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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相去忙吧。”薛振扫了眼秦北渊,他紧皱着眉道,“务必将肖忠带回, 若他负隅顽抗, 当场格杀也可。”

肖忠所知道的诸多情报固然重要,但若他不乖乖合作, 这些情报也等于是空。

杀了他至少能绝后患。

秦北渊躬身应了是。

薛振看了一眼时辰, 匆匆吩咐离开——从皇宫去长安巷路上还要半个时辰, 今日几乎已经不剩多久了。

秦北渊跟着几人到了宫门外才分道扬镳, 他望了一眼远去两辆马车的影子, 心中模糊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秦朗投鼠忌器不敢忤逆顾南衣的决定,但秦北渊和顾南衣的关系早跌入谷底,不担心再往深渊多走一步两步。

错过今日,便要再等一年。

谁知道这一年当中会发生什么事?

若是他也跟过去,或许能找到一个机会, 抓住今日的尾巴强行解蛊。

这等行为却同弑君无异了。

早几年十几年,打死秦北渊,他也想不到未来的自己竟会生出这种祸国殃民的念头。

“相爷,”心腹在旁等了一会儿,按捺不住地道,“肖忠那边……”

秦北渊没有作声,他又盯着长安巷的方向看了片刻,才如同放弃了什么地轻轻出了一口气,问道,“还没抓住他?”

心腹立刻道,“已包围那处郊外树林,正在逐步往内缩圈,只要肖忠不会飞天遁地,天明之前一定落入笼中!”

“……去看看。”秦北渊道。

心腹毫不迟疑地应了声是,等了几息却不见秦北渊迈步,便疑惑地抬头看了看。

秦北渊仍然看着薛振和李承淮离去的方向。

“相爷?”心腹试探地唤道。

秦北渊低声道,“不知今日,我是否又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心腹不明所以,但仍然立刻答道,“相爷自然一直是正确的。”

秦北渊摇了摇头,这次没有再多驻足,转头便上了一直在旁等待的马儿,他摸了摸坐骑的头顶,令道,“走。”

若是今日不能解蛊,暗中钻研蛊虫多年的肖忠反而成了最重要的人之一。

秦北渊定不能就这么当场格杀肖忠,他必须从肖忠口中得到一条情报。

——顾南衣和薛振之间,究竟为什么只能活一个人下来?

这和当年年轻的宣阁非要远赴南疆将顾南衣带回汴京、记成长公主、放在眼皮子底下养大,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

长安巷里。

顾南衣慢条斯理地挑着龙须面一口一口地吃,间或抬眼看看坐在自己手边、神情显然心不在焉的秦朗。

虫笛就跟一道线似的被摆在两人面前的桌上,红得耀眼。

两人虽然都在等着子时过去,等的人和事却是不一样的。

将面吃完后,顾南衣有趣地道,“你在等谁来?”

秦朗:“……”他故作冷酷地撑住架子,“如果来了,你自然就知道;如果不来,也不用知道。”

顾南衣对秦朗这幅负隅顽抗的模样有些好笑。

秦朗和她共同认识、又在汴京城里、还正好要和蛊虫一事利益相关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但顾南衣体贴地没有戳穿秦朗的最后伪装,而是耐心地在桌边陪他等了下去。

左右她也怕子时不到,秦朗就头脑一热抓起虫笛解了蛊。

将秦朗放在身边这些年,又不是真把他当成一颗将被消耗的解药在养。

从一开始就不是。

月亮悄悄地往天穹的西边沉去,眼看着只差半个多时辰便到下一日的时候,院门终于在这深夜被人突兀敲响。

秦朗和顾南衣几乎是同时抬头看了过去。

“看看,是不是叫你等得这么心焦的人。”顾南衣半开玩笑地道。

秦朗抿直嘴唇起身去应门,将脸绷得死紧,不想透露出一分自己的紧张之情。

将门拉开时,秦朗几乎屏住呼吸。

看见门外站着薛振和李承淮时,他才将憋了许久的这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李承淮立在薛振身后,含笑朝秦朗点了点头。

