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郎中起得比往日早,已经将院子里的雪堆到墙角。

易楚笑着跟父亲拜年,就到厨房做饭。

早饭仍是吃饺子,不同的是,除夕夜吃的是猪肉白菜的,早上的饺子用了酸菜做馅。

酸菜饺子很合易郎中口味,他比平常多吃了好几个。

吃过饭,易楚跟易齐打扮好,跟往年一样,手拉着手到左邻右舍街坊邻居家里拜年,也感谢他们一年来对易家父女的照顾。一圈走下来,就差不多快到晌午了。

易家有客人,易楚刚进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他难得地穿了件墨绿色团花锦缎直缀,腰间束着玉带,玉带上系块羊脂玉佩,整个人显得俊雅风流。可一双眼眸却犀利如寒星,让人不敢直视。

易楚跟易齐齐齐曲膝行礼拜年。

辛大人变戏法般掏出两只石青色荷包来,“里面是对银锞子,留着玩吧。”

易楚一愣,他送得那份压岁钱?

易郎中在旁边笑道:“既然给你们,你们就收着,谢过杜叔叔。”言外之意竟是与辛大人平辈论交。

辛大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极快地换上浅浅的笑容,和蔼地看着盛装打扮的两姐妹。

易楚穿着水绿色镶着鹅黄色绣葡萄缠枝纹襕边的褙子,易齐则穿着水红色绣蝴蝶穿花的褙子,红的娇艳如桃花临风,绿的清雅如莲叶田田,两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好看。

易齐上前接过荷包,又恭敬地道了谢。

易楚莫名地不想收,见状,也只好随着哼哼了两句。

上前接过荷包的时候,易楚下意识地抬头,瞧见他墨绿色直缀的领口处,露出一小截白色中衣,赫然就是她做的那件。

易楚蓦地红了脸。

易郎中是男子不会注意这些细节,可易齐认得她的针线。

这个讨厌得人!

易楚恨得牙痒痒,几乎抢一般夺过荷包转身就走。

回到屋里,打开荷包一看,果然是两只银锞子,一个是梅花式,一个是海棠花的。

里面竟然还有一张小小的字条。

易楚咬着牙,犹豫片刻,才轻轻地展开。

字是黄豆粒大小的蝇头小楷,“下雪了,想与你一起守岁,好不好?”

虽只寥寥数字,捏在易楚指尖却犹如千斤重,沉得她几乎握不住。

昨夜果然是他来了,踩了满地的雪水,以为她不知道吗?

易楚打燃火折子,伸手想把字条凑过去,可手指却自有主张似的不肯松开,终于心一横,火舌卷着字条,瞬息变成灰烬。

字条虽已不在,纸上的字却如重锤般一下下敲击着她的心头。

下雪了,想与你一起守岁,好不好?

好不好?

假如,昨夜他不曾离开,而是真的这样对她说,她会不会答应?

易楚木木地看着桌面上的纸灰,突然俯在被子上无声地哭了。

她想的。

想与他一起守岁。

或许她不会答应,可她心里是想的,想与他在一起,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等着时光一寸一寸地流逝。

彼此依靠着,一年一年地过去,一点一点地变老。

这情景,想起来,美得让人心碎,又美得让人绝望。

好半天,易楚止住眼泪,打水重新净了面,施过妆粉,瞧着看不出什么破绽才往正屋去。

辛大人已经走了。

易郎中俯在炕前对着一张纸看得很专注,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阿楚,午饭别忙乎了,清淡点就好。”

易楚“嗯”一声,去厨房熬了小米粥,将昨天的剩菜热了下,三人凑合着吃了。

年前几乎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年后骤然闲下来,易楚很不适应。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没找到事情做,正月里又不能动针线,连嫁妆都不能缝。

易楚只得找了本医书斜靠在罗汉榻上看,看了没几行,困意上来,竟是睡着了。

一睡就是半下午。

白天睡得太久,夜里便走了困,盯着帐帘好久没有睡意。

既是睡不着,易楚只得为自己找件事做,索性点燃油灯,研了墨,准备抄几页医书。

刚铺好纸,正要落笔,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外头又下雪了,想不想出去看看?”

