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帝拨响一弦,放佛嘲讽般地低语道:“世间事往往如此,属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荫。”

万福幽灵般出现在他面前,“陛下。”

雍帝问:“看清楚了吗?”

万福点头,不知何故,他没有说那神鬼莫测、玄虚诡异的相位,只道:“依老奴看来,梁王殿下还是与令狐卫尉互不对眼,好在有潘御医还有郡主的调和,四人还算融洽。”

雍帝等他说完,又弄了几弦琴音,才问:“万福,你信她还活着吗?”

万福愕然,都死了十多年的人,死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在场,雍帝却因阆夕宫的琴音而再起疑心。

雍帝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手抓紧了琴头。

深深了解他的万福转移了他的心思,“陛下,请恕老奴擅自做主,老奴真不想让桃夭继续活着。”

雍帝叹了声,他早知日间的事与万福脱不了干系,万福不想亲自动手,就怂恿了应淑妃那个蠢女人。

“小桃…终究是朕的女人。”雍帝依然不说出真正的理由。

万福无法理解,以西日雍的冷酷果决,怎么会对一个桃夭再三容忍呢?

雍帝被万福说烦了,丹凤眸光如刃,扫过万福的面后,宫廷总管沉默了。

望着自己最忠诚的臣子、最贴心的手下,雍帝终于说了一句诚挚的话,道:“万福,你太了解朕,而这却是朕唯一不能与你、与任何人言说的秘密。”

这句话也是雍帝对他的最高评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况心思缜密、城府极深的大杲帝皇。万福只能推测,属意栽花花不发,雍帝栽培桃夭而不果,应是不甘心。

万福叹了一声,现在他也有秘密了。

其实令狐团圆提议上殿顶,只是讨厌无所不在的宫廷隐卫,并无贴己话与三人说,西日玄浩与她一样厌恶隐卫,所以第一个响应了,这两人上了殿顶,无缺与潘微之即便一百个不高兴,也只好跟着一道儿无聊。

在殿顶上,令狐团圆很快觉得无聊了。诚然,宫景极好,身边的人也好,可她心底压制多年的烦闷却无法言说。酒杯丢了,心飞了,然而两脚还扎在宫廷的殿瓦上。倘若娘亲真的在天有灵,为她演奏了一曲绕梁余音,那么她在地上,在心里的喊声,娘亲能否听到?

令狐团圆坐回殿脊上,她喊不出声。

一行四人做成一排,可惜万福已经远离,没有看见这更神秘的一幕。

“哥…”沉默良久,令狐团圆幽幽地道:“我想娘了…”

西日玄浩已经坐不住了,却见无缺从衣袖里摸出一把仅手掌长的笛子,短笛看似有些年头,漆色剥脱,木纹老旧。这样的一把破笛,出现于一贯穷奢极欲的优渥公子身上,未免不可思议。

潘微之知晓无缺会笛,只是从不知他身上竟藏了这么一把笛子。

两人分坐令狐兄妹两侧,同时惊愕地看到令狐团圆抓紧了青色衣摆,无缺眼睑微垂,送笛唇边。

笛音,西日玄浩是听不出好坏的,但是无缺吹笛的模样却刻入了他的心坎。他凝视望着他,赖子南越望舒的贵族少年,此刻不似少年,而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艺人。月色朦胧了无缺清俊的面庞,夜色则弥远了他原本就深邃的眼眸。

潘微之遗憾于无缺的短笛,音阶不全的旧笛,难为无缺能用它吹出乐曲来。

无缺一共用了三个音,长长短短并不悠扬的笛声就像孩童初学,可听在令狐团圆耳里,那就是她的心曲——娘啊,你听见了吗?我想你了!

无缺的笛曲吹开了猎猎的冬季夜风,仿佛带少女回到了过去。

“为什么三个能吹笛子,我就不能?”

“为什么娘是琴师,我就不能学琴?”

