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作数。”晋滁转眸望向荷花池,“父皇不是曾经说过,上位者,最忌朝令夕改。”
“原来你还记得。”
圣上意味深长:“朕还当你只想让你后院一枝独秀。”
这话让晋滁心头微凛,不过面上未表现分毫,只道:“父皇说笑了,姹紫嫣红方是春意热闹。”
圣上捋须颔首不语。
父子俩相对静坐一会后,晋滁望向圣上道:“不过儿臣倒有一事欲与父皇相商。太子妃可先定人选,不过大婚要拖后两年。”
圣上算了算,道:“还好没拖到你三十大寿。”
晋滁解释:“毕竟是皇家娶妃,各项准备事宜……”
圣上不耐挥手:“你既决定,不必再三啰嗦。”
说着看他:“可还有事,无事就出宫罢。”
“儿臣还有一事。”晋滁起身恭谨道:“林良娣有了身孕,儿臣想提她位份。”
圣上闻言也不吃惊,仿佛早就得知此消息,抬起褶皱的眼皮瞄了晋滁一眼,道: “等生了再说。”
圣上的话不冷不热,让晋滁琢磨不透他的情绪。
“放心,皇家添丁毕竟是好事。”
晋滁就道:“父皇多虑了,儿臣并无他意。”
圣上道:“是你多虑了。”
回府上,晋滁招来田喜,让他再次排查了下后殿下人的底细。
圣上听闻后,挑了挑眉,依旧不受影响的拿过奏章批阅。
凤阳公主得了太子口信,邀她去太子府上小坐时,她内心是有些抗拒的。
若说心虚她是不肯承认的,可心头的那点不适又着实令她烦躁不已。
她到底还是驱车去了,抱着她的安郡主一道,去了太子府上。
茶香袅娜的室内,凤阳抱着女儿与林苑相对而坐。
“小郡主很可爱。”林苑的目光在玉雪可爱的安郡主脸蛋上流连几许,又看向凤阳:“长得像公主。”
凤阳刮了下女儿的鼻子,轻笑:“你要不抱抱?”说着就要将孩子递过去。
林苑摆手:“别了,我一生都在走背运,莫让小郡主沾染了我这身晦气。”
凤阳微滞后,笑道:“这话如何说的,如今你有了子嗣傍身,何愁日后的飞黄腾达,这是何等的好运。将来啊,便是我也的要仰仗你几分。”
林苑低眸看着自己如今还不显露的小腹。
将来……或许有一日,他会恨目切齿的指责她,为何将他生到人世。
林苑闭了闭眸,而后看向对面人:“公主,我这胎需要静养,日后怕不能再招待公主了。”
凤阳知道,这是委婉的告知,日后莫再来她这了。
虽然被人下了驱客令,可凤阳并未生恼,毕竟之前那事是她理亏,今日人家还能心情平和的相待,怕已是极限。
凤阳抬了眸看她,只觉得对面那容貌姣好的女子,神态间却如那波澜不起的死水,失了生机。就好似一朵明明开的正盛的花,莫名遭受了一场风吹雨打,而后平静的走向凋零。
“我可否问问,你为何迟迟放不下?”
凤阳的问话过后,对方许久没有回答。
在她以为得不到答案时,却听到对方轻声道:“荣华富贵固然是好,可前提要建立在心安理得,随心而活上。没了基础,再富贵的日子也只会是煎熬。”
凤阳抱着安郡主恍惚的出了殿门。
她手捂了捂胸口,几分发怔的在想,如今这日子,她可心安,可理得?
明明她是感觉这般享尽荣华富贵的日子再好不过,可为何她却也的确品出了几分煎熬之意?
“姑母。”
醇厚的男性嗓音将她从恍惚中拉回了神。
凤阳看向来人慈和的笑着:“太子什么时候下朝了。”
“刚不久。”晋滁示意她往走廊那去,边走边压低声问:“如何,她情绪可还稳当?”