易楚猛然回头,辛大人仍穿着白日那件墨绿色的直缀,外面却加了件同色锦缎面灰鼠皮里子的斗篷。

辛大人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眸光幽深黑亮,里面燃着小小的油灯,油灯虽小,却亮得出奇,吸引着易楚如飞蛾扑火般奔过去。

易楚深吸口气,低低地开口,声音暗哑得几乎不像自己…

第51章 袒露

“不想。”易楚强压下心头的渴望,仍是低声道,“记得大人曾经说过,不会再私自来找我。”

“我不是私自来的,我先写字条问过你的意思。不回答就是默许。”辛大人狡黠地笑,冷峻的脸上难得地笼着层温柔的表情。

易楚分辩道:“你写的分明是守岁,那是昨晚的事。”

辛大人挑着眉梢,“是吗?那我再问一次,想不想出去看雪?”

易楚瞧着他的面容,有片刻的失神,他生得真是好看,长眉浓且直,鼻梁高又挺,眼眸幽深的几乎看不到底,说是读书人,可身上的气势凌厉威严,说是武将,又有种与生俱来的斯文气质。儒雅跟威严,融合在一起,毫无突兀。

辛大人任由她打量,稍后,牵起她的手,“走吧,莫愁湖结了厚厚一层冰,待会儿我凿个洞捉几条鱼上来,咱们烤着吃。”

听起来,是那么令人向往,易楚几乎就要答应,可想起自己是待嫁之身,猛地抽出手,咬了唇道:“我不想去…还请大人信守自己说过的话。”

辛大人看着她,突然低低地问:“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会想着她,吃饭的时候会想着她,她开心,你也会跟着欢喜,她难过,你会绞尽脑汁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会想方设法让她重新欢喜…几天不见就会坐立不安心思不定,非得见上一面才安心。可是,这个人总是躲着你避着你,即便是面对面站着,她也只是点个头转身就走。阿楚,你说我该怎么办?”

易楚垂下头,避开他的眼眸,心里既是欢喜又是酸楚。

欢喜的是,这个如此出色的男子也喜欢自己。

酸楚的却是,自己是定了亲的人,要用什么来回报这份情意。

好久,才平静下来,淡淡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没喜欢过人。”

“阿楚,别自欺欺人,”辛大人扳起她的头,对牢她的双眸,“我问你,上次我说不再来看你,你为什么哭?你这个可恶的,哭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害得我在屋顶上淋了半个多时辰的雨。想下来,怕你又跪来跪去,想离开,又舍不得丢下你。你,你专会折腾人…”

易楚呆住,原来那天,他并没有真的离开,原来,他一直在雨中陪着她。一时,眼窝发热,泪意渐渐涌起。

辛大人恨恨地道:“你看你,在别人面前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在我面前偏偏…”话音未落,已低下头,吮去她眼角几欲滑下的泪。

他的唇温热坚毅,带着浅浅的艾香,易楚脑子一片空白,停滞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恼怒地伸手推他,却是推不动,又抬脚狠狠地踩在他脚上。

辛大人吃痛,反而越发将她搂得紧。

她乌黑的青丝软软地蹭着他的下巴,纤柔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散发出少女独有的芬芳气息,辛大人心跳如擂鼓,咚咚作响,而周身的血脉像是滚沸的水,咕噜噜地诉说着渴望。

辛大人毫不犹豫地再次低头,噙住她的唇。

唇水嫩柔软,像才出锅的嫩豆腐,入口即化。

辛大人不由想起吴峰说过的话,这人间美味,尽在女人身上…念头一旦生起,竟然无法控制,辛大人无师自通地撬开易楚的唇,与她的唇舌交缠在一起,而手本能地顺着她起伏如山峦的曲线抚摸下去。

易楚又是羞恼又是害怕,眼泪流了满脸。

直到口中尝出泪水的苦涩,辛大人才清醒过来,松开抱着易楚的手。

易楚刚得自由,抬手便朝辛大人的脸扇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利落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易楚微张着嘴,她是气愤辛大人的孟浪,却也没想到他竟然没躲开,或者是根本没有去躲。

一时,惊诧错愕恐慌无助,种种复杂的情绪掺杂在一起,易楚吓白了脸,呆愣着不知所措。

辛大人看着她眸中闪现的种种情绪,喟叹一声,将她拥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髻,“用这么大的力气,就算是不心疼我,也该心疼你自己的手…是我错,不该对你无礼,可我不能自已…阿楚,我想你想得紧,你嫁给我,好不好?”