“为什么…”

梨佳穆冷冷地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不要难过,团圆,你想娘的时候就告诉我,我吹笛子给你听。”

“团圆,我只能吹成这样了。”

“我想你娘一定很了不起,我学个笛子都那么费劲。团圆,你说你娘在天上会不会笑我呢?”

令狐团圆终于喊出了一声。她将双手展开成翅膀,对着挂满宝石的苍穹,只一声只一音,也只有天知道她在喊什么。

无缺安静地收起笛子,潘微之望着令狐团圆,西日玄浩起身,冷冷地道:“鬼哭狼嚎!”

曲终人散。

日子继续,仿佛没什么改变,可是改变早已发生,潜移默化于日子里。

过年是美好的,美好到令人觉得胥韦。过年叫令狐团圆明白,世间最可怕的还是人。潮水般的宴席,流水般的面孔,滔滔不绝的话语,以往在南越,何曾如此长久地喧闹过?烈火烹油、鲜花锦簇的盛京,过年足足要大半个月。所以,图安静的令狐团圆躲进了宫廷。

天音剑已经回到了她手中。据潘微之说,桃花源她吃了上头的原因是她多心了,她虽能吃酒,但平日都不吃烈酒,烈酒多吃能不上头才怪。令狐团圆也没料到竟是她多疑了,可在宫廷里对着雍帝,她能不多疑吗?

久久凝望着冰蓝的天音剑,令狐团圆忽地偏剑,蓝盈盈的剑尖指向了帷幕后的小包子,哐当一声,小包子手中的托盘落地,茶水果点溅了一地。

令狐团圆屈一指头挠挠额头,小包子摸摸胸膛吐了一句“吓死我了”,然后伏地收拾。

令狐团圆收剑,对小包子渐生无奈。小包子第一日来的时候就理直气壮地说了,他要替郡主多长几个心眼,结果这心眼全长令狐团圆背后了。

“我出去逛逛。”

小包子赶紧停下手中活计,紧张地道:“我的郡主啊…”

眼前哪里还有令狐团圆的身影,小包子苦着脸丢下抹布,喊道:“来人啊!”

令狐团圆溜出了阆夕宫。

这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冬季尚未完全离去,春和景明已然初露端倪。令狐团圆走了不多远,便感到了宫廷隐卫的尾随。她不禁叹了一声,宫廷也是一样,最不缺的就是人,区别只在于距离。

储秀宫距离阆夕宫最近,令狐团圆晃了进去。当日三白秀女齐聚共舞的盛况已化为春风,吹拂着空荡荡的殿院。三百秀女之中,只出了一位查婕妤,余者尽数沦为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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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团圆晃了出来,身后的隐卫便只剩下两人,当这两日看到郡主又去了九华宫,就彻底放下了心来。只要郡主不打搅雍帝,不去招惹应淑妃,她想干什么都随她。

两隐卫看着天色将暮,百日的轮值只剩最后的半个时辰,郡主径自步入了她曾住过的房舍,恐怕要逗留一段时间,一番私语后便又走了一人。

夕阳如血,染红了九华宫殿宇,橘红妖娆的朱瓦反射出惊心动魄的魅光。唯一留守的隐卫潜身幽暗中,忽然觉得眼皮直跳,这不是好兆头。可他已不能离开九华宫,他若再走,就无人护卫郡主。

令狐团圆推开了房门,她曾与宋佚同住在寝室里,淡雅的香片味混着浓重的炭木味,直逼的她鼻子痒痒。摆了摆手,扇散烟雾,令狐团圆走入房间,不禁呆住了。

她曾睡过的床上现在躺着桃夭,昨日妖艳浪荡的美女,今日形销骨立,她面色青灰,两目无神,若非眼波里不时一闪一动着泪光,简直就是死尸一具。

“你怎么了?”令狐团圆上前问道。潘微之虽与她说起桃夭病了,但她却不知她病的如此厉害。

他要直勾勾地盯着案几上的茶壶,令狐团圆一摸,壶是凉的。

“不用热了,我吃冷的。”

令狐团圆听她声音沙哑,心生恻隐,取了一只杯子替她倒了杯茶,壶里水很少,也就一杯。桃夭拿起杯子,却又搁下,“你来做什么?看我死吗?”