凤阳道:“依我看,殿下大可将心放下,林良娣应是安心此后跟着殿下的。”
晋滁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毕竟女子更了解女子,凤阳既这般说那就是说明她的确是有几分想通了,并未是敷衍骗他。
“辛苦姑母了。”
“这都是小事。”凤阳笑笑,又道:“不过,林良娣说她要静养,日后就不大方便招待我。”
晋滁心里有数,闻言就颔首道:“那待到孩子满月时,我亲自请姑母过来喝孩子的满月酒。”
凤阳满面是笑的应下。这是太子给她凑脸面,她如何能不欢喜。
晋滁的目光多次在安郡主的小脸上打量。
凤阳见了,就笑道:“瞧林良娣也是喜欢小孩子的,瞧着安郡主就一个劲的打量,日后有了自己孩子,还不知得喜成什么样。”
晋滁从前是不大喜欢孩子的,觉得又吵又闹惹人生厌。可自从林苑怀了后,见了旁人的孩子就忍不住多看两眼,脑中反复勾勒着他们孩子将来的模样,想来应也是如雪娃娃般漂亮可爱。
“女娃娃也好看。”晋滁忍不住心动的想,若是生个眉眼如她一般的女娃,他一下朝回来,就会抱着他叫爹爹,那情景光是想想他心都化了。
“男女都好,不过啊,还是先生个小皇孙的好。”凤阳逗着安郡主,随口说道:“一索得男,林良娣的位份也能往上升升,巩固了地位,也省得日后旁人说嘴。”
晋滁也想到了什么,眸光微沉。暗道的确要生个男娃,女娃可以日后再生。
离开的时候,凤阳忍不住往西厢房的方向看了眼,透过微微敞开的窗屉,隐约能见到桌前坐着的人,碧色的衣裳素净的装扮,安静的坐那仿佛一幅静画。
这时候的凤阳公主并不知道,这一面之后,再见时,竟是那么多之年之后了。
第80章 打算
建武三年十二月。
地上铺设着名贵的丝绒毯, 窗边垂着妃红色的轻薄鲛绡,紫檀案上陈设着十方宝砚,有幅墨迹未干的字迹, 旁边展开的似是名人法帖, 应是屋内人之前尚在临摹写字,左边架子上另有装饰物白玉比目磬、汝窑花囊等, 无不华贵。
高氏不动声色的将这些看在眼里, 有震惊,亦有钦羡。
这外邦进贡的丝绒毯用来铺地,千金难觅的鲛绡用来做帷幔,这还不提博古架上各色珍奇摆件,光这房间的陈设之物就如此奢华, 也难怪外界都在传闻她这位小姑子是椒房独宠。
“大嫂来了, 过来坐吧。”
高氏正打量时,一阵缥缈的近乎发淡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忙收回了目光望向声源处, 就见屋中央的圆桌前坐着她的小姑子, 穿着身榴花红色的薄褙子,手扶着隆起的腹部朝她的方向望着,眉眼清淡淡的, 依旧是从前的那副清矍模样, 饶是身怀六甲脸庞上也不见圆润。
高氏笑应了声,而后接下斗篷, 交由旁边的婆子接着。
尽管此时她面上自然,可心里打突的紧,不断琢磨揣测她这小姑子的态度。要知道之前长平侯府上已经连番派人过来想见她这小姑子一面,不止是她夫君以及几个小叔子,甚至连太太都出马了, 却一概都吃了个闭门羹。
此番派她过来试试,本来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做好了被拒之门外打道回府的准备,没成想她这小姑子竟然肯见她。
“良娣近来可好?”
