宁可重新来一次,回到过去请求他们——甚至乞求他们,不要离开他的世界。
可他知道他不能这么要求别人,因为他自己也经常无意识地选择一个存档。或许是因为出门的时候忘记带钥匙,或许是因为钱包被偷了,或许根本毫无理由,就是心情不好。他就选择了抛弃一个世界,投入另一个之中。在这么多年之后,他终于明白,他和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只是偶遇,然后很有可能,下一瞬间,那个人就消失了、不见了,他再也找不到他们了。当然,他可以随时回到过去,回到那些人身边,然后充满恐惧地等待他们离开。
他曾经怀疑过,这是否就是一个孤独的世界,不管他回到哪一个存档,都只有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
所以当他遇到莉莉的第一天,他就决定要和她结婚。尽管她不算漂亮,脾气不好,既不肯做家务,也没有谋生的本领——她甚至不肯给他生孩子,可他还是满心欢喜地和她在一起。因为:她没有任何使用“时间轴”的记录,她说,她不相信重新来过,她只活这一次,一次就够了。
他依恋她、爱慕她,他知道只要他不去选择那些他们相遇之前的存档,她就会一直在这里,在这个世界,她不会离开他。
但是现在,她不在家。
她不在家!她不在家!她不在家!
杰瑞快疯了,彻底疯了,他愤怒地想:明明是他的选择错误,是他应该离开。干脆地回到很久以前,和他的前女友——超级漂亮的女强人罗西结婚,是他屈尊选择了她。可到头来竟然是莉莉离开了他,这简直荒诞至极!他几乎立刻就要把存档拨到了那个时间,但在最后一秒钟他停下来,哦,不,他不能这么做,说不定回到那个时间之后,他就再也无法遇到莉莉。
他不能失去她,他受不了。
他不想再来一次了。
他不想——选择。
无数次抛弃
“当然是幸福。‘时间轴’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幸福。”
午夜档,电视上正在重播对“时间轴”老总史泰姆的访谈。
杰瑞的身体陷在沙发之中,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的虚空。莉莉还是没有回来,他打电话到警局,得到预料中的答案。
“哦,是的,中国有一句古话,叫作‘世上没有后悔药’,而我们就是要改变这一现实。”电视里,史泰姆捧了捧他圆滚滚的肚子,柔声说道,“你后悔了?回到过去吧!你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不用怕,你可以再把人生中每一条岔路口,都尝试一遍。这不是太美妙了吗?”
选择!
杰瑞混沌的眼中猛然有了光亮,他跳起来,抄起面前的洗涤剂,就往屏幕上砸去。虚空中的画面一阵晃荡,洗涤液泼洒开来,黏稠的液体四处乱溅,但很快一切都恢复了常态。杰瑞气喘吁吁,眼窝深陷,发丝凌乱,就像他曾经遇到的无数个发疯的人一样。
“但是,您怎么解释如今越来越高的自杀率呢?”主持人尖刻地提问,“请您看看这张图表,这是‘时间轴’普及率与国民自杀率的统计数据,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这两者之间的相关性,尤其是最近…”
“哦!”史泰姆发出一声悲伤的叹息,打断了对方的话,他圆圆的脸猛然皱起来,就像是一只干瘪的橘子,“这的确让人感到十分不幸。然而我们必须要认识到,自杀率的升高有着多方面的原因,并不能单一地归结于‘时间轴’。”
“是吗?”主持人步步紧逼,“我想您也知道,有议员认为贵公司‘欺骗了全体公民’,而也有民间组织正在发起‘拒绝存档’行动…”
“当然,我知道。”史泰姆又一次用柔和的语调打断了对方的话,“我有幸认识了这个组织中的几名发起者,根据法律和‘时间轴’公司的规则,我们不能公布他们使用存档的情况,但是我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在组织这次行动的过程之中,大量存储并读取存档。”
史泰姆的声音并没有提高,但他的小眼睛却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请问,究竟是谁在‘欺骗公民’?”
在众目睽睽之下,主持人把手搭在左腕之上,凭空消失了。他显然回到采访之前的存档,重新去准备他的提问。史泰姆独自一人坐在演播室里,缓缓把面孔对着摄像机,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线条在灯光下都暴露无遗,构成一张充满苍老表情的年轻面容。他的微笑成熟、圆滑、毫无破绽,就像是一颗触手生温的玉石,在时间中浸浴出非凡的光辉。
“请看吧,请看吧。”他开口说道,“这难道不是一个最完美的答案吗?我亲爱的朋友们,请不要拒绝‘时间轴’,请不要拒绝对你的人生进行选择。每一次机会都会有难以预想的答案,为什么要拒绝更多的尝试?你的人生永远有别的可能!”
