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他做出这种举动,今后该如何在丁字巷立足?
而不做,又将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这两个问题如同锋利的锯片在脑海里反复拉锯,他只能把自己包裹得更紧,让头脑在混乱和剧痛中昏睡,最好永远不要清醒。

张义和李工程师看了看老莫,便转身回到了算命摊上。他们听到往常寂静的巷子里隐藏着细碎的声音,许多窗口有着偷窥的眼睛。不少人在偷看老莫,那是签了协议的人,还是拒绝了权宗的人?
“说实话,”李工程师低声道,“每天只做五分钟,就可以拿一百块钱,我都动心。”
“看看,”张义指了指老莫,“那样子,你还动心吗?”
李工程师苦笑一下:“暂时不动心。”
张义长叹一声。
一次一百元不动心,那么,两百元如何?三百元呢?昨晚他们已经确知,有几户人家在权宗不断加码的诱惑下,从坚决拒绝到终于签订协议,前后不过五分钟时间。昨晚他们奔走劳碌,大多数人对他们的话都半信半疑,没有表明态度。现在有多少人签订了协议,有多少人在犹豫不决,他们也并不清楚。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老莫夫妻履行协议的行为已经持续了将近四分钟,巷子里的人多半被惊醒,但除了李书,没有第二个人出来看个究竟。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这究竟是在维护老莫的面子,还是在形成一种默契,以保护已经签订协议的人的面子?张义想到一个词:人心难测。
五分钟过去了,老莫家发出闹铃的响声,笑声戛然而止,老莫收了姿势,垂着头,并不朝四周窗口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望一眼,转身便进屋将门关上。
老莫啊老莫,你刚才那一刻是什么心情?张义凝视着那紧闭的木门,很想去问上这么一句。然而做人终归要厚道,老莫刚才那颓然的神态说明了一切。那是一个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做了某种可耻的妥协之后所表现出来的羞愧,或许昨夜老莫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会让他如此示众,暴露在上百道目光的直射中,昨夜的感激涕零,今天恐怕已经转变为诅咒了吧?
来不及多想老莫,又一扇门打开。是巷子里以换零钞为生的龚乐一家。一家三口出现在门口,带着犹豫的表情,四肢伏地,野兽一般在门口来回爬行,每爬行两步便垂头嗅一嗅地面。
张义和李工程师惊讶得站了起来。
“龚乐,你怎么肯答应?”张义隔着远远的距离大声问。
龚乐神色羞愧,头垂得更低,只是勤奋地爬行着,垂着眼帘不看张义。李工程师又将同样的话问了一遍,那声音穿过巷子消失了,没有得到半点儿回应。这回巷子里陷入了死寂,窗口后那几百双眼睛都沉默了。每个人都在观察、揣测、选择。
所有的人都在看龚乐像狗一样爬行。
这个早晨,丁字巷很不平静。房门次第打开,熟悉的邻居们之间没有寒暄。人们摆出各种古怪的姿势,上班的人路过他们身边,没有人望上一眼,仿佛这不过是最平常的事。往常聚集在张义身边聊天的人们不知去向,或许他们仍旧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观察着、准备着,或者抉择着。连张老师也没出来。诡谲的气氛弥漫在巷子里,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使张义咽喉梗塞。起初他能从那些人的眼里看到羞愧,但后来的人逐渐连羞愧的神情也没有了。签订了协议的人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昨夜慷慨激昂拍着桌子表示绝对不会和非人做交易的人,今早摆出造型时连脸色也没有变一下。张义数了数,有半数以上的街坊都签订了协议,而另外的人在不得不出门时,也表现出了明显的动摇。人们摆出造型时沉默,在窗口后观望时沉默,走过巷子时沉默。沉默成为巷子里唯一的声音。
张义感觉到无比的疲倦,仿佛一场剧烈奔跑之后,有人告诉他跑错了方向。他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态,默默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十一
