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薛振会为了能得顾南衣原谅去做任何事情。
可等从离开李府之后,秦朗开始越想越不确定起来。
薛振或许心中确实想这么做……但他不得不顾忌自己皇帝的身份。
堂堂九五之尊,如果为了一己私情将国家社稷抛下,听起来简直像个昏君。
顾南衣教了薛振那么多年,不说是千古明君,至少不会当个头重脚轻的皇帝。
“怎么,你还要当着我的面做我不赞同的事?”顾南衣失笑。
秦朗捞了龙须面放进沸水中,沉默了片刻,突然道,“若不是我或者秦北渊,拿别人的命来换呢?如果那人你素不相识,他也愿意交换呢?”
“一命换一命本就不公平。”顾南衣道。
秦朗却像被戳中什么地转头看她,问道,“如果你是我的立场,难道没有心甘情愿为某个人去死的意愿?”
顾南衣敛了笑,她静静看了秦朗半晌,语气十分柔和地道,“但我不是你的立场。”
秦朗被她噎了一下,闷声不响地把脸转了回去。
“你不欠我什么,若说亏欠,反倒是我欠你的旧账多一些,”顾南衣继续说道,“而若是真正觉得对我有所亏欠的人……我也并不需要他们的补偿。”
她说到最后,温和的语气变得凉薄起来,秦朗恍惚从中听出一声冷笑。
“我从前就对你说过了,”顾南衣说,“我死也不要秦北渊救。”
秦朗:“……”现在抓起虫笛就吹、先斩后奏,还来得及吗?
这念头从秦朗脑中一闪而过,想到以后可能和薛振那样跪下请罪都没用,又被他给默默地收了回去。
秦朗用筷子搅动着锅中面条,深刻地头痛起来。
明明知道的东西比从前更多了,却不知怎么的,眼下状况竟成了个死局?
*
李承淮入宫时,大半个皇宫仍然是灯火通明的。
——宋太后一天一夜也没能好转,宫中众人自然也停歇不下来。
取蛊的准备俱已完成,但第一次尝试时,宋太后尖叫挣扎得厉害没能成功,一夜没睡的梁院判更是疲倦得刀都拿不稳,薛振见状便准了他先回家歇息一晚,第二日再入宫取蛊。
但有这待遇的也不过是梁院判一个人,包括太医院院正在内的所有人只有在偏殿打个地铺的待遇。
好在半强迫地给宋太后灌了安神的药后,她安静下来不少,众人也能沾枕头便睡着,不必被她歇斯底里的喊声吵醒。
终于得了片刻安宁,薛振正在宋太后寝宫外侧熬夜看奏本,听见福林的禀报,疲倦地揉了一下额角,“李承淮?让他进来。”
福林应了是便去外头将李承淮带入内里。
“臣参见陛下。”李承淮行礼道。
“你这个时候入宫,肯定是急事。”薛振头也不抬地道,“直接说吧。”
李承淮却问,“敢问陛下,太后病情如何了?”
薛振皱了眉,模棱两可地道,“明日方能见分晓。”
“那今晚子时之前,陛下可能出宫去长安巷?”
听见长安巷三个字,薛振手中游龙走凤的笔停了下来,他倏地看向李承淮,几乎将朱笔硬生生捏断,“——皇姐出什么事了?”
太后是因为蛊虫躁动而状似疯癫,难道顾南衣也跟着出了什么变故?
李承淮这话一问出口,就连先前坐在薛振下首、一直安安静静的秦北渊也跟着抬起了头。
“殿下一切安好,陛下大可放心,”李承淮道,“但错过今日之后,却未必还是如此了——秦相,我说得对也不对?”