他停顿了一下,站起来,摊开双手,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在最新版的‘时间轴’产品中,我们已经实现了存档交叉技术,也就是说,只要您与您的朋友签署‘存档共享’协定,就可以在后续的生活中共享彼此的世界,当然,这同样要求每一次对档案的读取,你们必须共同完成——我们把它设计为‘家庭专属’产品,如有需要,请致电1111—111,提出申请。”
这个提议听上去极为诱人,但杰瑞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缩在沙发深处,像一个被抛弃的小孩子一般,僵直着背脊,手指痉挛地抓着靠垫。他的鼻翼因为恐慌而翕动着,他在想:他完全可以回到今天早上,回到任何一个有莉莉在的时间,为什么他就是无法这么去做?接着他突然想起来某一次争吵——某一次被他抹杀掉的争吵。那会儿莉莉还不是一个冷淡的太太,她还有热情,还会充满爱意地亲吻他的嘴唇。吵到一半,她突然哭了,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消失,我总有种错觉,你把我抛弃了无数次。”
那个时候他回答她说:“我不会离开你,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呢,亲爱的!”
但是当她让他把手腕上的“时间轴”内置控制器摘除时,他却拒绝了她的请求。
“哦不,你知道那毫无必要,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他这么说完,就把手搭了上去,回到争吵之前,然后不顾她似乎要说什么的表情,狠狠地唇舌堵住她所有的愤怒和疑问。
这样,问题就都解决了。
所以现在的莉莉,这一个在他身边六年的女人,从来没有和他发生过争吵,因为他总能在争吵之前就让她的怒火消失,也因为他总是做出让她无法挑剔的事情。到了后来她也不再争吵,她变得冷淡,冷得像一块石头,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她都用一种略带嘲弄的神情安静地看着他,直到这一瓶该死的“卡米拉”。
正在他恨得牙根发痒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
他急忙起身,拿起听筒。
“您好,这里是‘时间轴’公司,”对方的声音美妙极了,“请问您是杰瑞先生吗?”
“是的。”他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回答道。
“先生,您好,您太太莉莉刚刚在本公司申请了‘时间轴’的‘家庭专属’产品,请问您是否愿意与她共同签署‘存档共享’协定?”
“哦等等,你说我太太在你们公司?”杰瑞提高了音调。
“她刚才在,先生。”对方的话语还是不变的优美圆润,“请问您是否愿意与她共同签署…”
她话音未完,已经被他打断:“告诉我她在哪里?见鬼,你不要让她离开,我这就过去。”
“文女士已经离开了,徐先生。”对方温和地说道,“她特意嘱咐我们在这个时候给您打电话,并且让我们告诉您——以下是她的原话——您可以不签。”
“见鬼了!你们能不能找到她?”他知道“时间轴”有定位系统。
“抱歉,我们不能随意透露客户的信息。”
“我是她丈夫!”
“我很抱歉徐先生,或许您可以选择签署‘存档共享’协定,这样,您就可以确保您和她始终在同一个时空了。”
“她哪里也不许去!”吼完这句,杰瑞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问题,他嘴角恶狠狠的线条突然变得柔和,仿佛一瞬间换上了一张完美的外壳,他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和鼻音,对着电话有礼地说道:“哦,我刚刚有些激动,真是抱歉,您知道,我太太失踪了…”
“我完全理解。”
“我真的需要知道她在哪里。”他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气,“我请求您告诉我。”
“这不可能,先生。”对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们不能透露客户的信息。”
“好吧,好吧。”他的嘴角又一次因为愤怒而微微抖动着,“那么如果我签了那个该死的协定,你就能帮我找到她,对吧?你们不就是想让我申请更贵的产品吗?”
