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有些僭越,可又实实在在地说到了景德帝的心坎里。

景德帝一扫适才的颓废,豪情万丈地说:“子溪所言不错,朕就再活三五年…回头查查晋王。”

辛大人点点头,开口问道:“大查还是小查?”大查就是往深了查,把晋王日常言行、结交官员,以往行迹都摸个透,小查就是查看表面,有没有胡作非为欺压百姓的劣行。

景德帝毫不犹豫地说:“彻查!”

辛大人明白,晋王恐怕与皇位无缘了。

出了御书房,辛大人在甬道上站了站。

甬道旁种着十几株梅树,白梅的花苞已经肿大,指日便可绽放,而绿梅却连花骨朵都没有一个。

辛大人低声道:“好看的花总是开得迟,你开这么早又有何用?”伸手掐下一朵白梅花苞。

身后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有个小太监小跑着过来,见到辛大人,连忙行礼,“奴才正要往忠王府宣世子进宫。”

辛大人笑笑,将手里的花苞递给他,“记得忠王府也有一片梅林,问问世子,梅花开了不曾?”

小太监恭敬地接过花苞,“奴才记得了,一定把话传到。”

辛大人整整身上玄色的长袍,施施然离开。

景德三十五年的春节波谲云诡离奇诡异,上元节那天,景德帝突发奇想,准备夜里亲自到东华门外观灯。

本来,因为太子以及好几家勋贵被抄斩,京都的王侯人家兔死狐悲,没心思张罗,也不敢张罗,怕风头太盛被人惦记上。

没想到皇上发话要观灯,这下子众人立刻活泛起来,忙不迭地搭建花棚,将早就准备好的花灯一一挂出来,力争博得君心一悦。

尤其景德帝威严之余颇有几分才气,往常年看到哪家的灯出彩,喜欢留点墨宝稍加点评,或者赏赐点东西。

这个人人自危的时节,若能讨得皇上欢心,不啻于吃了粒定心丸,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夜里,天上明月高悬,地上华灯燃放。

景德帝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保护下,站在马车上巡视花灯。

辛大人穿一身大红色飞鱼服随侍在景德帝身边,花灯映着他脸上的银色面具,比天上的明月更闪亮。

行了约莫半刻钟,景德帝喊声“停”,马车稳稳地停在一处花棚前。

花棚搭得不算高,才两层,却是非常精巧,梧桐木的框架,四周糊着白色绡纱,中间点着灯,照得棚子里亮如白昼,比别处更亮几分。

辛大人细细打量一下,原来花棚四周缀着银箔,银箔反射了光线,自然加倍明亮。

皇上的马车一停,花棚里丝竹声顿起,接着一声娇滴滴脆生生的“酒来…”却是演着贵妃醉酒的折子戏。

紧接着,雪白的台子上走出位美人,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披着软纱披帛,体态轻盈,容色夺人。

再细看,这花灯美人发如云堆,面如敷脂,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美好。寒风透过绡纱,扬起美人的纱衣与披帛,远远望去如仙子下凡。

景德帝脱口称赞,“走马灯做到这种地步,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邵广海已打听到花棚的主人,将他引至御前。

来人约莫三十五六岁,长得丰神俊朗,穿一袭宝蓝色锦袍,外面披着貂皮大氅,大氅瞧着有些年头了,风毛不那么齐整,可看上去仍是一派富贵。

来到车前,不等小太监递上蒲团,那人忙不迭地跪倒在地,“臣杜旼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辛大人双眼眯了眯,他的叔父,杜旼终于沉不住气了。

景德帝瞥一眼辛大人,慢悠悠地问:“杜爱卿在何处当差?”

杜旼朗声回答:“臣在晋王府长史司任审理。”

景德帝面上显出几分疑惑,看向邵广海,“这杜家是…”

这片区域,只有王侯伯爵以及三品以上官员才能设花棚,王府审理是正六品官员,按官阶是没有资格搭建花棚的。

邵广海在旁边解释,“…是信义伯的次子,当年明威将军的弟弟。”

景德帝恍然。

当年明威将军是信义伯世子,他死后,信义伯没有来得及另立世子就撒手人寰。

而杜府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丹书铁券并未收回,这就是说杜家空有个爵位,但没有真正袭爵的人。

这些年,杜旼为了承爵没少往吏部使银子,可都打了水漂。

验封司的人回复说,爵位只传嫡长,明威将军没了,可他还有个儿子,承爵也得轮到他儿子。如果儿子也不在了,爵位是收回还是改绶次子,需得一层层递上去,最后由内阁跟司礼监决定。

杜旼真想承爵还有个法子,就是恩封。武将的话,军功攒够了,报上去立马就批。文官得爵位虽然难,但若有先朝魏玄成之才之德,也可绶爵,再不然生个女儿送进宫,若能晋封妃位,再生个龙子,爵位也是探手可得。

杜旼涨得脸通红,他兄长杜昕是有名的武将,他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再者,他若有魏征的才能,早就自己得爵了,还用得着惦记着父亲的爵位。至于把女儿送进宫,皇上已经六十有余,十几年不曾选秀,还可能再有子嗣吗?