薛振则是没好气地道,“让开,朕要见皇姐。”

本来就是给他开门的的秦朗:“……”

话都不会讲,活该他跪下都没用。

换成往日,秦朗肯定一点面子也不给当朝皇帝,直接将门甩他脸上,但今晚不同,秦朗捏着鼻子把门给拉开了。

薛振也没有和秦朗多纠缠计较的意思,他立刻同秦朗擦身而过往里走,目光第一时间找到坐在院中的顾南衣。

刚进院门时,薛振的脚步很急促,可在看见顾南衣时,他突然又猛地停在了原地不敢再靠近过去,咬了咬牙才唤道,“皇姐。”

“陛下又来了,”顾南衣叹着气站起身,将两边手臂都收进披着的斗篷里,朝秦朗挑了一下眉毛,“秦朗?”

“……解蛊必须有他。”秦朗惜字如金地说。

顾南衣稍稍一弯腰就拿起了放在桌上的虫笛,她用手指轻轻地笛身上摩挲了下,突而笑道,“所以你先前才会问我,如果要死的人不是你或者秦北渊的话又如何。”

她说完,将视线转向了薛振。

被注视的薛振几乎是无意识地放轻了呼吸声,怕毫厘之间的动作都会将顾南衣的视线惊走。

“要用一国之君的命,来换我的命?”顾南衣道。

薛振一来,她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四年前是为了这件事,四年后还是为了这件事。”顾南衣淡淡地道,“——听说太后重病不醒,肖忠仍未落网,南疆虎视眈眈,陛下不好离开宫中太久,尽快回去吧。”

薛振深吸了一口气,他尽量冷静地道,“皇姐放心,朕不会不负责任地将一切扔下,因此今日朕不会同意解蛊。”

秦朗皱起了眉,观察了一眼顾南衣的神情反应。

——她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根本不像是生死悬于一线寄在他人身上的那个将死之人。

“今日不行,以后也不行。”顾南衣冷淡地拒绝了薛振的话中含义。

“四年前朕做错了事,从前不认,是因为没有重来的机会;”薛振咬咬牙道,“但现在有改正的机会,朕便会改——朕欠皇姐一条命,就用这条命还皇姐。”

“陛下知错能改自是很好,但这份决心用在别的事情上便够了。”顾南衣仍是道,“我不需要九五之尊的陛下豁出性命去救。”

薛振用力咬住嘴唇忍了半晌,克制地道,“……反正解蛊原就不需要皇姐做什么。”

说着,薛振将视线转向秦朗,阴鸷地盯了他一眼,“就算皇姐能按得住他,朕去找秦北渊解蛊便是。”

“胡闹,”顾南衣冷斥,“你的性命岂可儿戏?”

“朕的性命,朕自己能做主。”薛振恨恨地大声道,“况且,这件事根本不用皇姐同意!朕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薛振这一句掷地有声,像是一记惊雷,让院中一时没了其他动静声响,只余下他情绪激动的粗重喘息声。

“秦北渊和太后总是问我,四年前的事情我后不后悔?”薛振厉声道,“我当然后悔,我一日比一日更后悔!可后悔有什么用?我犯的错,如果不是宣阁曾种过蛊,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弥补?”

顾南衣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双眼通红的薛振。

“皇姐不需要我的道歉,好,我不道歉;但补救不是因为因为我觉得皇姐需要而给,是因为我想这么弥补——歉疚后悔压在身上太久,我已经背不动了。”薛振厉声道,“皇姐愿不愿意解蛊,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给你解蛊,只是我想自己能好受解脱罢了!”

说到后半段,薛振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说气话了。

他忍了太久,对他人一句句说着“从未后悔”,却始终没能把自己骗过去。

若解蛊能成为解脱之道,薛振心中有一部分觉得几乎是如释重负。

曾经杀她犯的错,用自己的命还给她就是了。

☆、第 116 章

薛振宣泄似的嚷了一堆话, 顾南衣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边轻轻地用虫笛一下一下在自己手心里敲着。

——秦朗不知道薛振怎么想, 反正他看得是心惊胆战。

只要顾南衣一个念头, 秦朗都不知道自己来不来得及冲过去将虫笛在被砸断之前救起来。

去开门之前,他怎么就没想到先把虫笛拿到自己手里?