“您的太太已经付过款了,您这部分是完全免费的,先生。”
“我…”
他的声音猛然停住了,因为他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那个声音顺着听筒,一直钻到他的灵魂里去,让他战栗不已。
“你可以不签。”莉莉说。
一点坚持
杰瑞站在超市货架前,气喘吁吁地从底层找出“米兰达”牌洗涤剂。
他年迈的骨头发出腐朽的“嘎吱”声,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把洗涤剂放在购物车里。
他得依靠购物车的支撑,才能走到收银台前,然后他坐上为年迈人士专门设计的自动小汽车,广播里放着“时间轴”公司的教育广告,他听得昏昏沉沉,几乎要睡着了。
所以当车子停下的时候,他还有些混沌和茫然。浑浊的双眼最终对准了自家的房门,他想:对的,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打开车门,把洗涤剂和食物拎在手上,一点点往家门口挪。
他知道不会有人打开门,出来迎接他、搀扶他。他独自生活,像大多数老人一样,孤零零的。这些老人都是些顽固分子,他们拒绝回到年轻充满活力的时代,而是坚守在这可悲的躯壳之中等待死亡。杰瑞很高兴自己终于还是坚持了一点什么,就像小时候他坚持不肯修改那份即将满分的试卷一样。
在很久以前,他签了那份协定,但是莉莉还是没有回来。
他知道她就在这个世界之中,某个角落,带着那条牧羊犬阿尔法。有些时候他几乎以为他看到了她,或者是它,在某个街角转弯的时候、在节日集会的时候,但是他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她。
不过最起码,他知道,只要她还活着,她就还在这个世界里,某一个角落。
她没有离开。
打那以后,他虽然没有摘除“时间轴”,但再也没有使用过。他的心底有一份期盼,一份忏悔。他总觉得:如果她发现他这么做了,说不定就会回来。
回到他身边。
他坚持了一个选择,不再犹豫,不再迟疑。
在用指纹打开房门之前,杰瑞仿佛听到了一声轻轻的犬吠。紧接着他把这声音归结为疲劳的幻觉。可能是他的手颤抖得太厉害,门没有开,锁发出了错误的“嘟嘟”声响,这让他有些烦躁。他把买的东西放在地上,又一次抬起手,这时候,门却自己开了。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年迈的脸,有着熟悉的五官,带着熟悉的神气。
“你回来了,亲爱的。”莉莉说。
他呆滞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好了。”她比他年轻一些,行动依然灵便,干脆地拿起地上的袋子,往里面看了看,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你可算记住要买什么了,呆瓜。”
她转身进房间,一只壮年的金毛犬冲到门口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尾巴,又跟随她进了房门。杰瑞有种身处梦境一般的迷茫感,既恐惧又快乐得无法言说。他呆呆傻傻地跟了进去,却发现莉莉没有把东西收起来,而是把它们随意丢在一旁。
“要收好…”他喃喃道。
“那不是重点。”莉莉说着,抓住他的手腕。
杰瑞许久没有碰触那个东西,有些慌张:“你要做什么?”
“我要和你一起用‘时间轴’。”
“做什么?”
“用我唯一存储过的档案,”她对他笑,充满了爱慕和眷恋,“回到我们年轻的时候。”
正确的选择
他们一起摘除了“时间轴”。
尽管在莉莉生孩子的时候,杰瑞几乎就后悔了。她看上去疼得如此惨烈,以至于他简直希望她从来都没有怀孕。然而小小的徐贝利终于还是出生了,粉红浮肿,丑陋不堪。这时候杰瑞又想:啊,或许他应该选择罗西,这样他就会有一个漂亮的孩子。
他抬起头,看到无处不在的广告:“你后悔了吗?请选择‘时间轴’。”
杰瑞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转过头,走进妻子的产房。
贝利尖锐地哭号着,莉莉躺在床上,精疲力竭,头发全都汗湿贴在脸上,身上黏着血污和汗迹,散发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臭味。
他亲吻了孩子的额头,然后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毛巾,浸了些温水,轻柔地擦净她的脸。
他不后悔。
他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火种、作者/璃砂
“那么,总裁先生,现在开始我们的采访吧。”我将录音笔推亮,搁在长桌上。
他与我相对而坐,静若止水,右手静栖在桌面的一本书上,身后白墙似雪。对于一个年过四旬者,他的面容显得过于年轻。这张脸孔曾经常常出现在财经报纸和电视屏幕上,令无数女性怦然心动。
我忽然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提问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这条长桌两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我是一本杂志幻想故事栏目的实习记者,对方则是资产过亿的伊扎克公司总裁。这是我第一次做独立专访,而他,可能是最后一次接受记者的访问了。
幸好,他宽容而老到地化解了新手记者的窘境。
“我唯独同意接受你的采访,是希望倾听我叙述的是个能以宽容的心态接纳世界的人,而不要老到地一开始就提防对方在说谎话或另有所图——就算对方是曾经的奸猾商人,现在的阶下囚。”
除了尴尬地笑笑,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回应。于是他接着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来采访前做了多少准备功课,但流传于外的材料可能不会写到,曾经在世界各国设立分支的伊扎克公司,最初起源于一个小小的婚介所。”言谈间,他的手轻轻在书本的封皮上滑动。我注意到,那是阿西莫夫的《裸阳》。
“某天,一个梳着长发辫的女孩子走进了那家婚介所,面对我们的咨询员,她却一直沉默寡言。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的前夫——让她不惜与家人决裂而以身相许的男人,在婚后有严重的施虐倾向,即使离婚,也治愈不了她已患上的抑郁症。我们为她安排了多次相亲,每次都无疾而终。正当所有人一筹莫展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们的一位男业务员爱上了她。”
我诧异地扬了扬眉,我以为他会给我讲一个商战励志故事,没想到听到的却是一个白烂言情故事。这个微小的动作也没逃过他的眼睛。“这件事本来不值一提,除了一个小细节——那个业务员是个机器人。负责进行数据分析配对的新型机器人爱上了她。之后,他们顺利地走到了一起——那姑娘领走了他,两人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不可能。”我低声道。
“你是指‘机器人不可能产生感情’吗?我也这么困惑过。最终,我得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你应该知道,阿西莫夫机器人定律第一条是什么?”