杜旼求到晋王那里,晋王答应得很痛快,也跟内阁打了招呼。司礼监都将折子摆到御书房案前了,可景德帝一眼没看就扔地上了。

邵广海给司礼监透过话,“皇上说朝廷不养没用的废物。”言外之意,什么时候杜家出了有用的人,什么时候再来提爵位的事。

晋王闹了个没脸,又被皇后骂了顿,“你用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白扶持这么些年,不给你长脸不说,反倒一个劲扯后腿…当初就不该找这么个窝囊废。”

可又没办法,明威将军手里的兵权太诱人,皇后想换成自己能掌控的人,而杜旼想袭爵,两人有着共同的敌人,所以就勾结到一起。

辛大人冷眼看着杜旼,杜旼与父亲有七成像,都是高大的身材,宽肩瘦腰,四肢修长。透过他,隐约能看到父亲的影子。

可父亲的能力与威望,杜旼拍马都追不上。

杜旼不是想要爵位吗?

他倒是想看看杜旼能否如愿,即便是得了爵位又能不能守住?

父亲与祖父相继而亡,家里没了进项,杜旼那点俸禄连喝粥都不够,只能靠吃以前的老本。

今年杜家已经开始张罗着卖山林地了,明年要卖什么?

辛大人突然想起来,应该抽空带着易郎中去看地,价钱还得再压压。

想到易郎中得知消息那刻的欢喜,辛大人忍不住弯弯唇角,能得岳父大人的欢心,想必离娶到阿楚又近了一步吧?

第53章 风波

相较东华门的喧闹而言,晓望街要冷清得多,虽然沿街的商铺都应景地挂出了花灯,但无论从数量还是技艺上都无法与东华门外的灯火璀璨火树银花相比。

易郎中拿出一吊铜钱给易楚,“隔壁你嫂子要带吴全去灯市玩,你跟阿齐跟着一道去吧,难得去一次,也开开眼界。”

姐妹俩有点不敢置信,她们只听说过灯市的繁华,还从来没去过。

易齐连忙去换衣服,易楚却有些犹豫,“要不爹也一起去?”

易郎中好笑地挑着眉梢,“你们年轻人去玩,爹凑什么热闹?快走吧,你们走了,我也可以清静清静。”

说得好像她们在家扰乱了他似的。

易楚娇嗔地瞪一眼父亲,“那我们就去了。”

易郎中笑着挥手,“早去早回,别玩太晚。”

姐妹俩兴奋地出了门。

隔壁吴家门口停了辆牛车,吴婶子的大儿子吴壮坐在车辕上,他媳妇吴嫂子已在车里等着了。

易楚跟吴壮打过招呼上了车,车里除了吴嫂子跟她七岁的儿子吴全外,还有个十四五岁穿大红色棉袄的女孩。

吴嫂子笑着介绍,“是我三妹,叫柳叶,上午进城的,我留她住两天,正好一道去见见世面。”

吴嫂子娘家在宛平县,坐牛车差不多要两个时辰才能到。

柳叶跟吴嫂子长得很像,小鼻子小眼小嘴巴很秀气,性情也腼腆,脸上带着羞怯的笑容,眼神躲闪着不敢正眼看人,说话声音很小,带着宛平口音,一看就是不常出门的。

易楚立刻明白吴嫂子为什么要叫着她跟易齐一起去灯会了。

吴大婶生了两男一女,前头两个都已成亲,家中还剩下一个小儿子。她总不能让小儿子跟柳叶一道出门。

说白了,就是让她俩陪着柳叶。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别说吴大婶对易家很照顾,就是多认识个同龄的女孩子也没什么坏处。

易楚温和地冲柳叶笑笑,介绍了易齐跟自己。

牛车不大,坐着五个人满满当当的,尤其吴全正是淘气的时候,上窜下跳一点儿不闲着,又往易楚她们身上蹭,蹭得裙子上沾了土。

吴嫂子气得呵斥他,柳叶却护得紧,“全哥儿还小。”