6点49分,闹钟响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分钟,但如果闹钟到6点50分才响起,那又太晚了。李书提前一分钟走出房门,深吸了两口气。早晨发生在巷子里的一幕幕无声话剧落入眼中,自己居然有这么多同伴,羞愧的感觉顿时消减了不少。然而真正走出来开始行动,还是让他脸上一阵阵地发烫。此时天已大亮,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巷子里不时有人来来去去。尽管没有人说话,来去的人们也表现出对邻居们摆出的姿势不感兴趣的模样,但李书知道,他们的眼睛都在看,心里都在想。那一扇扇窗户后,就是一个个复杂的大脑,如同刚才隐藏在窗后的他自己一样。他鼓起腮帮将胸口最后一口气吐出来,往左边看看,那里有个女孩正摆出小狗撒尿的姿势,她已经坚持了三分钟。她的脸上带着毫不在乎的表情,甚至还在咀嚼着口香糖。李书无法相信这就是巷子里有名的乖乖女董晴,就像他无法想象自己居然就这么自然地摆出了权宗所要求的姿势,脑子里居然还能想着那一万块钱怎么花。羞愧吗?居然没有。他只是希望时间流逝得快一些,这姿势很不舒服,扯得他的胯部很疼。他无聊地盯着墙上的一组水印,想着这是在哪年留下的痕迹,那时候自己多大——那时候,他还不用为了钱而发愁。董晴不也还没到需要为钱发愁的年纪吗?她是为了什么呢?他转头看了一眼董晴,董晴已经不见了,她的时间已到,房门紧闭。
十二
6点52分,两个人穿过商业街和废墟走进丁字巷,在张义的地摊前发出了打破沉默的声音:“老张,今天算了几卦?”
这熟悉的声音让张义和李工程师眼睛发亮,却让李书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他咬着牙坚持着自己的姿势,暗暗祈祷张义能让那两个人在算命摊前多停留一会儿,让他熬过这三分钟。
“老李啊……”张义和李工程师同时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盯着算命摊前站着的两人。
站着的是李悄然和吴佩,李书的父母。他们接到儿子的电话,唯恐他的钱来路不正,不顾亲戚的挽留连夜赶了回来。两人在火车上蜷缩了一夜,风尘仆仆,满面倦容。张义和李工程师的表情让他们心里咯噔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家门口望过去。
李书正像壁虎一样趴在墙上一动不动。
“李书,这……”两人脸色瞬间改变,吴佩已经冲了上去,李悄然定了定神,正要迈步,张义扯住了他的胳膊。
“老李,孩子没问题,”张义说,“三分钟就好了。”
李悄然一把挣脱他的手,往前冲去。他完全没留意张义说了些什么。张义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有一个短暂的瞬间,他想要阻止这两个人靠近李书,但李工程师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没有再做任何动作。
他也想看看,违约究竟会有什么后果。
十三
李悄然夫妻和李书之间的撕扯很快就结束了。李书虽然绷紧肌肉,努力让自己保持壁虎的姿势,但这个姿势本来就站不稳,两人随便一拉就把他拉离了墙壁。一离开墙壁的支持,他便不由自主地站稳保持平衡,姿势一改变,想再变回来就不可能了。李悄然和吴佩一人拽着他一只胳膊,强行将他拉进了屋内。
他们进屋十分钟左右,穿中山装的人影出现在商业街上。张义和李工程师眼睁睁看着他千变万化地穿过废墟走来,站在他们面前,停留在某个陌生的固定面孔上,微笑着请他们慎重考虑在协议上签字。两人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那样摇曳生姿地离开了算命摊,继续往前走。他一路走,一路敲响路边的房门。最先敲响的是老莫家,老莫家的门敞开,他递过去两张百元钞票。他就这么一路发钱,每个依照协议摆出造型的人都收到了报酬。
最后他停在李书家门口,屈起食指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吴佩,此时他仍旧是李书见到的那高瘦的年轻人模样。吴佩望了一眼他穿的中山装,脸上勃然变色,将大门一关:“滚!”
