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以后,父亲对易齐仍是和蔼,有了错也会板着脸教训,可再没见他有亲热之举。
她以为是易齐脾气犟,不愿意别人碰触她,可显然不是这样。
那到底为什么?
易楚又想起辛大人的话,细细一算,他已经走了半个月了。
而他说,十天就回来。
大同离京都比扬州要近很多,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易楚的心悄悄揪成了一团…
第24章 坦白
人一旦想到不好的事,就会越来越坐立不安,疑神疑鬼。
易楚便是如此,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辛大人受了重伤没法赶路,或者是死在了大同。
明明不敢想,却偏偏往那里想,弄得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等回过神来,又嘲笑自己多思多虑,他就是死了又如何,本来就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何况他如果死了,万晋国内不知有多少人欢呼庆贺呢?
第二天一早,易楚收拾了心情去买菜,不出所料又见到了胡玫。
胡玫怯生生地递给她一支绢花,“明儿是你及笄礼,我自己做的,别嫌弃。”
是大红色的海棠花,花瓣上沿着纹络缀了金线,并不是很精巧,但由于是她亲手所做,易楚还是痛快地收了,谢谢你,不过家里没打算大办。”言外之意,不会请人。
胡玫似乎很感激她能收下,连连摆着手,“我明白,你不嫌弃,我已经很高兴了。”
易楚黯然,要是没有先前发生的事该有多好,至少她们还能凑在一起快乐两天。
顾瑶也托顾琛送了礼,是个香囊,里面包了些苏合香。
香囊是冰蓝色缎面绣着两支白玉兰,针脚细密匀称,可见也是用了心的。
易楚仍旧道谢收下。
苏合香能开窍醒神,香气浓郁,她却不喜,将香料取出来,另外寻了些桂花瓣、茉莉花瓣还有玉兰花,摆了满桌子。
易郎中看她摆弄来摆弄去,又张着鼻子闻,不由打趣,“你这狗鼻子派上用场了。”
“哪有这么说自家女儿的?”易楚气结,终于选定了桂花配着茶叶,用细棉布包好,放到香囊里。
“好了,今晚早点睡,明天早早起。”易郎中合上医书,起身招呼易楚回房。
十七的夜晚,明月高挂,洒下万千清辉。
秋风乍起,吹落枝头枯叶,晃晃悠悠地飘到易郎中身旁。易郎中伸手抓住,捏着叶梗捻了下,突然心生感触,“过了明天,我的小乖乖就是大人了。”
声音里,几多寂寥。
易楚忍不住扯扯易郎中衣袖,“爹别想撒手不管,我长得再大也是爹的女儿。”
易郎中揽住她肩头拍了拍,“回吧,养好精神,明儿个打扮得漂亮点。”
易楚目送着父亲进了正房,仰头瞧瞧圆得好似银盘的月亮,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绪油然而起。
只待了片刻,便觉得寒气逼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天已开始凉了,大同应该比京都冷吧,也不知那人…
摇摇头,抛开这思绪,举步推开屋门。
屋里传出怅惘的声音,“过了明天,我的小乖乖就是大人了。”语出处,一道墨色的身影,高大挺拔,沐着满室月光,犹如天神降临。
愁绪骤然散开,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莫可言说的喜悦。
喜悦由心底而生,易楚眸中立时光芒四射,她情不自禁地急走两步,“几时回来的?”
辛大人唇角微弯,默默地看着她笑,直到她站定在自己面前,才柔声回答,“刚到,他们还在大兴,我想先赶回来面圣,可天色已晚,不好惊动皇上,就过来看看你。”
易楚心中一荡,仰头瞧见他的面容,有刹那的失神。
他生得非常出色,额头光洁饱满,鼻梁高且挺直,麦色的肌肤不算细腻却很紧致,幽深的眼眸绽放着动人的神采,清亮温暖。
就像个翩翩佳公子,而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特使。
在这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物面前,明月也失去了光辉。
易楚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蹦出来似的。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相貌,也是第一次在陌生男人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那样欢喜的、期待的、迫切的自己。
他的染着笑意的眼眸落在她脸上,唇角微弯。
四目交投,谁都没有躲闪,只痴痴地彼此凝望。
寂静如同镜子,照出了心跳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辛大人神情一凛,侧耳听了听。
易楚也自呆愣中清醒过来,吸口气,闻到了血腥味,“你受伤了?”
“几处皮外伤,快好了。”辛大人浑不在意,从怀里掏出把梳篦,“大同到底偏远,比不得江南繁华,寻了好久,才找到这个。”
借着明亮的月光,易楚看清他手中的梳篦,石楠木的梳子,梳身涂了黑漆,上面绘了两朵白梅花,梅花的花瓣贴着银箔,花蕊则嵌着莲子米大小的珍珠,在月色的辉映下,光华莹莹。
就像夜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易楚脑中有刹那的空白。
他竟然亲自去选梳篦…又赶着连夜进城,会不会是想在明天之前交给她?
