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一沓没开封的新百元大钞。
“这是报酬。”那人说。
“你脑子有毛病吧?”李书没好气地说道。
“你不用管我脑子有没有毛病,这钱你赚不赚?”那人笑着问。
李书盯着那钱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假钞吧?”
“你可以先去银行存起来,”那人笑道,“如果你需要,可以把银行账户告诉我,我给你转账。”
李书用了更久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
“那去银行。”良久,他终于说。
陌生人笑着点了点头。
“我先跟你说清楚,你需要摆出的是这个姿势。”陌生人将一张纸递过来,“这一万元是一个星期的报酬,一个星期之后,如果你还愿意继续,每天的报酬是一百元。”
李书接过那张纸——这是一张小学生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一页,上头用钢笔画出一个人形。那人形面朝墙壁,双腿双臂弯曲,膝盖、肩膀和手掌紧贴墙壁,就像一只大号的壁虎。
“这是什么意思?”他感觉自己被人耍弄了,禁不住血往上涌。
“这么简单的造型,就在这块墙壁上,”陌生人敲了敲李书家门口的墙,“每天五分钟,一个星期就可以赚一万块……你不想赚?”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这回李书没用多少时间思考。一个星期赚一万,而且是这么简单的事,眼前这个人也许是个神经质的艺术家,这或许是行为艺术的一种吧?看陌生人的神情,似乎已经有点儿不耐烦,虽然他没说什么,但目光已经开始朝邻居的门上瞟去。李书可以肯定,在丁字巷,愿意做这种活的大有人在。这么好赚的钱如果让别人赚去了,自己岂不是个傻瓜?
“去银行吧。”他肯定地点点头,表示愿意成交。
“先说好了,”那人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朝他指了指,“收了钱就要把活干完,而且得准时准点,不能偷工减料。”
“嗯。”李书胡乱答应着,他甚至没留意那人究竟在说些什么,满脑子已经在想着父母看到自己赚了这么多钱,脸上那沉重的阴晦之气该扫去多少。
“还有,这是最重要的:千万千万不能泄密,否则……”陌生人把脸凑近他,一双亮得扎人的眼睛紧盯着他。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快地道:“知道,还有什么要罗唆的?”
陌生人笑了:“走吧。”

太阳渐渐升高,丁字巷的人从沉睡中醒来。作为丁字巷最早起床的两个人,张义和李工程师每天都亲眼看到丁字巷从安静向热闹的转变,他们以闲人的身份,从这热闹中也看出安静来。
每个经过巷口的人都会和他们俩打招呼,有几个老人还搬来凳子坐在边上伸出手,让张义给他们算命。张义今天有些心不在焉,他一直关注着那陌生人的动静。他们看到他敲响了李书家的门,在门口和李书聊了一阵,接着李书便把门关上,两人肩并肩朝巷子口走来。陌生人没有再显现出变换的形象,他维持着高瘦的男青年形象,步伐轻快。走过张义的算命摊,李书带着无奈的神情和长辈们一一打招呼。就在他快要从地摊前走过时,张义伸出拐杖拦住了他。
“李书,你眼睛发红,印堂发黑,皮肤发青,这几天要小心提防陌生人。”张义强压住心头不断翻涌的恐惧,对李书道。
“知道了。”李书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陌生人对张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李工程师叹了口气:“他没听明白,你没说清楚。”
“我说这些都已经冒冷汗了。”张义用纸巾擦了擦脖子里冒出来的虚汗,心有余悸。陌生人那亮闪闪的眼睛仿佛还在眼前闪烁,他一想起来,就仿佛回忆起一个忘记了内容的噩梦。
“你们说什么?”旁边的人不解地问。