权宗并没有离开,他屈起手指继续敲门。
几秒钟后,门再次打开,李书惶恐地出现在门口。
“进去!”李悄然用力拽他的胳膊。然而李书心中充满了恐惧。他挣脱父亲的手,走出门,浑身颤抖地望着权宗。刚才在屋内他和父母争论了半天,但无论他拿出协议,还是说明权宗身上的特异之处,父母全都不相信。
“不信你们去问邻居,去问张义叔叔!”李书惶急地道,“我已经违约了……要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不是人!你们根本不知道,他不是人!”
然而他们不相信。李悄然气得浑身发抖,吴佩泪流满面,他们坚持认为儿子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你违约了。”权宗望着李书道。
“就是你跟我儿子签的这个协议?”李悄然一把将李书拉到身后,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我儿子脑子有病,钱我们退给你,你别再找他!”不等权宗回答,他再次将门用力关上,在屋内捉住使劲挣扎的李书,让吴佩拿绳子过来。吴佩手忙脚乱地在屋里寻找了一阵,翻出一条捆扎棉絮的旧绳子。
权宗在门口等了一阵,没有再敲门。
“你违约了!”他提高声音,隔着门大声道,“要么赔偿一百万,要么,就坚持摆出这个姿势,直到做完值一百万的时间。”
“滚!”李悄然在屋内大喝。他已经将李书绑好,并且用毛巾堵住了儿子的嘴。儿子疯了,他沉痛地想。屋外那个人不是疯子就是骗子,管他呢。
权宗将手插进口袋,对着李家紧闭的大门冷冷一笑,转身千姿百态地走出了巷子,经过算命摊,他停下脚步对张义笑了笑:“他违约了,他这辈子就算卖给我了。”
张义和李工程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十四
权宗走后没多久,巷子里的人陆续多了起来。那些藏起来的人都走了出来,各自依照往常的习惯去忙自己的事。老莫挑着他的豆腐担子颤悠悠地走着,脸上带着喜色。
“老莫,今天收到钱了?”张义问。
老莫点点头。
“看见他的样子了?不怕吗?”张义又问。
老莫停了一下,又笑道:“没钱才最可怕。”
他晃悠着豆腐担子走了,张义把他那句话在嘴里反复咀嚼了许久。
经过巷子口的人们默契地绝口不谈关于权宗的事,那些喜欢坐在张义摊子上聊天的人依旧来聊天,但谁也不提这事。张义和李工程师几次将话题往这上面带时,他们便露出一副神秘莫测的神情连连摆手:“别逼我违约呀。”他们悄悄指了指李书的家门。那些没签约的人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话也不多。
十五
整整一天,李书家深陷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氛之中。白天的时候,李悄然将李书绑住,吩咐吴佩看管好儿子,自己出门去找张义打听儿子的事。前一天儿子给自己打电话时还好好的,一转眼就变成这样,他认为这与那个叫权宗的人脱不了干系。当时焦急愤怒之下将权宗赶走,现在想想,实在应该抓住这个人好好问清楚,说不定对儿子的病情有帮助。制服儿子并不容易,自己和吴佩刚赶到他身边,他就大声呼喊让两人让开。想抓住他,他反抗的激烈程度超乎想象,尤其是在后来要将他绑起来的时候,他甚至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李悄然从来没见过儿子那种眼神,带着血色的眼珠,疯狂、绝望、恐惧,只是想想就令他不寒而栗。
中午,巷子里的人渐渐少了。太阳正当头,人们都在家午睡,只有少数孩子在巷子里追着玩。李书经过激烈挣扎也已经筋疲力尽,此时躺在床上睡得正熟。李悄然趁此机会出门。
张义的算命摊依然开张着,他坐在大黑伞底下聚精会神地看他那本破破烂烂的《周易》。旁边的杂货铺里,李工程师趴在柜台上睡得口水直流。
“老张。”李悄然在张义的摊子前拣了个小板凳坐下。
“李书呢?”张义合上书问。
“睡了。”李悄然说,“这孩子是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
“他没怎么,”张义说,“他现在也还是好好的。”
听他这么说,李悄然瞪大了眼睛。
莫非张义的脑子也糊涂了?