高氏小心挨着桌边坐着,尽量自然的笑着开口寒暄。
“还好。”林苑执壶给她斟了杯热茶,清亮的茶汤氤氲着茶香缓缓腾起,“你们都下去吧。”
这话是对周围的奴仆们说的。
那些婆子没动,只是先往田喜的方向看去。
立在门边的田喜迟疑片刻后,给她们打了个颜色,那些婆子小心拎起那滚烫的茶壶,而后方躬身退了出去。
林苑恍若未察,只平静的将盛了茶汤的茶碗拿到高氏桌前,高氏略有局促的道了几句不必麻烦。
田喜这时端着粥羹轻着脚步过来,小心搁在林苑面前。
“娘娘,今个燕窝是用野山蜂蜜熬的,又加了去了腥的果子,您尝尝,保证没腥味的。”
见林苑点了头,田喜又看向高氏笑呵呵道:“林夫人在这别客气,有什么需要千万记得吆喝奴才一声,奴才就在门外候着。”
高氏忙道:“劳烦公公了。”
等田喜退下,室内就剩她们姑嫂二人,面对沉默望向窗外方向的林苑,高氏有种莫名的压力。
她想出口说些什么来拉近些彼此的关系,可又不知要如何开口。毕竟她这小姑子未出阁时候,她们姑嫂间的关系就不远不近,那时在她瞧来,小姑子话不多,但安分明理,从不会搅事。不得不说,嫁进长平侯府的那些年她过得很省心,从未如那些手帕交般,受到来自小姑子的刁难。
可要说亲近又谈不上,她这小姑子有些寡言腼腆,不是善与人亲近的性子。况且这么多年,她这小姑子又遭遇了这么多事,如今瞧她,整个人似愈发沉默,也愈发淡漠了。
“自打良娣娘娘入了东宫,也有一年多的光景了,太太也想您了,昨个还在与你大哥他们,说起您小时候的事。”
林苑沉寂一片的眸子动了动,缓慢的看向对面的高氏。穿了身花青色的袄裙,头发一丝不苟的朝后挽了云髻,有着当家主母的端庄持重。
陶氏近些年身体愈发孱弱,管家的权利几乎都放权给了高氏,如今高氏算是长平侯府上的当家主母。
“大嫂过来应不是与我叙旧的,有话就直说罢。”
听到这话高氏反倒松了口气,她这小姑子明显的态度冷淡,她这一上来若要强行拉近关系,着实让气氛尴尬。况且能见上一面也着实不易,她要趁太子下朝前,赶紧道明来意。
“待转过年,小皇孙就要出生了吧?”高氏试探看她:“不知良娣有何打算?”
打算。
明明两字分量不重,却让她疲惫又麻木。
自打她有身孕的消息传出去那日起,每隔小半个月,长平侯府的人就打着探亲的名义,欲要见她。其目的是什么,她焉能不清楚。
她自以为已经拒绝的很明显,可长平侯府却还是不肯死心,仍旧想尽办法的要与她拴在一起。
林苑闭了闭眼,再次看向高氏道:“我没有打算,长平侯府也不必有打算。”
这话说的不留情面,在高氏听来,林苑是毫不留情的要阻断长平侯府的攀附之心。
高氏面上不大好看:“良娣可还在记恨当初……”
“若要如此想我,我也无话可说。”林苑直接打断她,吸气压了压胃里的翻滚,缓了好一会方带了些虚弱道:“想想炎哥儿脖上的那道疤,府上应清醒些了。”
想起那日林府满门小儿回来后哭诉的遭遇,高氏的脸色白了白,下意识的就攥住案上的茶碗,紧紧握着。可待低头见了那汝窑瓷碗,再环顾见屋内奢华的皇家气派,她心里的火热逐渐就压制住了那微不足道的惧怕。
“那是太子爷关心则乱。如今良娣肯顺着太子爷,您瞧,太子爷这不就将您放在手心里宠着,又哪里舍得伤您的心分毫?”
高氏语气热切道。
她家爷私下与她偷偷提过,如今小姑子在东宫,要家世有家世,要宠爱有宠爱,要皇嗣有皇嗣,简直天时地利人和了。生了皇长孙那就占了个长字,将来太子继位,小姑子依着圣宠便是得了贵妃位也使得,届时皇长子的身份也水涨船高,夺嫡的牌面甚大。
待到那时,她家爷就是皇舅了,惠及子孙,她的儿女亦是皇亲国戚,有着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林苑看着高氏的热切模样,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或许真如前世的名人所说,而当利润达到300%时,世人甚至连上绞刑架都毫不畏惧。
权势利益动人心,自古以来皆是。
世人如飞蛾扑火一般,见不到那烈烈焰火的致命凶险,不顾一切的要去攫取,哪怕前方是万劫不复的死路。
“良娣,你要为皇长孙打算打算。太子妃已经定下礼部尚书家的,两位太子嫔也是出自战功赫赫的朝中武将之家,便是你不争,她们也会视皇长孙为眼中钉,肉中刺。” 高氏苦口婆心:“若你不背靠家族为你处理,你让将来皇长孙该如何立足?”
