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

“滚!”

侍卫退走后,西日玄浩转过身,向令狐团圆递上—手。

“哦?”令狐团圆不解。

“你不想去看看吗?”他低低地道。

令狐团圆犹豫着,她是有些好奇,但未必一定要去,何况她还行动不便。

西日玄浩已替她拿了主意,连带天音剑一把横抱起她,“我带你去。”令狐团圆在他怀里不安地蹭了蹭,他便冷漠地道,“又不是没抱过,矫情!”

令狐团圆为之郁闷,他们是一起打过、抱过还滚过,但现在情形不一样了。

西日玄浩抱着令狐团圆,大步流星地往后园去。她才放宽了心,又听他道:“连你衣衫我都解过——没啥看头!”

她磨了磨牙,有种冲动想咬这人。可她随即陷入了沉思,那天晚上的人是他吗?如果是他,那他早已先行一步将他自己钉在了墓碑上。如果真是他,她该怎么办呢?

其实她既不怨桃夭,也不恨那个人。桃夭以簪点刺命穴为她去搬救兵,而那人拥着她的时候流了泪,她没什么可怨恨的。但她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谁,还有,为什么?

西日玄浩带她步入了关押王氏的房间,顾侍卫正拉长着脸,无言以对垂泪的王氏。

“殿下! ”

“你先出去。”

顾侍卫带上房门,西日玄浩坐了下来,将令狐团圆放到膝上。令狐团圆一手抓剑,一手揪着西日玄浩的衣襟,仔细端详王氏。比之青丝台上的模样,王氏又苍老了许多,银丝丛生,细纹密布,美人过早地迟暮。

西日玄浩从来不说好话,开口就道:“你个蠢妇!除了死就没有别的脑筋了?”

令狐团圆斜了他一眼。

“你死了,你全家都死绝了!”

王氏的泪扑簌簌地掉。

令狐团圆瞪眼,这人与她暧昧的模样恐怕是假的,此刻丹风眼如剑、出口伤人才是真的他。

或许是令狐团圆抓得他紧了,他的口吻缓和了下来,“你该庆幸你还活着,你得知道你这条小命活下来多不容易。花野冒着杀头之罪私放了你和王柏云,你们这一对蠢货本该远走高飞,却死活要上盛京自投罗网。被人当棋子一次就够了,还要当第二次。公道,这世间没有,这世间只有王道。”

王氏依然只掉泪不吭声。

“本王又不逼你什么,只要你好生活下去。活着,你才能看到结局,你王氏的结局,那个害了你王家人的下场。”

王氏一愣。

西日玄浩斜乜着她,忽然拔出令狐团圆手中的天音剑,啪一声粗暴地丢到她面前,“不要磨磨蹭蹭,想死就一剑结果了自己!”

令狐团圆只觉他行事太莽撞,不及细想,她从他怀里挣脱,但没跌到地上,西日玄浩又捞回了她。

“你做什么?”

“你这不逼死她?”

此时,王氏拾起了剑,两人顿时止住了话语。

“其实我不想死。”王氏幽幽地道,“真的不想死…”

令狐团圆惊讶地盯视她。

“可我若不寻死,殿下会见我吗? ”

西日玄浩冷笑一声,令狐团圆安静了下来。

王氏手持天音剑,流着泪道:“殿下的心思我岂会不知?请殿下听我一言,杲南王家没有殿下以为的那么脆弱!这就是我的遗言!”言罢,王氏起剑自刎。

她自然还是没有死成,西日玄浩以劲风击倒了她。

令狐团圆瞠目结舌。王氏只为一句话坚持到西日玄浩亲自前来,但她的这句话又不明不白,什么叫杲南王家没有那么脆弱?雍帝早杀光了她的族人,哪里还有杲南王家?