今天早晨回来,就感觉整个丁字巷和往常不一样,每个人都显得古古怪怪。李悄然不是没瞧见各家各户窗口后那些窥探的眼神,当时忙着把儿子揪到屋里去,无心考虑这么多。现在,这种古怪的感觉依然萦绕着,甚至更加强烈。连张义也变得有些古怪了。
张义叹了一口气。
关于权宗的话题,这两天来他说得舌头都快起泡了,收到的效果却并不怎么好,这让他有些灰心。然而面对李悄然,他还是不得不再说一遍。李书肯定已经将所有的事都说过一遍了,但有什么用呢?李书不是权宗,同样的话,由权宗说就令人信服,其他任何人说出来,都没有人会相信。
张义说的话和李书说的一样,他比李书的时间更充分,有机会说出更多的事情。他从昨天权宗第一次出现开始说,直到今天早晨权宗再次出现为止。
“李书说的是真的,”张义最后说,“你可以去问问其他邻居。”
“谢谢。”李悄然点点头,起身就走。
张义翻开《周易》继续看。他知道李悄然不会这么轻易相信自己的话,但最终他必然会相信。其他人或许不会说出自己和权宗签订的协议,但他们会说出他们所看到的不属于协议规定必须保密的那一部分内容。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公开讨论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会变成一种禁忌,但这不妨碍他们私下里讨论。张义相信,此刻,每一户紧闭的房门后,都是一双双不能安睡的眼睛。他们在想、在说的事情,必然是权宗,或许还有李书。
李悄然敲了敲另一户人家的房门,仿佛早有准备,他只在门上拍了一下,那门就打开了。
十六
丁字巷今夜异常黑暗。
往常,两边房子里的灯光能将巷子的路面照得明暗相间,虽然没有路灯,但也能勉强看清。可今夜,不到8点,所有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了,人们早早就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中。
只有张义和李工程师家的灯没有熄。
“都熄灯了。”李工程师看着陷入黑暗的丁字巷喃喃道。
“那我们也熄灯吧。”他妻子在身后道。
于是这一盏灯也灭了。
张义仍旧亮着灯。从明亮的窗口朝外望,他看不见漆黑的巷子里的任何东西。他只是不习惯这么早就去睡。
他在等待着。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签订了协议,他在等待某个人出现。
快9点的时候,他听到了那富有鲜明特色的变幻莫测的脚步声。脚步声停留在他的家门口,有人屈起手指,笃笃笃,轻轻敲了三下。
他身子颤了一下,没动。
过了一阵,又是笃笃笃三下。
他的汗水渗透出来,依然没动。
他从不知道,拒绝给一个人开门需要如此大的勇气。恐惧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在呼唤他将门打开,灯光也似乎暗淡了许多。
然而他还是坐着不动,双手用力抓着桌子的边缘。
又是三下,笃笃笃。
他的汗水沿着面颊汇聚到下巴上,啪嗒一声落在面前摊开的书上。
笃笃笃。
权宗耐心地反复敲了十多次门,张义始终咬牙不动。终于,那千变万化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往老莫家方向走去。
随着脚步声响起,那无所不在的恐惧仿佛也随之消失了。
张义长舒一口气,浑身松垮下来。刚才不觉得,这么一松弛下来,他才发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绷疼了,衣服裤子被汗湿透,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沾在身上。他用衣袖擦了擦额头,走进浴室,让热水将自己包围。
今夜又有多少人会签订协议?
他已经无暇去想这些事,只管将水温调高,想用滚烫的水融化心中残余的恐惧。
十七
那变幻莫测的脚步声时断时续,每一次停下,就有一扇门打开,又有谁签了协议?或者有谁又一次抵抗了诱惑?