这个傻子!
喜悦自心底升起,不过一瞬,已转为涩痛,钝刀割肉般,缓慢而持久。
“我不能收…我,我已经定亲了。”易楚垂首,低却清晰地说。
气氛骤然变得冷肃。
秋风肆无忌惮地从不曾合严的门缝钻进来,刺骨地冷。
她的心比秋风更冷。
时光在这一刻被冻住,屋里冰冷得可怕。
终于,有声音响起,“定亲了,和谁?医馆那个小子?”
声音是勉强抑制的镇静,尾音的轻颤让易楚眼眶发酸、心里发堵。
泪水猛地涌出来,她微闭下眼,强忍了回去。
长长的叹息,接着又问:“婚期可定下了?”
“明年,腊月初六,”易楚低声回答。
一片静默,却不复方才的温馨旖旎。
血腥味似乎更浓了,混杂在淡淡的艾香里,教她头晕目眩。
深吸口气,鼓足勇气开口,“我去取药箱,看看你的伤,”不等辛大人回答,逃也似的走出屋门。
冷冽的秋风扑面而来,易楚无力地靠在墙边,强忍着的泪水喷涌而出,她扯着袖子胡乱擦了两把,才慢慢走到医馆。
医馆里有个曼妙的身影正打开抽屉寻找什么,见有人来,惊叫一声,手里的纸包“啪”落在地上。
易楚唬了一跳,拍着胸口抱怨,“阿齐,怎么不点灯?要吓死人了。”
“我也被姐吓死了,”易齐喘着粗气解释,“月色这么好,就没点灯…我找点茉莉花瓣。”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包,掩饰般在易楚面前晃了晃。
易楚抽抽鼻子,微皱了眉头,取过父亲的药箱,“找东西就白天找,黑灯瞎火的别认错了。”
“姐不也是?”易齐反问。
易楚顿了顿,没作声,回到东厢房。
辛大人就站在门边,见到她,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声音里有不容错识的关切。
“没事,”易楚悄声回答,“没想到阿齐在医馆,吓了一跳…你的伤在哪里?”
辛大人沉默着,等院里轻微的脚步声慢慢消失,一切重归静寂,才淡淡地开口,“伤在背后,易姑娘已然定亲,多有不便,还是算了。”
男女授受不亲,事实本就如此,可经他说出来,却有种说不清的意味。
易楚尴尬地放下药箱,“也好。”
辛大人却飞快地解开腰间的束带,“不过易姑娘是大夫,在下是病患,事急从权,也不必墨守陈规。”褪下墨色长衫,背对着她。
易楚立时呆住,他白色的中衣星星点点全是血痕,还有血不断地往外渗。
这分明就是新伤,还说什么好得差不多了。
易楚心急,抓过剪刀将他已经破乱不堪的中衣剪开,一条尺许长的伤口便出现在面前。
确实是旧伤,但伤口不曾愈合又再度裂开,适才剪开中衣时又牵扯到血肉,瞧上去比新伤还可怖。
见到伤口,易楚反倒冷静下来,用清水绞了帕子,将伤口周围的污血擦干净,再用干帕子擦了遍,然后取过药粉,对准伤口洒上去。
辛大人身子颤了颤,想必是疼极了。
“且忍忍,很快就好,”易楚加快了手中动作。
血液遇到药粉很快凝固,渐渐地不再有新血渗出。
易楚用细软的长布条将伤口紧紧地缠了两圈,“好了,这两天别太使力,免得再裂开。过晌时,你找个医馆再去换次药。”
辛大人转头面向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得赔我件中衣,这件被你剪破了,我没有别的换。”
易楚愣了下,没有作声。
远远地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已经三更了。
月亮渐渐西移,屋内开始暗下来。
两人静静地相向而立,谁都不再说话,只有悠长的呼吸声,交错着回响在四周,一轻一重,一粗一细,和谐无比。
这感觉让人心醉,又令人心碎。
易楚全无困意,亦舍不得睡,大睁着眼睛看向辛大人,“你说过告诉我阿齐的事。”
辛大人叹口气,“天太晚了,你先歇息,要不没精神,就不好看了…阿齐的事,等两天也无妨。”
易楚想想也是,便道:“等你走了我就睡。”
“你睡你的,我在榻上眯一会…这么晚出去遇到巡夜的士兵怕说不清,要是起了争斗伤口裂开你岂不是白忙活?”