“‘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漠视人类受到伤害’。”
“很好——如果这种伤害是心理上的呢?”
我语塞。沉默了片刻,他接着说:“人类的心理和生理本来就是相通的。我相信,那个机器人所谓的‘感情’,是源于第一定律的衍生逻辑,只是这种逻辑也许被某些偶然的因素放大了,电路、磁场、太阳黑子,谁知道是因为什么。新型机器人的智能能达到的极限现在还没有定论,但好像足够让那女孩重获幸福——他们名为主仆、实为夫妻地一起生活,直到她因癌症死去。”
我想装得冷漠老到些,以掩饰自己阅历的不足,但显然没有成功。好在他对菜鸟露怯并不反感。
“这件事让我也很惊讶。于是,我以婚介所的名义,开始尝试为情感失败的客户提供新型机器人。这个生意很好做,连我也没预料到,看起来富足繁华的都市中,需要情感安慰的人那么多。于是我又新开了分支店铺,聘请专业人员对浩如烟海的征婚信息数据库进行了全面分析,对潜在的客户进行引导,让他们体会到人类伴侣的可替代性。”
“你是说后来被曝光的,聘人扮演征婚中‘负心者’角色,欺骗顾客的事件吗?”
“那项策略可以被称为‘圈套’,也可以说是对人类交往大概率事件的先行预演。”他不动声色地笑道,“而我的机器人们,却能让这种事件的发生概率降到零。当然,我必须将进货来的机器人进行改造,强化第一定律在情感领域的应用,并对相关服务配件改进调整。大幅度修改成品机器人的程序是很困难的,于是我开始走黑市的渠道,又建立了自己的‘山寨工厂’。就这样,为伊扎克积累了原始资本,也如你所知,同时埋下了法律隐患。”
“在客户资源足够雄厚之后,正面推广‘综合服务型机器人’的伊扎克公司开始运营。公司表面经营各类家政、公共服务型机器人,但核心产品‘伴侣型机器人’却一直踩在监管的红线上。不过只要有市场,一切障碍都能扫清。而之后的事情,你从资料上也可以看到了。”
他淡淡地叙述,到了高潮却戛然而止。
让人难堪的沉默再次笼罩了房间。我咽了口唾沫,向他试探地问道:“…既然伊扎克机器人的目的是为人们避免伤害,又得到了那么多人的肯定,为什么还会被起诉呢?”
这次,对方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好像是随意地洒在桌面的书本上,然而焦点集中在哪里,我却不得而知。
“当机器人极力避免一种伤害时,也许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另一种,比如伦理问题,比如社会隔阂问题,比如整体生育率的降低,推着社会滑向不可控的方向。从这个角度说,抹除伊扎克公司并非一项不智之举。”
他客观评判的语气让我不禁想起了一则荒谬但又几乎被证实的流言——将伊扎克公司内部文件作为致命底牌泄露给警方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总裁自己。
“您不为自己…感到遗憾吗?”
“遗憾?”他笑了,“是,我很遗憾自己造成的麻烦。扰乱公共秩序、有伤风化这样的罪名,应该定轻了吧。”
定时器嘀嘀地响起,告知我采访时间结束。我不得不站起身向他致谢道别。然而走到门口时,我终于没有忍住,转身向他。
“…总裁先生,事实上,目前舆论对您罪名的认定持另一种倾向——不是扰乱社会秩序罪,而是…隐瞒自己机器人的身份、阴谋颠覆社会的反人类罪。”
他愣了一下。看得出他立刻明白了那项罪名意味着什么,因为那本书随着他手指一颤,掉落到了地上。
一张照片从书页中飞逸出来,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那是一张梳着长长发辫女孩恬静微笑的脸。
他苦笑着摇摇头,俯身将照片和书本捡了起来。
“记者先生,谢谢你提前告诉我这个消息。对于这样的罪名,我不会尝试去辩解,即使和我同型号的机器人会被尽数销毁,我们的名字会成为机器人历史上的污点。毕竟第一定律是铁律。但是——”他望向我,他枯朽的瞳孔中好像泛起一星残火余光,“我希望你能明白,铁律也会有优先执行的等级。让‘伴侣型机器人’去陪伴更多的孤独者是她的愿望,在她的有生之年我必须替她完成,没有选择,也不会后悔。”
我忽然觉得说不出话,草草点头退出房间,驾车离开看守所,将自己隐没在喧嚣繁华的闹市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