令狐团圆被她一堵,一时说不上话来。

“明远郡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儿,你还是早些回你的阆夕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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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婆娑世界梦一场

桃夭以为能将她赶走,不料她却坐了卜来。令狐团员定了定神后道:“我也住过这儿,那时候和我同住的还有宋淑暖。”

桃夭生厌,赶不跑她,她还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堆捞叨话。秋选秀女、金尚仪还有宋佚,与她有什么干系?听了几句后,桃夭打断道:“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令狐团圆忽地一笑,道:“其实是你想问我才对——那时候我为什么两次救你?”

桃夭一怔,转而鄙夷。

令狐团圆毫不在意地道:“我三哥曾说,敌人的敌人即朋友。”

桃夭心中更鄙夷。世人皆为利往,即便令狐团圆也不例外,她出手相援无非看重她擅长迷毒。可是,令狐团圆接着却道:“但我真的没办法把你当朋友,道不同,不相为谋。”

桃夭心道,这才是实话。

“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如此而已。”令狐团圆感叹了一声,她丝毫不察桃夭的情绪。在令狐团圆心里,卧病于榻是件寂寞的事儿,她以为此刻的桃夭与当日太医府的她一样,闲得发慌想找个人说话。她全然忘了,她病住太医府的时候,也曾觉得无法与府里的侍人闲聊,眼下,桃夭也是如此。

话不投机半句多,桃夭恹恹地看了她一眼后,甩手砸杯。杯子甩出去后,桃夭心中陡然一空,她怎么会被令狐团圆说恼,一个将死之入怎么还会恼怒?

从清华汤病发至今,她已经想通了,活着对她来说是罪孽,既然雍帝不再要她,她继续活下去就失去了意义。十一月的宽慰、潘微之的温劝,她都听不进去。随着冬季的消逝,她的一颗心也跟着冬天冰封了。雍帝没有来看过她一次, 雍帝己经抛弃了她。

她决心一死了之。她想过无数种死法,可到头来都被一一否决。她不打算死给旁人看,她只想死在雍帝的怀里,而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什么都不想要了,不要了…

杯子被令狐团圆扬手接住,杯里的茶水点滴不漏。令狐团圆说了半日的话, 觉着口干舌燥,她便一口饮尽了杯中凉茶。

桃夭悬空的心突然从九霄云外笔直地砸回地面,在茶壶里她放了整盒的幽欢。那是她给自己准备的。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量,猛地冲出床榻,揪住令狐团圆衣领,“快!快给我吐出来! ”

令狐团圆唇齿留香,正想问她是什么茶,见她扑来,双手便扶住她的双臂。

桃夭装过疯,却头一次感到疯狂竟如此可怕,她紧紧抓住她衣领的那一刻只想撕咬她,扯开她的嘴挖出她的喉咙找回幽欢来。原来这才是疯狂,不为令人注意获取怜悯,不为一己得失歇斯底里,而是为了别人丧心病狂——她早就丧心病狂了。

令狐团圆目瞪口呆,很快反应过来,桃夭的东西能随便吃吗?

看着令狐团圆伸指入喉,干呕不已,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桃夭大哭。她的双臂渐渐失去力量,整个身子顺着令狐团圆的腰身腿脚,瘫软在地。

她其实不想死,她其实只想活着,只有活着她才可能重新拥有他,所以她放了幽欢却没有饮。

令狐团圆停了干呕,苦笑着问:“那是什么毒? ”

桃夭跪坐在她脚前,泪流满面,汗流浃背。

她曾不信她是雍帝的骨血,她也曾嫉妒她的命好,她甚至还挑唆潘亦心以幽欢害她。那时她是真的想她死,可现在她不想她死,她却吃了幽欢,还是一整盒的幽欢。

“别光哭啊,说话,那是什么毒? ”令狐团圆从腰带里抽出一串香囊,“我这有微之的药。”

桃夭收了泪后道:“没用的。”

令狐团圆的心一沉。清华汤前、飘香阁上,潘微之的药粉很能派上用场。 那都是桃夭对别人使的,没想到她对自己使的却是最毒的,潘微之的药粉没用了, “此毐名为幽欢,你吃了一整盒,便无药可解。”桃夭将毒性说了。

令狐团圆紧握手中的香囊,五感尽丧后孤寂而亡?