张义和李工程师对此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李书将银行卡插入自动提款机,显示余额为一万一千元,其中那一千元是他做家教赚来的,另一万元则是陌生人在半分钟前转账存入的。看到这个数字,他的心头不觉颤了一颤——一万元或许算不得什么大数目,但对现在的李书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激动之下,他的视力不觉模糊起来,连忙擦了擦眼睛,再三核对,甚至用食指点在屏幕上,一个个数字点过去,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这才把卡抽出来。
陌生人转过身,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道:“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陌生人递过来两张协议,让李书签字。协议的内容很简单,李书匆匆浏览了一遍,无非就是重复了陌生人起初说过的那些话,另外说明了一下违约赔偿的问题。看到违约赔偿金的额度,李书眼睛蓦然瞪大——一百万!他猛抬头望着陌生人。
“一个星期而已,你不违约就不用赔偿。”陌生人笑道。
李书紧张地思考了一下,一个星期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摆个并不困难的姿势吗?最重要的是,那一万块钱已经入账,再让他退出来,实在不甘心。只要自己不违约,一百万的赔偿金也只是形同虚设,然而赔偿金的额度这么高,会不会有什么陷阱……他脑子里激烈交战,汗水淋漓,最后一咬牙,抖着手在两张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注意到陌生人签名的一栏用规规矩矩的正楷字写着“权宗”两字,看来这是陌生人的名字。
权宗将自己那份协议收好,转身走出银行。李书紧跟在他身后走出去,便看见他的身影融入人群中。他盯着他的背影看,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居然把权宗的身影弄丢了。那穿着中山装的背影宽厚肥胖,不像权宗那么高挑瘦削。他往其他地方看了看,并没有看到权宗的身影,再把目光转回来,依然看到那个穿中山装的背影,只是这回又变成一个结实壮硕的中年人的身影,鼓鼓的肌肉几乎要将中山装胀破了。
“最近中山装很流行吗?”他嘀咕了一声。他完全不知道,这所有的背影都属于同一个人。
现在钱已经到手,协议也已经签订。李书兴奋不已,马上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赚到了这么一笔钱。父母也很高兴,但同时又很怀疑,问他这钱怎么来的。他犹豫了一下,撒谎说这是一笔设计费。这时他才想到,倘若父母在家,天天早晨看到自己做出那么怪异的动作,估计会怀疑自己精神上有问题。怀疑怀疑也就罢了,怕的是万一他们阻止,耽误了时间,那自己就算是违约了。这么大一笔赔偿金,权宗说不准就在巷子的什么地方藏着,只等他违约就跳出来,那样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你们再多玩几天,我一周之内要把设计稿赶出来,你们在会让我分心。”李书说,“等我设计完了,你们再回来。”
母亲在那边追问了几句,拗不过他一再坚持,终于同意了。
事情终于办妥,李书伸展一下四肢,觉得天空异常明亮。他仰头望了一会儿自由自在行走的云,心情舒畅。沿着街边的店铺走了一阵,给父亲买了一只电动剃须刀,给母亲买了个真皮的挎包,又给自己买了个钱包,再到肯德基吃了一顿,心情好到了极点。自从毕业以来,花钱从来没这么痛快过。上学的时候花父母的钱没什么心理负担,毕业之后,心态就自然转变了,没赚钱就不好意思花钱。他腰杆子挺得笔直,脚步轻快地往回走,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现在才刚到中午,就这么回去的话,必然要遇到坐在巷子口的那一大堆人。这一堆叔叔伯伯婶婶阿姨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平时就聚集在巷子口闲聊,每个经过巷子口的人都要经过他们目光的严格审视。他最怕他们那审视的目光。
于是他又转过身,沿着街道闲逛。只有兜里有钱的人才有资格闲逛,最近他深刻体会到了这个道理。兜里没钱,闲逛就会被人视作瞎混,再说自己心里也不空闲,脑子里总是盘算着怎么赚钱,逛是逛了,闲则未必。此刻的闲逛才是真正悠闲自在,和周围来去匆匆面带倦色的上班族相比,李书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