西日玄浩在她耳畔低语:“对付这女人,直截了当便是。你越是搭她,她越惺惺作态。”

令狐团圆这才恍然,王氏几次寻死到适才自刎,都只为―个目的,她需要得到梁王的认可,进而器重她。这个女人肚子里曲曲弯弯得厉害,吃准了梁王要她的活口。而西日玄浩也不是吃素的,他提前满足了她的愿望,表明了他不会放过在桐山州府谋害他的人,所以她才—愣。

令狐团圆摇了摇头。本来已经完了的剧目,西日玄浩非要王氏演到底,最后丢剑给她,恶心了她一把。

“可我该怎么对你呢…”

她的心又揪了起来。

西日玄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最后一句话才是他想说的。世事就是如此可笑,吵着闹着要旁人搭理的都是蠢货,干脆一刀下去,耳根清净了,可不吵不闹的人他却不能强求。他不是不清楚她现在的彷徨,她赖在病榻上为的又是什么。

“王氏确实不能死。”西日玄浩又冰冷地道,“她死了,顾泊忆也就死了。”

令狐团圆再次惊讶,难怪顾侍卫前面拉长了脸。顾泊忆在应淑妃手里,王氏在梁王手里,虽然都是不起眼的人物,却又关系着两方人。

再往前追溯,雍帝賜名泊忆,将顾侍卫的妹子丢给应淑妃,绝非巧合。而王氏最后辗转落到梁王手里,倒成全了雍帝让皇子相互掣肘的布局。人心险恶,君心更叵测。

令狐团圆再次握回天音剑,被西日玄浩抱走。以往她身在南越,前有父兄的照料,后有业师的看护,何尝经历过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的皇族之事?但眼下她已泥足深陷,不谈别的,就身边的这个男人,他怀抱她的双臂纠缠蛮横,如同疯长的藤蔓死死缠着她。她唯有紧握手中的剑。

天音剑,冰蓝盈盈。雍帝收回了另外两把剑,唯独留此剑于她,只因这把剑为她度身打造。清澈即剑身,冰蓝乃剑髓,整把剑与她的气质浑然一体。

她看不出它有何神秘,它处处透着不寻常,反倒自然到寻常了。她就与这把剑一样,太多不寻常,所以才寻常了,仿佛她生来的无数异于常人都很寻常。

修剑十余载的令狐团圆,十余载里不曾佩剑在身,即便无缺给她细水,细水更多时候也是缠绕于腰,而非实在地握在手里。

剑客与剑的关系是微妙的,令狐团圆握着天音剑,感到了不可思议的力量,这力量由她心底萌生,借助剑而龙吟。只要有剑在手,她就不是旁人,只要有剑在手,她就不是弱者。

从师承梨迦穆的那一日起,她就抛开了一切,成了一把剑,这把剑不问出生,只求成长,未必要天下无敌,未必要独一无二,她只想完成她的剑路,她是真的喜欢剑,力量与美的统一,变幻莫测又返璞归真。各式各样的剑,难道不是世间千姿百态的人?只是剑比人真实得多了。

袁初一伺候她吃了汤药,又为她拆换了右腕伤布,她这才想到,今儿一上午未见西日玄浩,不知那人忙什么去了,也是纠结,眼见烦扰,眼不见又要寻思。一声叹,不久后换了一声倒吸。

西日玄浩命人捧来了一堆衣裳,眼花缭乱地堆放在她的床榻上,她狐疑地看着他让侍女拿衣裳一件件在自己身上比着。

首先是黑色的,西日玄浩摇头,病中的浑球被黑衣衬得双颊惨白;其次是明黄,他摆手,她穿着单薄;跟着是紫,惨不忍睹,写满幽怨;白色也不行,素丧;蓝的、绿的,各色锦衣均被他否决。

春寒之中,令狐团圆打了个喷嚏,也不管那一堆衣裳,随手扯上件外袍,西日玄浩却是一怔。衣裳原是要穿上身才知合适与否,她随手披的靑袍看似亳不起眼,但经她一穿,却青韵雍容。

“你一早都忙这些个去了?”她左手执剑轻挑那堆衣裳,挪开些,好让袁初一将她的被子拉上。

西日玄浩支退了下人,心不在焉地问了她吃药、吃饭、吃茶等事。

令狐团圆裹在被子里,一一答了,然后问:“你有心事?”

西曰玄浩瞥着她,眸光一闪。

令狐团圆低低道:“你不给我准备红衣,就是想我问?”