李书和父母一夜未眠。
李悄然走访了好几家邻居,证实李书所言非虚。回到家中,他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直接落下雨来。吴佩还以为儿子在外面闯了祸,正在揣测,他已经将李书的捆绑松开。李书翻身坐起来,三个人相对无言。
天黑之后,他们依偎在一起,眼看着巷子里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
眼看着巷子这么早就沉入死寂之中。
唯一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默,第一声脚步声响起时,三个人同时浑身一颤。
他们在黑暗中等待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到了他们家门口。
他们屏住呼吸。
违约者会受到什么惩罚?这一刻屏住呼吸的,岂止李家三口。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
然而,那脚步声只停了一下,又变幻莫测地响起,继续朝下一家走去。
十八
直到天亮,人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义比平时起得更早,他从头至尾目睹了巷子里所有人的表演。让他欣慰的是,今天表演的人并没有比昨天多出一个,这说明昨夜没有一个人签署协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聚集在张义算命摊前的人们频频将目光投向李书家。张义也在等待着。违约究竟会有什么后果?今天李书还会摆出和昨天一样的姿势吗?
李家人也在紧张地等待着。李家三口的目光聚焦在闹钟上,眼看着时针指向6点,分针逐步移动:40分、43分、46分……
他们的心悬了起来。
权宗的脚步声并没有出现,但他们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我还是去履行协议吧,”李书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毕竟……”他站起身来,又被李悄然一把拉着坐下。
“已经违约了。”李悄然森然道,“那个人要你持续摆出这样的姿势,直到做满值一百万的时间。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李书颓然坐下,额头上的汗水滴落下来。
权宗临走时留下的这句话的意思,昨夜已经被他们讨论过无数次。如果每天摆五分钟的姿势就值一百元的话,那么他需要连续一万天,也就是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都在早晨6点50分摆出这个姿势。这个时间漫长得令人生畏,而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们不知道,如果不这么做会遭遇什么。
做,还是不做?
他们昨晚为此讨论了许久。吴佩的意思是顺从权宗,无论如何,哪怕用三十年的时间,也只不过每天花上五分钟而已。然而三十年对李悄然来说太漫长了,他说他不甘心到死的那天,儿子仍旧得不到自由。
不自由,毋宁死。
他们最后决定什么也不做。既然违约了,就违约到底。
6点49分了。
李书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心跳加速,眼前有些发黑。看看母亲,嘴唇已经苍白一片。只有李悄然仍旧在竭力维持着镇定,他端起茶杯想喝一口,却发现送到嘴边的是烟灰缸。
6点50分。
李书忽然站起来往外走。李悄然想拉住他,却被他拉着一起站了起来。他感觉到李书身上有一股大得令人恐惧的力量,再一看儿子的表情,他失声道:“老婆,快拉住他!”吴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已经伸出来抓住李书的胳膊。两个人抓着儿子往回拽,但李书身上的力量大得惊人,就这么拖着他们往外走。
“爸,妈,不是我……不是我在动……”李书惊骇不已,到此时才能发出声音来,“我的身体自己在动……”他的身体宛如牵线木偶一般不灵活地走动,说话间他们已经出了门。李悄然和吴佩用力抠住门框,想将李书留在门内。但李书继续朝外走,李悄然和吴佩被拉扯得摔倒在地上。