“我…”易楚挣扎着要开口。

“你跟荣盛不合适,”辛大人不容她说下去,继续道,“我会替你退亲,然后请媒人上门求娶,你可愿嫁给我?”

耳边是他低柔的话语,脸旁是他怦怦跳动的胸口,周身萦绕着熟悉的淡淡的艾草香气,易楚紧绷着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真的能嫁给他吗?

跟他一起守岁,一起看雪,一起凿冰捉鱼,然后生火烤了吃?

可她总要先退了荣家的亲事才成。

过了大礼的亲事,除非其中一方暴毙或者做出什么天理不容之事才可能退亲,否则,不管男女,都要在名誉上受损。

易楚不由打了个寒颤,记得第一次见面,辛大人曾平静地说,如果她不交出赵七公子,他就用周遭百余口人的性命来交换。

这样随性杀戮的人,会采用什么样的方式退亲?

易楚不敢想下去,急急地问:“你想怎么做,荣家都是安分守己的好人,从不曾作奸犯科。”

“这事交给我来办,你放心,我决不会动他们半根手指头…我只问你,若现在你是自由身,可愿意嫁给我?”

易楚仰头,看到辛大人右脸清清楚楚的五根手指印,心里莫名地发虚,嗫嚅地说:“我爹不会答应,差了辈分。”

想起那声不情不愿的“杜叔叔”,辛大人气得肝疼,“都怪你,既不让我来找你,见了我也爱答不理,若不是你这样,我怎能晕了头想出那个馊主意?我想正大光明地当着你爹的面给你张字条,你总能看看吧?谁知你爹,我比他小着十几岁,他也会平辈论交?”

“我才不看这种私相授受的东西,”易楚撇嘴,却又忍不住莞尔一笑,笑容温润而美好。

辛大人看在眼里,心里滚烫火热,恨恨地点着她,“没看怎么知道写的是守岁,就知道嘴硬。”叹息一声,再度低头,去寻她的唇,“这次你还会打我吗?”

尚未触及期待中的柔软,辛大人突然身子一震,正色道:“有人找我,我先走了,荣家还有你爹都交给我,你只安心等我上门求亲就行。有事的话,去汤面馆找我,我不在,就跟掌柜说,他叫张铮。”话音刚落,易楚只觉得一阵风扫过,面前已经没了人影。

思及刚才他说的话,易楚心里滚烫滚烫的,连带着脸颊也是火辣辣的热。

忍不住揽过桌上的靶镜看了眼,镜子里的女子面若春花目如秋水,水嫩的双唇染上薄薄一层粉色,娇艳欲滴。

易楚一把将镜子扣在桌面上,呼地吹灭了油灯。

这才反应到,油灯竟然一直点着。

难道他就不怕被人瞧见?

又是一夜难眠,可清晨醒来,精神却是格外地好,就连生火做饭时,脸上也带了浅笑。

易郎中见状打趣她,“有什么开心事,说给爹听听。”

易楚娇嗔道:“爹真是,难道过年还不许别人笑笑?”

女儿家的心思就是这样,时而风时而雨的,易郎中浑不在意,寻了铁锹将院子的积雪往墙角铲。

易楚瞧着父亲的身影,心思莫名其妙地飞到辛大人身上,也不知今天他会不会来吃饭,或者陪父亲下两盘棋。

他喜欢吃鱼,还好水缸里还养着一条。

是先杀好,留着他来吃,还是等他来了现杀?

易楚脸色一红,突然想起他说的话,喜欢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想着他,吃饭的时候也想着他。

这样地想着一个人,感觉真好啊!

遗憾得是,辛大人并没有到易家来,连着好几天,他都没有露面。

可京都却涌动着一股紧张的暗流。

吃饭时,易郎中感叹不已,“王侯伯爵虽然显赫一时,还不如咱们平民百姓生活得安宁,至少咱们不用怕半夜的马蹄声。”

易楚心里“咯噔”一声,“外面出了什么事?”

易郎中淡淡笑道:“听别人闲聊时说的,说是又有几家勋贵被满门抄斩,就是大年初一夜里的事。”

“是锦衣卫干的?”

易郎中鄙夷地说,“这个世道锦衣卫就是属螃蟹的,横行无忌,除了他们,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尤其那个辛特使,听说,皇上都得看他三分眼色…不说别的,就说诏狱里的那些刑罚,一般人谁能想到那些折腾人的法子?”