西日玄浩去捉她的手,被她一剑飞快地拍落手背。他不禁哑然,她内力全失,出剑却只快不慢。

“殿下,我不够聪明…”令狐团圆又拉了拉被子,忍下鼻痒,“最好简明扼要地说。”

西日玄浩挨近她,这一次她没拿剑拍他。他为她裹紧了被子,轻声道:“你那三哥很不简单。”

她“哦” 一声,但听他仿佛叹惋地道:“我有很微妙的感觉,是他把你交给我照料。”

令狐团圆顿时一愣。从阆夕宫新建后,无缺与他两人就分别陪同她出入宫廷,那时候她以为他们是她的两位兄长,而从更早的时候起,他们两人就已经心照不宣。

“到底发生了何事?”

西日玄浩却不说了,转而冷酷地道:“你只要清楚,是你哥把你交给了我。”

令狐团圆陷入了沉思。那日他们说的话分明指向了无缺,笛子与叶氏隐藏的秘密,西日玄浩必然清楚。她隐隐察觉到与自己有关,可她一念及无缺思绪就止步,她到底是想明白的好,还是稀里糊涂的好?

当令狐约再次见到无缺的时候,惊骇之下殿前失仪。雍帝没有斥责他,昌华别院里其实也只有五人。

病中的令狐团圆支撑不起的明黄衣裳,无缺略显单薄的身板却穿得极其耀眼,其实无论什么色的衣裳,优渥公子都穿得比寻常人醒目。他仿佛与生俱来就叫人艳羡,细腻精致的五官,幽雅并华贵的气度,另加一双永远叫人看不透的眼眸。

明黄衣裳的双肩上刺绣玄龙,双龙被他垂鬂的发饰、一对金光闪闪玲珑剔透的铃铛遮掩。就是这式少年的发饰,都无法为他的年龄注解,只能增添滞留的赞叹目光。而在明黄衣裳的下摆上,西日皇族的族徽如同名画的印章般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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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缺没有注视任何人,瞳术之下他可以不见任何人。无缺也没有任何举动,他的双腕至今未愈,固定于木板上,藏于宽大的衣袖下。潘微之无声地陪伴在他左右。

只听雍帝低沉而感慨的话语,“郡公啊,来见一见朕的十皇子…西日无缺。”潘微之垂睑,不愿看到令狐约的神色。

令狐约恍惚了很久,万福开口后他才惊醒过来。

“令狐郡公!”

令狐约跪伏,无语。

雍帝瞟了一眼无缺,后者依然在使用术眼,他使用得炉火纯靑,叫雍帝心中打了个激灵。莫非令狐约都不淸楚这小子已经了解了自己的身世?

沉吟片刻后,雍帝改了主意,“郡公哪,这事我们从长计议。”

令狐约答:“听凭陛下吩咐。”

春夜浓重地覆盖了盛京。令狐团圆放开了剑,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

“你做什么?”西日玄浩皱眉。

她没好气地答:“睡觉啊!”

西日玄浩拿起天音剑,她就变成了一个团子。他重搁下剑,平放她身旁,她又伸展四肢,将左臂压到了剑上。

西日玄浩凝神望着,想到陈留潘家水榭的那一夜,薄凉的唇情不自禁地勾起一抹浅笑。与这顽劣的家伙待在一块儿,比之往日宠幸侍妾有意味得多。

她又打喷嚏,西日玄浩亳不犹豫地上床扯盖被子。

“别担心…”他纹丝不动地躺在剑的另一侧。

她心一紧,却听他淡漠地道:“我们又不是第一回。”

她嘴角一抽,但闻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似要跳出胸腔。

“你体内寒毒不时发作,夜里别钻我怀里。”

她一手抓着被面,忍了。

“九华宫里…”

她竖起耳。

“你身中剧毒。”他极轻地道,“那妖女的毒都下贱,我没有办法,只能把你做了!”

她脑中顿时霹雳一声。真的是他?他难道不顾他们可能是兄妹的人伦吗?

“所以你不必在意,我们已经是夫妇了。”

她心慌意乱,那亲吻的霸道她还记得,当她梦醒后他也那样亲了她。他说桃夭的毒下贱,或许说对了,她应该死的却没有死,就因为他…

“我不相信!”她奋力扭头看他,颈脖却扭了,“啊!”

他立刻递来一手,轻揉着她的颈部,低笑道:“我就在你身边,你急什么?”