秦朗这厢专心致志地关注着顾南衣手中虫笛,等薛振喘着气停下来之后, 顾南衣不说话, 李承淮便也不开口, 院中的沉默几乎重得能压垮人的肩膀。

“皇姐为什么不说话?”薛振冷笑道,“又对我的所作所为失望了?……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今日的事皇姐就当没发生过,上次我要杀你时, 你不拦我;这次也别阻拦我!”

他说罢, 阴沉地盯了顾南衣两眼,竟掉头直接向外走去, 好似来长安巷这一趟完全就是为了和顾南衣吵上一架似的。

李承淮沉吟片刻, 朝顾南衣行了个礼, 转身去追薛振。

那两人走得急, 没把门带上, 秦朗也没心思去关门,他抿直嘴唇看着顾南衣的双手,倏地道,“你是不是想把虫笛砸断,一了百了?”

顾南衣沉吟片刻, 坦率地承认,“……我心中确实有些想这么做。”

“不行。”秦朗脱口而出。

顾南衣抬头看了看他,神情并不意外,“我知道,你不甘心。”

秦朗暗自撇了一下嘴,心想何止是不甘心。

他觉得这简直是最好的结局——杀人偿命,薛振代顾南衣受灾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唯独麻烦的也不过是薛振的身份这一点。

趁着顾南衣又低下头去思考的间隙,秦朗悄无声息地朝她靠近了一步、又一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不了别人的生死。”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着,等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已经到了顾南衣面前两步左右的位置。

——对秦朗来说已经是个足够突然发难的距离了。

他毫不犹豫地箭步上前锁住顾南衣两边手腕,将她手中的虫笛取回,才松了口气。

“已是三月初五了。”顾南衣却道。

秦朗把虫笛往身后藏,“但你想撅断它,却哪一天都可以。”

“你去见了纪长宁后一直心事重重,想的就是这?”顾南衣问道,“纪长宁说若是我解蛊,要陛下用性命来交换我的?”

“是。”秦朗毫不心软地将黑锅扔到了纪长宁头上,“他说那夜薛振突然生病,就是因为秦北渊试着吹了虫笛。”

听完秦朗的话,顾南衣轻轻出了一口气,她轻声道,“‘昭阳和太子之间只能存活一人’这句话,我其实很早便听过了。”

秦朗怔忡了下。

薛振三岁就登基当皇帝了,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岂不是才刚出生没多久?

像是知道秦朗心中在想什么似的,顾南衣接着道,“那时宋太后才刚有喜几个月,但风言风语已经传了出来。宣阁那时尚在人世,他和先帝雷厉风行地将这流言扼杀终止,可我总归是听过的。”

听过的话,便很难就当作没有听见过了。

尤其是当十数年后相同的流言再度传出,顾南衣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旧事。

但当时先帝和宣阁都去世多年,知道秘辛的人屈指可数,即便顾南衣一路追查宋太后和肖忠,关于流言源头的线索却断在了他们身上。

到了最要紧的那几个月时,顾南衣的身体却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无力多去追查背后更多真相。

她死时留了不少未完之事,谁料四年过去,悬案仍然是悬案。

“眼下级我只能想到一个人,或许还对陛下出生之前的事情还了若指掌。”顾南衣像是怕冷似的抚了抚自己的手臂,道,“若非必要,我本实在是不想去打扰他的。”

“……沈其昌。”秦朗稍作思考便得出了答案。

能叫顾南衣在成了顾南衣后仍然觉得愧疚的,秦朗只见过这么一个。

……虽然秦朗心中觉得这该愧疚的人显然是薛振而非顾南衣就对了。

“要再去通宝一次?”秦朗道,“还是写信吧?”