“小什么,已经七岁了,我七岁的时候都上山打猪草了,哪像他这么皮。”

易楚也笑,“长大就好了,皮孩子结实而且聪明,我瞧着倒比那些老实到木讷的更惹人疼。”

吴嫂子深以为然。

一路说说笑笑,路途也就变得短了。

牛车穿过澄清坊往北,易楚想起来威远侯府就在附近,也不知杜俏身子好了没有,林乾会不会带她出来看花灯。

想到杜俏,不免又想起辛大人,都十几天没见到他了。

这阵子京都发生那么多事,他必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恐怕也没工夫出来闲逛。

正想着,耳边突然出来吴全的惊呼,“看,快看,星星掉下来了。”

易楚撩起窗帘,正巧一支烟花在空中炸开,无数星芒如瀑布般散落,美轮美奂。

吴壮将牛车赶到街旁停下,“前头就是灯市,牛车过不去,你们下来走走吧?”

吴全首当其冲地跳下去,撒腿就跑。

吴壮一把拽住他,“爹留在这里看着牛车,你跟娘和姨姨进去,记着不许乱跑,否则娘找不到你就不管你了,待会我们坐车回去,你就跟拍花的走吧。”

小孩子都怕拍花的,吴全也不例外,乖巧地牵住吴嫂子的手。

吴壮又跟几人解释一遍,“这是双碾胡同,我就在这里等,你们长点眼神别让小偷偷了荷包,也别走散了。”又拜托易楚,“全哥儿太皮,柳叶人生地不熟的,麻烦你多照顾。”

易楚笑着答应,“大哥放心,我们总归到哪儿都一起,丢不了。”

吴嫂子跟柳叶一人牵着吴全一只手走在前面,易楚拉着易齐跟在后面,五人小心翼翼地挤过人群,入眼就是座三层高的璀璨灯楼。

灯楼两侧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有素绢做的连珠灯、绡纱糊的八角灯,还有桑皮纸做的兔子灯、南瓜灯,易楚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吴全挣脱柳叶的手,指着空中叫,“娘,你看,猴子会动。”

易楚随着望过去,却是做成猴子模样的走马灯。

没过一会儿,吴全又叫,“仙女在飞”,是嫦娥奔月的走马灯,嫦娥的衣衫是用绡纱做的,随风舞动,宛如仙女下凡。

这等热闹景象,别说吴全,就连易楚都忍不住地赞叹,也不知那些工匠是如何做出这么精巧的花灯来的?

一路走过去,各式花灯美不胜收,一家摊子捱着一家摊子,路上的行人也是摩肩擦踵,不过大都是年轻人。

有携手观灯的小夫妻,女人看中了花灯,男人就乐颠颠地跑过去买回来,让妻子提着。

也有一家三口来的,孩子坐在父亲肩头,一边看灯一边啃着糖葫芦。

吴全也吵着要糖葫芦。

吴嫂子只好牵着他的手去买,正好旁边还有卖豆汁卖馄饨的。索性大家都坐下来,易楚喝了碗豆汁,吴嫂子跟柳叶分吃了一碗馄饨,易齐则喝了碗山楂水。

还有卖油炸猪耳朵的,易楚又买了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了准备带回去给父亲吃。

休息片刻,再往前走,有几个围满了人的猜灯谜的摊子。摊子上挂着数十盏花灯,个头都不大,却做得精致,什么莲花灯、西瓜灯、金鱼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吴全看中一盏猴儿灯,吵着要娘亲买。

摊主笑着说:“这灯不是卖的,猜中四个谜语就送你一盏,这十几盏灯随便你挑,猜中六个谜语,就从这里挑一盏,猜中八个…”摊主指指顶上做工更加精致的,“彩头是这些。”

易楚笑盈盈地问:“要是猜中十个呢?”

摊主指着最高处那盏会转圈的八角美人宫灯,“就是那盏灯…姑娘别看宫灯样子不新奇,上面的美人图可是武烟阁主亲手所绘,放眼万晋国,只此一盏,再无第二盏。”

易楚并不知道武烟阁主的名头,可听摊主这么说,想必定然是位字画大家。不过,她本就不善猜谜,也不惦记着那盏八角美人灯,倒是想替吴全赢回一盏猴儿灯来。

吴嫂子跟柳叶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便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易楚姐妹猜谜。

头一个谜语简单,谜面是一个小姑娘,坐在水中央,穿着粉红袄,系着绿绸裙,模样真漂亮。打一种花。

易楚伸手将写着谜语的纸条拽了下来。

接着又猜第二个,有心记不住,有眼看不见,打一个字。

易楚略思索,也有了答案。

那边易齐也猜出两个,两人将布条递给摊主,说出答案,换回来一盏猴儿灯。

吴全乐不可支,举着花灯又蹦又跳。

吴嫂子被吴全折腾这一路着实有些乏了,便道:“已经不早了,要不回吧?”