高氏发现,她说完这话后,对方那颜色发淡的唇瓣轻微扯了下,不见笑意,只余疲惫。
“大嫂不必说了,只需回去与父亲说,旁人看我如今是繁花锦簇,实则我是烈火烹油,就只差焚烧殆尽成为齑粉。” 林苑缓缓落了眸光,怔怔望着隆起的腹部,好半会方道:“长平侯府若要平安百年,就不要与我强行栓绑在一处。”
“苑姐儿!”
眼见她要下逐客令,高氏急道:“咱们总归是血亲,你与长平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长平侯府可以就趁此脱离陈王阵营,其他的莫再想了。我言尽于此,此后也不会再见你们,你们若要一意孤行……日后会见到后果的。”
高氏实在不明白林苑究竟是何种打算,最迟建武五年太子就要大婚,如今瞧她似没有丁点着急,似真的绝了争宠之意。可关键是,皇长孙她总得打算打算吧?后院里刀光剑影厉害的很,更何况是皇家,她可为何丁点都不急?
林苑扶着肚子缓缓起身,高氏知她是要下逐客令了,谨慎朝房门处看过后,就急急道:“太太有话让我转达良娣。”
林苑就看向她。
高氏起身挨到她跟前,压低声音道:“小皇孙若生在建武四年,那就是属相牛,恰好你临盆时候是正月底那会……”说到这,高氏皱了眉,再次往房门处看了眼,方慎重道:“若生在正月里,那是劫煞父母亡,克子损妻房的命格,恐令皇家忌讳。”
高氏的话说完后,室内很静很静。
冬日的光打在窗棂,透过暖色的鲛绡打落在紫檀木桌上,留下的却是一道道窗棂的阴影。
林苑怔怔望了会桌案上那碗凉透的茶,缓缓闭了眸。
高氏咬咬牙,继续压低声道:“为小皇孙着想,良娣不妨冒险催产,腊月鼠,为六合……”
话未说完,林苑已经轻推开她,转身慢慢的往床榻的方向而去。
高氏怔然的看着她的背影,这方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竟是这般瘦,榴花红色的薄褙子套在她身上竟显得有些晃荡。她缓慢迟滞的走着,竟似给人种暮气沉沉的感觉,暗沉,压抑,便是那窗棂落下的阴影,都似比她的背影明亮几分。
高氏定定神,终是上前将最后一句话说完。
“公爹也有句话让我转达,道是,便是与……相抗,咱们阖府都能壮着胆子押下这筹码。”
那两字她说的含糊又极轻,可林苑听清了,这两字是圣上。
林苑无声的笑了,犹似灵魂被撕扯后的解脱。
世人为了成全自己的贪欲,大概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他是,他们也是。
“田喜,送客。”
今个晋滁下朝有些晚,直到过了申时,他的马车才到了府上。
田喜照旧向他禀了今日林苑的情况。
听得她肯见高氏,晋滁还是有些意外的,毕竟这小半年来无论长平侯府谁来拜访,她一概都给拒之门外,连她母亲都不例外。
倒没想到今个竟愿意见那高氏。
不过他也乐见其成,长平侯府的人来拜访,也是经过他默许的,否则他们甭想靠近府上大门半步。
“她们谈的如何?可有争吵?”
田喜道:“谈的有小半个时辰左右。倒是未听见里头有争吵之声。”
晋滁颔首,拢了下氅衣,大步往她的厢房处而去。
她肯与娘家人接触,是他乐见其成的。长平侯府如今肯转换阵营投靠他,实让他也松口气,若他们一意孤行跟着陈王走到底,来日清算时他若轻易放过,也难堵悠悠众口。再者,他也需要长平侯府来做她的后盾。
田喜撑了伞,踩着积雪,匆匆跟了上去替他主子爷打上。
路上风大雪大,纷纷扬扬的雪由风卷着扫来,让视线有些模糊。
晋滁眯了眯眼,偏头躲过直冲他面而来的风雪,田喜忙撑伞上前挡过,这方令眼前的狂风劲雪散了些。
“今个她吐了吗?”
“良娣娘娘今个倒是没吐,不过用的也少,大半日就用了半碗的燕窝粥。”
晋滁闻言忍不住皱了眉。
自打她怀上起反应就重,一直都将近临盆了,还是吃什么就吐什么,闻不得丁点异味。
“王太医可说胎相如何?”