令狐团圆愁眉苦脸,被他拿话轻薄了。

西日玄浩绝对不是君子,他揉了一阵她的颈,手就顺势摸下去了。她当即紧张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他反握她的手,贴到自己胸上,她为之窒息。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半闭半开的丹凤眼流动着妖媚的光,她的手臂悬在了天音剑上方。

“团圆…”他清楚地道,“我不是你哥!”

银盘一样的月亮周围笼着一层烟紫色的光芒,妖娆无比。

太医府邸的潘微之望月惆怅,越美的景致越难得一见,越漂亮的事物往往只可仰望。

他推开书房的门,潘怡和已等候多时。

“见过你爷爷了?”

“是的。”潘微之垂首。他出宫后先向潘岳报了平安,便赶往了太医府。

“关门。”

潘微之依言关上房门。

潘怡和阴沉着脸,望他许久后才道:“你是来问令狐团圆身上的毒如何解?”

“是的。”

潘怡和沉声道:“在告诉你之前,你需先回答我,九华宫做出那等事的人是不是你?”

潘微之不吭声,却跪了下来。

潘怡和勃然大怒,一拍桌案道:“当日我就疑心是你所犯,只碍于我潘家颜面,不好出口!”

潘微之仍然沉默,任凭老太医斥责。

“那女官的迷毒出催情而灭感官,令狐团圆本无药可救必死无疑,可她却侥幸保下一感,留下了一条小命!除了你,谁能想出这样的下策?你们三人之中,唯独你熟谙医药,可那毁人贞节的事如何能做?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失了贞节就失了一切!贫家女子失节便等同丢了性命,贵族女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夫倒宁愿她清白一死,干净地来干净地去!”

潘微之一颤,书房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潘怡和瞪着他道:“你走吧,以后再不要来我府中! ”

潘微之猛地抬头,苍白的面色、复杂的神情令老太医心中—怔。

“微之大错已铸,本该以死谢罪,但令狐小姐不能就此断送前程,在她的有生之年,微之当尽全力赎罪补过。除了解她身上的毒,令狐…”潘微之戛然止语,下面不能说。

潘怡和疑惑地打量他,老太医本确信他就是淫徒,此刻却动摇了疑心。宫廷素来是复杂险恶之地,而潘微之知道得太多。知道得越多就越不能说,一说身死还是小事,往往一个人死了还不够,要死一大批人。远的不提,就眼下的九华宫之事,那些无辜的侍卫连多嘴的机会都没有,便死无全尸。

“总之这确实是微之犯下的罪孽!”潘微之咬了咬牙,沉声道,“纵然今生来世都要沦入畜生道,微之也要补完罪孽,还请太医成全!”

潘怡和迟疑,眼前跪着的人乃潘家十几年来最优秀的儿郎,潘岳对他的器重、他对他的冀望、所有与之交往的人对他的欣赏,加起来还不够证明他的清誉吗?而雍帝对令狐团圆的处置也很诡异,令狐家的优渥更古怪地留在了宫廷。潘怡和沉思起来,身为医师,当真能见死不救?女子的性命与贞节究竟轨重孰轻?

仰头望着那一轮圆月,无缺很想以袖掩面,但他的双手提都提不起来。

万福在他身后道:“公子早些休息吧!”

无缺轻声道:“公公,帮我个忙。”

万福道:“公子不必客气,请说。”

“把地宫的门关了吧!”

万福一愕。

无缺凝望圆月,轻轻地叹:“我对地宫没兴趣。”

万福小心翼翼地问:“那等公子伤好后呢?”

“也没兴趣。”

万福不能理解,叶凤瑶一直有兴趣的地宫,她的儿子却欠缺兴趣。

“敢问公子,对何有兴趣呢?只要公子开口,老奴定帮公子寻到。”

无缺低低地道:“我的兴趣不在地下,不在过去,公公费心了…”他转身,明黄的衣袍似松了腰带,下摆拖到了地上。无缺一脚绊倒,万福眼明手快一手扶住了他,一对铃铛清脆声声。

“我的公子啊,您悠着点儿!”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累。”

万福搀扶他到了床畔,伺候他安睡。等他睡着了,宫廷总管大才想到他只是手伤,以他的修不至于被衣裳绊了就倒。屏息凝望少年清雅的面容,万福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人老了就多愁善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