穿中山装的陌生人和李书离开丁字巷之后便没有回来。张义和李工程师在巷子口一直坐到傍晚,闲聊的人们拿起自己放在地上的蔬菜、毛衣、象棋,纷纷起身回家做晚饭。眼看夕阳西下,影子拖得越来越长,李工程师也把自己家小店的门关上,回到家里帮老婆择菜。
张义一个人又在巷子口坐了一会儿,天色越发暗下来。最后一抹余晖在天际渐渐淡去,他就盯着那红色的一抹出神,眼看着它从褪去血红变成淡淡的橘色,并且越来越淡,最后被风一吹,便彻底融化在深蓝的天空中。
夜幕降临了,巷子外商业街的路灯和霓虹灯已经亮起。张义捶了捶发酸的膝盖,将大黑伞收起放到地摊上,一卷地摊,那张厚厚的防雨布将所有的东西卷在一起包裹起来。他将这长条的卷筒两头折好,就这么抱着回到家中。
一个人的日子总有些孤独凄凉,这也是他迟迟不愿回家的原因。做饭的时候,他从厨房的窗口往外望,看一个个放学下班的身影从窗口匆匆掠过,偶尔跟他打声招呼。没多久人影逐渐稀少,各家的灯都亮起,嬉闹声、说话声、炒菜声和电视机的声音从各家的窗口、门后传来。他连忙将自己的电视机打开,将广告的声音放得很大。
面条很快就熟了,他端着碗坐在饭厅里,拿起筷子刚挑了几筷,便听见敲门声。
“谁呀?”他一边问一边起身。
来人没有作声,只是又敲了敲门。他听出这不是街坊们习惯的敲门方式,心头莫名地剧烈一跳。带着某种预感打开门,不出所料,在门口看到一个穿中山装的人。
这回出现在面前的是个六十出头的老人,一头抖擞的银发,慈眉善目,腰杆子笔直。张义盯着他看了几秒,没看出任何外貌或者气质上的变化。然而他知道,这就是早晨见到的那个陌生人,他只不过换了一副面貌出现在自己面前。看到张义,陌生人似乎也愣了一下,继而便笑了起来。
“什么事?”张义语气不善地道。
“你每天摆地摊能赚多少钱?”陌生人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张义盯着他问。
他还是没有发生变化,这反而让张义感到奇怪。内心那种莫名的恐惧涌上来又被他压下去,他一只手背在身后,狠狠揪着自己的后襟,给自己力量。
“昨天谢谢你给我算命。”陌生人笑道,“你算得很准。”
张义再怎么压抑,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听见激烈的血流在耳边奔涌,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陌生人这么说,就是完全承认昨晚那个人就是他本人。这么说,他完全没打算隐瞒自己会变化这一事实。
这说明,他完全不在乎张义知道这个事实。
这或许更说明,张义已经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张义的嘴里发干,他很想喝一口茶,但他既不敢将陌生人迎进门内,也不敢将门就这么关上,更不敢敞开门自己转身回房让陌生人站在自己身后。他舔了舔嘴唇,竭力镇定心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望着陌生人:“你确实很多变。”
“你的退休工资每月不到一千,”陌生人说,“每天算命几乎没有收入——想不想轻松多赚一点儿钱?”
“不想。”张义断然道。
眼前这人不是人,张义已经确定了这点。跟不是人的东西做任何交易都是危险的,退休工资再少也可以活下去,而如果从陌生人这里得到什么,付出的代价没准儿比死更可怕。
“每天晚上7点,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在你的房子里,做这个动作。”陌生人不理他,自顾自说下去。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拆开的烟盒,烟盒雪白的内部用钢笔画着一个人,那人弯着腰,双手拄着膝盖,脑袋垂下来望着地面。
“这个动作持续五分钟,就可以得到一百块。”陌生人从口袋里又拿出另外两张纸,“从签协议的第二天起开始生效。”
“我不要。”张义将那张画着图的纸递回去,并不去接那两张协议。
陌生人也不去接那图纸,他将协议放到门内的地板上,笑了笑:“考虑一下。”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