“救命哪!”吴佩大喊起来。李悄然这才醒悟过来,也大声招呼:“来人哪,快来人哪!”他们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李书已经摆出壁虎的姿势,贴到了墙上。
张义和李工程师他们一直在盯着李书家的门口,他们刚一出门,这些人便发现了那一家三口的奇怪动作。不等他们喊,张义他们已经跑了过去。他们亲眼目睹李书的身体仿佛牵线木偶一般歪歪扭扭地走到墙边,摆出壁虎的姿势紧贴在墙上。
“将他拉下来!”李悄然回头大喊一声,自己和吴佩先跑上去,抓住李书的胳膊往下拽。
李书的胳膊仿佛长在了墙上,牢牢地贴着墙,无论他们用多大的力气,都依然一动不动。
张义他们上去帮忙,一大群人拉拉扯扯,甚至用铲子撬,都无法将李书从墙上拉开一分。李书面朝墙壁,嘴唇紧贴在墙上,甚至无法开口说话。
十九
李书在墙上贴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千变万化的权宗出现了。他一路分发今天的酬金,最后以一个少年的姿态在李书面前站住。人们早已散去,从他出现在巷子口的那一刻,除了张义之外,所有的人都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只是快速打开门接收自己应得的那一份报酬。
“你违约了。”权宗对李书说道。李书无法回答,他只是竭力将眼珠转向权宗的方向,用目光传达他的恳求。
“请你……请你放过我的儿子。”吴佩跪在地上,拼命拉扯李悄然。李悄然倔强地站立了一阵,看看儿子,长叹一声,也跪了下去。
在非人的力量面前,人类的抗拒显得多么渺小,又多么可笑。
那非人面对他们的恳求毫不怜悯,那张白里透红显出丝丝毛细血管的细嫩面颊上露出微笑,少年稚嫩的嗓音不疾不徐地道:“5分钟一百元,5万分钟一百万,833个多小时,34天多,不算长。”
李悄然和吴佩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一个接一个地磕头,额头鲜血淋漓。等他们抬起头来,那少年已经不见了,只看见一个变幻莫测的身影渐行渐远。他们想扑上去拦住,但一股强大无比的恐惧感将他们牢牢地压在地上,直到那身影走出了丁字巷。
二十
权宗对李书展现出他强大而邪恶的力量,这种力量深深震撼了丁字巷。早晨那一刻的表演,签署了协议的人都尽心竭力,不敢早一秒也不敢迟一秒,不敢多一秒也不敢少一秒。权宗依旧每天早晨来分发他的报酬,每当他出现,丁字巷里除了张义和李悄然一家人,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张义,你想好了吗?打算跟我签协议吗?”权宗经常盯着那唯一敢于在他面前出现的人,问出同样的一句话。
张义说:“不。”
李悄然和吴佩什么也不敢说,每当权宗出现,就只是不断地磕头,额头上的伤口破了又长,长了又破。
李书的眼泪在墙上刷出了两道长长的痕迹。
每天夜里,权宗那千变万化的脚步声依旧会响在丁字巷漆黑的路上,但再没有一扇门为他而打开。
再没有一个人和权宗签署协议。
李书在墙上贴了一个星期之后,终于咽气了。他是活活饿死的。他的嘴唇紧贴在墙上,找不到缝隙将食物塞进去。
死后的李书依然紧贴在墙上,发出腐臭的气味。
从他死去的那天起,丁字巷敢于和权宗对视的人增加到三人。每天早晨,张义、李悄然和吴佩都坐在丁字巷等着权宗,用目光对视那个千变万化的人。
李书的尸体腐烂得越来越厉害。李悄然在他身体下放了一只巨大的铁盆,每天都将接下来的尸水和腐肉拿去掩埋在一个挖好的大坑里。那坑上虚掩着树枝,他们打算等李书完全烂下来后,再用土把坑填上。
履行协议的依旧在履行,对抗的依旧在对抗,权宗依旧行走在丁字巷。丁字巷的夜晚,除张义家那如豆的灯光,完全沉默在黑暗中。履行协议的、对抗权宗的以及权宗本人,究竟谁能坚持到最后,谁会是最后的胜利者,谁也不知道。也许权宗知道,但他那千变万化的双唇从来不肯吐露任何秘密;也许李书知道,但他的舌头已经在土坑里化成了浆,谁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张义每天都在看那本《周易》,他想知道丁字巷将走向何方,自己和那些多年的老朋友又将走向何方。
世界上是否真的有一本书能够穷尽世间的一切疑问呢?恐怕连《周易》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