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峰已知她是威远侯府的人,便问“你在何处当差?”

“是夫人身边伺候的,今儿请了易家姑娘过府玩,没想到遇此险事,多亏表姑爷与辛大人相救。奴婢斗胆问一句,不知表姑爷见没见到我们府里的车夫?”

长生插话道:“正往这边走,可能不久就到了。”

画屏急忙谢过。

辛大人看着两人衣衫都沾了泥水,脸色冻得铁青,吩咐长生,“此处离荣郡王府不愿,去借辆马车来,顺便借两身女子衣衫。”

吴峰脑筋飞得很快,“我跟荣郡王比较熟,跟你一块去,”又朝画屏招手,“你到胡同口看着,接应一下车夫。”说罢凑到辛大人耳边低语,“有什么知心话赶紧说,可比翻墙头送信快当多了,也不怕被烧。”

辛大人低骂:“滚!”

易楚见几人离开,瑟缩着往后退了步。

辛大人见状,心里一酸,柔声问:“你去威远侯府做什么?”

“说是威远侯夫人身子不自在,让我去瞧瞧。”

辛大人顿一顿,“林夫人是我嫡亲的妹子。”

易楚低声答:“我知道。”

辛大人眸光一亮,“你怎么知道的,你打听过我?”

“没有,听别人无意中谈到的。”

辛大人暗叹一声,“我有好多年没见到她,七月时在白塔寺远远地见过一眼,像是过得不太好。你去瞧瞧她,不管好还是不好,你都跟我说一声可好?若是写信,就送到枣树街,你常去的那家绸缎店对面,叫木记的汤面馆。你曾经见过我的地方,进去后你跟掌柜的说找子溪,子溪是我的字。”

她不是不愿与他见面,不肯看他写的信么?那么就让她去找他,给他写信。

第33章 孕相

易楚自是没想到辛大人居然存着这样无耻的小心思,只想着兄妹多年未见,当兄长的牵挂妹子想知道病情,自己好歹跑了一趟,传个信儿也是应当。便点头答应了,又道:“林夫人若提到你呢?”

辛大人想一想,“先瞒着,而且空口无凭,我那里有祖父给我的玉佩,回头你交给她,我也会找机会与林乾见面。反正,最迟不过三年,我就能以真面目示人…阿楚,你明年一定要成亲吗?”

易楚蓦地心惊,抬头瞧辛大人的眼睛。

黑眸映了雪色,越发的幽深清冷,可清冷中却似燃着明灯,吸引着她一步步进入他的心扉。

易楚有片刻恍惚,几乎要脱口说不,可又极快地低了头。

没过一会儿,吴峰与长生驾着马车过来,车夫也紧跟着出现在胡同口。

辛大人再不言语,翻身上了马。

吴峰冲易楚笑笑,紧跟着离开。

那一刹那,易楚心头涌上些许不舍,如果,如果能再多待一会该有多好。

画屏也望向三人远去的背影,叹道:“以前都说锦衣卫辛特使杀人不眨眼,没想到竟是这么英勇侠义,可见传言不可信。”

易楚看看画屏,他就是你们寻找的长房长子,难道你认不出来?细一想,杜仲离家时,画屏不过六七岁,不记得也是应该,何况内外有别,杜仲住在外院,画屏自然没见过几次。

待人影消失不见,两人才携手上了车。

车厢里暖融融的,竟是烧着炭炉,而且准备的东西很齐全,夹袄、禙子、罗裙一应俱全,还有两只手炉。

被热气熏着,易楚越发感觉到身上衣衫冻得湿重,赶紧换上干爽衣服。

历过这场劫难,两人不由生起惺惺相惜之意,相视一笑,同时叹了口气。

辛大人一行回到东长安街,那几位动手滋事之人已被顺天府的衙役押进官衙,几名衙役还在原地等着。

见几人回来,衙役恭敬地赔罪,“小的来迟了,让大人受累。”

为首的头目不敢跟辛大人玩笑,却跟吴峰相熟,朝他胸口捣了一拳,“正经差事不干,抢起我们饭碗来了。”

吴峰乐呵呵地说:“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欺负的是我家亲戚,哪能坐视不理。”更有一层,他几次相邀林乾出来喝酒都被婉拒,正想找个机会套近乎,所以表现得尤为热心。

头目明了地一笑,“刚才已经审问明白了,那小子该怎么处理?”