“王太医跟有经验的稳婆都瞧过了,都说是没岔子,不出意外的话……”
“没有意外。”
不悦的声音令田喜一凛,忙拍了自己嘴巴两下,纠正道:“良娣娘娘定能安安稳稳的生下小皇孙的。”
晋滁面色稍霁。隔着雪幕他望向厢房处那紧闭的朱门,想着里面人怀着他的孩子静等着他归来,不由就晃了下神。
风雪掩朱门,佳人待夫归。
他心头一热,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在推开门视线捕捉到她的那瞬,一颗心方稳稳的落地。
屋内暖意融融,与外头的冰天雪地的寒形成鲜明的对比。脱了氅衣,他放轻了脚步走向床榻的方向,眸光柔和的望着榻上抚着腹部沉睡的人,只觉得身暖的同时,胸口也鼓鼓胀胀的暖和了起来。
他在床前坐下,视线由她的熟睡的面容缓缓下移,而后落在那隆起的小腹上。将掌腹手背在热烫的手炉上反复贴过后,他轻呼口气,而后慢慢的将手掌朝那她的手背处覆去,带着轻微的颤栗。
这一刻,他,她,还有腹中的孩儿,似乎紧密相连。
第81章 他的圆满
建武四年正月底, 太子府传来一阵嘹亮的哭声,划破了黑夜的寂静。
“生了,生了!”
屋内产婆如释重负的欢喜声传了出来, 一直候在外间的几人精神一震, 尤其是太子仓促的扔了手里早已凉透的茶杯,急匆匆几步奔到屋门前, 隔着房门激动而发颤的发问, “生……了?”
“恭喜太子爷,贺喜太子爷,良娣娘娘给您生了个麟儿,母子均安!”
产婆报喜的声音传来后,外间好长时间没有声音。
田喜偷偷往他们爷面上瞅去, 却见太子爷抖着唇急促的喘着, 几次嘴唇张张合合似要说什么,又似发不出声音来。
田喜不做声的转过脸给其他奴仆打了眼色, 而后外间众人齐刷刷的跪下恭贺道:“恭喜太子爷喜获麟儿!”
晋滁回过神, 深深吸口气,而后大笑道:“赏,大赏!”
这时里头的门开启, 稳婆抱着襁褓出来, 带出里头未散的血腥气。
晋滁面色微变,朝屋里面迈了一步。
产婆慌忙将他拦住:“殿下使不得, 产房污秽,可莫要冲撞了您。”
晋滁倏地收尽面上所有表情,阴冷的盯着那产婆,隐有发作之意,这时田喜忙过来低声道:“殿下, 您这会进去怕会带了寒气,对良娣娘娘也不好。”
晋滁这方迟疑的止了步。
“快将门阖上。”他不悦的吩咐,转而又招来一旁候着的几个太医:“这回她受了大罪,身子骨怕是更虚了,你们商量着拟个方子,给她好生的进补。”
那几个太医都是太医署里的妇科圣手,早在过完年后就被他给弄进府里候着,一直待她临盆。
田喜见太子的目光转向了那大红色的襁褓,就笑问:“太子爷要不抱抱小皇孙?”
晋滁望着那小小的一团,有些意动,胳膊刚僵硬的朝外伸了伸,手心就开始腾腾发汗。
“不必,我就看看。”他定了定神道。
深吸口气后,他伸手将红色绸布襁褓打开一角,绷紧了脸,定定的瞧着里头小小的人。
脸小小的,五官小小的,手也小小的。
在他有生记忆里,这是他头一回见到这么小的人。
他有些稀奇,又有些火热。
这是他的儿,他与她的儿。
他目光灼灼的在小儿面上反复逡巡,从眉眼到鼻唇,似要找出他与她的痕迹。
稳婆前头受了太子一记凛凛寒意的眼神,本来被吓住不敢多言,可此时瞧太子爷满脸慈爱的模样,就又起了讨好之意,忍不住想在太子爷跟前卖个好,遂道:“殿下您瞧瞧,小皇孙的模样与您长得一样,一看就是龙子凤孙呢。”
话音一落,稳婆惊见面前那惊人之姿的太子爷,其面上的笑意竟慢慢收了起来,低眸望向那小皇孙的目光似隐有不甘,上下反复的审视。
稳婆不知说错什么,心头咯噔一声,两片嘴唇死死抿住,这回真如闭了嘴的蚌壳一般不敢再轻易开口了。
周围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就连前头在屋内哭声嘹亮的小皇孙,这会功夫竟也不哭不闹了。
田喜朝那稳婆方向狠瞪了眼,稳婆瑟缩了下,脊背愈发躬了起来。
“小皇孙与殿下长得还真是像呢。”田喜朝襁褓处挨近了些,小心翼翼打量了会,又道:“唯独这眉毛,与殿下的不像,却是像极了良娣娘娘。”
晋滁的目光倏地盯上小儿略微浅淡的眉毛,“是吗?”