突然被李承淮针锋相对的秦北渊沉吟片刻,慢慢地道,“我不懂李尚书的意思。”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解蛊之日,错过便只能再等明年的三月初四。”李承淮用温和的语气道,“秦相两个月前便与我说过,解蛊需得一命换一命,你手中仍有完好的虫笛,且已经做好准备用自己的命去换殿下的,请我助你一臂之力。”
薛振将笔缓缓放下,脸色铁青地听着朝中位极人臣的两人对质。
“这些陛下都已经知道了。”秦北渊道。
“可秦相一直没说,要豁出性命去换殿下安然的,是陛下的命。”李承淮道。
他讲话仍然是那样温文尔雅,好像每一个字都是精心雕琢过才吐出口的,令人听了便身心愉悦。
可这样温润如玉的嗓音讲出来的话却叫薛振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沉默了半晌后,薛振按着龙案一字一顿地问,“果真如此?”
“臣尚不能确定。”秦北渊平静无波地道。
“——那李尚书又是哪里来的言之凿凿?”薛振冷笑着问。
“陛下上次突发急病又无缘无故好转,不正是因为秦相在家无事、试了试虫笛能不能被自己吹响吗?”李承淮问道,“秦相一吹笛,陛下便昏迷不醒;他一入宫,陛下便醒转,岂不怪哉?”
秦北渊沉默不语。
李承淮微微一笑,道,“秦相这样的聪明人,不该猜不到其中的联系才对。朝中不是早有那句传言——陛下与长公主之间,只能活一个人下来?”
他说完,抬头看了薛振的方向,温和又咄咄逼人地问。
“敢问陛下今夜可愿去长安巷?”
☆、第 114 章
李承淮的双眼从来看不出他是个盲人, 明亮又温柔, 像是春日里的暖风。
此时被这双眼睛盯着的薛振却如鲠在喉。
李承淮和秦北渊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对话, 他刚才全部都听清楚了。
可细细品味他们话中的意思, 却让薛振如坠冰窟。
“传闻是真的?”薛振喃喃道,“那不只是肖忠的离间之计?”
也就是说——数年前他误打误撞,是真用昭阳的命换自己多活了这四年?
“而你今日……”薛振扭头看向一言不发的秦北渊, 一字一顿道, “打算解蛊。”
若秦北渊真的猜想到各种佶屈聱牙, 那么今日他就是用他自己的性命和薛振的性命同时去当了赌注。
想到这里,薛振冷笑起来,“竟连这也没告诉朕。”
他几乎是被气笑的,但往深处一想, 这又确实是秦北渊做得出来的事情。
秦北渊连虫笛都能造个假的犯欺君之罪, 为什么解蛊的凶险要对他坦白?
“怎么,怕朕不愿意死?”薛振质问道。
秦北渊和李承淮都没有接这句话的意思。
薛振却被两人的沉默激怒, 他用力地拍着龙椅的扶手, 怒声喝道, “若朕不是皇帝, 倒是可以立刻肝脑涂地!但若是一朝没了皇帝, 谁来坐这个位置?谁来保庆朝安稳太平?!”
这一连串的怒吼是放开了嗓子骂的,薛振几乎没时间去计较究竟会不会被候在殿外的人听见,一口气骂完后,才冷静了稍许。
他深吸了口气将胸口冲撞得要将他碾碎的情绪压下,低声道, “难道朕不想救皇姐?朕害死了她!朕比谁都希望弥补四年前的错误。可朕死了,朕的身后事怎么办?”
薛振连自己的皇位才坐稳没有多久,他没有给自己培养过继承人,更不会容许有野心勃勃、想继承皇位的人存在。
眼看着马上就是深夜,一两个时辰的时间,怎么够安排后事?
“……皇姐教导朕当一个好皇帝,”薛振卸了身上的力气,他向后靠去,疲倦地道,“她不会允许朕这么做。”
李承淮却道,“我想也是。”
薛振看了看他,尖锐地道,“刚才从李尚书的态度里倒看不出。”
“臣虽然不济,姑且也是长公主从前的谋臣之一。”李承淮道,“长公主一贯教导陛下的,若您还记得,便不会同意——即便如此,方才的问题,臣总还是要冒死问一次的。”
“冒死……”薛振讥讽地重复了李承淮的用词,“你是想朕死。”
“若是臣的一条命能用来顶陛下的,自也是二话不说的。”李承淮道。
薛振的脸色沉了下来,“朕不是不敢死,只是现在不能死。”
李承淮叹了一口气。
“可长公主等不了太久。”他说。
“……”薛振握紧了拳,“那你说,朕今日为皇姐死了,明日谁来当皇帝?你们俩中的谁来么?”