吴峰看看辛大人脸色,皂靴在雪地上碾了碾。

这举动,在锦衣卫诏狱就是往死里打,打死为止。

头目吃不准,眼角瞥了眼辛大人,辛大人淡淡地说:“这事我们不好越俎代庖,不如问问林侯爷的意思?”

头目暗替王槐叫倒霉,惹谁不好,怎么惹到林乾头上,还偏偏让这两位爷遇到了。吴峰是林乾的亲戚,而辛大人,他说让谁死,谁还敢拦着?

王槐是罪有应得,确实也是倒霉。

他本就是梯子胡同一个无赖,平常就坑蒙拐骗喜好碰瓷,而且仗着皮相不错,时不时勾搭有钱的寡妇、有家底人家的丫鬟闺女来讹诈银子花。

前几日不知怎地勾搭上一家卖油铺的闺女,相约今天在梅花庵门口会面。所以他特地穿了身新衣衫,又带了几个人前去抓奸,以便讹诈油铺掌柜银子。

本来以为是人财两得的美事,不巧衣服被弄脏了。

若是平常真不算件事,勋贵人家出行别说弄脏衣服,就是撞一下,揍两巴掌,还不得白挨着。

可黄师傅老实,又主动拿出一两银子赔偿。

王槐心道白给的银子不要白不要,能多要就多要。而且他脑子机灵,特地问清楚了黄师傅不认得他,到时讹完了拔腿一走,谁也找不到他头上。

况且,他也不是没眼力架的,看车辆就知道不是主子出行,最多是个有头脸的管事。威远侯府不至于为个下人打动干戈。

尤其,自从林乾残废就赋闲在家,林家也没有其他出息的能拿得出手的子弟,真正算是式微。

而王槐之所以做尽坏事不被惩罚,一来是跟衙役交好,常常拿点银钱孝敬他们;二来,他还有个后台。他替太子的儿子办事,间接就是替太子办事。太子拉拢朝臣需要银子,其中有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以及见不得光的事就交托给王槐。

故此,王槐在周遭算是个知名人物,自然不怕碰上黄师傅。

却说易楚跟画屏又行了两刻钟才到达威远侯府。

易楚头一次进高门大户,只感觉像是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数不尽的亭台楼阁,看不够的奇石美景,青衫翠柏间,一条条回廊,一道道拱门,没有尽头般。便是合抱粗的百年老树,都处处可见。

画屏一路给易楚讲解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听松堂。

赵嬷嬷看到两人吓了一跳,问画屏:“就出门接个人,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衣衫换了样,头发也毛毛糙糙的?”

画屏拍着胸脯作后怕状,“嬷嬷先别问,先让易姑娘梳洗一下,喝口水压压惊。”将易楚带到自己屋子,指使小丫鬟兑了温水,亲自伺候易楚净面,又重新梳了头发。

两人收拾齐整,在偏厅坐下,易楚便问起杜俏。

赵嬷嬷吞吞吐吐地说,“上个月小日子没来,人总是倦倦的,胃口也不好,吃东西爱泛酸,这阵子瘦了许多,肚子却见大。”

易楚道:“应该是有孕在身了。”话刚出口,就见画屏手一抖,茶盅险些落地。

易楚纳罕,赵嬷嬷是过来人,心里应该有数,再说有孕是喜事,画屏怎惊成这样?

莫非另有隐情?

易楚莫名地不安,感觉自己窥探了不该知晓的事情。

赵嬷嬷心一横,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夫人尚是处子之身,不曾与侯爷同房。”

易楚尴尬得满脸通红,这等私密事,如何好对自已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说?

尴尬过后,却是不解,既然是完璧,怎么又会出现孕相?