桃夭见她面色灰暗,不禁咬着一口银牙道:“我害了你,我的命你来取便是!”

令狐团圆另一手摸向了她的头质,桃夭闭目待死.不想那手触到她的鬓发,轻柔地抚了一把,“我若不来,这毒怕是你自已吃了,是吧?”令狐团圆深吸一口气。房间里的香味淡了,又或是她的毒已然发作。

桃夭睁眼,一把推开她的手,劫惊觉两人的手都软软的。

“你先躺着,我去找太医......没准还有一线希望。”桃夭清醒过来,她配的毒她自已无法解,末必旁人解不了。

令狐团圆微皱眉头,但见桃夭拔下发簪,对着自已的神庭、眉心、紫宫、檀中、神阙和气海一路点刺,喷出一口鲜血后.桃夭面色泛红,仿似精神焕发。

“你......”

桃夭冷笑道:“你给我躺下!在我没有回来之前,哪儿都别去!”

令狐团圆知晓她必是使了密术.短时内提神.过后却后患无穷。

“你想问我.我为什么要救你?”桃夭将适才令狐团圆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如此而已!”

桃夭转身,令狐团圆见到她的背在颤抖。

“我也是真的没办法喜欢你!”说完,桃夭夺门而出。

令狐团圆呆立。过了一会儿她的视线模糊了,便扶着案几做到了榻上。她知道这是毒发,可很奇怪,她没有面临死亡的恐惧,至少暂时没有。她想的是世事离奇,桃夭自备的毒药,居然让她吃了。

幽欢,毒如其名,令狐团圆的五感逐渐迟钝,但头脑却变得异常活跃,仿佛脑海里住了一位仙子,仙子正在轻歌曼舞。

依桃夭个性所配制的幽欢,服食一整盒后,可令中毒者在最初毒发时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愉悦和快活,若换了旁人,美好痛快的无非是年少得志,两情相悦诸如此类的感受,但令狐团圆心底最痛快而高兴的事,却与世间绝大多数人迥异。

淡蓝色衣裳的仙子拔剑起舞,层层叠叠的云袖翻开一片又一片霓裳花海,不知蓝天白云哪个是她的衣裳,哪个是她的裙摆,不知明晃晃的艳阳和轻悠悠的微风哪个是她的容光,哪个是她的颜色。

蓝色的剑光惊世骇俗,超越了剑技、剑艺、剑境,不容于世间任何剑道,光蓝蓝的,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尊贵,云海奔涌,霓裳花绽,卷起的无数片虹光下,露出半张似曾相识的脸。令狐团圆的心跳加速,这是剑心,这是她的娘亲半张没有恐惧,狰狞和血腥的面容。

无怨无哀,无情无欢,换到任何人脸上都会显得刻板木讷,但她娘亲表现出来的却是云过无痕、水去无影的通明。

剑心通明,划开苍穹,蓝白两色一线而分,又倏忽消失了界限。美不可方物的并非人,并非剑,亦非空明的蔚蓝,动人心弦的是超越空间、时间的感动。

令狐团圆于幻象中切实地看到了叶风瑶,传闻中大杲第一的琴师没有抚琴,手持的却是一把剑。她的心雀跃起来,美好无关荣耀,亦无关修为的髙低,人世间最愉悦的美好,于她就是如此简单。她的娘亲握了把剑,以绝世之姿舞天人之剑,