易楚却又急了,“不行,孤男寡女…”怎么能同宿一室?
“我知道你已经定亲了,放心,我不会碰你,也不会让别人知道。”辛大人大步走到罗汉榻前,俯身趴在上面。
易楚见状,虽觉不妥,可也无可奈何,想起之前几次在屋里独处,他行为还算端正,并不曾有过逾矩之举,遂咬了牙问道:“要不要给你拿床毯子盖一下?”
辛大人不客气地说:“好。”
取过毯子来,易楚径自撩帘进到内室,合衣躺在床上。
本以为睡不着,没想到头一沾枕头,倦意便滚滚而来…
辛大人屏息听着,直到内室传来悠长均匀的呼吸声,才慢慢起身,走到易楚的床边。
怒气从他挺直的身体里丝丝散发出来。
易楚,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瞒着他私自跟别人定亲。
明明,他已表达得清清楚楚,她却置若罔闻,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懂?
辛大人蓦地扯开束发的绸带,墨黑的长发如瀑般洒落下来…
第25章 及笄
易楚睡得很安稳,浓长的睫毛雕翎般遮住了那双温柔的眼睛,水嫩的双唇微微上翘,似乎含着笑意。
梦中的她不若平日那般拘谨,而是带了些不谙世事的单纯。
说到底,她也不过刚刚十五,还是个孩子。
辛大人想起在晓望街见到的她,挎着菜篮,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又想起在医馆买药,她温柔的眼眸。
明媚大方,温柔亲切,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可她在他面前总是拘谨,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她是怕他的。
他握着生杀大权,这世间又有几人不怕他?
即便所有人怕他都无所谓,只要她不。
辛大人缓缓蹲在床前,目光凝视着她巴掌大的小脸,温柔又温存。
要不是方才把吓着她,他还真想好好地教训她一顿。他离开不过半个月,她就定亲,怕自己嫁不出去,竟然这么着急?
也不选个好人,就医馆那小子,毛都没长齐,一看就是个软蛋。
不过…成亲也好,免得再有人想打她的主意。
婚期还有一年,他总会想法退了这门亲事。他退过亲,她也该退一次,这样才公平。
而且,他会让她心甘情愿地退亲。
她心里也是有他的吧?
想起乍见面时,她脸庞骤然迸发出来的神采,还有眼眸里不加掩饰的喜悦,辛大人唇角微弯,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细嫩的脸颊,捞起她鬓边一缕发丝与自己的发结在一处,“阿楚,结发即为夫妻,你是我的,别想着逃开。”
声音柔且低,犹若呢喃。
说罢,将发结剪下,塞入怀里。
想了想,犹不知足,再结一缕,剪下来放在易楚枕畔,“阿楚,你得慢慢接受我才行,我才是你相伴终生的夫君。”
卯初时分,窗户纸已透出朦胧的鱼肚白,易楚习惯性地睁开眼,入目便是那支绘着白梅花的梳篦。
想起昨夜之事,易楚一个激灵坐起身,低头看了下裙裾还算齐整,便举步来到外间。
罗汉榻上空无一人,棉毯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上面。
也不知他是何时走的,别是天亮被人瞧见才好。
易楚松口气随即摇头,她不能收他的梳篦,就是上次的碧玉镯子,也是要不得的。
她已是待嫁之身,怎可能收别的男人送的东西?
总得找机会还给他,将事情说明白才行。
易楚拿起梳篦,准备与玉镯等物放在一处,不曾想梳篦下面竟压着…一簇头发?
而且还是两绺结在一起的发,一绺粗硬,一绺细软。
易楚蓦地想到了什么,揽镜自照,果然左鬓的头发比右鬓少了一大截,看上去甚是突兀。
他竟然敢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别说身之发肤受之父母,轻易剪不得,就说今日她的及笄礼,是要上头梳髻的,这样两边不齐,别人会怎么看。
易楚气得脸色涨红,照着镜子比着左鬓的长短将右鬓的发丝也剪了半截,细心修了修才觉得稍微自然点。
忿然放下镜子,复又瞧见发结。
无疑,那缕细软的头发是自己的,另外一绺呢?
脑中不期然地想起《留别书》的句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易楚如同火灼了手般,将发结扔了出去。
她已然是定了亲的,又怎会与别人结发?
昨夜的情形一幕幕清晰地出现在面前。
易楚登时脸色发白,辛大人固然行为不端,可她呢…
黑眸里她热切的欣喜的身影。
不顾男女大防替他上药。
还有,任他留宿屋内而不赶出去。
说到底,是她的错,是她默许甚至鼓励了他。
她根本就是个不贞不洁不知羞耻的女子,刚定亲就与别的男子勾三搭四牵牵绊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