顾南衣沉吟考虑了片刻才道,“写信吧。”她顿了顿,抬头朝秦朗似笑非笑道,“反正今日已经过了,接下来少说也得有一年时间空闲着,是不是?”

秦朗警惕地把手往背后藏了一下,心想他必然得找个隐秘安全的地方把虫笛保存起来。

“藏什么,我抢得走你手里的东西?”顾南衣道。

“……”秦朗拧眉,给自己找了个听起来更顺理成章的理由,“多的是人想来抢。秦北渊本来不知道昨晚截胡的人是我,但不久之后他肯定就知道了。”

薛振这一出宫,只要秦北渊不是个傻子,就该知道各种缘由是什么。

在让李承淮去找薛振时,秦朗是当真以为这晚上就能解蛊的,因此也不在意虫笛的所在被暴露出来。

“我还以为今天能解蛊,”秦朗低声嘟嘟囔囔地说,“谁知道是这个结果。”

“今日不行。”顾南衣摇头道,“你再不喜欢陛下,也该想想一国之君突然消失,对国家是多大的震荡。”

薛振若真这么立刻点头让秦朗放手去做,才是更不可能的事。

秦朗紧闭嘴唇不作评价,但他心里对此是相当的无所谓。

对秦朗来说,他打小活的就是看不见律法和秩序的世道,天王老子都和刀口舔血的他没关系。

他只是知道国家、社稷对顾南衣有多重要。

“那如果薛振将后事都安排好了呢?”秦朗忍不住问。

这问题角度刁钻,顾南衣垂眸认真思考了片刻才道,“那答案你先前已经说了。”

秦朗:“……?”他说了这么多,里头哪一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顾南衣道,“若他真是为了他自己而做的决定,又何须旁人左右。”

秦朗立刻开始思考薛振如何才能迅速安排好后事。

“只要不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去做这做那,而是从心去做任何事,我哪里管得了世上这么多事。”顾南衣轻轻拂去衣襟上积的薄薄一层霜露,懒洋洋的嗓音听起来却比夜露还凉薄冷淡两分,“从前不管他,现在更不用管。”

*

汴京城入了夜便有宵禁,还有守城军巡街,严防偷盗抢劫等事件发生。

这对平民百姓来说有着管束作用,但当秦北渊带人连夜要出城的时候,却是管不到的。

更何况秦北渊去办的是和当朝太后休戚相关的事。

几乎已经是完整的一天一夜过去,哪怕秦北渊早知道肖忠狡猾,也对他这躲藏的能力有了新的认识。

秦北渊到城郊时,率领追捕的校尉匆匆赶来向他汇报详情,神情颇为凝重,“这处树林中有不少陷阱埋伏,都是有人提前精心准备好的,开始往内搜索包拢时不察,伤了不少人,后来谨慎前行、一一排查时又拖慢了速度。”

心腹闻言皱眉道,“准备这么多陷阱,恐怕他不是慌不择路逃窜到此处的。”

“定然不是。”校尉立刻答道,“肖忠身边虽带的护卫不多,但他们却一个也没伤到,陷阱定然是他们一早准备好的后手。”

“天亮之前,能否将树林排查完毕?”秦北渊问道。

校尉为难地沉吟了一下,实话实说地道,“恐怕要等天亮以后了。夜间昏暗,找四处的陷阱耗时得很。”

秦北渊颔首,“慢慢来,我随你们一起进去。”

听到秦北渊的前半句话时,校尉便松了一口气。

等这口气还没舒完,他就听见了后半句,顿时脸上一僵。

——堂堂丞相,要同他们一起进入那要命的树林里追捕逃犯?

陷阱无眼,又是半夜三更,万一伤到了这位百官之首怎么办?

校尉脸色难看地瞅了一眼秦北渊身后立着的心腹。

心腹:“……”看我做什么,我能拦得住是怎么的?

“无妨,你们做自己该做的,不必理会我。”秦北渊道,“我跟在你们后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