弹指之间,叶凤瑶的半张面容掩入旖旎的霓裳中,她的剑突然破出云海,闪动着冰蓝幽光的天音剑轻吟一声,掀起了惊涛骇浪。波澜汹涌,吞噬天地,碧蓝 顷刻变得幽深,翻滚出浓重的玄色。

令狐团圆顿时从云霄之巅坠落深壑,她明知道那只是幽欢毒发产生的幻觉,明知道那只是假象,可她却无法接受连幻觉和假象都如此短暂。倘若是梦,为何 不给她多一些时间?倘若将死,为何不让她多看一眼她的娘亲?令狐团圆跟随黑暗的浪涛,渐沉海底。

生亦何欢,死亦何忧,命运与她开着玩笑,出生于蹊跷,将死于莫名。从开始到现在,都不明不白着,纵然她有心抗争,却无法使上力气。从懂事至今,她 唯一的目标只是剑道。

令狐团圆一直不喜像她的父兄那般,处世行事都要深思熟虑,时常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复杂深刻后,进一步验证、融合及完善他们的那套准则。她虽不 得不被他们影响,却始终坚持着她认定的剑心。

梨迦穆言传身教了她一条极其可贵的剑道,世俗即世俗,剑即剑,两者不能相融时,问剑而不问世俗。所以西日迦穆的身份封入尘土,成就了剑师梨迦穆。

然而令狐团圆的剑道注定与其师不同,她接受他的纯粹剑道既艰难又充满了阻碍。世事太纷扰,人事更纠缠,持一颗赤子之心不易,纯真往往在精明者的眼 里是懵懂,是幼稚,更是天真。带些随心所欲,带些不求甚解,一不留意就误入了浩瀚汪洋中的潜流。

令狐团圆仿佛被海底的旋涡包围,无从挣扎,无所借力,沉没,沉没,直到海底。混合坚硬岩石和柔软海泥的海底震了下她的背脊,她轻轻地弹起,落下, 再次感受那混合纠葛的硬与柔。

视觉完全丧失,听觉在模糊,至于嗅觉,饮下幽欢的那一刻就己然不正常。

分明是暗香和炭烟环绕的房间,却失了香味,换作淡淡的腥味。令狐团圆在思索,她目前的状态究竟是何人造成的?思来想去,得出的答案竟是她自己。

即便世道不乱,入心却自古恒乱,没有一条道可通天庭,而堕落地狱只需一步。飞鸟真能自由干天空?巨鲨真可遨游四海?或许无缺是对的,行路就在于不

断的选择;或许梨迦穆是对的,路阻就一剑劈开;或许连雍帝都是对的,温情不可靠,适当的温情才能真正温暖人心、己心。

执念才是每个人心底最大的魔障,正如失品追求品行,无知向往彼岸,困惑她的难道不正是剑心吗?混沌不是境界,混沌正因为无法坚定。令狐团圆心乱如麻,诸多曾被她压制、曾以为抛弃的情愫一一涌现。当她情不自禁地呻吟出声,却发现喉间空荡荡的,没有声音,也没有听觉。

令狐团圆终干感到了死亡的逼近。强悍的刀剑不如温软的幽欢,刀剑一刀砍下去会痛,而幽欢一点儿也不痛。它带她进入最美丽的梦幻世界,然后漫天扑地地覆盖梦幻,温柔而轻巧地封锁掉所有生机。这样的死法是武者无法忍受的,这样的死亡只适合弱者,这样的死对令狐团圆来说比千刀万剐更难受,它叫一个不愿活得太明白、想得太清楚的人,产生了海啸山崩般的思绪。

桃夭跑出了九华宫,隐卫只看到一位女官匆忙离开,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惶惑地候在正门附近,并且不断地说服自己,九华宫没有武力强过郡主的人,九华宫怎么会有危险?