这也难怪杜俏不肯看太医,也不愿跟威远侯说,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易楚定定神,“等我替夫人把过脉再说。”

赵嬷嬷眸中骤然亮起希望的火花,眼泪也差点流下来,看来易姑娘还是相信夫人的,并不会因此而鄙视夫人。

赵嬷嬷抬手拭拭眼角的泪,“夫人在暖阁歇息,想必睡下了,易姑娘这就进去?”也省得杜俏醒了又发火不让把脉。

易楚点点头,跟着赵嬷嬷进了暖阁。

暖阁里燃了个大炭炉,温暖如春,以致于有些燥热。

杜俏睡在碧纱橱里,挂着薄薄的绡纱帐帘,透过帐帘,隐约能看到瘦弱的身形,如婴儿般,蜷缩在被子里。

赵嬷嬷蹑手蹑脚地上前,撩起帐子低低唤了声,“夫人。”

杜俏没有反应。

赵嬷嬷替她掖好被子,顺势将她的右手抽了出来。

易楚在炭炉旁将手烤了烤才上前掂起杜俏的手,轻轻搭在腕间。

她的手型很好看,细长又匀称。据说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心也是特别通透灵活。

可她的确太瘦了,胳膊细得出奇,托在掌心就像托着根羽毛。手背上,青筋根根露在外面,非常明显。

易楚心头酸了酸,又急忙敛神感受着脉息,良久才松开杜俏的手,替她拢在被子里。

出了暖阁,赵嬷嬷着急地问,“怎么样?”

易楚神色凝重,“像是喜脉,可又吃不准,待回去问过我爹才行…不过,夫人怎么瘦成这样?”

若是辛大人知道,也会心疼吧?

一句话招的赵嬷嬷刚逼回去的泪又流了下来,“夫人的命太苦了,自小就没怎么见过爹的面,八岁上爹娘都没了,这十几年没人疼没人管…好容易成了亲离开杜家,又摊上…夫人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可能…”

话未完,就听到门外传来木头触地的“咚咚”声。

赵嬷嬷赶忙拭去泪水,脸上浮起虚假的笑容。

一个高大的男子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清冷的眼眸逡巡一下屋内众人,“夫人怎么了?”

语气很冷,正如他周身的气势一般冷厉吓人。

这种冷又不同于辛大人的冷。

辛大人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而林乾却是阴冷下藏着暴戾,就像发怒的狮子,随时有可能将人碎尸万段。

赵嬷嬷应道:“没什么病症,就是胃口不太好。”

林乾蓦地将视线落在易楚身上,“你就是请来的女大夫?”

易楚屈膝行了个礼,“夫人脉细如线,按之虚软,是气结于心,气血不足之症,需得细细调理。不过,心病还得心药医,调理只是治标不治本。”

林乾低哼一声,指使画屏,“告诉周管家,让他快马请方太医来。”显然,根本信不过易楚。

一语惊了三人。

如果方太医也诊断是喜脉该怎么办?

可林乾做的决定无人敢质疑,画屏只能提着裙角,快步出去找传话的小丫头。

赵嬷嬷脸色惨白,身子摇晃着几乎站不住。

而最揪心的却是易楚,如果她没判错的话,杜俏的脉象确实圆滑如滚珠,滑脉通常被认作喜脉…

第34章 诊治

正此时,暖阁里传出杜俏唤人的声音,赵嬷嬷手脚极灵便地端起早就温在暖窠的茶壶走进去,不多时又出来,对易楚笑笑,“夫人醒了,想见见姑娘。”

易楚下意识地抻了抻并无皱褶的衣衫,随在赵嬷嬷后面进了暖阁。

碧纱橱的帐帘已经撩起,杜俏斜靠在八成新的墨绿色靠枕上,脸色蜡黄,整个人蔫蔫的,毫无生机。

只在见到易楚时,眸光亮了下,唇角稍稍弯起,示意易楚坐到床边的杌子上。

她的眼睛大,眼窝似乎比常人要深。

易楚猛然想到感觉似曾相识的原因。

辛大人的眼跟她很像,也是眼窝凹陷,但辛大人的眼眸总是幽黑深亮,闪动着耀目的光彩,从不曾这般黯淡无光。

看着眼前这双熟悉的眼睛,易楚一时忘情,眼泪不受控制地瞬间盈满了眼眶。

便是再痴傻的人,也会看出易楚的真情流露,何况杜俏如此心思剔透。

“是不是吓着你了?”杜俏笑笑,“你别怕,就是最近瘦了点,身子骨好着呢。”

你别怕…辛大人也这样说。

易楚侧过头,狠眨了两下眼睛,将眼泪憋回去,柔声道:“我再给夫人试试脉,”不容她拒绝,便抓起她搭在被上的手。

杜俏没有挣扎,温顺地让易楚把脉,看了瞳孔,又伸出舌头让她瞧了瞧舌苔。

易楚看得认真又细致,看完了问道:“夫人感觉如何,肚子痛不痛?”