田喜点头:“奴才瞧着像,而且这额头这脸庞,也多少像良娣娘娘。不过初生儿面色红皱,如今看不大出来,待养上些时日,就肯定会像了。”
小皇孙的眉毛浅淡,不似太子的长眉锋利浓烈。晋滁反复在那两道眉处打量,终于他硬邦邦的面上又再次挂起了笑容来。
田喜见了,暗松了口气。
这一夜的京城,多少户人家未眠,待到各家探子回禀,太子府的人满脸喜气的赶到宫门口候着,就等翌日开宫门入宫报喜,各家又是几番思量。
翌日,得知了太子府喜讯的京城世家大户,无不令人驱赶着马车,排着长队的到太子府上送贺礼道喜。
路上有官员偶遇去往太子府方向的林侯爷,无不纷纷给他让路,不管心头如何想,面上皆是挂着真心实意的笑给他道贺。
“诸位客气了,都是太子爷厚爱。”林侯爷谦虚的回复,可那坦然接收众人恭贺的姿态,也让旁人看的明白,长平侯府是要该换阵营,投靠太子。
想想也是,他家嫡三女如今受太子爷盛宠,如今又诞下皇长孙,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哪里肯再走皇后那条看不见前程的路?
即便换作他们,也是会选择与决裂的嫡女重修旧好。脸面算什么,锦绣前程家族利益最是紧要。
圣上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用早膳,他素来喜欢食用大鱼大肉,就是早膳也是如此,可今个在听到这个喜讯时,见到满桌的鱼肉却顿时没了胃口。
扔了碗筷,他擦了擦嘴角,而后伸手道:“拿过来。”
报喜的奴才小心翼翼的将那奏表双手呈递了过去。
圣上翻开来看,奏表里除了详细奏了小皇孙诞生的时辰,斤两,以及模样外,还着重奏了良娣林氏产子的不易,请求额外晋封其为侧妃。
“侧妃?皇长孙的生母,这位份倒也不为过。”圣上不冷不热道。
王寿的目光打那奏表一扫而过,皱了皱眉,而后默不作声的依旧低着头。
圣上在那侧妃两字再次看了眼,重重将奏表阖上,而后拿起碗筷继续吃饭。
王寿愈发将头垂的很低,呼吸都放轻。
二月初一这日,太子府外车水马龙,京城里数得上号的
权贵家族大半数都给太子送了贺礼,直至过了晌午,还有人排着队的前来恭贺。
待这日过了,终于有人察觉出不对来了,因为宫里异常平静,从圣上到皇后至宫妃,没有人向宫外的太子府送出任何的赏赐。
这是极其反常的。
不少权贵大臣心头惊疑,圣上这态度,是对太子,还是对皇长孙?