这几乎就等同于是质问谁想篡位了。
李承淮和秦北渊同时道,“臣不敢。”
“你们敢得很。”薛振掷地有声、忿忿地道,“一个早准备好今晚让朕死,另一个当面逼着朕今晚自愿赴死,都是一丘之貉!”
“那陛下觉得准备多久才够?”李承淮轻声道。
薛振顿时语塞。
培养一名皇帝要多久?
薛振自认比常人聪慧,又自小在顾南衣身旁耳濡目染,夫子老师辅臣乃至每日接触的个个都是人中之龙……即便如此,薛振初亲政时也是一阵手忙脚乱。
若是当个昏君或许容易许多,但要当个能做事、哪怕只是无功无过的皇帝,天赋与历练都不可缺其一。
历练可不是看着看着便能有的。
可别说十年时间来养一个皇帝胚子,薛振就连十年的一半时间恐怕都没有。
“皇姐还能撑多久?”薛振苦涩地问秦北渊。
秦北渊沉默片刻才道,“无人能做出确切的回答。但长公主是七年前的今日假死、四年前的今日醒来,一年前的今日呕血不止才来到汴京。据此来看,三年为期必然发生大事,只怕最迟最迟,两年内必须做个了断。”
“两年……”薛振皱紧了眉喃喃自语着盘算时间,可怎么算都不够。
两年时间,怎么够他培养出一个能立刻继位的继承人来?
再想到肖忠和宋太后这一堆乱账尚未厘清,薛振心烦意乱地闭了一下眼睛,问道,“就算朕今日真的赶去长安巷又如何?虫笛在肖忠手里,谁来解蛊?你刚才怎么不逼问秦相敢不敢去长安巷?”
李承淮目不斜视,“秦相他敢去,况且……解蛊之人也并非一定要是秦相。”
薛振皱眉,立刻睁开了眼,他笃定地道,“只有子蛊才能解母蛊,否则肖忠不必费这么大力气。”
“可子蛊不止一只,”李承淮道,“况且这也是秦相早就知道的了。”
“……还有谁?”薛振难以置信道,“这不是成双的子母蛊?”
他问完立刻看向秦北渊,显然知道他才是能做出最详细解释的人。
“南疆圣蛊被盗是二十年前的事,”秦北渊开口道,“那时候宣阁正巧离开汴京,回来后不久便染上怪病不治身亡。而我是宣阁死前见的最后一人,算起时间来,宣阁在最后一次见面时才将蛊虫种到了我身上。”
薛振那时候根本不记事,但宣阁死的日子他是知道的,粗略算了算便道,“那是先帝驾崩后一个月左右?”
秦北渊颔首称是,接着道,“随后不过几日的功夫,臣身上发生了一件事。”
薛振:“……?”他刚要追问这语焉不详的是什么事情,就看见李承淮握起拳头来,轻轻咳嗽了一声。
薛振顿了顿,反应了过来,嘴角一抽。
——秦北渊被安平郡主下药的日子。
“蛊虫刚种,尚未落稳,那时发生始料未及的变化也并非不可能,”秦北渊平静地继续道,“就现状来看,秦朗身上也带有子蛊,结果已是最确凿的证明。”
薛振愕然,“另一只子蛊,在秦朗的身上?但就算如此,没有虫笛,他也解不了蛊,就算朕真的今日过去,又能如何?”