“不疼,就是感觉胀,胸口也胀,憋得难受。”

“能让我摸一下吗?”

杜俏愣了下,赵嬷嬷闻言也吃了一惊,本能地阻拦道:“这哪能行?”

女人的身体是很金贵的,除去自家相公外,不会让别人摸,就连丫鬟伺候沐浴,也只是很小心地用棉帕擦擦后背而已。

易楚坦然地望着她,眼眸是浓浓的关切。

虽然年纪不大,却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让她觉得值得信任与依赖。

才只见过两面,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杜俏想不出来,却无法拒绝的请求,轻轻地撩起被子。

易楚弯腰,隔着中衣按上她的肚子。

不是平常的柔软,而是硬硬的,像是藏着个铁块。

这根本不是有孕。

易楚下意识地松口气,替她掩上被子。

赵嬷嬷期待地看着她,“易姑娘,怎么样?”

易楚宽慰地笑,“不是有孕,似乎是瘀血郁经,我拿不定主意,回去问过父亲才行。不过,夫人也别思虑过度,凡事想开着点,精神好的时候多走动走动。”

杜俏黯然地叹了口气,这种话她听得太多,也完全明白这个道理,可情绪由不了她自己。

易楚看懂了她的心思,一时也顾不得辛大人说的话,俯身低低说了句,“上次你问过的人,我见过。”

上次她问的是杜仲,易楚给她取了块药材。

杜俏一愣,眸中骤然散发出动人的光彩,却是不敢置信,“是真是假,他在哪儿?”

易楚声音越发放得低,“就在京都…眼下他有事情要做,不方便见夫人。他也惦记着夫人,说七月时在白塔寺见过夫人…夫人要好好的,不出三年,他必然与夫人相认。”

眼泪无声地从杜俏瘦削的脸庞滑下,她双手捂在脸上,肩头不停地抖动,半晌才闷闷地点头,“我明白,总会等到那一天。”

赵嬷嬷见她止了眼泪,极有眼色地出去端来一盆兑好的温水。

易楚很自然地伸手绞了棉帕,帮杜俏擦了擦脸。

赵嬷嬷不好意思地说,“易姑娘怎么也是请来的客人,哪能劳您动手。”

易楚笑道:“没什么,顺手而已。”

净过脸,杜俏似乎有了些精神,挣扎着坐起来,“易姑娘先出去宽坐,我换件衣服就来。”

易楚点点头,撩帘出了暖阁。

林乾仍在外间,静静地站着,见到易楚出来,锐利的目光探究般在她脸上停了许久。

易楚坦然地坐下,画屏端了茶过来,“明前龙井,姑娘尝尝。”

茶杯是上好的青瓷,茶汤澄碧,香气清幽。

易楚啜一口,暗道,果然是好茶,入口轻而不浮,香味浓而不腻,若是父亲能尝尝就好了。

这时,有小丫头在门外喊,“方太医来了。”

接着锦兰撩帘而入,身后跟着位花白胡子,长相清癯的老者。

方太医躬身朝林乾行了个礼。

画屏进暖阁瞧了瞧,将暖阁帐帘用银钩钩在门边,笑着对方太医道:“夫人在里头,太医请。”

易楚偷眼看着,碧纱橱的帐帘已经放下,只有一双玉手露在外头。

赵嬷嬷又取锦帕覆在杜俏腕间,方太医这才小心地伸手搭上脉息。

不过数息,方太医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恭喜夫人,恭喜侯爷,是喜孕。”

玉手抖了下,很快缩进帐中,锦帕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却无人去捡。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林乾,又不敢多看,个个低首垂眸地立着。

林乾冷声问:“太医可诊准了?”

方太医乐呵呵地说:“脉滑如滚珠,老朽行医四十余年,岂能连喜脉都诊不出来…侯爷有了子嗣,老夫人若知道还不知怎么欢喜呢?”稍顿片刻又道,“夫人体质偏虚,要不老朽开个养胎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