易楚也惦记着独自在家的父亲,点头应着,“好。”

易齐今晚倒是乖巧,一直跟在易楚身边,也没发表什么意见。

几人辨清路往回走,吴嫂子猛然道:“三妹,三妹呢?”

易楚这才发现柳叶不见了。

“刚才猜谜语的时候还在这儿,不过眨眼的工夫,跑到哪里去了?”吴嫂子顿时急出一头汗,抻着脖子四处张望,可整条街道除了花灯就是人,哪里寻得见。

易楚道:“嫂子,你跟全哥儿在这别动,我跟阿齐分头问问有没有人见到柳叶。”

吴嫂子没办法只得点头应了。

易楚连接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注意,她不敢走远,又顺着原路回去了。易齐也是一样,毫无收获。

看到两人的神情,吴嫂子一屁股墩在地上,哭喊道:“这可怎么办,我没脸见我娘了。”

吴全见到娘流泪,吓得扑在吴嫂子怀里也跟着嚎啕大哭。

易楚无计可施,只能扯着嗓子喊,“柳叶,柳叶!”

易齐也跟着一起喊,喊声掺杂在鼎沸的喧闹声里,如同石沉大海,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几人回头漠然地看她们几眼,继续往前走。

易楚想想不是办法,蹲下来对吴嫂子道:“嫂子,咱们去报官吧?不管柳叶是迷路也好,还是…官府总比咱们有法子。”

吴嫂子长这么大就没跟衙门打过交道,流着泪问:“到哪儿报官?这时候衙门都关门了吧?”

易楚四下看看,行人已比方才少了许多,就连有些摊贩都开始收摊了。

想必时候已经不早了。

易楚略思索,道:“嫂子先带全哥儿找大哥,全哥儿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睡在车里总比外头暖和,倘或得了风寒更是麻烦。我跟阿齐再找找,稍后就跟你们汇合。”

吴嫂子脑子早就乱了,只能听从易楚吩咐,又见全哥儿神情萎顿,手里的猴子灯不知何时也灭了,心里顿感酸楚,忙把吴全背在背上,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易齐看着易楚问道:“姐,咱们怎么办?”

易楚也是头一次经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勉强保持着冷静,“咱们再找找,能找到最好,实在找不到明儿一早去衙门报官。”

易齐点点头。

两人却不敢再分开,手拉着手找了一圈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喊着柳叶的名字。

走到卖豆汁的地方,卖豆汁的老汉还记得易楚,问清缘由,叹着气道:“灯会上哪年都得丢几个小孩子或者大姑娘。闺女啊,听我的,别找了,赶紧回家吧,就是找到了,也不是先前那个人了。”

易楚听懂了老汉说的话,只觉得背后凉飕飕地冒冷汗。

想了想,又问:“大爷,您知道怎么报官吗?”

老汉看看两人的衣着打扮摇摇头,“没用的,闺女,都是蛇鼠一窝。没银子打点,报官也没用。”

难道就这样放弃了?

想起柳叶羞怯的笑容和秀气的脸庞,易楚摇摇头,跟老汉道谢离开。

没走多远,身后突然传来杂乱的马蹄声,易楚忙拉着易齐避到街边。

十几匹骏马从她们面前疾驰而过,片刻,有一人又驰回来,停在她们面前,“易姑娘?”

易楚定睛一看,竟然是吴峰。

她惊喜交加,禁不住拜倒在地,“吴大人,奴家有事相求。”

吴峰怎肯受她的跪,又不敢伸手相扶,情急之下,抽出绣春刀用刀背托住她的手,“易姑娘有事但说无妨。”

易楚忙将柳叶失踪一事说出来。

吴峰略思索,唤来两名兵士,悄悄吩咐,“你,去五城兵马司找王大人,让他把周遭的暗娼窑子都找一遍,务必把人好端端地带回来。你,去顺天府衙门,问问他们脑袋上的帽子是不是不想要了,什么日子也敢偷懒耍滑,要真出了事,爷单枪匹马把衙门挑了。”

说罢,对易楚道:“这事包在我身上,姑娘回去等信就行,明儿定有回音。”

易楚虽没听清他对兵士说的话,可瞧他的神情却是实打实的有把握,不由松口气,曲膝福了福,“奴家谢大人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