“或许只是同陛下商议此事。”李承淮道。
“商议?他是只想把自己在皇姐面前摘个干净吧!”说到一半,薛振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难怪他从来对任何人不假辞色!他从一开始就只想利用他人找到为皇姐解蛊的途径工具为他自己所用。”
薛振看不惯秦朗,就和秦朗看不惯他是相互的。
别的不说,光是秦朗和顾南衣同住四年、关系那般亲近,就足够薛振视他为眼中钉。
在知道顾南衣就是昭阳之前,薛振只是不喜轻蔑秦朗像只狗似的维护领地和所有权;但知道顾南衣和昭阳是同一人之后,薛振嫉妒得几乎想杀了秦朗。
——但到底是没杀。
一来秦朗身手好,想悄无声息杀他几乎不可能;二来是因为顾南衣。
就像苏妩能当面尖锐指责薛振,而薛振始终能对她容忍退让三分一样。
顾南衣看重的人,薛振不敢轻易地去动。
他怕和顾南衣之间已经是如履薄冰的关系彻底碎裂。
薛振沉默的当下,秦北渊已经向李承淮发难,“李尚书连夜入宫,又是从什么地方得知的消息?”
李承淮微微一笑,“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渠道。秦相关心此事,不如迅速抓住肖忠,或许能从他手中夺回虫笛、找到救太后的关键?”
“……秦相的人追着肖忠也有一天一夜了,”薛振也开了口,“还没捉住他吗?”
“总会落网。”秦北渊道。
薛振觉得和秦北渊比谁更有耐心实在是没必要,他按了按额角,道,“什么时辰了?”
福林不在旁,李承淮又目不能视,还是秦北渊开口到,“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不到。”
他竟是直接回答了薛振并未明说的问题。
薛振不满地重重哼了一声,他扭头看了一眼内殿,咬咬牙道,“朕要去长安巷见皇姐。”
哪怕今日不解蛊,他也必须去走上一趟。
或是和顾南衣解释,或是给她一个期限……又可能只是想见她,终于有了一个能见她的理由。
薛振甚至有些不太确定自己上次见顾南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元月初一听起来不过相距两个月,他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李承淮温声道,“我与陛下同往。”
秦北渊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承淮已含笑堵了他,“——秦相还有别的要事去办吧?”
闻言,秦北渊微微偏过脸去看了一眼李承淮。
这个人还没瞎时,对他的言辞反倒更不客气一些,在失明之后却情绪越发内敛起来。
就连对着能算半个失明罪魁祸首的秦北渊,李承淮都能笑着同意合作。
当然,秦北渊也从来没觉得李承淮有多信任自己。他们只是暂时地利益一致,因而暂时地合作,这“暂时”是双方心知肚明有一日会撕破脸的。
今日李承淮突然发难,便早在秦北渊的意料之中。
不过至少托李承淮这一发难的福,秦北渊发现了自己的一处盲点。
他自始至终都太小看了秦朗。
薛振更衣的功夫,秦北渊和李承淮一道步出了殿外。
秦北渊开口道,“是秦朗让你来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个推测,秦北渊却说得非常笃定,显然并不需要李承淮的确认。
李承淮果然只是一笑。
“我的人从昨夜便紧紧追在肖忠身后、将他逼入绝境,虽说也不是无用功,看来仍是百密一疏。”秦北渊淡淡地道,“虫笛是不是根本就不在肖忠手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写完了!薛定谔的三更还没开始_(:з」∠)_
☆、第 115 章
李承淮没有说是, 也没有说不是。
他不置可否地道, “不能放任肖忠在外逍遥, 将他捉回是必要之事。”
两人并肩默然无语地站了一会儿后, 福林的脚步声已经从后头传来。
李承淮最后又不无讽刺地说,“秦朗未必比你聪明,但他的做法却比你高明许多。”
这句话尾音落下的时候, 福林已经打开了殿门。
秦北渊回头望了一眼, 看见换了一身便服的薛振正从门的深处走出来。
年轻皇帝只来得及摘了龙冠、脱去龙袍换了暗纹的外衣, 对于没有太多时间、又不需要再对顾南衣遮掩自己身份的薛振来说,已然足够了。