桃夭奔向太医院的时候,潘微之正与潘妃辞别。潘妃的不孕症他与潘太医研究多时,己出了药方,只是他不知晓即便医好了,潘妃有孕又会如何?雍帝若不想要,她能生养下来吗?潘微之没有将话说白了,只道先养身子才是正理,以后的事以后再论。

临走前,潘妃忽然问了包“你别总惦着我和爷爷还有族人,你自己的事也该打算起来了!”

潘微之轻叹一声。因潘妃得宠,潘家媒人不断,潘岳已为他打发了一大批,还有一小撮却是轻易打发不走的。他虽还是那旬“但凭爷爷做主”,可连潘岳都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他又如何能瞒过潘亦心?

潘妃没有追问下去,她深知她哥这个人,只是外表温顺恭谦,实际却是个硬骨头,他不想说的话死也不会说,不想做的事谁都逼不了。

目送白衣御医翩然而去,潘妃突然觉着自己很蠢。她往年拿任何男子与他相比,一心想的就是来日找一个比他强的夫婿,可事到如今她才明了。她的这位兄长真的强过世间无数男子。

不轻易婚娶,这才是他的本心。不知他在等谁,更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能确定的是,他一旦决意了,就永不会悔改。

潘微之步出庄妍宫的时候,西日玄浩正路经九华宫。暮色之中,西日玄浩发现了九华宫门后的隐卫,他心中疑惑,九华宫没什么重要人物,隐卫一般到这儿就绕道了,今儿是怎么回事?

西日玄浩走了几步后猛地想起,九华宫以前是没什么人,但现在住了个桃夭。可这又不对,听说妖女病了。想到桃夭,西日玄浩就觉着恶心,他还是去见母妃,管什么妖女的闲事。暮色转眼暗下,拉长了西日玄浩的影子。

无缺还未踏入阆夕宫,便看见小包子伫立殿前昂首期盼。

“郡主呢?”

小包子忧虑地答:“下午出去至今未归。”无缺蹙眉,又听他道,“隐卫回来一个,说她去逛储秀宫、九华宫了。我看这天色,也该回了。”

无缺转身往储秀宫方向走,小包子欲跟随,被他喝住,“你候着,这儿少不得人主持。”

小包子一怔,令狐卫尉当他是号人物了,可卫尉也清楚,他是万福的人。无缺的话叫他的心底浮起一丝暖意,无论真情假意,至少令狐卫尉很会说话,更会 做人。

令狐团圆浑身的内力都在消失,知觉在流逝,她握紧了双拳,却没有强劲的握力,只觉双手抓了两团棉花,棉花怎么捏都捏不紧。她又左右动弹,但仍然无 济于事,挣不破无尽的空幻感。在弓背弹身之后,令狐团圆忽然惊觉身子飘了出去, 一股浮力托着她往上、急上、撞上,仿佛投入了某人的怀抱,而后她被紧紧搂住了。

这不是幻觉,令狐团圆残余的知觉感到了热力和压迫感,她被一人抱了起来揽入臂弯,彼此紧贴。她被呼唤却听不见他的声音,她被拥抱却看不到他的容颜。他的拥抱如此熟悉又恍若隔世,仿佛无数次梦回才能沉淀出的温热,温暖着她的身心。他的拥抱宛如玄冥天地里孤绝暗生的相思,纵然荆棘丛生、寸步难移,纵使滋蔓难图、千难万难,也要拼尽全力一捉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

光滑的皮肤在她面颊上擦过,犹如初春的细雨洒下绵长的依恋,那是泪,那是他的。她在他的怀抱中彻悟,她活着不为她的娘亲,不为任何人,难过的时候当哭则哭,她没有自已以为的坚强,正是因为不够坚强她才不流泪。

热泪一边消融着她的记忆,一边又摩拭出别样的触觉。她张大嘴,咿呀不出一个音,她瞪着眼,瞧不见初春的雨。重复张口无言和睁目无色后,她向他摸去了双手,他的轮廓在她掌心模糊。她不禁着急了起来,此际她真的畏慎了死亡,她未曾真正为自已而活,怎么可以这么憋屈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