太子对此没有置喙什么,只是两目愈发幽暗,立在殿门外沉沉望着金銮殿的方向,一直待到了宫里头下钥的时分。
肩膀一重,厚实的鹤氅披在了他身上。
“殿下,外头天冷,莫着凉了。”
田喜边给他披着鹤氅,边忧心道。
主子的事他一奴才也不能过问,可他心里头却是对圣上不满的,圣上弄这一出不止狠狠打了太子爷的脸面,也着实伤了太子爷的心。
晋滁的眼皮动了动,这一动,眉毛上落得雪花扑落了下来,几些落在他脸上,几些细碎的落在铺满积雪的地面上。
他扭过头来看田喜,沉眉, “不是让你守着良娣?你怎么出来了。”
田喜忙解释:“良娣这会睡着了,奴才不敢在里头扰着,这方悄悄退出来了。”
晋滁颔首,面色稍缓。
他再次转过头来看殿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凌乱,飞散,夹杂在冬日的朔朔寒风中,凝成一片冰冷的天地。
这般的冰天雪地,让人格外贪恋屋内的温暖。
“多搬个火盆放屋里。”
他拢起鹤氅,边转身进了殿内,边低声吩咐。
田喜无不应下。
朝臣还以为太子喜得麟儿,少不得要请上三天假在府内陪伴宠妾爱子,却没料到仅隔了一日太子就一身寒肃的上了朝。
待早朝开始,朝臣方知,太子爷之所以这么紧着时间上朝,是来者不善,专程为了与圣上对抗。
整整七八日的时间,朝堂上战火弥漫,剑拔弩张,皇家父子的关系恶劣到极点。天家的事,朝臣不好插手,可处身朝堂,他们难免也被这把火给波及到。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没有给太子爷送贺礼的人。
林苑这两日方觉得身体缓了些。
怀这个孩子的时候就不大利索,从怀上就孕吐,一直到生产前的那几日,依旧反应强烈。孕期遭了罪,身体也随之虚弱,生的时候也就不顺利。
生那会她使不上力,内心又心灰意冷,好几回她甚至都起了念,不想将他带上世上。
可转念一想,心头又涌上无限悲哀,因为他又有何错呢,手脚都发育成熟了,身体各个器官也都发育成熟了,能隐约听见外头的声音,也能感知到痛,她又如何能下得了狠心去残忍的剥夺他幼小的生命。
一天一夜,她终于将孩子生了下来。
孩子啼哭的那刻,她却觉得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那一刻她脑中空白一片,恍惚中好似觉得身体飘荡荡的,犹似游魂游离在尘世间。
田喜见她吃完补药后就双目发直的怔在那,唯恐多思伤身,他忙示意那奶娘抱孩子近前,而后他小心翼翼的将孩子从奶娘孩子抱出来。
这几日他跟着奶娘学着,抱孩子的姿势已经十分熟稔。
“良娣娘娘您瞧瞧小皇孙,这会刚吃饱了奶,可精神着,您瞧瞧多可爱。”
林苑动了动眸,总算从混沌里拉回了些思绪来。
田喜见她朝孩子的方向看来,很有眼色的就将孩子往她跟前凑了凑,“您瞧瞧,小皇孙可真乖。”
孩子刚生下来时是皱巴巴的,可皇家的孩子不缺奶水,不过养了区区几日就养得白白胖胖的,如精雕玉琢的雪娃娃般,很是喜人。
田喜见他又要将拳头往嘴巴里塞,下意识的就将他的小手重新塞回襁褓里,边摇晃着边哄着:“乖乖小皇孙,您的小手可金贵着呢,可不能吃。”
这会突然感到落在身上打量的目光,田喜悚然一惊,慌忙就要下跪请罪:“奴才……”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林苑制止他,声音如常:“你不必诚惶诚恐,你用心对待小皇孙我很感激,不会怪罪于你。”
田喜抱着小皇孙僵立在那,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小主子再小,那也是他们这奴才的主子,焉能这般亲昵对待?更何况宫里头的那些主子们多有忌讳,不愿让龙子皇孙与他们这些宦官多接触,嫌晦气。
“不必紧张,我没那么多忌讳。”
林苑让婆子扶她起身,半倚在床头,又让人搬了椅子让田喜坐。
田喜试探的将孩子递给她,她也没反对,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
田喜半松口气,略有小心的坐在椅子上。
“我看你抱孩子的姿势十分熟稔,是不是底下有弟弟妹妹?”
林苑问声温和,田喜心头却打了个突。
他是深知这位主的性子的,往常连对着太子爷都冷言冷语的,有时候甚至连冷语都不愿多说两句,如何就温声细语的要与他唠起家常来了。
田喜心里有疑问,可嘴上却不耽搁的如实回道,“奴才打小就被卖到宫里头去了,因为年纪小,家里的事早就不记得,有没有弟弟妹妹,奴才也不记得那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