连皇上都看他的脸色,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倘若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会怎么想?

而且,父亲对他好像很不待见…好吧,应该是大多数京都人对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特使都敬而远之,避若蛇蝎。

易楚顿时心里堵得难受,说不清是因为辛大人还是因为自己。

终于到了正月初八,朝廷开印上朝。

皇上连接发了数道圣旨,使得京都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易楚的心也整天吊在嗓子眼里,不得安宁…

第52章 动静

又过了三五天,晓望街才有消息慢慢流传开。

据说,除夕宫内设家宴,留京的几位王爷都携带家眷进宫守岁,因太晚便在宫中留宿。太子的儿子楚昊酒后失言,抱怨宫里的炭呛人,熏的香也不如府里的好。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皇上耳朵去了。

要知道宫里用的是上好的银霜炭,烧起来不但没有烟,还有股淡淡的松香味。而熏香也是特制的贡品。

皇上闻言冷笑,“既然不如东宫的好,就把东宫的炭香取来让朕见识见识。”

其时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源当值,他连夜率人去了东宫,银霜炭没带,却是带回来两身明黄色的龙袍,其中一身朝服倒罢了,另一身却是衮服。

衮服是帝王在祭天地、宗庙以及正旦等重大庆典活动时才能穿的礼服,当然登基即位那天也是必穿的。

搜出来的这件衮服又格外华丽,面料是孔雀羽刻丝,里子是明黄色方目纱,衣裳上绣的龙、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纹饰均为金线配着上好的丝线绣成,其余蔽膝、革带、大带、绶等配饰一应俱全。

皇上不怒反笑,“太子这是等不及了,连登基的礼服都备好了。”

太子自然不肯承认,只说是被人陷害。

初一夜里,辛大人匆匆离开就是奉命去太子府邸搜寻忤逆的证据。

其实不管是几位王爷或者是将相王侯,不搜则罢,只要搜了有几人是干净的?

辛大人对东宫的事有数,除了搜寻证据之外,另将人员都看管起来,财物也贴上封条不许动用。

查出来的证据除了贪墨的大量民脂民膏,还有太子与朝臣勾结的书信,顺藤摸瓜又牵连了好几家权贵在其中。

就连上次武云飞被弹劾之事,也出自太子的手笔。

景德帝大怒,不顾春节开印图个吉利,颁发的第一道圣旨就是褫夺东宫太子之位,贬为庶民,与东宫其余众人都羁押在西郊农庄里,终生不得擅离。

一石激起千层浪,宫外,权贵们人人闭门不出生怕祸及自身。

而宫内,表面看上去平静,实则更是风起浪涌。早几天除夕夜伺候楚昊的宫女被人发现莫名其妙地死在井里,接着柴薪司死了两个小太监,再然后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太监离奇消失。

一时,宫内宫外都不得太平。

辛大人忙得脚不点地,查证好几天,将证据摆到了御书房的案前。

除夕那天给楚昊用的炭并非银霜炭,香也不是上等的沉香。

在家宴上,楚昊被人劝着吃多了酒,回到住处后,别说醒酒汤了,连口热茶都没有。桌子上就半壶冷茶,还不是上好的茶叶。

楚昊是奢侈享受惯了的,不免斥责了当值的宫女太监,顺带着数落用的炭、香不好。

事情便由此而起。

太子是景德帝在潜邸时王妃所生,只是王妃没福,没等到皇上登基就故去了。

景德帝即位第三年,朝臣多次上折子,称后宫不能无主。景德帝顺应民意,册立了皇后。

皇后比景德帝小了近二十岁,景德帝颇为宠爱自己的小妻子。

皇后生了两个儿子,一是未等及冠就早逝的五皇子,还有一个就是年纪最幼的七皇子晋王。

晋王的封地在山西,可皇后已经痛失一子,不愿再让儿子离京。加上景德帝对幼子格外偏爱,故此默许了皇后此举。

能在后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除了皇后,没有第二人。

负责带人去东宫的陆源又是皇后的表侄子。

皇后这番举动又是为了谁,只能是晋王。晋王现年二十七岁。

景德帝黯然神伤了许久,沉声道:“许是朕活得太久了,这一个个都等不得,巴望着朕早死呢。”

辛大人突然露出丝笑意,“那皇上索性更要多活几年,这样才能看得清楚,顺带着也气气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